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lign=center]30年的平成时代后,人们心目中的「天皇」已大不相同。[/align]
[align=center][b]作者:萧西之水[/b][/align]
2019年4月1日,日本内阁官房长官菅义伟公布日本新年号为「令和」。一个月后,今上天皇明仁将正式退位,结束长达三十年的平成时代。在中国舆论中,平成天皇的存在感一直不算太强,只有在1992年访问中国、2011年东日本大地震期间亮相、以及2016年开启退位流程的事件中,受到过中国媒体间歇性的瞩目。
这种低调而尊贵的虚君形象,乍看上去似乎理所当然。根据二战后1947年开始施行的《日本国宪法》,日本国家主权属于全体国民,天皇不再是旧日本帝国宪法中神圣不可侵犯的帝国元首,而是变成「日本国与日本国民团结的象征」。明仁1989年即位时,这种「象征天皇」制度已经实行数十年,理应已经磨合熟练,新任天皇只要循例行事即可。然而,20世纪日本特殊的历史变迁,注定了明仁难以从前人身上照搬经验,而要在历任天皇从未遭遇的崭新局面中,走出一条独特的新式君主之路。
[/b][align=center][b]「昭和天皇父子」[/b][/align]
明仁之前,第一位担任过「象征天皇」的,是他的父亲,在日本和世界历史上留下重大印迹的昭和天皇裕仁,其形象和地位极为复杂特殊,难以为继任者作出榜样。二战战败前,日本旧宪法中的天皇权力近乎绝对君主,统揽帝国统治权,可以召集和解散帝国议会,非常时期甚至能发布敕令取代法律。裕仁本人更是三、四十年代历史狂潮中产生的超级强权天皇,与在「象征天皇」时代才成为皇太子的儿子明仁不可同日而语。此外,对于明仁来说,战后新宪法对于「象征天皇」具体权责的规定也不够明确。1947年新宪法中的「象征」之说,是驻日美军参考英国《西敏寺宪章》提出的,意指日本国民在物质上并不需要一个凌驾其上的统治者,但在精神上仍然需要某种日本国自我意识的「象征」,否则可能陷入「难以团结」的状态。至于怎样才算是「象征天皇」,宪法则没有明言。只是提到天皇的所有国事行为都必须经过内阁批准,在内阁指挥下完成使命。具体而言,天皇需要仔细阅读每一份内阁决议并签字认可。但由于宪法不允许天皇「参与国政」,天皇就算有意见也绝对不能发表,必须签字了事。内阁总理大臣(首相)如果要解散国会,天皇也必须前往国会宣布解散;每逢各国更换驻日大使、或是日本要更换驻外大使,天皇也必须出面举办酒会。简而言之,在国务问题上,日本天皇大体是「人形签字机」、「人形致辞机」、「宴会主持人」、「颁奖机器」的组合体。
天皇平常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出席各项仪式,仅就2017年,天皇就接待了26名各国元首或议会议长,与外国元首或元首级人物打了470多通电话,宴请了62个国家的驻日大使,接见了日本派驻73个国家、4个国际组织的大使,对于战后的昭和天皇来说,这倒是顺理成章。作为二战的重要参与者,裕仁虽然在麦克阿瑟的庇护下成功逃脱审判,但他的战争责任问题一直饱受舆论界批评,所以战后的昭和天皇变得极其「佛系」,几乎不再公开发表有意义的话语。从1946年到1952年前后,昭和天皇曾反复巡游全国,无论遇到什么人、汇报什么情况,他都经常以「啊,这样啊」作为回应,只在无关紧要之处表达一些态度。从20世纪50年代到70年代初,昭和天皇足足有20年的时间几乎消失在公众视野里。直到晚年,昭和天皇才终于迈出国门,在1971年前往欧洲、1975年前往美国访问,当有记者问及一些敏感的战争责任话题时,昭和天皇总会以「很难回答」或「不太理解你的意思」躲避过去。但是,昭和天皇身负「国民团结象征」的重任,之所以在激荡的战后日本能够如此行事,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曾是叱咤风云的战时国家元首,帝国的宣传机器早已塑造了他神圣不可侵犯的形象。即使战后毫无作为,广大国民仍然会不由自主地对他心生敬意。
明仁则完全不同,他在日本战败时尚不满12岁,在民主主义的新日本长大成人,直到《旧金山和约》签订后的1952年才被立为皇太子,既不可能具备战争时期形成的特殊威望,而且在战后的新形势下,新闻媒体即使有心为他造势,也不便做得太出格。要在宪法的严格限制下承担起「国民团结象征」的重任,明仁天皇显然要独辟蹊径,而不能效法闪烁其词的前任天皇。因此,明仁于1989年1月8日即位后,第二天就以比父亲明确得多的方式,向国民表达了自己的立场和态度:「我发誓,将与各位一起维护遵守日本国宪法,按照要求完成自己的任务。」随后,他又在2月10日明确提出:「国会乃国家最高权力机关,希望其能切实完成本职任务。」
