在岳飞含冤而死92年后,宋、蒙联军围攻金最后的根据地蔡州(今河南汝南),将金哀宗完颜守绪逼入绝境。
宋金百年之仇,该了结了。
从汴京逃到蔡州,金哀宗悲叹道:“我佩戴金印紫绶十年,为太子十年,为皇帝十年,自知平生没有太大过失,本应死而无憾。可我现在唯独感到遗憾的,是祖宗百年基业毁于我手,我就要与历史上的荒淫暴乱之君一样亡国了。”
南宋端平元年(1234年),残破不堪的蔡州城早已粮草断绝,陷入老弱互食的惨状。
金哀宗决意以身殉国,他在自杀前将皇位传给大将完颜承麟,但后者即位不足一个时辰,宋将孟珙就派兵从南门攻入。完颜承麟这个“临时工”,死于乱军之中。至此,金亡,享国119年。
南宋朝廷沉浸在一片欢乐之中。词人黄机曾多次与岳飞之孙岳珂酬唱,他在宋军北伐蔡州时写下一首《满江红》,与当年岳武穆怒发冲冠之作遥相呼应:
万灶貔貅,便直欲、扫清关洛。长淮路、夜亭警燧,晓营吹角。绿鬓将军思饮马,黄头奴子惊闻鹤。想中原、父老已心知,今非昨。
狂鲵剪,于菟缚。单于命,春冰薄。政人人自勇,翘关还槊。旗帜倚风飞电影,戈铤射月明霜锷。且莫令、榆柳塞门秋,悲摇落。
黄机说,我大宋军队威武,那些如狂鲵一样的金兵将被歼灭,凶恶如虎的敌军将会被俘虏,而金国皇帝的性命,不过是像春天的薄冰般消融。
然而,宋金并立之时,北方一个更强大的游牧民族已经崛起,那就是由成吉思汗统一的蒙古人。
宋理宗赵昀[yún],在位四十年(1224年—1264年),是南宋统治时间最长的皇帝。
有学者认为,他与北宋的宋仁宗颇为相似,都在位多年、待人宽厚、推行过改革、打过对外族的战争,但不同之处在于,宋理宗一朝的腐朽程度远远超过宋仁宗时期。
时代的阵痛不一定可怕,面对蒙古骑兵的步步紧逼,南宋內部的沉沦才是最致命的温柔刀。
赵昀本与帝位风马牛不相及,但他的前任皇帝宋宁宗,有着南宋皇帝常有的苦恼——无后。
宋宁宗在位后期,史弥远权倾朝野,与主掌后宫的杨皇后内外勾结,先是谋杀了主持北伐的宰相韩侂胄,之后操纵朝政二十多年。
史弥远对皇帝的继承人问题很是上心,尤其是在宁宗的九个儿子先后夭折之后,他更有意扶植皇储,以巩固自己的地位。
于是,史弥远的亲信极尽谄媚之能,想尽办法给皇帝找“儿子”,秘密物色流落民间的皇室后裔。
有一天,史弥远的幕僚余天锡途径绍兴,在一个姓全的保长家避雨,见到两个男孩。这两个男孩姓赵,是全保长的外甥,大的叫赵与莒,已经16岁了,弟弟叫赵与芮。
余天锡一打听,赵与莒兄弟竟然是宋太祖赵匡胤之子赵德昭的十世孙,也就是宋宁宗的远房堂侄。
余天锡大喜,回去就向史弥远推荐了赵与莒、赵与芮兄弟。
史弥远亲自作了一番考察后,将较为年长的赵与莒接到临安,由余天锡的母亲照料其生活,并派人教他读书写字,学习朝廷礼仪,并在宋宁宗跟前不断给赵与莒拉选票。
一般来说,皇帝从旁支选拔继承人,要从娃娃抓起,赵与莒都快成年了,且出身卑微,并不适合参与皇储竞争。但安于无为的宋宁宗老听大臣们念叨,心太累,只好接受了史弥远的建议,将赵与莒立为皇侄,作为皇位候选人之一,史弥远的阴谋进一步得逞。
赵与莒,就是日后的宋理宗赵昀。
嘉定十七年(1224年),史弥远乘宋宁宗病重,与杨皇后联手炮制多道“遗诏”,挤掉了宋宁宗培养多年的皇子赵竑,在宁宗病逝的当天深夜,将出身平凡的赵昀推上了皇位。
这一年,赵昀20岁。几年前,他还在绍兴乡下玩泥巴。
宋理宗在位长达40年,基本上可以分为三个阶段:
他即位后,一直到绍定六年(1233年)的这十年,是史弥远擅权时期,宋理宗本就是权相扶植的傀儡,基本上没什么发言权。
史弥远去世、理宗亲政后的十余年,是宋理宗较有作为的时期,他对吏治和财政进行了若干整顿,最显著的特点是推崇理学,尊奉道教。这一系列改革,史称“端平更化”。
