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橘玄雅
嘉庆二十四年的正月，已经六十岁的清仁宗嘉庆皇帝，在初四日结束了宫内关于新年的主要典礼之后，便前往圆明园居住。其间，除了正月十五那一天回到紫禁城，并且之后因为祈谷在宫内斋戒数日之外，嘉庆皇帝一直都住在圆明园内，直到正月二十八日，才搬回紫禁城。这种长时间居住在园子内的生活方法，也是嘉庆帝从其父祖辈所继承下来的习惯。
根据清宫的惯例，在清帝居住在园林的时候，不少后宫主位要随其一起驻园。这些主位们住在园子内，肯定要携带相当多的太监、宫女的等服务人员。这么多人员，在园林和紫禁城之间走动，也需要专门的管理。以这次而言，虽然嘉庆皇帝在正月二十八日已经回到紫禁城，但是其后宫的服务人员，是陆续逐步返回紫禁城的。为此，当时的几位总管内务府大臣之一——宗室禧恩，便在正月二十九日进入圆明园，负责安排这些后续人员的移动和整理。
内务府大臣禧恩在正月二十九日进入圆明园开始工作，转过天来的二月初一日【注1】，下午四点四十五分左右，圆明园的总管太监吕进忠突然带着几名太监，从圆明园内抬出了一名宫女。
当时这名宫女浑身是伤，已经昏迷不醒，只留有一口气在。就这样从圆明园内抬出之后，这名宫女被交给圆明园值班内管领德隆放在值房看守，
没过多久，就咽了气。 宫女在宫廷之中虽然属于服役奴仆的身份，但是她们毕竟是内务府三旗的旗人，在法律上属于“正身”，发生了被殴打之死的情况，也是极为重大的事件，所以作为管理圆明园事务的内务府大臣禧恩，赶忙开展调查。
他首先询问圆明园总管太监吕进忠。
吕进忠答复说：身死的宫女名叫玉蓉，是储秀宫某位主位位下的宫女。正月的时候，宫女玉蓉随主位进入圆明园，主位住在天地一家春，她便在天地一家春伺候。一起进入圆明园的，还有储秀宫的其他几位宫女，其中有一位，是储秀宫的大宫女，也是宫女玉蓉的
“姑姑”【注2】，名叫永安。
宫女玉蓉伤重而亡，据说与宫女永安有关，具体的情况，可以询问具体的负责人员。
于是，内务府大臣禧恩找来了当时在圆明园内，知悉此事的两位太监——张贵和王玉贵进行询问。他们的口供如下：
太监张贵口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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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名叫张贵，是储秀宫的首领太监。本年正月开始，因主位入园，在圆明园天地一家春居住，我也随在圆明园天地一家春值班。二月初一日这一天下午二点左右，我进天地一家春去查看火烛，一进屋，看见宫女玉蓉背靠着一个凉炉子坐在地上，昏迷不醒。宫女永安在一旁，用手纸燻宫女玉蓉【注3】。看到这种情况，我就问宫女永安，这是发生了什么。宫女永安回答我说，“我打了她几下，她就背过气去了，我在这里燻她呢！”我感觉事情不对，赶紧就汇报给了圆明园总管太监吕进忠，并叫吕进忠传医官来治疗。总管太监吕进忠探试之后，发现宫女玉蓉尚有气息，于是赶紧命人将宫女玉蓉抬出西南门，交给外面的内管领德隆，并派医官看治。其余之事，我就不知道了。
太监王玉贵口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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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名叫王玉贵，是储秀宫的太监，负责挑饭盒。本年正月开始，因主位入园，在圆明园天地一家春居住，我也随在圆明园天地一家春当差。二月初一日这一天上午十点左右，我完了差【注4】，因有空闲，向首领告假，出去买东西了。到了下午三点左右回来，刚要去销假，听见首领太监张贵对我说，宫女永安将宫女玉蓉打坏了，这个事儿已经汇报了总管太监吕进忠，现在宫女玉蓉已经被抬出西南门了。其余之事，我就不知道了。
两个太监，均明确地表示宫女玉蓉之死与宫女永安有关，而且据说是因为宫女永安“打了几下”才死的。因为涉及人命，所以内务府大臣禧恩初步了解了事情之后，便将宫女永安暂时控制了起来，并且上奏给嘉庆皇帝。
嘉庆皇帝了解之后，下达旨意：将宫女永安从宫内交出给内务府慎刑司，让内务府慎刑司严加审讯。至于具体情况如何，还请看 宫女永安口供。