此后,明仁虽然言行间处处明确不参与国政,但其日常表现比云山雾罩的昭和天皇笃定得多,处处展现出不同于前人的存在感——中国人最熟悉的慰问灾民、出访外国之类的天皇行为,都是平成时期发扬光大的新气象。这些新派的作为,也并非都是明仁成为天皇之后的新设想。早在皇太子时期,他就开始致力于以不同于父亲的方式,履行自己在战后天皇制规定下的个人责任。
[b][align=center]「以为国民幸福之心完成公务」[/align][/b]
1933年出生的明仁,少年时期先后经历了举国反美、美军大空袭和美军改造日本等巨变,战争与和平的经历,让他的思想与价值观受到反复冲击与洗礼。
1946年至1950年间,明仁又在他的私人教师、美国儿童文学家伊丽莎白·维宁指导下「学习西洋之思想与习惯」。这位想象着「安娜与国王」来到东京的维宁老师,除了教授皇子英语,还用自由主义价值观为他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后来,在皇太子的大婚仪式上,她是唯一被邀请观礼的外国人。这些在日本皇族历史上独一无二的经历,塑造、影响了明仁天皇长大成人后的观念和作为。
1975年7月11日,明仁皇太子夫妇访问刚刚回归日本不久的冲绳县,结果在向「姬百合学徒队」纪念塔献花时,遭到当地激进派人士投掷燃烧瓶袭击,所幸未伤及目标,只击中了献花台。
袭击者的主张,直接牵涉到了所谓「日本国与日本国民的团结」,也就是战后日本宪法中天皇制存续的意义所在。
1945年日本战败后,冲绳县一直由美军托管,直到1972年日本才恢复了完整的行政权与司法权。根据激进派的观点,冲绳是因为遭受近代日本帝国的侵略,才成为了日美战争的牺牲品,因此他们致力于「以冲绳人完成冲绳解放」。
遇袭当晚,明仁皇太子公开发表看法:「通过这起事件,深刻理解到冲绳战役(1945年)中县民的伤痕,希望对和平的期盼,能够带我们通往未来。」这种不批评袭击者、只宣示和平立场的做法,在日本皇族历史上极为罕见。此后,明仁不但在1976年和1987年又两次访问冲绳,而且在即位之后,于1993年重访「姬百合学徒队」纪念塔,以不计前嫌的态度面对冲绳县民。
从皇太子到天皇,明仁通过数十年与冲绳的冲突与交流,以自己开创的方式履行了战后宪法第一条规定的、促进国民团结的重任。
相比之下,昭和天皇一生从未走访冲绳,尽管这里作为日本二战唯一的本土地面战场,付出了极为惨重的代价。直到1987年,已至迟暮之年的昭和天皇才提出要亲赴冲绳慰灵,称之为自己「最后的任务」,结果还是因为健康恶化而未能成行。
1987年10月24日,明仁皇太子在冲绳念诵患病的昭和天皇发言:「冲绳在上次大战中成为战场,各岛遭受巨大伤害乃至改变了模样,包括普通居民在内的众多可贵的人牺牲了,战后冲绳更是无奈地经历了长年艰辛,我深感悲痛。」在场的冲绳县知事西铭顺治非常感动,当即表示「冲绳的战后时代终于结束了」
除了冲绳这样的敏感问题,明仁天皇对普通民众也富于温情,尤其是在历次灾害事件后,为安抚民众情绪方面作出了杰出贡献。
1991年6月,长崎县云仙岳发生火山爆发,造成43人死亡,明仁天皇在1个月后与皇后共赴现场,跪坐着与灾民促膝长谈。这也是有记载以来,第一次有天皇跪坐在国民身边。
对此,明仁经常向媒体表示「天皇与皇族应努力与国民共苦共乐,以为国民幸福之心完成公务」,将慰问受灾群众视为自己作为「象征天皇」的宪法责任,而并非一般意义上的政客作秀。
2011年3月11日「东日本大地震」后,明仁天皇在第一时间提出,开放东京那须御用邸的职员浴室给一般国民使用。五天后,他又为国民录制了一段问候视频:「受灾群众切不可舍弃希望,要尽可能保重身体迎接明天开始的每一天」,为很多民众带来慰藉。灾情少许稳定之后,天皇从东京出发,连续7周拜访各地避难所,向灾民致以问候。其他皇族也纷纷仿效,一同前往灾区各地慰问受灾群众。在此期间,天皇夫妇同样跪坐在灾民身旁,以尽可能平等的方式对待普通国民,给全日本乃至全世界舆论留下了深刻印象。
对于自己这些表现,明仁曾于1998年12月18日表示:「天皇的活动方式虽然不能随着时代而有过激的变化,但也有着随时代而变化的一面。」
而在日本以外,明仁「随时代而变化」的表现,则更多地体现在频繁的出访之中,尤其是他经常表现出的、对日本战争历史的反思。
