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田岛川恨外来词
日本晨间剧《阿浅来了》，不仅在日本国内反响强烈，在国内也在喜爱日剧的群体中备受好评。剧中波琉扮演的主人公，实际是出身日本近代财阀三井家的女儿浅子。她作为近代以来日本新女性的代表之一，不仅投身实业界，在女性教育领域也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正式靠着浅子和三井财阀的援助，位于今天东京目白的日本女子大学才得以创建。
其实在日本近代，投身女性运动和女性教育的新女性代表非常之多。其中最有名的，是进入了日本历史教科书的平塚雷鸟（《阿浅来了》一剧后期也曾作为女大的学生出场，扮演者是大岛优子）和市川房枝这两位，在战前战后掀起了女性解放运动，要求女性参政权的女权活动家。
图：《阿浅来了》剧中大岛优子饰演的平塚雷鸟
然而在近代新女性中，有一位不仅在女性教育启蒙事业上颇有建树，甚至还成功涉足了当时的中央政治界，在当时宫中府中分离的原则（即近代以来，制度上皇室事务和政府事务严格分离，内阁政府无权干涉宫中事务）下，这位女性甚至能够横亘宫中府中，对于皇室和政府事务都保持着影响力，她的名字—“下田歌子”，在明治末到大正年间的各种政治家的文书日记之中频繁登场。才貌兼备又被称为近代女性教育的先觉者的下田歌子，却也在当时的民间舆论中有着毁誉参半的形象。在盛传和伊藤博文、山县有朋等明治元勋政治家有着不可告人的关系的同时，荡妇、妖杰、明治的女狐、日本的拉斯普京之类的骂名也在坊间流传开来。作为这样一位毁誉参半又在女性教育和政治界颇有影响力的女性，下田歌子意外地在日本国内外的知名度都不算太高，笔者就借这个机会向大家大致介绍一下这位日本近代史上独特的女性人物。
下田歌子出生在幕末的美浓国（今岐阜县）岩村藩的一个藩士家庭平尾家，本名是 “鉐”，而“歌子”乃是日后美子皇后（昭宪皇太后）赐予她的名字。歌子的父亲曾因主张勤王思想，前后长达十年时间受到藩内的谨慎、家禄停止的处分，歌子一家也因此在幕末时期经历了一段艰辛的生活。而时代更替，到了明治初年，歌子的父亲不仅被解除了处分，还追随东迁的政府前往东京在政府中任职。歌子也在此时和一家人迁往东京生活。
幼时歌子曾跟随祖父、幕末有名的学者东条琴台学习和歌、汉诗、俳句等和汉诗歌学问。在幼年歌子便展现出了出众的诗歌天赋，和歌这个东西，笔者因水平所限，很多时候并欣赏不来，有些能看明白的也实在难以翻译。所以就在此列举一些歌子十岁前后的汉诗作品，作为一个十岁的孩童的诗作，可以称得上佳作了。
歌子十八岁时所作的和歌
图： 歌子十八岁时所作的和歌
春雨
庭上春深夏景佳，南窗一雨湿青纱。
晓来试揭芦帘看，落尽庭前几树花。
渔家
江村到处似仙家，红白映波夕阳斜。
忆昔武陵源上晚，钓舟一棹伴桃花。
举家搬迁至东京后，歌子又因为祖父的推荐，得到了高崎正风、福羽美静等在明治政府和宫中任职的和歌名家的指导。追随这些名家学习和歌学问的歌子，在此时也迎来了人生中的重要转机。
明治初期，位于新时代日本的核心的地位的皇室，理应成为明治“文明开化”的模范和代表。但当时的皇室，仍然继承了近世以来的宫中传统，深处深宫之中的天皇，被大量的女官包围，可谓生活在一个几乎都是女性的世界之中。而上层的女官，对于宫内事务有着很大的发言权，她们大多坚持近世以来的皇室传统，认为天皇绝不能随便抛头露面，别说是前来递交国书的外国使节们，即使是明治政府的高官，在亲自拜谒明治天皇时也有不少受到女官阻止的例子。因此，当时的明治政府痛感进行宫中女官改革的必要性。在改革的过程中，坚持旧时代宫中传统习俗的旧来女官被大量强制隐退。因此，当时的女官，特别是对出身门第要求并不严苛的中下层事务女官的数量出现了巨大的缺口。而当时十八岁的歌子也因为出众的才学被高崎正风等人推荐，在此时成为了宫廷女官的一员。
