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沈宜修沈宜修,字宛君,明末吴江(今江苏吴江)人,她是山东副使沈琉的长女。
吴江水乡具有富于诗意的天然景色,西临太湖,山水相连,东傍澄湖,碧波涟漪。吴江的美景孕育着这位聪慧柔情的女性,使沈宜修的诗文更为秀雅委婉。平日她又熟读经史,博通典故,作诗诵词,作品丰多,是明代著作、成就并举的女诗人。她的著述有《郦吹集》二卷,《梅花诗》一卷,又专辑同时代有才名的女诗人的诗文《伊人思》一卷。尤其是《鹂吹集》中的诗词清新淡雅,秀流利,每首都是上品之作,其最明显的特点是没有脂馥香腻的闺阁习气。下录《浣溪纱》一词,以供雅赏:
淡薄轻阴拾翠天,细腰柔似柳飞绵,吹箫闲向画屏前。
诗句半缘芳草断,鸟啼多为杏花残,夜寒红露湿秋千。所以《玉镜阳秋》评论沈宜修的诗品说:“叶夫人诗,绮缛有余,微乏清峭,精辍数篇,颇殊世赏。”如她的五言诗《金陵秋夜》四首中的一首:
促织叫声怨, 颓垣彻夜幽。
古窗留月照, 寒柏森荒湫。
乡异愁无异, 江流恨亦流。
闲云空渺漠, 飞影日悠悠。再读她的七言律诗《立秋夜大感怀》,寓情于景,自成一格:
凉夜悠悠露气清, 暗虫凄切草间鸣。
高林一叶人初去, 短梦三更感乍生。
自恨回波千曲绕, 空余残月半窗明。
文园多病悲秋客, 摇落西风万古情。诗词评论家一致公认,“高林一叶人初去,短梦三更感乍生”一联,足为高亮之句。
沈宜修自幼与汾湖的叶绍袁缔结婚约,十六岁成婚,嫁至叶家。叶绍袁,字仲韶,号天寥道人,家学源渊,早负才名,诗文俱佳,并著有《湖隐外史甲寅日注》。沈宜修与叶绍袁是一对文学夫妇,他们情投意合,“琼枝玉树,交相映带”,闲暇对作,此唱彼和?为当地文人所一致倾慕。且沈宜修人品高雅,平生不爱脂粉,不喜艳妆,逢节聚宴,清淡服而已,备受叶绍袁及婆母、邻里的尊重。
叶绍袁是明朝天启年间的进士,官至工部主事,在他离开吴江去京城任职期间,远离沈宜修。情深意浓夫妇的离别,沈宜修备感孤寂,思夫之情寄之于笔端,以作《望江南》一词:
河畔草,一望尽凄迷。金勒不嘶新寂寞,青袍难觅旧戡葳,野烧又风吹。
蝴蝶去,何处问归期。一架秋千寒月老,满庭鹈鹕故园非,空自怨萋萋。
词中触景生情,思念丈夫。全词几乎句句用典,但并无堆砌生硬之嫌。作者遥思的情感,通过对暮秋时节满目凄凉的景物的渲染,得到自然而浓烈的表现。