【注1】：嘉庆二十四年是己卯年，这一年的正月是小月，只有二十九天，所以正月二十九日转过天来是二月初一日。
【注2】：这里的“姑姑”并不是血亲的“姑母”。清宫里，新晋宫女一般由前辈宫女负责教导，在这种关系之中，新晋宫女称呼前辈宫女为“姑姑”。
【注3】：古人认为，当人晕厥时，用火烧纸来燻，可以将病人燻醒。
【注4】：太监王玉贵的差事是挑饭盒，上午十点一般早膳完毕，所以是完了差。
二
以下，为宫女永安的第一次口供。
宫女永安口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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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名叫永安，是储秀宫的宫女。算来，我是在嘉庆十七年二月被挑选入宫的，到今年为止，在宫内服役已经有七年了。死者宫女玉蓉也是储秀宫的宫女，她是在嘉庆二十三年十二月被挑选入宫的，到现在一共在宫内服役两个月不到。我跟宫女玉蓉，原本是没有什么仇怨的。她入宫之后，作为新晋宫女，由我负责调教她。本年正月开始，因主位入园，在圆明园天地一家春居住，我和宫女玉蓉也随在圆明园天地一家春值班。我们屋里，一共有储秀宫的宫女四位，四人一同居住。其中除我和宫女玉蓉之外，还有两位宫女，在正月二十八日随皇上和主位回紫禁城去了，只留下了我和宫女玉蓉准备稍后回城。宫女玉蓉这个人，活计做的原本就很差，教了她一个月，依然没有长进。我因她不成才，不努力学习活计，在今年正月二十八日那一天，发了火。盛怒之下，我朝着宫女玉蓉脸上打过几拳，这是我第一次打她。本希望她挨过打后，从此努力学习，做好活计，谁知道，她还是如之前一样，不认真学习，十分不用心，所以我在二月初一日这一天，又发了火，随手拿起来支窗户用的木棍子，在宫女玉蓉的背、膀、腰、腿等处一共责打了几十下，没想到，她挨打之后，竟然晕过去了。见到她晕过去，我赶忙停手，点燃手纸燻她，想要将她燻醒。一会儿，宫女玉蓉刚醒，这时候，首领太监张贵正好进屋查看火烛，问我这是发生了什么，我照实说了。于是首领太监张贵赶紧告知了总管太监吕进忠，将宫女玉蓉抬出去了。我真的是无心将她打死，请大人明查。
在对宫女永安进行第一次审讯的同时，内务府慎刑司也派出仵作对死者宫女玉蓉的尸体进行检测。在仵作的详细正式报告出具之前，仵作首先直接给出了死者宫女玉蓉的死因——木器伤，铁器伤，相连重叠，伤重致死。
内务府官员们拿到这个关于死因的初步结论，跟我们的疑问是一样的。宫女永安只说用支窗户的木棍子责打了宫女玉蓉，那铁器伤是怎么来的？官员们一致认为，宫女永安的口供有假，于是再次审讯了宫女永安，质问她为什么宫女玉蓉的身上会有铁器伤。
在第二次的审讯之中，宫女永安对于铁器伤的问题，是这样答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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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确实是使用支窗户的木棍子责打的宫女玉蓉，这是事实。那根木棍子，原本是用来支窗户用的，以前，那根木棍子上面是有铁钉的，后来时间久了，松动了，在我打宫女玉蓉之前，就已经脱落了。所以宫女玉蓉身上的铁器伤，不是我打的。或是因为我用的木棍子上原有铁钉的痕迹，才显得是铁器伤吧。
宫女永安的这个答复，内务府官员们显然是不能满意的。首先，
内务府官员们一致认为，仅仅受到木棍责打，几十下，并不能致死。其次，仵作技术上认定的“铁器伤”，显然是根据伤重的等级推定的，而不是根据是否有铁元素推定的。木棍子上原有铁钉的痕迹，是不会鉴定为“铁器伤”的。这些都说明宫女永安可能还有内情没有交待。
正在内务府官员们讨论的关头，仵作的正式报告递交上来了，内务府官员们看后，大惊失色，马上要求对宫女永安加刑，严加审问。
]究竟仵作的正式报告里说了什么？
三 仵作的最终报告内容为：引用