[align=center][b]「陛下的存在可匹敌100位外交官」[/b][/align]
与终其一生只外访过三次的昭和天皇不同,明仁天皇即位后,仅前四年就去了十个国家,其中有七个是日本在二战中的交战国。至今为止,明仁已累计出访31个国家和地区,几乎做到了年均一国,彻底颠覆了父亲代表日本皇室留下的避世形象,有力地改善了外国民众、尤其是曾受日本侵略的国家对日本的看法。
1992年明仁天皇参观北京故宫:他是历史上第一个访问中国大陆的日本天皇(昭和天皇曾去过殖民时期的台湾)
其中对日本国家形象改善最大的,是2000年明仁天皇访问荷兰。二战期间,日本让荷兰丧失了荷属东印度殖民地,拘捕十余万荷兰平民,结果战后荷兰社会长期对日本保持敌对情绪,1971年昭和天皇访欧途径荷兰期间,有大量愤怒民众高举「战犯」标语,要求审判天皇,甚至向迎宾车队投掷鸡蛋和保温瓶,酿成严重的外交风波。2000年来访的明仁天皇,不但专程前往阿姆斯特丹的战争死难者纪念碑献花,还邀请荷兰老兵促膝长谈,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荷兰人的敌对情绪。当时陪同明仁天皇前往荷兰的侍从次官佐藤正宏,后来回忆道:「陛下的存在,可以匹敌100位外交官。」
引人注目的是,每逢二战整十周年,明仁天皇便会走出国门,在世界各地参加纪念活动。2005年,他前往美国塞班岛,为死难者纪念碑献上花圈。十年后,天皇更是亲临当年日本统治下的帕劳群岛,在日美两军激战两个多月的贝里琉岛祭祀。之后的2016、2017两年,天皇相继前往菲律宾、越南等日本曾经侵略的国家,与当地人一起纪念战争死难者。
与此同时,自从1978年靖国神社开始甲级战犯合祀以后,昭和天皇和全体皇族就不再参拜靖国神社。之前以皇太子身份访问过靖国神社五次的明仁,从此也再未涉足于此。作为靖国神社尊崇的对象,天皇陛下宁可选择遥远的塞班岛、帕劳群岛,也不愿来靖国神社,使得后者近年来的发展受到了显著制约。愤懑之下,靖国神社宫司小堀邦夫在2018年6月20日的一次内部会议上批判天皇夫妇:「陛下越是努力在外慰灵,就离我们靖国神社越远……明白地说吧,这个陛下就是要干掉靖国神社啊!」结果被好事者录音交给媒体,搞得舆论哗然,这位宫司最终在11月1日辞职了事。除了远离靖国神社,明仁对日本历史问题的表态,也比同是「象征天皇」的裕仁要丰富、主动得多。
2005年恰逢二战结束60周年,他在12月19日生日记者会上谈到:「从昭和初年到昭和二十年(1945年)战争结束为止,日本基本没有过和平时期,努力正确理解这段过去的历史与之后的时代,对于日本人自身、乃至于对日本人如何与世界各国人民交往,有着重要意义。」
2006年6月6日,天皇谈及教育问题时,又针对历史作出更为细致的评述:「1930年到1936年的6年间针对国家要员的袭击接踵而至,有4名首相或曾担任首相的人去世,还有1名首相虽遇袭击却幸免于难,这是非常异常之事,这种情况下议员与国民很难自由发言。」
日本战败数十年来,这样的发言还是第一次出自天皇之口。毕竟,前任昭和天皇本人亲历了这些历史事件,而且对1945年以前的战争历史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晚年不得不三缄其口,对记者的问题充耳不闻,以防有人重新对他展开清算。
既有战争记忆、又成长于新时代的明仁天皇,对于历史的态度则一直非常笃定。2015年的元旦致辞中,明仁天皇再次明确表示:「今年是二战结束70周年,很多人都在那场战争中去世……借此机会,充分学习从满洲事变开始的战争历史,思考今后日本应有的样子,现在我现在非常重要。」此时,年逾八旬的明仁天皇,已经难以继续完成繁重的接待和视察工作,但还在继续访问亚太各国,以引导日本新一代青年反思战争、珍惜和平。
2019年1月2日,明仁天皇出席了平成时代的最后一次「一般参贺」,向前来庆贺的国民致以新年问候,笔者也在现场。
与想象不同,现场除去十几名穿着国旗样式服装的日本右翼外,很少有人高喊「天皇陛下万岁」,更多人说的是「你好」、「这么多年辛苦了」、「谢谢您」、「祝身体健康」等问候语。
经过30年的平成时代,越来越多的日本国民不再把天皇看作需要崇拜的「神」,而是如宪法规定的、这个国家里受到尊重的「国民团结象征」。[/blockquote][/blockquote][/blockquot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