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马龙闪
来源:文汇报
只要翻阅过《鲁迅全集·书信卷》的人大约都会注意到,鲁迅一生在同所有人的通信中,以给曹靖华的信件为最多。鲁迅日记中显示给曹靖华的信件是120多封,曹靖华提供的数字较此还要多一些,但因战乱丢失,留下来的只有80多封,收录进《鲁迅全集·书信卷》中的是84封。据曹靖华自己讲,他在开封国民革命军第二军当苏联军事顾问团翻译时,团里有一位苏联汉学家王希礼向苏俄读者译介《阿Q正传》,为帮助此人解决翻译中的疑难,曹靖华1925年开始同鲁迅通信。但鲁迅这期间写给他解释有关《阿Q正传》问题的信件都丢失了,后来又丢失了其他一些信件。在《鲁迅全集·书信卷》中,“致曹靖华”的第一封信,是1930年9月20日的一封残信。在此以前五年多的通信,全都没能保存下来,自然也没能收入书中。鲁迅恰逢其时也恰逢其人地遇到了曹靖华从《鲁迅全集·书信卷》中收录“致曹靖华”的信件来看,鲁迅给曹靖华的信分两个时期、两种情况。一个时期是1933年秋天以前,曹靖华在苏联期间;一个时期,是他从苏联回国之后。前一个时期,是上海和列宁格勒之间的国际通讯,信件往返较慢,通常是一两个月一封;后一个时期,是上海和北平之间的国内通信,常态每十天半月一封,最绵密时一月有五六封之多,甚至个别,有一日发出两封信的情况。所以,《鲁迅全集·书信卷》中收录鲁迅给曹靖华的信件比其他所有人都多,是因为鲁迅要向中国读者介绍苏俄文学,而曹靖华当时正在苏联,便于获得所需作品和资料。曹靖华和鲁迅的深厚友谊,是建立在共同的革命事业,即介绍苏俄革命文学之上的。从《祝中俄文字之交》可以看出,鲁迅在19世纪末西欧文学中看到的都是“只能当醉饱之后,在发胀的身体上搔搔痒的”东西,如“包探、冒险家、英国姑娘、非洲野蛮的故事”,而唯独“俄国文学是我们的导师和朋友”,“从那里看见了被压迫者的善良的灵魂,的心酸,的挣扎”。虽然当时的俄罗斯“正在侵略中国”,但从其文学中,鲁迅看到的是被压迫者的境遇。从此,鲁迅便开始了与俄国和弱小民族文学结缘,译介这些文学,一发而不可收,贯穿了他的终生。鲁迅的这一文学观,决定了他一生的文学活动,因此,介绍俄国文学和东欧弱小民族文学,在鲁迅整个文学活动中占据了非常重要的地位。徐悲鸿素描作品《鲁迅与瞿秋白》
在介绍俄国和苏联文学的过程中,鲁迅恰逢其时也恰逢其人地遇到了曹靖华。因为,虽然鲁迅十分重视苏俄文学,但却不懂俄文和东欧文字,这使曹靖华恰如其时地成了鲁迅向中国介绍俄国和苏联文学最好的助手、最好的战友、最可靠的桥梁。1927年大革命失败后,曹靖华经海参崴转赴苏联,接着常驻列宁格勒,这对了解、研究、译介俄国和苏联文学来说,有了更便捷的条件。就是从那时起,曹靖华与鲁迅开始了十年如一日直到鲁迅生命最后一刻的频繁通信,开始了他们之间密切的友谊和交往。在鲁迅“致曹靖华”的书信中,除大量谈及译介出版苏俄文学和版画作品之外,鲁迅还常常向曹靖华介绍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中国文坛的情况。当时,上海文坛很复杂,官方、“新月派”和“第三种人”,以及左翼文学内部,矛盾错综复杂,斗争十分尖锐。从信中可以看出,鲁迅视曹靖华为至交,对别人难言之事,可以对曹靖华言之;向他人不便托付之事,可以向曹靖华托之。他们的通信,使用了很多我们今天很难明白的暗语、约定称呼、特定指称等。曹靖华不仅在同国民党、“新月派”和“第三种人”的斗争中坚定地站在鲁迅一方,就是在左翼作家内部的矛盾冲突和纠葛中,他们两人也是有共同心声和知心语言的。可以说,曹靖华是鲁迅最亲近的嫡系,是鲁迅包括瞿秋白和胡风在内不多的几个至交挚友之一。鲁迅和曹靖华对瞿秋白有着共同的深情厚意谈鲁迅与曹靖华的关系,不能不谈后者与瞿秋白的关系。曹靖华1921年被社会主义青年团派往苏联东方大学学习时,瞿秋白正在那里为中国留学生讲课,他们的结识和交往,对曹靖华有着重大影响。可以毫不含糊地说,瞿秋白是曹靖华走上介绍苏联革命文学道路的引路人。在《罗汉岭前吊秋白》一文中,曹靖华满怀深情地回忆了当时瞿秋白细心地帮助他修改译文的往事。曹靖华1923年翻译契诃夫的独幕剧《蠢货》,1924年翻译契诃夫的剧本《三姊妹》,都是经由瞿秋白帮助联系发表的。瞿秋白对曹靖华说“应当把介绍苏联文艺作品与理论工作,当作庄严的政治任务来完成”,还勉励他“做一个引水运肥的农夫”,立志于灌溉“中国这块贫瘠的文艺田园”。曹靖华一生坚持不懈于此项事业,就是按照瞿秋白的教诲身体力行的,瞿秋白既是曹靖华的良师,又是他的同志和朋友。至于鲁迅与瞿秋白的关系,大家都很清楚。鲁迅谈到瞿秋白时曾说过一句名言“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显而易见,鲁迅视瞿秋白为“知己”。所以,瞿秋白是鲁迅和曹靖华共同的朋友。