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本心
过了几日之后,玄霄便发现不知为何,紫英似乎有些刻意疏远自己。
倒也不是那种连涉足清凉殿都懒得亦或是看见他就躲的那种,而是比起往日的亲昵要显得拘礼许多,便如现在一般,紫英试演了好几次终于成功地施展出了上清破云剑,若是往日少年早就扑到他的怀里,撒娇卖乖要他夸奖,赖在他的身上不肯下来,而如今,少年却只是站在三丈开外向他施礼,恭谨有余亲昵不足,虽然不知道原因,但这种情况却是玄霄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的。
紫英正式启蒙的时候,也曾闹过这么一出,小小的孩童还不到他的腰身,偏偏摆出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一本正经地跟他说什么“礼不可废”,那时候玄霄虽然带着几分失落,却还是默认了孩童对自己的疏远,毕竟紫英总是会长大,不可能永远腻在他的怀里,只是不免对教导紫英的萧后有几分怨言,甚至迁怒到了燕帝的身上。
年前紫英修行缩身术不慎走火入魔,身形心智一并缩回孩童时期,经历了好一番折腾才复原,而且复原之后也没改掉缠人的习惯,让玄霄惊喜之余,也意识到他不愿承受任何的失去。
只是有些事情,并不是不愿便可以避免。
“紫英。”玄霄向着玉树初发的少年走去,抬手轻轻拥住紫英单薄的肩背,“你可是有什么心事?”
被乍然间拥住,紫英不由得僵了僵,过了片刻之后才放松了僵硬的身体,仰头向着玄霄一笑,“无事,只是有些担忧皇兄。”
“慕圻?”玄霄挑了挑眉,“他怎么了?”
比起自幼在萧后身边长大的紫英,满月便被送到东宫的慕圻更有其母的冷酷决绝,玄霄并不认为在皇宫有什么能威胁到慕圻,让紫英如此担忧。
“宫外近日有些流言,传皇兄与林统领之间有私情,如今便是宫内,也多有人疑心……”
“那又如何?”
紫英知晓玄霄于人情世故方面有些欠缺,便耐下心来解释道,“慕氏一族出身关外,本不拘礼节,男子之间有‘契兄弟’一说,名为兄弟,实为夫妻,十分常见。但入关之后推崇汉制,尊崇儒家之术,才讲究起来,如今民间虽然仍有此习,慕氏却已绝迹。”
说到这里,他不免心念一动,试探道,“鲜卑族尚且如此,还不知汉族会如何,便是师叔远离尘俗,对此悖德逆伦之事,也不会赞同吧。”
玄霄眉心一蹙,“若是真心相许,又与他人何干?”
紫英深深地望着玄霄,见男子神色坦然,知晓他是出自真心,而非是为了自己高兴而哄着自己,不觉心下一松,又道,“那照师叔的话来说,只要喜欢,是男是女都无妨了?哪怕被千夫所指万人唾弃,也无所谓?”
“凡事自循本心即可,何须在意他人眼光。。”玄霄闻言笑了笑,仿佛又看见了当年那个事事都想着念着旁人却遗忘了自己的青年,“紫英,问你的心,你想要些什么。”
想要些什么?
紫英苦笑,从头到尾,他想要的都只有一个人而已。
然而那个人,却不会属于他。
“那若是,自己的本心与旁人的本心相违背呢?”
少年仰望着男人,挣扎不已。
玄霄忽而想起,紫英曾对他说,心有所属。
那人待他很好,却对他无意。
“你,你喜欢的是个男人?”玄霄松开怀中的少年,抬手按了按额角,心中渐有心魔衍生,“是谁?慕圻还是林湛?”
有资格出现在慕容紫英身边的男人并不多,慕圻算一个,林湛算一个,若是说紫英爱上了不该爱的人,应当是其中之一。
但不论是谁,都配不上他的紫英。
“……”满心挣扎的少年乍闻此言,不免有些哭笑不得,“师叔,我怎么会喜欢上皇兄和林统领?”
“那你喜欢的是谁?”玄霄见他情状,心中的杀意稍稍减退,却并未彻底消失,而是深深隐藏起来,“若是女子,不妨请萧后赐婚,若是男子……也不妨告诉我,只要他配得上你,我便替你告诉萧后。”
配得上?
心魔冷笑着质问他,你真的觉得,有人配得上你的紫英?
当然没有。
既然配不上,便不能怪他,除去扰乱紫英心神的罪人。
“他对我无意。”紫英不知玄霄心中已有杀意生起,见他处处为自己着想,愧疚之余又不免有几分喜悦,也许,也许以玄霄对他的疼爱,并不介意此事?
甚至,甚至他也喜欢他呢?