图：宫中女官时代的歌子
然而虽说是成为了宫廷女官，歌子的地位却只是十五等判任官待遇的女嬬，其上有权命妇、命妇、掌侍、典侍、尚侍等多重等级。家庭出身一般歌子，在大多出身公卿大名之家，贵族小姐云集的宫中女官社会中，可以说是处于下层的地位。或许歌子当初是怀着出世的愿望，梦想着有朝一日能够得到天皇或是皇后的宠爱而进入宫中的。然而开始时莫说是得宠，身处宫中下层的歌子，连见到天皇皇后的面的机会都近乎没有。而此时改变歌子命运的，正是他最擅长的诗歌学问。
和歌作为日本皇室代代必修的传统学问，宫中设有专门的文学和歌相关的职位，每年各个时节，宫中也会举行歌会，作为宫中女官，此时便可将自己创作的和歌“咏进”，而歌子在和歌方面的才华，便在此时得以充分施展，她的和歌得以在众多宫中女官的作品之中脱颖而出，被当时美子皇后大加赞誉，在得知和歌的作者仅仅是平时连见面的机会都没有的下级女官之时，皇后便召见了这位女官，赐名“歌子”并在之后破例将其连升三级。因和歌之才而得到皇后宠爱的歌子之后在皇后行启访问之时，得以经常随侍左右。此外其才名也迅速在社会上流传开来，其作品也被收录进了近代所流行的“明治百人一首”之中。
图：明治百人一首中收录的歌子的和歌
然而，似乎就在歌子的宫中女官生涯顺风顺水之时，歌子却主动请求退官，结束了自己长达八年的宫中女官生涯。要知道，那时代的女官，由于知晓后宫秘密，惯例上必须是终生勤务，几乎没有能够辞职另谋出路的可能性。歌子为什么要在宫中女官生涯一帆风顺之时突然辞职，她的辞官为什么又能够被批准。关于这些疑问，各家的解读可以说是众说纷纭。歌子辞职时的表面理由是身体原因，但简单的因为身患疾病这一点理由，是绝无可能从深宫之中成功抽身的。想来对其宠爱有加的美子皇后也必然不会因为身体原因就轻易放歌子离开自己身边。还有的研究者说，大约是因为在大多出身名门世家的宫中女官社会中，出身平平的歌子偏偏又获得了皇后的宠爱，这让公卿名门出身的其他中高层女官眼红嫉妒。因而在种种事情上刁难、甚至虐待歌子，而最终让歌子难以忍受，只得离开重视出身门第的宫内社会。此外，还有一个近乎坊间八卦的说法，在后宫世界中，几乎只存在有明治天皇这一位男性，而身处女官社会中下层的歌子，绝难像园祥子、柳原爱子这些近乎侧室一样存在的高级女官一样，得到天皇的宠爱。在这样一个几乎没有男性存在的世界里，歌子此时便对于进宫觐见天皇的一些明治政府高官抱有好感，在众多八卦中，比较可信的是歌子爱慕当时的海军中将榎本武扬，不知是难以忍耐寂寞还是绯闻东窗事发，使得歌子下决心离开了宫中。鉴于之后歌子和众多政界人物的绯闻不断，这个近乎八卦的说法或许也并不是空穴来风。
刚刚离开宫中的歌子，便在父亲的授意之下，嫁给了出身四国伊予（今爱媛县）丸龟藩的剑道家下田猛雄。这位下田氏是典型的幕末剑客式的人物，来到东京后曾经开办过一家小道场，教授当时政府的基层警察官剑术。据说其弟子之中，甚至有出身警察官的官僚重镇大浦兼武。而歌子的父亲曾经在上京之后，教授东京各地警察官儒学知识，下田氏和歌子的父亲便是因为这样的机缘得以结识。虽然当时的下田氏因为嗜酒如命，身患严重的胃疾，但在父亲的主持下，歌子还是和下田氏结婚了。虽说在那个时代，婚姻自由可以说是一种妄想，但当时在宫中和政府之中人缘颇广，和歌才名又广为流传的歌子，因为父母之命便不得不嫁给一个重病在身的落魄剑士，则实在令人感到惋惜。在歌子熟识的许多政军人士的回忆录中，都表达了对这段婚姻的慨叹和惋惜。特别是和歌子同为美浓岩村出身，后来曾经出任陆军大臣的大岛健一（他儿子是二战时的驻德大使，因促成德意日三国同盟而在战后被作为战犯审判的大岛浩），对歌子的婚姻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抱有不满的情绪。