但叶绍袁生性耿直,不善为官,后以母老告归家乡。他辞官后,失去了固定的经济来源,遂致家道中落,经常入不敷出,甚至连请医生买药的钱也无力支付,穷迫到这样的境地,沈宜修夫妇仍安贫乐道常常一起诵读鲍照的《愁苦行》,自以取乐。沈宜修还时时宽慰丈夫说:“慎勿忧贫!世间福已享尽,暂将‘贫’字与造化藉手作缺陷耳!”沈宜修面对贫困的窘境,能如此豁达开朗,不似他人因贫常窃窃,确有丈夫气概。但在儿女情长的感情中,一腔慈母之心,再也无从排遣悲哀,抑郁超度,病切至极。
沈宜修生有五子三女,在家庭文化的熏陶培育下,各具文学素养,其中尤以小女叶小鸾慧心丽质,为全家所钟爱。但天不助人,叶小鸾于十七岁不幸夭折。祸不单行,大女儿叶纨纨因小妹早逝,过于悲恸,发病而亡,年仅二十三岁。二位女儿相继去世,仅差七十天。她在《哭季女琼章》诗中的绝笔:“抚诗深闺十七年,幽兰明月方可妍!”“折玉碎珠何太早?魂返无术心空捣!”“恨极江淹亦未闻,衰多庚信难堪。”她在《哭长女昭齐》诗之四中写道:
东风吹不到泉台, 姐妹长眠甚日开。
微雨池溏春索莫, 暮云烟树影徘徊。
半生只与愁为伴, 七载尝从闷里催。
赴唁归宁伤竟夭, 可堪哀处更添哀!再有《忆秦娥·寒夜不寐忆亡女》一词:
西风冽,竹声敲雨凄寒切,寸心百折,回肠千结。
瑶华早逗梨花雪,疏香人远愁难说。愁难说,旧时欢笑,而今泪血!诗词中字字句句,柔肠寸断,饮泣天昏,吞声地裂。沈宜修为叶小鸾所作的《季女琼章传》,细拆详述,字里行间,情愫动人,令人不忍卒读。
事过三年,噩运又自天而降,沈宜修夫妇只能叩天求神,甚至额膝俱肿。这频频而来的打击,不久也离开了人世。明朝灭亡后,叶绍袁也弃家为僧,后郁郁而死。
长女叶纨纨叶纨纨,字昭齐,沈宜修的长女。在母亲诗才灵感的抚育下,早露才华,她相貌端丽,灵气过人?博闻识见,有幽闲肃穆的风度,书载她三岁就能背诵白居易的《长恨歌》,十三岁已能作诗填词。尤擅长书法,书体遒劲,有晋人风致。著有诗集《芳雪轩遗集》,一作《愁言》,诗九十五首,词四十七首。《玉镜阳秋》称她的“七绝及诗余诸调,殊有清丽之词。”
叶纨纨于16岁时,嫁于袁了凡之孙,但婚后生活不理想,史书所载她对丈夫“每多劝忍,眉案空嗟,熊 梦香。”据此推测,叶纨纨的丈夫即便没有什么恶习,也是一位饱食终日、无所求进的庸夫,这与天生丽质、才气不凡的叶纨纨太不般配了。故婚后的七年中一直忧郁愁乡,只有返回父母家中暂住几天,才能见到她的欢颜,享受到吟月弄诗的乐趣。所以她的诗中“无一时不愁,无一语不怨,”她诗集才有《愁言》的别称。其母《哭长女昭齐》诗中的、“半生只与愁与伴,七载尝从闷里催。”描述了叶纨纨后的悲愁也是沈宜修内心痛惜的写照。
下面抄录叶纨纨的诗、词各一首,足见其愁、其怨:
《暮春赴岭西道中》
故园别后正春秋,陌上莺花带泪看。
何处乡情最凄切?孤舟日暮泊严滩。
《蝶恋花》
尽日重帘垂不卷。
庭院萧条,已是秋光半。
一片闲愁难自遣,空怜镜里容华换!