“成全旁人,不若成全自己。”
沉默了片刻之后,玄霄沉声应道,似是宽慰紫英,又似是,告诫自己。
第二十四章 玉门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没有到过关外的人,永远无法想象这里的景色,已是黄昏时分,天边的云彩通红一片,恍若火烧一样,风起时云彩随着风的方向流动,苍红色的云涛追赶着雁群横穿过落日下的天空,地上是高低起伏的草原,不过是一阵温暖的风的吹拂、几场充沛的雨水的浇灌,那些刚刚从化冻土壤中挣扎出来的嫩草便猛烈地生长起来,不过一个春天,便已经长到了马腿高,碧草晃动间,现出寂静的湖泊。
紫英一拉缰绳,烈鬃瘦腿的骏马缓步行至湖边停下,少年翻身下马,凝视着因为阳光而镀上一层潋滟金光的湖面,叹道,“关外竟也有这样美的地方,天地之大,真是令人心生敬畏。”
“殿下若是喜欢,不妨和国师多盘旋几日。”身后有人含笑应道,“血誓之盟后再过上半月,便是草原上最盛大的赛马会,殿下不妨一试身手。”
“一试身手?”紫英摇了摇头,“若是如此,便对其他人太不公平了。”
言罢似乎想到了什么,有些好笑地回头看向玄霄,一直都未下马的玄霄无奈地叹了口气,终于从马背上掠下,缓步走到少年身侧,弹了弹少年的额头,“调皮。”
紫英眨了眨眼,笑而不语。
一个月前镇守西北的长定军大败契丹军来犯,杀敌十万,失去大量青壮年的草原部落不得不臣服于大燕,数十个大部落和中部落的首领都要在圣湖之前滴血为誓,百年之内不入侵大燕疆土,违者为天神所唾弃。
这个誓言在燕帝看来实在有些不痛不痒,毕竟天下间发誓的人多了去,又有哪一个是真的应验了?远的不说,就连燕帝本人在迎娶萧后之前都曾发誓“本王若负了锦凰,不得好死”,成亲后没几个月便有了慕垲,也没见到有什么报应,更何况“为天神所唾弃”算是什么惩罚?好不容易打败了契丹部落联军,只换得一个不痛不痒的承诺,实在令人大失所望,不止燕帝愤愤不平,朝中大臣也多有不满,但当萧后暗示燕帝或许国师有法令契丹族不得不遵守血誓后,燕帝便爽快地下旨,命紫英为正使,玄霄为副使,远赴玉门关主持血誓之盟一事。
玄霄弃道入魔已久,又如何会将此等小事放在心上,但是明里紫英是正使,暗里又有萧后提示燕京即将有变,故而还是勉强应了下来。从燕京到玉门关御剑不过半天,但带着随从的两人却足足耗费了一个多月,到达玉门关后,离血誓之盟只有五天的时间。
知道这件事后紫英把安排行程的萧潜好一通责骂,好在长定军的统领、镇北将军苏洛在一旁求情,又自告奋勇地带紫英和玄霄前往圣湖查探地势,三人出营的时候自然带了护卫,只可惜紫英初至草原,一时忘情跑得快了,他的马乃是苏洛精心挑选的汗血宝马,虽说不能一日千里,但是速度也非寻常骏马能够相提并论,跑着跑着便和诸人彻底脱离,只有玄霄和苏洛追了上来。
苏洛见到两人相处的情景,不由得暗自叹息,玄霄便是当着外人也如此亲昵,丝毫不知避讳,也难怪她放心不下。
“殿下说得不错,是臣考虑不周。”苏洛看一眼玄霄所骑的那匹乌云,神色古怪地道。他和紫英下马之后,两人的坐骑都缓步踱至湖边饮水,悠闲地啃着周围的青草,唯独玄霄的坐骑停在原地,竟似是呆了一般,也不知玄霄暗中使了什么手段,竟然让乌云变成这样。
苏洛乃是行伍出身,骑马自然不在话下,紫英虽然久居深宫,但慕氏本是鲜卑族出身,纵然汉化已久,依然重视骑射,唯独玄霄本是汉人出身,拜入琼华之前并未学过骑马,拜入琼华之后则全是御剑,只是他素来好强,何况又是在紫英的面前,更不可能说出自己不会骑马,施展身法掠至马鞍之上,再暗中对坐骑施展秘术,乍眼看去,居然也似模似样。
玄霄见到苏洛神色古怪,冷哼一声,正要发作,却听少年道,“我可是在哪里见过苏将军?”
苏洛闻言怔了怔,过了片刻后方道,“的确见过,不过是在殿下很小的时候了。”
紫英眉头微蹙。
他记事很早,如果幼时的确见过苏洛,没有理由不记得,除非,真的是他很小的时候。
而苏洛,号称镇守边关二十年,不曾回京。
私自回京,还恰巧被幼时的自己见到?
“苏将军。”紫英沉默了片刻,方道,“将军与母后相识?”
“臣与皇后娘娘曾是并肩作战的袍泽。”苏洛坦然道,并没有多少隐瞒的意思,“我知道殿下的疑惑,请殿下出关的确是皇后娘娘的意思,请殿下留下也是。”
“京中……”紫英本想继续问下去,却听见遥遥有马蹄声传来,原是那些被他们抛下的亲兵侍卫,当下转移了话题,“这个湖泊,对于契丹族很神圣?”