离开了宫中、又嫁作人妇的歌子，并不甘于一直过着这种平庸的生活，在不得不照顾自己体弱多病的丈夫的同时，歌子又开始计划投身女子教育事业。虽然在明治八年（1875年），官立的东京女子师范学校（即如今日本女大之首，御茶水女子大学的前身）得以创立，但当时日本的女性教育仍然处于启蒙状态，虽然一些女性已经开始摆脱传统三从四德之类的思想的束缚开始寻求高等教育的机会，然而当时日本的女子教育机构却严重不足。特别是当时明治新政府的政治人物，他们大多出身中下层武士家庭，并没有什么太高的文化素养和家学传统。而如今身居高位，名列华族的他们，为了混迹于上流社会，开始注重自己妻女的修养教育问题。为了让妻女提高文化素养，当时政府上层开始关注上流女子的教育问题。当年在宫中和各种官员熟识，深得皇后信任，熟悉上流礼仪又才名广播的歌子，离开宫中之后，便成了各个政治家眼中，从事上流女性教育的理想人选。在伊藤博文、山县有朋、井上毅、土方久元、佐佐木高行等宫中府中高层人士的推荐和劝说下，明治十五年（1882年），歌子取《诗经》的典故，在东京开办了“桃夭女塾”，当时入学的塾生，除了上流社会各家的大小姐之外，伊藤、山县、田中光显等人的夫人们也赫然在列。歌子依靠着这一层关系，和明治政府高层的家人结下了师生关系。
图：歌子寄给山县有朋夫人的书信，这类给明治高官及其家人的书信至今有很多留存了下来，可见当时歌子和政府上层及其家人的亲密关系
当时正值日本近代史上著名的鹿鸣馆时代，上流社会的交际中西化的风气开始盛行。和鹿鸣馆一样，得名于《诗经》典故的桃夭女塾之中，除了歌子教授的和歌和传统礼仪之外，外语、西洋礼仪的教育，对此时上流女性来说格外重要。而此时，经过伊藤博文的推荐，在桃夭女塾中进行洋学教育的，正是大名鼎鼎的津田梅子。津田是当初随岩仓使节团前往美国留学的五名女子留学生中年纪最小的，前往美国之时年仅六岁，甚至日文的读写都几乎没有掌握。在美国生活了长达十二年之后，掌握了英法拉丁文等外语并接受了近代西方教育的梅子回到了日本。和梅子同时前往美国留学的山川捨松、永井繁子等人，回国后不久便嫁给了当时的陆海军人（捨松嫁给了当时丧偶的大山岩、而繁子嫁给了后来的海军大将瓜生外吉），而梅子则终生未婚，可以说把一生都奉献给了日本的女性教育事业。当时归国不久的梅子，便经由伊藤博文的介绍，来到了歌子的桃夭女塾中任洋学的讲师。同时，歌子也利用闲暇时间教授幼时开始便在美国生活的梅子日语读写，两人在这时候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图：当时的留美日本女学生，左二年级最小的是津田梅子
在桃夭女塾任教期间，长时间抱病卧床的那位歌子不争气的丈夫终于一命呜呼，歌子在家煮饭喂药的负担也随之减轻了不少。而此时，在美子皇后的授意下，官方开始着手在日本的皇族华族教育机构学习院之外，单独设立一个华族女学校。而深得皇后信任的歌子，在华族女学校成立之后，便出任其教授和学监，梅子此时也随着歌子来到华族女学校，出任英文教师。日本近代以来自贞明皇后香淳皇后始、几乎所有的上流女性全部毕业于华族女学校以及其后身学习院女学部之中。
而此时，在女性教育界施展抱负的歌子，又接受了一项重要的使命。歌子此时和佐佐木高行一起被任命为明治天皇的两位皇女，即常宫昌子内亲王（后竹田宫妃，顺便说下现在在日本整体乱叫自己是明治天皇后裔的那位竹田恒泰，就是这位内亲王和竹田宫家的后裔）和周宫房子内亲王（后北白川宫妃）的教育主任。为了皇女教育事务，受命之后，歌子曾经两年间出访欧美八国（美英法德意奥、比利时、瑞典），考察学习西方的女性教育事业。归国后的歌子，在进行皇女教育的同时，深得皇后信任的歌子此时还破例被允许参与许多宫中机密事务，诸如皇太子嘉仁（后大正天皇）的选妃工作。