宋理宗时代,唯一不变的真相,是南宋进一步走向衰落,更加黑暗、混乱,而此时,蒙古人已经磨刀霍霍。
赵昀还在绍兴老家过着贫苦童年时,宋开禧二年(1206年),连年征战、统一蒙古各部的铁木真在斡难河(今鄂嫩河)源头召开大会,建立蒙古帝国,上尊号“成吉思汗”。之后,蒙古向西夏与金挥动了屠刀。
那时候,南宋群臣却在优雅地撕逼。
又一年,海棠花开。
甚春来、冷烟凄雨,朝朝迟了芳信。蓦然作暖晴三日,又觉万姝娇困。霜点鬓。潘令老,年年不带看花分。才情减尽。怅玉局飞仙,石湖绝笔,孤负这风韵。
倾城色,懊恼佳人薄命。墙头岑寂谁问?东风日暮无聊赖,吹得胭脂成粉。君细认。花共酒,古来二事天尤吝。年光去迅。漫绿叶成阴,青苔满地,做得异时恨。
这首《摸鱼儿》的作者刘克庄,是南宋后期著名的爱国志士,他以辛弃疾为偶像,自称幼年时就对稼轩词倒背如流。
但耿介不群的他,为官数十载,多次被弹劾、贬官,一生坎坷。
刘克庄的这首词,表面上是在惋惜海棠花倾国倾城,却红颜薄命,得不到爱护,其实也是在感慨朝中正直之士屡遭打压,四散飘零。
刘克庄曾经上书宋理宗,说:“疑君子之无效,疑小人之有才,是酿成宣和与靖康祸乱的原因,希望陛下引以为戒。”
朝堂之上,他是少数敢于史弥远正面刚的大臣,也因此被卷入了所谓的“江湖诗祸”中。
他上台后采取高压手段,心腹党羽遍布朝野,可他擅权期间,对外不能打下一片土地,对付气息奄奄的金朝都吃力,对内却滥发纸币,导致财政危机。到绍定年间,南宋发行的“楮币”猛增至2亿9000万缗,这还不包括伪造之数。因此,物价飞涨,剥削加重,百姓苦不堪言。
如果说刘克庄的偶像是辛弃疾,那史弥远的爱豆就是秦桧。他为了巩固权势,大兴文字狱,打击异己。
当时临安有个读书人叫陈起,开了家书店,本人也喜欢写诗,就将朋友们的诗篇汇集刊印,取名为《江湖集》。
其中有刘克庄的诗,写了这么几句:“不是朱三能跋扈,却缘郑五欠经纶。”朱三是指篡唐的朱温,郑五是唐末宰相郑綮[ qǐ ],刘克庄的讽刺不言而喻。
刘克庄直言不讳,接着写道:“东风谬掌花权柄,却忌孤高不主张。”我骂的就是把持朝政的史弥远,爱咋咋地。
史弥远得知此事后大怒,迅速将此书销毁,并将陈起判罪流放,刘克庄等人皆因此获罪,幸亏有人求情,才免于一死。
直到绍定六年(1233年)史弥远去世,这场文字狱才翻案。
史弥远死了,大宋还会好吗?
在史弥远死后,宋理宗为了避免再次出现独相的局面,一改史弥远党羽操纵朝政的局面,任用郑清之、真德秀、魏了翁等一批有声望的理学家为宰执大臣。
他用御用金笔,将朱熹从《礼记》《诗经》撷取的两句话“毋不敬,思无邪”,抄写在大殿的柱子上,以此作为自己的座右铭。
宋理宗对程朱理学的信仰,到了近乎狂热的地步,且不说其庙号可能就与他崇尚理学有关系,宋理宗独尊理学的做法,实际上开启了此后八百年间,程朱理学成为统治思想的先河。
但理学家都有共同的毛病,能言不能行。尽管他们名声显赫,却大都喜欢空谈道德,助长清谈之风,缺乏治国安邦的真本事。
宋理宗用的宰相,如郑清之等,老不任事,为政宽厚,看似无大过,却滋生腐败。宋理宗为整顿吏治、减少冗官采取了一些措施,触犯了众多官员的利益,官吏就因循守旧,消极对待,大都无法落实,最后不了了之。
这时,愤青刘克庄又出来说话了。
他在给宋理宗的札子中说:“比年瑞阃[kǔn]之臣、尹京之臣、总饷之臣、握兵之臣、用麾持节之臣,未有不暴富者。其人在艺祖、孝皇,皆当极刑。”
刘克庄意思是说,官家您看啊,民贫而国匮的局面,全是贪浊之风造成的,这些贪腐官吏要是放在以前,早就人头落地了。
于是,刘克庄给宋理宗提了个办法,“没入大赃吏数十家之赀”,乃“裕国宽民之要方”。什么意思呢?把那些赃款收回来,打他个几十家大老虎,国家就有钱了。
宋理宗却不听,改革太累了,朕好不容易当上皇帝,就不能追求享乐吗?