“此湖名为天湖,传说青豹之神偷窥天湖之女沐浴,与之欢好,诞下一名男婴,长大后力大无比,能征善战,便是契丹王族的祖先耶律烈。”苏洛笑了笑,“因为这个传说,契丹一族对圣湖极为崇敬,每有会盟之事,皆在圣湖之前立誓,请天湖之女见证,但也不乏悔诺之事。”
“也就是说,这个誓言对他们并无实际的约束力?”紫英闻言神色一冷,他自幼跟在萧后身边,萧后处理军国大事皆不避他,自然知道这一场胜利是多么的来之不易,然而胜利的成果,却并无想象中的丰盛。
“所以便要仰赖国师了。”苏洛退后一步,对神色不豫的玄霄深施一礼,“还请国师怜惜边关将士性命,出手相助。”
玄霄看也不看他一眼,恍若未闻。
紫英没想到玄霄这般在意先前的事,有些后悔不该打趣玄霄,心中却又隐隐有些好笑,倒觉得玄霄并无自己想象的那般高不可攀,索性抓起玄霄的右手摇了摇,用撒娇的语气唤道,“师叔……”
“可以在他们立下血誓之时施咒,若是违反誓言便暴毙当场。”玄霄被他这么一摇,摇得心都软了,哪里还能生他的气,想了想之后答道,“只是我不通血咒,普通的咒术无法在血脉之中延续,一代则止。”
一代的时间?草原之上强者为尊,很少有首领能够在族长之位上坐上三十年,这个要求离燕帝私下的吩咐有点远,紫英看向苏洛,苏洛颔首一笑,“一代便已足够。”
。
他没有说明,因为亲兵侍卫已经追上来了。
苏洛一边让亲兵侍卫在圣湖略作休整,一边与紫英分说关外的局势,重点提了几个大部落的首领及其继承人,解说得差不多后已近午时,苏洛便提议在圣湖用了午膳再回去,紫英与玄霄均无异议。
苏洛的亲兵和紫英的侍卫皆是精心挑选出来的,也不须吩咐,便分头去打猎和生火,时值盛夏,草原之上碧草茵茵,并无其他引火之物,几名侍卫捡了石头搭灶后,便看见苏洛的亲兵捡了几块干牛粪过来,竟是要用牛粪生火。
其他人倒还罢了,紫英正在看他们怎么处理猎物,回过头便看见石灶下的牛粪,不由得眉头一皱,玄霄知他颇深,随手施了火暖魄招出几团火焰来,吩咐道,“别用牛粪了,用这个吧。”
诸人闻言不觉面面相觑,苏洛倒是神色不变,只是心里暗自叹息。
第二十五章 情迷
火暖魄烤出的第一份鹿肉自然是奉给国师,玄霄切下一片香喷喷的鹿肉,转手就喂给了身边的紫英,侍卫手里拿着另一份的鹿肉递也不是不递也不是,终于明了自家首领看见国师能避则避的良苦用心。
紫英却似并未察觉到有何不妥。
苏洛从无措的侍卫手中接过那份鹿肉,并不食用,只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紫英和玄霄——玄霄正专心地用食匕切割着鹿肉,切一片挑一片送到紫英的嘴边,紫英也不知是怎么想的,任由玄霄喂食。
若是玄霄是女子,倒也不失为紫英的良配……苏洛不由得为自己的想法而失笑,便是玄霄是女子又如何?单凭玄霄是修道之人,又心心念念带紫英回归琼华,她便绝不会答应。
向来情深,奈何缘浅。
几十名亲兵和侍卫三三两两地聚成一团一边吃着烤肉喝着烈酒一边谈论些什么,视线偶尔不经意间晃过正在专心喂食的玄霄与专心被喂食的紫英,都有一种自己是多余的感觉。
苏洛也有这种感觉,拍了拍身边一个侍卫的肩,随手拿过一袋酒,向着紫英和玄霄走了过去,“国师大人,殿下,可要尝尝关外特产的碧血?”
玄霄不好酒,紫英却是少年意气,扬了扬眉,“有何不可?”
烈酒入喉,辛辣满口,紫英乍饮烈酒,颇有些不习惯,却不愿在苏洛面前失态,强忍着咽了下去,方道,“好烈的酒。”
“殿下初饮碧血,不习惯也是有的。”苏洛轻描淡写地道,“多喝几次,便知道碧血的好处了。”
玄霄见状眉头一皱,从袖中取了一颗清灵果送到少年唇边,紫英张口咬住,一股清甜的汁水涌了出来,把酒的辛辣之气压了下去,才觉得好受了些,紧接着又是一颗果子递了过来。
自从紫英意外变小之后,玄霄便重拾了自己随身携带仙果的好习惯,一边喂着仙果一边数说道,“你年龄还小,不宜饮酒,待你长大些再说。”
紫英面上乖乖点头,心中却说不出的气闷,他五六岁的时候玄霄这般待他,十三岁了玄霄还是这般待他,等他成年了白发了,玄霄也许还是将他视作长不大的孩童。
因着这般纠结的心情,紫英不免闷闷不乐起来,回营之后也是没精打采的,惊得玄霄以为他出了什么事,又是温言询问又是切脉诊断,直到紫英一咬牙说师叔我教你骑马吧,于是纠结的人换成了玄霄。
不会骑马在他看来也算不上什么,毕竟无论是御剑或者空间魔法都比骑马要方便得多,但是他习惯了在紫英面前扮演全能的角色,所以当遇上有什么是少年会而自己不会便觉得分外丢脸。
尤其是当紫英说教他骑马的时候。
玄霄面色僵了僵,正要摇头拒绝,不料被少年直接拖到了马棚,马夫不必吩咐便把他们的坐骑牵了出来,紫英的坐骑温顺地舔着少年的手心,他的坐骑却是一副想逃又逃不了的模样,面色越发僵了些。