内务府仵作刘清慎报告结果：死者宫女玉蓉，全身上下有木器、铁器两种伤。主要伤痕在三个部分，第一部分是从左右肩胛骨到手腕、手背分布，第二部分是两臀分布，第三部分是从左右两胯到脚腕、脚面分布。所以定为“全身上下”。这些伤痕，“相连重叠”，也就是层层叠叠的，说明打了很多下。从伤痕分析，最下面一层的伤是木器所致，即木器伤。木器伤的表面，还有一层青黑色的伤，是在木器伤的基础之上使用铁器殴打所致。整体看来，尸身的额颅、额角、耳根、胸膛、脊背五个部位，共有七处致命伤，这七处每一处都可以致命。结论，宫女玉蓉，是被木器、铁器殴打过重，伤重身死。
内务府官员们看到仵作的报告，认识到了这个案子并不是宫女永安第一次口供之中简单的“过失杀人”而已，所以马上要求对宫女永安加刑，严加审问。
在加刑和仵作报告的双重影响之下，宫女永安说出了事实真相：
宫女永安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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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女玉蓉，的确是因为活计不好，而被我责打的。二月初一日这一天，我先是用支窗户用的木棍子责打她，打了几下，她并不服气，跟我这里倔强。我看她这样，气急了，于是把我屋子里生火用的铁通条拿起来，气急之下，随手在她浑身上下乱殴，打着打着，宫女玉蓉就晕厥过去了，我吓坏了，赶紧停了手，并且点燃手纸来燻她，想把她燻醒。这时，首领太监张贵进来了。之后的即如我之前所供说的。我先后用支窗户用的木棍子和生火用的铁通条责打她是实，但是我真的没有成心故意的打死她。
内务府官员还追问：宫女玉蓉身上伤处很多，都是你一个人打的？有没有同谋之人？
宫女永安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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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宫里一共四位宫女随主位入园，这屋里一共就我们四位宫女居住，其中两位已经先行回紫禁城了，只剩下我和宫女玉蓉二人。案发时只有我们二人在屋内，所以并无他人同谋共殴。我不敢再骗大人们。
以上的口供，后来呈递给了嘉庆皇帝。嘉庆帝阅览之后，作出批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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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女永安，胆敢在园庭禁地将同伴女子殴毙，实属目无法纪，即行处斩。著于行刑之前，重责二十板，以作警示。
在宫女永安和宫女玉蓉一案之中，我们对于清代宫女这个群体的生活，又有了进一步的了解。
之前的科普文中我们曾经提及过，清代宫女入宫之后，主要从事三种工作，第一种是“精细活计”，主要是针线一类的，需要相当的技术。第二种是“粗重活计”，指的是搬东西、拿东西、端茶倒水，比较考验细心。第三种则是“浆洗衣服”，是最粗的活计，考验的主要是耐心。宫女玉蓉便是因为活计不好，而且还不用心学习，才被宫女永安责打致死的，这里可以看出“活计”的能力对于宫女生活的重要性。 另外，清代宫女为上三旗包衣出身，通过内务府选秀入宫，年龄在十一岁至十三岁为主。康熙朝中后期，规定了宫女二十五岁出宫的定例，这样宫女这个群体的年龄固定在十一岁到二十五岁之间。在清宫中，前辈宫女会成为新晋宫女的“姑姑”进行教导，但是这些“姑姑”，经常也只是在宫内服役了两三年以上而已，从某个角度而言，也并非“成熟”之人。本案之中，“姑姑”宫女永安是嘉庆十七年入宫的，到案发当年已经服役了七年，年纪在二十岁上下。处事可能也并不算特别“成熟”。而可怜的新晋宫女玉蓉，刚刚入宫两个月，就命丧于此，也的确是相当悲剧的。 在这个判决之中，我们从嘉庆皇帝的谕旨里，可以明确看出，宫女永安被处死，而且是斩立决，并不是因为她杀了人，重点是“在园庭禁地”行凶。与我们上一个案子讲的宫女自杀案一样，和宫女的性命相比，作为主位之人，皇帝更关注的显然是宫廷的肃穆氛围。 [ 此帖被三日禅在2019-03-26 08:14重新编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