国家危机四伏,宋理宗反而沉溺于声色犬马之中,在西湖边大兴土木,每日只顾饮酒赋诗。
别的皇帝暗地里寻花问柳都要战战兢兢,热衷理学的宋理宗,倒是把民间的妓女直接召到宫里来了,不做丝毫掩饰。
名妓唐安安能歌善舞,得到宋理宗宠幸。她经常出入皇宫,得到不少赏赐,成为京城出了名的女首富。
对宋理宗这种暴发户心理,当时人多不以为然。
四川人文及翁是宋理宗年间的进士,他来到临安,与同年们泛舟西湖。有人问他:“西蜀有此景否?”
文及翁一听,想到的却是南宋统治者流连于西湖山水之间,耽于享乐,不顾对北方强敌的虎视眈眈,他不禁为之愤慨。
在游湖的酒宴上,新进士文及翁直书一首《贺新郎》,对朝政展开抨击:
一勺西湖水。渡江来,百年歌舞,百年酣醉。回首洛阳花石尽,烟渺黍离之地。更不复、新亭堕泪。簇乐红妆摇画舫,问中流、击楫何人是?千古恨,几时洗?
余生自负澄清志。更有谁、磻溪未遇,傅岩未起。国事如今谁倚仗,衣带一江而已!便都道、江神堪恃。借问孤山林处士,但掉头、笑指梅花蕊。天下事,可知矣!
此时,还有无数如文及翁这样的志士,呼唤宋军北伐,收复中原。
在这些呼声中,靖康之变百余年后,宋军终于再入河洛,可等待他们的,却是一场闹剧。
宋理宗宝庆三年(1227年),刘克庄的同乡好友陈鞾(陈子华)要去宋金前线的真州(今江苏仪征)任职。
北望神州路。试平章、这场公事,怎生分付。记得太行山百万,曾入宗爷驾驭。今把作、握蛇骑虎。君去京东豪杰喜,想投戈、下拜真吾父。谈笑里,定齐鲁。
两河萧瑟惟狐兔。问当年、祖生去后,有人来否。多少新亭挥泪客,谁梦中原块土。算事业、须由人做。应笑书生心胆怯,向车中、闭置如新妇。空目送,塞鸿去。
刘克庄送朋友赴任,不关心人家生活琐事,说的都是恢复中原的国家大事。
他引用“下拜真吾父“的典故,是希望陈鞾向唐朝的郭子仪学习。郭子仪当年只率领数十骑到回纥大营,回纥人一见大惊,为之叹服,放下武器,纷纷下拜,说:“您就像我们的父亲一样。”
那几年,宋金战事频繁。
蒙古铁骑大破金兵,围攻金中都,在河北、山东等地大掠而去。金宣宗被蒙古人打懵了,使出一记昏招,采取大臣“取偿于宋“的建议,转而分兵攻打南宋,想要补偿被蒙古军占领的地盘,却没有占到便宜,还跟南宋彻底闹掰了。
陈鞾到前线赴任之后,蒙古继续对金朝围追堵截,并向南宋几次派出使臣,相约联合攻金,许诺事后重新划分河南。
在金宣宗之后即位的金哀宗,想要挽回南宋的感情,他派人转告宋理宗:“蒙古人灭国四十,西夏亡了就来灭我大金,等到我们亡了,必将祸及宋朝。唇亡齿寒,这是自然之理。若与我联合,一同抵御强敌,对你对我都有好处。”
面对蒙、金双方不同的请求,南宋不顾唇亡齿寒的危险,断然拒绝了金哀宗的议和建议,发兵北上,联蒙灭金。
南宋将领孟珙立下大功,还顺便到洛阳祭扫了北宋皇帝的陵墓。
当时,宋、蒙对于如何处置河南这块地盘正吵得不可开交,朝廷本来要派太常寺去祭扫北宋皇陵,但他们人还没离开临安,听说蒙古军要攻打河南,吓得不敢出门。
孟珙说,我派精骑数名前往,不到十日就可以搞定。之后,他昼夜兼程,到北宋皇陵“成礼而归”。
宋、蒙在联合之前的谈判,究竟是如何划分河南?从现存的史籍看,有两种说法:一是《宋季三朝政要》说的,蒙古答应在灭金后,以河南之地归南宋;另一种是《宋史》说的,双方“约以陈蔡为界”。
这两种记载都有可疑之处,但北宋三京(东京开封府、西京河南府、南京归德府)、皇陵都在陈(今河南淮阳)、蔡(今河南汝南)以北,南宋政府当然不甘心拱手相让。
于是,在灭金几个月后,宋理宗决定再下一城,宋军以收复三京为目的,乘着蒙古军北撤的机会再度北上。
时隔百余年,宋军再入汴京,可经过蒙金战争,汴京只剩下居民千余家,沿路市井残破,白骨蔽野,甚至筹不到颗粒粮饷。