紫英见状心中的纠结略微散了去,也不等马夫把踏凳端来,干净利落地翻身上马后,就坐在马背上向着玄霄伸出了自己的手,玄霄站在原地动也不动,面上一贯的温柔淡漠,只是眸中微微闪过一丝为难之色。
紫英起初不过是想找件事分散他的注意力,见玄霄的反应如此有趣,不免上了心,琥珀色的眼睛一转,低低唤了声师叔,玄霄便僵着身体上前,伸手搭上了少年空悬的手掌。
玄霄较紫英高,坐在紫英身前不似他紫英拥着他,倒像是少年靠着他。紫英把脸埋在玄霄的肩背处,有些郁闷,随后便发现男人身体僵硬,不免有些好笑地抱着他蹭了蹭,“师叔你放松一点,焰云很温顺,不会把我们摔下去的。”
“嗯。”玄霄闷闷应了一声,其实以他的修为,莫说被坐骑摔下去,就算是从万丈悬崖下跳下去也不会有丝毫损伤,此刻的紧张与其说是不会骑马引起的恐慌,更多的还是被紫英抱着的缘故。
紫英虽然被他挡住了视线,却丝毫不影响驭马,轻轻一拉缰绳,焰云便小步向营外踱去,优而雅平稳。
此时虽然是晚餐时分,将士们大多都在用膳,但是也不乏巡逻站岗的士兵,见到两人同骑不免有几分诧异,纵然军纪严明,也不免在两人过后指指点点,低声议论这两人是否是契兄弟关系。
玄霄是何等耳力,自然将这些议论听得清清楚楚,因为紫英曾跟他提过契兄弟之说,故而他知晓这并非什么污言秽语,也懒得出手教训,却忍不住想,身后的少年,是否听见了这些话?以紫英此时的修为,自然也是能够听见的,但若是他听见了,为什么半点反应都没有?
正在走神之际,忽而觉得一道法术打到自己身上,原本合身的衣衫便松松垮垮地挂在了身上,玄霄诧异回头,“紫英?”
“师叔你太高,挡住我的视线了。”紫英抬手虚比了一下之前玄霄与他的身高差距,神色平静地答道,却掩不住琥珀色眸子中的狡黠之意。
“……”玄霄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施法将衣衫缩小变得合身,有些无奈地道,“只此一次。”
“嗯。”紫英心满意足地抱住因为缩身术的效果比他略矮的玄霄,将头埋在玄霄的肩头,“师叔变成少年的模样,比女孩子还要漂亮呢。”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现在就敢对自己用缩身术还拿自己和女子相提并论,等他再长大一点,岂不是越发猖狂起来?玄霄觉得自己应该正色推开他再好好教训一番,无奈被少年这么一抱一埋,又觉得他无论前世今生都担负太多,难得有这般孩子气的时候,不如,就放纵他这么一次吧。
只此一次,玄霄这样对自己说,伸手回抱住了紫英。
却不知,不是只此一次,而是,只此一日。
焰云久等不到命令,出营之后便在一处溪流畔停下,低头去饮清澈的溪水,相偎相拥的两人才回过神来,紫英松开手,想要翻身下马,却被玄霄抱着不肯放,少年轻轻抚摸着玄霄的背,劝说道,“师叔,我给你牵马,你沿着溪流走一段,可好?”
玄霄眉头一凝,伸手将紫英从自己的怀中推开了去,又是好笑又是好气地指着被推下马背后就倒在草地上的少年道,“你……简直胡闹!”
紫英以手掩面,并不做声。
若是换成十三年前,玄霄怎么也没有想过自己会有这般指责紫英的一天,然而十三年的相处,却养成了他纵容的习惯,见到紫英动也不动,又不禁担心起是不是摔伤了,瞬移至少年身边,伸手抓起少年的手腕,便看见一张闷闷不乐的脸。
“又怎么了?”玄霄在他的身边坐下,让少年枕在自己的腿上,颇有些无奈地问,“怎么又不高兴了?”
“师叔,我是不是很幼稚?”
玄霄挑了挑眉,轻轻抚摸着少年长发,含笑等他继续。
“我一定会长大的。”紫英反手抓过玄霄的手,把玄霄的衣袖盖在自己的脸上,声音轻不可闻,“所以,等我长大了,师叔做我的王妃好不好。”
玄霄僵住。
“师叔?”
久久等不到玄霄的回应,紫英抓起玄霄的手摇了摇,只觉他的手僵硬地不像话,索性掀开玄霄的衣袖,睁眼看去,只见玄霄幽邃的眸子已经变成了一片暗红,恍若血海一般,看似平静的海面下却隐藏着惊涛骇浪。
“师叔?!”紫英被他的暗红眸色吓了一跳,翻身而起,反拥住玄霄,只觉玄霄的身体烫得不像话,简直像抱着一块烧红的炭一样,更添心焦,“师叔你的身体好烫,你怎么了?!”
“……无事。”玄霄闭了闭目,再睁开时已然化作艳红之色,“紫英,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你若是现在离去,我便当做方才什么都没听见。”
他的语气是难得的严厉,紫英忍不住将他抱得更紧,生怕下一刻这个人就会自自己的面前消失,“我……我只是喜欢师叔而已,若是师叔不喜欢我也没什么关系,只要留在我身边,让我能够看见师叔就好。”
只要留在他的身边,让他能够看见就好么?