鲁迅在“致曹靖华”的信中,不时提到“它兄”,并提供“它兄”的情况,这里的“它兄”,指的就是瞿秋白。红军长征一开始,鲁迅在1935年1月6日给曹靖华的信中告诉他:“它嫂平安,惟它兄仆仆道途。”“它嫂”是指杨之华,“它兄仆仆道途”,就是说瞿秋白正奔波在辛苦的路途中。得知瞿秋白被捕(1935年4月下旬)的消息后,鲁迅在第一时间(1935年5月14日)的信中立即告诉了曹靖华:“闻它兄大病,且甚确,恐怕很难医好的了;闻它嫂却尚健。”这里“大病”,是暗指被捕一事;“很难医好”,是指营救之困难。5月22日信中鲁迅又说:“它事极确,上月弟曾得确信,然何能为。这是文化上的损失,真是无可比喻。”获悉瞿秋白牺牲后,鲁迅6月11日信中又告:“它兄的事,是已经结束了的,此时还有何话可说。”实际上,瞿秋白是6月18日牺牲的,可能当时消息传得有误,在瞿秋白尚未牺牲时,就传出他被杀害了。因此,鲁迅把这一噩耗告诉了曹靖华。接着,在6月24日的信中,鲁迅又告诉曹靖华要给瞿秋白编文集,并说:“但我以为哭是无益的,只好仍是有一分力,尽一分力,不必一时特别的愤激。”从这里可以看出,对于瞿秋白的牺牲,曹靖华和鲁迅都强忍着巨大的悲痛。后来,关于《瞿秋白文集》编辑和出版的进度,鲁迅在一连串的书信中一一告诉了曹靖华。曹靖华翻译的苏联文学作品《铁流》,封面由鲁迅设计。
当时,关于瞿秋白行踪的消息,是最高、最严的政治机密,鲁迅却毫无保留地告诉了曹靖华,从中既可以看出鲁迅和曹靖华对瞿秋白共有的深情厚意,也可以看出曹靖华与鲁迅之间有着非同一般的信任。曹靖华有着为鲁迅所欣赏和敬重的品质曹靖华与鲁迅之间,不仅因为“中俄文字之交”这一共同事业,有着同志加战友的深情厚谊,而且他们个人之间还有甚笃的私交。这表现在以下几方面:一、他们在通信中,几乎每一封信都相互问候并关心对方的家人家事、身体状况,甚至相互代购和代寄药物和食品,这是鲁迅与其他人通信非常不同的地方。《鲁迅全集·书信卷》收录的第一封“致曹靖华”的信(1930年9月20日)中,就已出现这种情况:鲁迅问起曹靖华女儿的病情;当时,曹的大女儿住在河南罗山,鲁迅说给她邮寄了药物和海参。这表明,当时他们的交情已经非同一般了。像这类邮寄物品,特别是书籍、插图、版画和纸张之类的事,在以后的通信中记载有很多,由此可见他们之间的交情之深。
翻译家、作家曹靖华。(画面右侧是一尊其收藏的鲁迅雕像)
二、鲁迅曾邀曹靖华到家做客,两人一连数日促膝畅谈。曹靖华1933年从苏联回国后,鲁迅就几次三番邀请他到上海的家里做客。利用1934年初的寒假,曹靖华来到了上海鲁迅的家,就住在以前瞿秋白逃避国民党追捕时曾居住过的那个房间。两位老朋友相见有说不完的话,一连几天促膝长谈,更加深了友谊。曹靖华后来表示,他毕生的遗憾,就是在这期间没有请鲁迅给他留下一帧墨宝。他说,在鲁迅生前,这只是一句话的事,唾手可得;而他恰恰放过了这一机会。三、鲁迅为曹靖华父亲书写了“河南卢氏曹先生教泽碑文”。我们从《鲁迅全集》中看到,鲁迅一生只写过两个收录于全集的碑文,一个是给韦素园(未名社成员)写的,另一个就是给曹父写的。
四、鲁迅在逝世前三天(1936年10月16日),在其病情沉重几乎不能为文的情况下,还写了《曹靖华译“苏联作家七人集”序》,对曹靖华的为人和译著,做了充分肯定和高度评价,还说,为曹靖华写这个序“是一幸事,亦一快事也”。随后,在其逝世前两天(1936年10月17日),还给曹靖华写了一封近千字的信。鲁迅是10月19日去世的,他为曹靖华写的这篇《序》,给曹靖华的这封信,几乎可以说是鲁迅一生的最后一篇文章和最后一封信。曹靖华为什么能同鲁迅结成如此深厚的友谊?除了上述提到的他们有共同的目标——介绍苏俄文学之外,最主要的恐怕还是曹靖华有着为鲁迅所欣赏和敬重的品质——坚韧踏实、“一声不响”、不事宣扬而“成为中坚”,“终使坚实者成为硕果”的高尚品质。
此外,不能不提及的就是,曹靖华和鲁迅一样,也有着不怕黑云压城的硬骨头精神。他坚持真理,忠于朋友,不做卖友求荣的事。1955年5月25日,中国文艺界举行了规模最大的一次批判胡风大会。会上文艺界二三十个头面人物,有的追风趋时,有的迫于压力,都上纲上线,大批胡风。而曹靖华作为鲁迅和胡风的朋友,却顶着巨大的政治压力,一言不发。回家后,他对家人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就是曹靖华对批判胡风的反应,这就是曹靖华和鲁迅一样的硬骨头精神!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来自互联网,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权请告知,本站将及时删除相关内容。
[ 此帖被妙妙、在2019-05-07 08:29重新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