宋将全子才、赵葵率领的主力到达汴京后,都陷入缺粮的危机。
种种迹象,给人不祥之感,仿佛是蒙古人设下的圈套。
另一支宋军攻入洛阳,发现这也是一座空城。数日后,入洛宋军粮食已尽,只能以野草为食,饥饿不堪。蒙古大军就在此时悄无声息地兵临洛水,对洛阳展开突袭,宋军无力抵抗,死伤者十之八九,残部狼狈逃回南方。
赵葵、全子才各自拥兵数万,却不能支援,也从汴京退兵。此次收复三京之役,以失败告终,只留下一地鸡毛,史称“端平入洛”。
当南宋请求以岁币换取和平时,蒙古大臣耶律楚材说了一句很有名的话:“你们只恃大江,我朝马蹄所至,天上天上去,海里海里去。”
宋蒙不可挽救地走向决裂,这已经不是金帛可以解决的问题了。
端平入洛,是蒙宋战争的前奏,一场长达近半个世纪的战争,就此拉开序幕。
随着端平入洛失败,蒙古南下四川、荆襄、两淮。
此时,刘克庄已再次被弹劾,下放基层,却不断听到边境的战报。他感到国势危殆,写下《贺新郎·国脉微如缕》,希望宋理宗提拔人才,挽救国家危亡:
国脉微如缕。问长缨何时入手,缚将戎主?未必人间无好汉,谁与宽些尺度?试看取当年韩五。岂有谷城公付授,也不干曾遇骊山母。谈笑起,两河路。
少时棋柝曾联句。叹而今登楼揽镜,事机频误。闻说北风吹面急,边上冲梯屡舞。君莫道投鞭虚语,自古一贤能制难,有金汤便可无张许?快投笔,莫题柱。
南宋不缺人才。
历仕三朝的老臣崔与之,从来不拍权相的马屁,也不投靠理学宗派,在各个岗位为官都兢兢业业,多有政绩,可谓德才兼备,被宋末的学者黄震评价为南宋第一人。
崔与之有一句名言:“无以嗜欲杀身,无以货财杀子孙,无以政事杀民,无以学术杀天下后世。”
尽管如此,忧国忧民的精神,并没有在南宋断绝。
宝祐四年(1256年),又一个考生高中状元。宋理宗见其名,说:“此天之祥,乃宋之瑞也。”于是,该考生改字为宋瑞。
他将在二十多年后,成为南宋最后的风骨。这位状元,就是文天祥。
宋理宗在位最后几年,权相贾似道独揽大权,其势力堪比当年的秦桧、史弥远。
晚年的宋理宗,已然厌倦朝政,他无力阻止权臣乱政,唯独对宠爱的妃子、近臣百般回护。
历史就像一个圈。
宋理宗的两个儿子都早逝,他到晚年也没有子嗣继承皇位,又不肯将权力交给外人。
当年,史弥远寻找皇位候选人后,宋理宗赵昀的弟弟赵与芮也被接到京城,并在之后封为荣王。
赵与芮有一个儿子,是个残疾人,天生发育不全,体质极差。宋理宗始终放不下私心,宁可将这个有生理缺陷的亲侄子收为养子,把皇位传给他,也不愿为宋朝选一个优秀的接班人。
这个皇侄,就是日后的宋度宗赵禥,即宋末三少帝的父亲。
景定五年(1264年),宋理宗病逝,同年,年迈的词人刘克庄因病还乡,从此告别官场。他呐喊了一辈子,累了,只可惜,鲜有人倾听。
明代《殊域周咨录》记载,蒙元灭宋后,藏传佛教僧人杨琏真伽盗掘南宋皇陵,将宋理宗的尸体拖出,并将其头骨割下,制成饮器。
宋理宗在位四十年,留下的,是一个空前的危局,还有一个属于理学的时代。
参考文献:
[宋]刘克庄著,钱仲联注解:《后村词笺注》, 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
[宋] 周密:《武林旧事》,浙江古籍出版社,2011年
[元] 脱脱:《宋史》,中华书局,1985年
[明] 陈邦瞻:《宋史纪事本末》,中华书局,1977年
夏承焘等:《宋词鉴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2003年
何忠礼:《南宋全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