玄霄低低叹了口气,终于抬手回抱住了自己心爱的少年,吻过紫英眼角的泪珠,“傻瓜,我怎么会不喜欢你。”
第二十六章 血誓
清澈见底的湖水波平如镜,却又深不可测,微风吹拂,碧波粼粼,湖面的天光云影摇晃不定,破碎成山光水色。
玄霄和紫英并肩站在湖水稍远的矮坡之上,注视着湖畔身披银饰、持刀起舞的巫师们——契丹信奉天神,巫师是天神的使者,昭示着天神的旨意,从出征到祭祀都少不了巫师的参与,血盟也不例外。
巫师们高唱着远古的拜歌,挥舞着巨大的战刀,冥冥中似乎唤来了天神对契丹族的垂顾,契丹人尽数拜伏在地,向着虚空中的神灵。
“完全没有灵力的波动。”紫英仔细感应四周,过了片刻之后摇了摇头。
“仙神大多孤高自诩,怎会在意区区凡人的死活。”玄霄容色淡淡,“至于妖魔……”有他在侧,又有哪一只不长眼的妖或魔敢近紫英的身边?
紫英略略有些遗憾,他虽然自幼随玄霄修道,却极少离开皇宫,莫说什么仙神妖魔了,便连流连人间的鬼魂都少见,不过,对于镇守边关的长定军而言,或许是一件好事吧。
歌舞之中,巫师们向着各自的首领行礼,美丽的侍女奉上银质的酒杯,杯中的美酒是淡淡的青色,清澈醇香得不似契丹族的手笔,首领们拔出随身的匕首,割破自己的手腕,将暗红色的血滴了进去,银杯之中腾起淡淡的白雾,转瞬便已消失。
被部落首领们围着的苏洛从亲兵手中接过银质的酒杯,同样割破手腕,将自己的血滴入青色的美酒,在神圣的拜歌之中,立下百年之内不得交战的誓言,饮下了带着腥气的血酒。
玄霄手指微动,红色的符咒在空中一闪而过,没入诸人的眉心,契丹部落的首领们只觉眉心一凉,随后一个冷淡的声音响起,“若违此誓,魔火焚心。”
诸人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只见一名蓝白衣衫的男子站在矮坡之上,面无表情地俯视着他们,当下便是心中一凉,又听苏洛笑吟吟地道,“那是我大燕的国师,为了大燕与契丹百年交好,陛下特命国师前来见证血盟。”
施咒完毕,玄霄便由着苏洛去和契丹首领打交道,抛下留守的萧潜与紫英一道策马回营——两人定情之后,相处却并无什么太大的变化,只是较以往更显亲密。
紫英隐约觉得有些不满,又不知道要怎么办,没事就拉着玄霄出营教他骑马,教学之间少不了亲吻拥抱,几天下来,玄霄的骑术虽然不及紫英,却也算得上不错二字。
回营之后将坐骑交给马夫,两人各自要了热水洗漱,玄霄还泡在热水里便看见一人掀帐而入,皱了皱眉跨桶而出,还没来得及拾起一旁的毛巾便被紫英扑到怀里,垂眼望去,一张明知不可能却依然心存侥幸的小脸映入眼帘,腻声唤道,“师叔……”
“等你长大一点再说。”玄霄强行忍下低头吻下去的冲动,轻轻将少年推开,施法蒸干身上的水汽,匆匆套好衣衫,才将满心别扭的紫英抱入怀中,柔声劝解。
“不是我不肯应你,只是你现在还小。”玄霄斟酌着语气,温言解释道,“早早泄了元阳,对你的修行有害无益……”
心爱的人在怀,玄霄当然不可能真的无动于衷,但是他要的是两人长相厮守,绝非是一晌之欢——魔的一生永无尽头,人的寿命却不过百年,不是他不愿意陪着紫英过完这一世再去寻他的转世,但是紫英残缺的魂魄还能禁得起几世轮回?若是此时的放纵只能换得紫英消弭于天地之间,他宁可狠狠心推开心爱的少年,哪怕神界断言紫英无法飞升成仙,他也要求一个长生不老,天地同寿。
无奈紫英正是血气正旺的时候,没表白前还知道保持距离,定情之后一不留心就缠了上来,一言一行明明白白地流露出想要亲近的意愿,玄霄起先还严词拒绝,但看着那少年哀怨的样子还是忍不住又将他抱过来细细劝慰。
感受到一双略带薄凉的手掌在身上摸来摸去,
玄霄略略踌躇了一下决定当做自己什么都没察觉到,继续好言相劝,折腾片刻之后少年终于心不甘情不愿地放了手,坐在一旁看玄霄梳发。
帐外有马匹嘶鸣之声和着哨兵斥责之声传来,竟是有人纵马入营,想来是有什么紧急情报,紫英想着有副将留守,也没怎么在意,然而马蹄声越来越近,竟是在帐外停下,少年看了尚在簪发的玄霄一眼,掀帐而出,只见来人风尘仆仆,衣衫和马匹都已然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与其说是翻身下马,不如说是从马背上摔下来的。
“林副统领!”紫英吃了一惊,微微拂袖将那人扶起,“你怎么……”
“殿下,京中有变!”