寂寞香残屏半掩。
脉脉无端,往事思量遍。
正是销魂肠欲断,数声新雁南楼晚。崇祯五年,叶纨纨的小妹时小鸾正置备嫁妆,临将出嫁时,叶纨纨正在为小妹作催嫁诗,诗刚写成,即闻小妹病逝,归家哭妹,悲哀过甚,又长期抑郁的催残,随发病而死。
另有一说为时纨纨死于叶小鸾之先,有叶小鸾《哭姐》一诗为证:
云散遥天锁碧岑, 人间无路月沈沈。
可怜寒食梨花夜, 依旧春风小院深。次女叶小纨叶小纨,字蕙绸,沈宜修的二女儿。与叶纨纨同出于母亲的教诲,和诗词,清丽自然,而一粗之中,她独精于曲律,是一位难能可贵的女戏曲家。她的舅父、明代戏曲家沈 自征说:“词曲盛于元,末闻擅能闺秀者。蕙绸出其俊才,补从来闺所末有。”小纨才气横开女子创作戏曲之先列。
叶小纨在姐姐死后,哀伤之中创作杂剧《鸳鸯梦》。正名为《三仙子吟赏凤凰台,吕真人点破鸳鸯》。剧情即取材于她们姐妹众人,剧中三仙子降生松陵地方,意即吴江,今吴江睃睃县仍有松陵镇。剧中主人公蕙百芳即为作者自指,年二十,昭綦成年二十三,琼龙雕年十七,恰与叶小纨姐妹三人年龄相合。所以剧中皆述真情,读来沉痛悱恻,措词楚楚动人。
《鸳鸯梦》全剧开始从西王母因三侍女尘缘未断,贬之下界写起,接着又是一个楔子以下共分四出。第二出叙第 二年中秋夜,蕙氏苦苦思念昭、琼二友,而不得相见,又正值夜雨空阶,秋灯孤影,一片思友凄凉之情。第三出写第二天家僮来报琼龙雕已于昨夜病逝,蕙氏急急赶去吊唁。忽然又闻家僮来报昭篡成的死讯。第四出写蕙百芳自琼;昭二友卒后。遂悟处死靡常,便逍遥云游访道求真。后遇吕纯阳指点,蕙查芳便知回头,重又与昭、琼二友相聚一处,同到瑶池为西王母献寿。
杂剧院笔后即受到江南文士的评点称道,叶小纨成为我国戏曲史上第一位有作品流传的女作家。她的公公评其作品“俊语、韵脚不让酸斋、梦符,即其下里,亦犹是周宪王金梁桥之声,”虽赞誉偏高,但这位女剧作家确实具有相当的学造诣,使贯云石、乔吉望尘莫及。《鸳鸯梦》全剧文学雅洁俊秀,情景交融,以二十岁女子取得如此成就,不能不说是难能可贵的。
吴梅在《中国戏曲概论》中对该剧也有中肯的评论:“叶纨纨《鸳鸯梦》,寄情棣萼,词亦楚楚。惟笔力孱弱,一望而知为女子翰墨。第颇工雅。”叶小纨所之时代,使她居于幽阁闺之内,其作品难脱脂粉气,又缺乏对社会生活的了解,取材内容较为狭窄。即便如此,叶小纨作为一名首创杂剧的女作家,仍有其应具的地位,并引起了国外学术界的注视。日本学者八木泽元君于1959年在东京出版了一部《明代剧作家研究》的专著,全书共有九章,书中专辟一章(第九章)研究介绍了叶小纨,这一章中分“叶小纨一家”、“作品”、“年谱”,以及“《鸳鸯梦》杂剧”等篇,并附有叶小纨诗辑。
小女叶小鸾叶小鸾,字琼章,一字瑶期,是沈宜修的第三位女儿,也是最小的女儿,备受父母钟爱。
据史书记载,叶小鸾四岁即能诵《离骚》,十六岁时学琴,经琴师略加指点,即能为调,清泠可听。继而又每日勤练书法,刻意临募王子敬的《洛神赋》和怀素的草书,可谓诗书琴画集于一身。
叶小纨又人品高雅,舅父称她“不喜华饰,玉容明秀,额致亭亭,慈仁宽厚”,确是一位德才兼备的文学才女。叶小鸾“姿性颖慧,,风度潇洒”,且性爱恬静,高情旷达,虽为闺中女子,却无脂粉之气。她十二岁时,作《春风晓妆》一绝,已初露才气:
揽镜晓风清, 双蛾岂画成?