第二十七章 惊变
太和殿。
太初宫的太和殿与拒霜宫的清安殿是皇宫最重要的两座宫殿,前者是帝王处理国事的朝堂,后者是皇后处理后宫之事的殿堂。
太和殿中的帝王面色阴沉,大臣们跪伏在地,痛心疾首之外是掩不住的好奇;清安殿中的皇后神色淡淡,三品以上的妃嫔坐于雅座,看似从容之下是压不住的兴奋。
宫中有变这四个字,并不只是虚言。
半月前三皇子邀太子并诸位皇子入府小酌,太子和九皇子开宴不久便消失无踪,怡亲王领着三、四、五皇子寻去,却在假山之中惊见太子将九皇子压在身下,欲行不轨,怡亲王一边命人封锁消息,一边与诸皇子入宫面圣,燕帝大怒,几欲赐死太子,幸得怡亲王率诸皇子苦苦求情,才将太子禁足于景仁宫。
如今半个月过去,也该是尘埃落定的时候了。
“慕圻,你还有何话可说?”
看着太初殿中的背负乱伦之罪依然不卑不亢的慕圻,燕帝声音生硬。哪怕再不喜欢,他也不得不承认,慕圻是他最优秀的孩子。
慕圻的身上流着他的血,却一点也不像他,更似萧后。
“儿臣无话可说,甘心认罪。”慕圻平静地跪在地上,意态从容。
是他低估了燕帝的手段。
人总要为自己犯下的错付出代价,是他的错,他担。
这样的从容,看在燕帝的眼中,越发令他震怒起来。
这就是她的孩子。
哪怕是爱上了自己的弟弟,也依然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便如那日萧凤害死了楚楚,却还能若无其事地请他节哀。
“无话可说?!”燕帝冷笑一声,抓起案上的镇纸砸了过去,“孽子!朕是造了什么孽,竟然会有你这么个儿子!小九是造了什么孽,竟然会有你这么个哥哥!”
眼见镇纸袭来,慕圻避也不避,任由镇纸将自己的额头砸得鲜血淋漓。
慕圻挺直了上半身,忽而一笑, “儿臣自知有罪,甘心受罚,但九皇弟之事,却怨不得儿臣。”他微微侧头,看着一旁故作平静的慕垲,“皇兄,九皇弟素来与世无争,你却为了一己私心设计陷害他,不觉得有愧于心么?”
“太子殿下,你在胡说些什么!”慕垲神色一变,又惊又怒地道。
“皇兄,本宫的确是心仪于你。”慕圻沉默了片刻,长叹了一口气才缓缓道,“但你若是坚决不肯,我也绝不可能用强,你为何要利用九皇弟陷害于我?莫非是因为他听到了你我的密谈,知晓了你的身世?”
慕垲面色越发难看起来,慕圻心仪于他?简直是笑话!
世界上最了解你的人也许不是你的朋友,而是你的敌人,一瞬间他突然想明了慕圻的用意,他以慕霄要挟慕圻,慕圻虽然一时低头,又怎么会甘心?若是慕圻为了慕霄甘愿放弃太子之位,又怎么可能,让他留下来威胁慕霄?
燕帝见他这般做派,虽然一时之间想不清慕圻为何会临时反悔,但他本来就不相信慕圻会甘心束手就缚,越发大怒起来,“此事乃你的几位弟弟亲眼所见,难道他们都污蔑了你不成?!”
目光一转,见朝堂下众臣都露出一副“终于来了”的样子,心知一不小心说不定便要让这个儿子翻盘,当下随手指了一人,道,“垌儿,你来说,把你这个哥哥的所作所为,一五一十都说出来!”
三皇子慕垌出列,语音微微发颤,“回禀父皇,是大皇兄命儿臣在太子酒中下药,污蔑太子,也是怡亲王命人将九弟送到太子身边。”
骤生惊变。
没人料到素来低调的三皇子会突出此言,燕帝神色一凛,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慕垲已又惊又怒地道,“三皇弟,你……”
他想得到慕圻敢这么说必然有底气,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个凡事明哲保身的弟弟,为何甘心冒如此大的风险,陷害自己。
“大皇兄,不,该唤你怡亲王了。”三皇子截断他的话,飞快地道,“亲王之位是很好,但是我如果自杀了,也什么都享受不到。你或许没有想到吧,刘嫔昨晚以死明志,才让母后出手,救下了受辱自杀的九弟。”
慕垲起初还想反驳,但三皇子根本没给他插话的机会,语速越来越快,掷地有声,“而我,虽然没有愿意为我去死的母妃,也不想拖累母族。还没有登基,你便可以让九弟受辱不过自杀,等你登基了,又要怎么对待我们这些兄弟呢?”
三皇子向着燕帝跪下,“儿臣自知说出这番话已是必死无疑,就算父皇仁慈,怡亲王也不会容许我活下去,只求父皇看在母妃早逝的份上,不要牵连司徒一族。”
三皇子的声音并不大,却在安静的大殿之中传得很远,大臣们面面相觑,有志一同地低头垂眸当聋子。
三皇子和九皇子作为皇宫的两位隐形人,素来不怎么为人关注,九皇子被推出来当牺牲品也没怎么引起众人的反感,天家无兄弟,成者王败者寇也是游戏规则,然而听三皇子这么一说,却让人不得不心中嘀咕起来。
这还是亲兄弟呢,就这般狠心,换成了臣子……
四皇子和五皇子亦然垂眸不语。
大皇子当然没有许给三皇子亲王之位,被许诺的是他们二人,正如逼迫九皇子自杀的人不是大皇子而是燕帝一样,可是,他们不可能为大皇子说话。
虎毒不食子,九皇子是大皇子通往帝王之路的第一个祭品,那么,第二个第三个呢?若是他们阻了大皇子的路,会不会,一样畏罪自杀?
更何况,不管太子是否冤枉,他已经摆明了被废,下一任的太子,却未必要是怡亲王。
“怡亲王的身世你们都听明白了?”
萧后从来都懒得跟燕帝的后宫来姐姐妹妹那一套,这一次也不例外,却没人有心思腹诽她的失礼,“这个儿子,本宫是不想认的,若是谁想认,不妨在这里说一声,本宫这就命宗人府改了玉牒。”
无人应声。
为了牵制皇后,燕帝的妃嫔多是出自重臣勋贵之家,哪怕是庶女,也自幼有夫子教导,在座的嫔妃更是出身高贵,她们当然不怕死,就算萧后以皇室秘闻相胁,也不乏有人愿意雪中送炭,为燕帝分忧解劳。
富贵险中求,若是担不起风险,也就不要去求那富贵了。
但是萧后之所以为萧后,就是因为她的身后站着萧家,哪怕萧家嫡系如今只剩下萧潜一人,也依然是军权的象征,燕帝可以废太子,却不能废皇后,真把萧后逼到鱼死网破,对谁都没有好处。
军权……
若是平日也就罢了,然而,德妃蹙了蹙眉,和身侧的淑妃交换了一个眼色,甘心放弃正妻的身份入宫为妃,她们自然有着野心,纵然在她们身上看不出来,但在她们的孩子四皇子和五皇子身上却有体现,但是,野心必须与局势相符合。
燕帝怎么会糊涂到这样的地步……
乱伦这样的罪名,竟然用到太子的身上,无论是要废要杀都太过了,这一次被逼到绝境的,不只是萧后与太子,从另一方面来说,又何尝不是燕帝。
睿王在玉门关,萧潜在玉门关,苏洛在玉门关,长定军也在玉门关……这个时机,太不巧了。
安静了片刻后,一队宫女在尚宫的带领下上前,撤去已经凉了的茶水,换上新的茶点,却无人有心思去品尝。
“皇后娘娘有命,妾等岂敢违抗。”片刻之后,德妃开口询问道,“不知娘娘打算如何安排太子殿下?”
“过继本宫长兄,迁徙云州,封秦王爵。”
淑妃垂下眼帘,这个要求不可谓不苛刻,云州不是什么富庶之地,却是军事重镇,秦王这个封号更是另有寓意,但是,有条件总比没条件的好。
“怡亲王……”莲妃有些迟疑地问。
“有那样的母亲,他还配做我大燕的亲王吗?!”萧后冷笑一声,在众人不敢置信的目光中续道,“我也不怕告诉你们,太子之位我可以不要,但慕垲……”
“婉若幼承庭训,将来若是有幸得子,绝不会让他与大皇子为伍。”柔妃婷婷起身,向着萧后行礼,“还请娘娘放心。”
其余人怔了一怔,也瞬间反应过来,纷纷向萧后表明心意,便连四皇子之母的德妃与五皇子的淑妃,也称自己的孩子不过是受了慕垲的蒙蔽,想方设法地争取萧后的支持。
第二十八章 储君
“陛下坚持不肯放弃大皇子,如今宫中已成僵持之势……”林湛的容色憔悴不堪,声音却是平静无波的,“娘娘和太子殿下担心陛下情急之下,会利用殿下要挟,故而命我前来禀告,请殿下和国师避上一避。”
紫英沉默不语。
“避上一避?”从帐中出来的玄霄挑了挑眉,“要避多久?”
“少则一年,多则三年。”林湛下意识地答道,忽而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先是扫了一眼玄霄的头发,好奇起这位国师什么时候养成簪发的习惯了,然后视线落在了玄霄腰间的玉佩之上,眼眸微微一凝,那般暗红收敛的光泽,是赤血燕云佩?!
“还有心思东看西看,慕圻的情况也并无你说的那般糟糕。”玄霄冷哼一声,将眉宇沉郁的少年揽在怀中,“紫英,既是如此,我带你回琼华看看可好?”
“师叔早已知情。”紫英抬眼看他,琥珀色的眸子暗沉如水。
“嗯。”玄霄难得有些心虚,却还是直视着少年的视线,“此事,你不必担心。”
“我要回宫。”紫英垂下眼帘,声音有几分生硬。
玄霄低低一叹,“好,我陪你。”
跟苏洛萧潜交代了一下局势,紫英与玄霄便御剑回了燕京。
来时用了一月有余,归时却只用了半日。
回宫时还没入夜,紫英让玄霄先回清凉殿,自己则去太初宫见燕帝。
内侍通禀之后,便请他进去,紫英拾阶而入,只见殿内灯影卓卓,寂静无声,燕帝坐在龙椅之上,不过数月,便已老了许多。
“父皇。”紫英行了一礼,有些心惊。
“紫英,你回来了。”燕帝吩咐内侍赐座赐茶,看着他的目光之中透着点莫名的恍惚,仿佛是透过他看着另外一个人,“关外可还好玩?”
“荒凉辽阔,惊心动魄。”紫英一边坐下,一边答道。
“听你这么说,朕都想去看看了。”燕帝疲惫地笑了笑,“你的母后少年时在玉门生长,纵然后来入宫为后,也一直念着那个地方。只是现在让她回去,她也不肯了。”
紫英垂下眼帘,有些不忍地道,“父皇,放弃吧。”
谁都以为,被逼到绝境的是萧后与太子,却不知,真正危险的是燕帝和怡亲王。
需要契丹不侵关的,不只是大燕,更是萧后。
契丹不犯玉门,苏洛便可以随时挥军南下,除孽子,清君侧。
“垲儿是我的儿子。”燕帝声音中的疲惫多过愤怒,“剥夺王爵,玉牒除名,他们这是要逼死他啊!”