簪花初欲罢, 柳外正莺声。日后叶小鸾的诗词更具有清新淡雅,无妖艳姿态。比如《春日送蕙绸姐》一绝:
丝丝杨柳拂烟轻, 总为愁人送别情。
惟有流波似离恨, 共将明月伴君行。再赏《浣溪沙·春闺》一词:
曲榭莺啼翠影重,红妆春恼淡芳容。疏香满院闭帘栊。流水画桥愁落日,飞花飘絮东风。不禁憔悴一春中。又如《南歌子》一词:
门掩瑶静,窗消画卷闲。半庭香雾绕阑干,一带淡烟红树、隔楼看。云散青天瘦,风来翠补袖寒。嫦娥眉又小檀弯,照得满阶花影、只难攀。后小鸾与昆山张立平订婚,此时叶家日渐清贫,婚期将近,而父母无力筹办嫁妆,为此费心借款置办。小鸾非常不乐意,劝慰父亲说:“荆钗布裙,贫士之常,父何自苦为?”短短几句,即可见叶小鸾不公慧心丽质,且品性高雅。料不到在离婚佳日仅五天时,病逝,年仅十六岁。叶小鸾负一代才华,妙龄即去,让人太为惋惜。
叶小鸾虽是一位生命短暂的闺阁作家,人生路程仅十六年,但她留下的丰富的文学作品却是永恒的,至今闪烁着光彩,为后人所称颂。
叶小鸾的诗词集为《疏香阁遗集》后,感叹不已,给予高度评价:“诗则与古人查上下,间有差胜者;词则情深藻艳,宛约凝修,字字叙其真愁,章章浣其天趣,成风散雨,出口入心,虽唐宋名人,亦当避席。”《玉镜阳秋》一书中评论叶小鸾的散文功底深厚,”骈丽之文,涉笔便工。《秋思》一序及连珠数篇,并为妍妙;《汾湖石记》意颇仿欧,虽小用传奇体,然潆洄秀复,不可一读而置,尤是佳文。
沈宜修一家确是文学世家,她和三位女儿均富有文学才华,在吴地可称得上女子诗文第一家。叶绍袁也深明大义,知母女四人皆为文学才子,实为世间罕见,将四女之诗文作品精心整理编篡,合刻为《午梦堂全集》。下面录上一组她们母女之间互为酬唱的词作,以领略她们家中曼吟低咏的文学气氛。
沈宜修在《水龙吟》词前,写一小序:“丁卯,余随宦治城。诸兄弟应秋试,俱得相晤。后仲韶迁北,独赴燕中。余幽居忽忽,恍焉三载。赋此志慨。
砧声敲动千门,渡斜日疏烟逗。莲歌又罢,萸房将采,愁凝翠岫。巫峡波平,蘅皋木脱,粉云凉透。叹无端心绪,台城柳色,难禁许多消瘦。
古道长安,漫说小庭闲昼。应怜否?红绡雨细,碧栏大杳,三更银漏;塞雁无书,清灯空蕊,但余绿洒。想当年白傅青泪留双袖。”叶纨纨的《水龙吟》词前也批小序说:“次母韵,早秋感旧,同两妹作。”
萧萧风雨江天,凄凉一片秋声逗。香消菡萏,绿摧蕙草,烟迷远岫;浪卷长空,云轻碧汉,薄罗凉透。恨西风吹起,一腔闲闷,那胜镜中消瘦。
寂寞文园秋色,这情怀问末知否?檐铃敲铁,琅盂 折玉,听残更漏。淡月疏帘,小庭曲槛,且还斟洒。算从来千古堪悲,何用空沾衫袖!”叶小鸾也和一首《水龙吟》,词前也批小序:“秋思,次母忆旧之作,时父在都门。!
芭蕉细雨潇潇,雨声断续砧声逗。凭栏极目,平林如画,云低晚岫。初起金风,乍零玉露,薄寒轻透。想红头木叶、纷纷落尽,只余得青山瘦。
且问秋气,当年宋玉知否?半帘香雾,一庭烟月,几声残漏;四壁吟蛩,行征雁,漫漫杯洒。待东篱绽满黄花,摘取暗香盈袖。”读着这清新淡雅,深情婉妩的和词,不难想见,当年叶家才女们“题花赋草、镂月裁云”的闲情志趣,而且她们不喜艳语,一扫脂馥香腻的闺阁之习,更为女诗人中奇才,在吴地产生了一定影响,诸多女子竞相仿效。因此,清代名士钱谦益对她们的评价超乎一般人之上:自有叶氏母女后“于是诸姑伯姐,后先娣姒,靡不屏刀而事篇章,弃组 而工子墨松陵之上,汾湖之滨,闺房之秀代兴,彤管之诒交作矣。”叶氏母女清丽委婉的诗词,启迪了素来与文学隔绝的女子,启开吴地女子学诗作文的风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