慕垲不是慕圻,慕圻就算被废为庶人,他的身后也还站着萧家,无人敢轻视于他,可垲儿,垲儿有那样一个母亲,若是失去了皇子的身份,便是必死无疑。
紫英攥紧了手中的茶盏。
他想说不止慕垲是燕帝的孩子,皇兄也是,九皇弟也是,但他最后只是垂下眼帘,“若皇兄是太子,怡亲王也自然还是怡亲王。”
燕帝怔了怔,随后笑了起来。
“紫英,你是在暗示我,以太子之位的稳固交换垲儿的王爵延续么?”他摇了摇头,无奈地看着这个自幼饱受疼宠的孩子,讶异于对方看清局势之后还能如此天真,“朕活着的时候,自然可以;可是当朕薨后,垲儿……”
这个被臣下认为平庸无能的帝王,谈论起自己的生死来,平静至极。
“母后和皇兄不会那样做!”仿若被刺伤了一般,紫英一字一顿地道。
“他们当然不会。”燕帝冷笑起来,“他们何必那样做呢?他们只要高高在上地看着,露出一点不喜之色,自然会有人代劳,就好像楚楚一样。”
可怜的楚楚,柔顺的楚楚,她不过是个小女子,没什么能力也没什么野心,却因为碍了萧凤的眼,便香消魂断。
而如今,碍眼的人变成了垲儿。
当年他护不住楚楚,如今总要护住垲儿。
紫英不知道楚楚是谁,沉默许久,才行礼告退。
回到拒霜宫之后萧后已然睡下,紫英无奈之下回了文晖阁,慕圻和玄霄相对而坐,兄长是一贯的温和可亲,玄霄却是一副恼怒至极却又不得不强作忍耐的样子,看得他万分讶异。
“皇兄,师叔。”紫英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怎么了?”
“无事。”慕圻仔细打量着分离数月的幼弟,确认对方不像是吃了苦头的样子,方笑吟吟地道,“紫英,再过半月,你便十五了。”
“嗯?”
“十五岁,便可以开府领事了。”慕圻看紫英仍然一副懵懵懂懂的样子,索性说得更明白些,“开府之后,除了内侍宫女之外,还要赐下教导人事的姑姑,然后便是赐婚。纵然暂时不娶正妃,也该纳几个侧妃。”
紫英下意识地回头去看玄霄的脸色,男人的脸色果不其然又差了几分。
“我,我只要师叔就够了。”紫英急急走到玄霄的身边,抓住男人的手表明心迹,玄霄的容色略微缓和了些,轻轻拍了拍少年的手背。
慕圻安静地看着他。
“紫英,睿王可以不二色,却不能无嗣。”
“可过继宗室之子。”紫英想也不想地道。
“过继承宗先亲后疏,且只过继无母之幼儿。”慕圻叹了口气,“我即将被逐出宗族,紫英你是想过继谁的嫡子?慕垲?慕垌?慕塬?”
紫英不说话。
经过这一次的风波之后,他总算明白,为何兄长看着那些异母之子时总有掩不去的厌恶。
哪怕是三皇兄,就真的无辜么?真正无辜的九皇弟和他的母嫔,还跪在拒霜宫的小佛堂中,祈求着能够活下去。
“我不会让皇兄被族谱除名的。”
过了许久,少年如此承诺道。
“傻瓜。”慕圻轻轻拍了拍紫英的肩,“世事难两全,你是修道之人,要看开才是。”
那一晚,慕圻和紫英聊了很长时间,谁也没能说服谁。
紫英认为总会有更好的选择,而慕圻,已经不愿意去相信燕帝。就算燕帝答应他们的条件又如何,萧垲不是终结,而是开始,以他的骄傲,不可能对任何嫔妃之子俯首称臣,萧后也不会允许,任何人位居自己的孩子之上。
不论是怡亲王还是燕帝,都要付出代价,哪怕血流成河,哪怕白骨堆山。
而燕帝,行错一步,步步皆错,哪怕明知是错,他也不可能回头,慕圻与萧后,也不会给他回头的机会。
紫英只能拖延时间,以萧后和慕圻对他的疼爱,拖延那一日的来临,哪怕他明白,终究不可抵挡。
但他依然希望,那一天,能够到得晚一些。
一日之间,他似乎长大了很多,日日来回于拒霜宫和太初宫之间,试图说服势成水火的帝后冰释前嫌,燕帝惊讶于他的天真,却不介意给他一个面子,也给自己应对的时间,萧后却是冷眼旁观,左耳进右耳出不说,每次紫英离开太初宫,都会有两份情报出现他的案上,上面记载着两方的动作,提醒着他他的努力是何等徒劳。
薄薄的一层冰下,暗流汹涌,人人都行走在脆弱的冰面上,危在旦夕。
半月后,萧后为紫英庆寿,在他的寿宴之上,他接到的不是赐府的旨意,而是,受封储君的圣旨,与此同时,被废的慕圻并未被削去宗籍,而是改封宸亲王,位居诸皇子之上。
(承之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