嘉仁皇太子的婚约者，本先定的是伏见宫贞爱亲王女禎子女王。然而因为其身体原因，两人的婚约一度被取消，之后才选定了九条节子（即贞明皇后）为皇太子妃。关于九条节子的入选，歌子一直并不满意，在当时的《每日新闻》（注意是面向大众的报纸哦）上，公开发表说节子这人其实没什么过人优点，作为将来的国母来说确实是稍有不足的。或许确实如此，从出身来说，节子虽是五摄家九条家之女，但是却是庶出，且从小被寄养在农民家中，幼时完全就是武藏野田野间的野孩子一样的生活状态。因此被晒得皮肤较黑，在那个以皮肤白皙作为女性美的重要标准的年代，被称为九条家的黑姬的节子，容貌出身较那些皇族出身养在深闺中的女王小姐们实在是没什么优势。
尽管在选妃之时歌子对于节子的入选并不满意，但依靠着华族女学校期间的师生关系，歌子和节子的私人关系可以说十分好。在节子成为皇后之后，大小事宜许多都会找歌子前来相谈。特别是众所周知，大正天皇在继位之后，因为幼年落下的病根，导致身体虚弱不能处理事务。皇后节子作为皇族之首，在裕仁皇太子出任摄政之前一直代理处理天皇应履行的诸多事务。而此期间，不便在政治领域出头露面的皇后，便更加倚重一直以来和政界人士保持往来的歌子。歌子在大正年间很长一段时间，都是事实上的天皇代理人贞明皇后，和政府高层之间的联络人。为了打听宫中的各种消息，政治家们也格外看重和歌子的来往，诸如《原敬日记》，《牧野伸显日记》等涉及大正年间最为重要的政治史料中，歌子作为宫中和政府的联络人，其登场次数相当之多。
图：上图是《原敬日记》中下田歌子登场一例，当时歌子向身为首相的原敬传达了贞明皇后对有色盲遗传问题良子女王（即后来的香淳皇后）内定为皇太子妃一事的担忧和不满，特别是贞明皇后提到自己作为五摄家出身，找一位皇族出身的儿媳这点，对于将来相处不利等等，这类宫中秘闻当时很多都是由歌子传达给政界人物的。
话题继续回到女性教育事业，即便又成为了宫中的红人，歌子也没有放弃她一直以来投入大量精力的女性教育事业。此时歌子的目光开始从上流女性教育转向一般大众的女性教育。
图：歌子寄给政治家伊东巳代治的书信，其中提到歌子曾经和伊藤博文商议下层女性的教育问题。
在明治三十一年（1898年），歌子创立了帝国妇人协会并亲自出任会长，之后作为帝国妇人会的事业，歌子于次年创立了实践女学校和女子工艺学校等女性教育机构。同时，在甲午战争之后，中国也开始大量向日本派遣留学生，当时创办了实践女学校校监的歌子，对于接受清朝留学生的事业格外积极，她前后与张之洞、孙中山等清末民初的政界人物都有过来往，前后共接受并教育了上百名来自中国的女性留学生。其中不乏有秋瑾等近代女杰，和章宗祥等政府要员的妇人之类的上流女性。
图：歌子（右）与来访的章宗祥夫人
图：歌子（前中）和清国女留学生合照的毕业照
图：孙中山寄给歌子的书信
看过电视剧《阿浅来了》的读者们可能知道，当时创办这一系列的女子教育机构，需要过硬人脉和一笔庞大的资金。电视剧的主人公，实际是靠着从娘家三井家获得的一大片土地和利用和政治家们关系募集到的资金，才得以在二十世纪初创办了如今的日本女子大学，而在十九世纪就前后参与创办过一系列学校的歌子，所需要的人脉和资金则无疑更高出一筹。关于这些人脉和资金的来源，又惹出了不少坊间传说，特别是和从明治元老到明治中后期的望月小太郎、床次竹二郎等政党政治家之间的男女关系方面的绯闻更是从未中断。甚至她的秘书之后还作证说，到了年仅八十岁时候的歌子，还和自己的司机保持着男女关系等等。关于这些传言的真伪，笔者不想花太多篇幅去考证，确实有很多传言不是空穴来风。然而即使所有的传言都是事实又能如何？回头看看那些明治元勋，很多不还是女性关系乱七八糟，终日流连花街柳巷，和艺妓们不清不楚。但只要他们满嘴儒家道德忠君爱国，现实中政界又卓有建树，人们才不会顾及他们这些政界元勋私生活多么不堪，私生活问题丝毫不妨碍他们被奉为明治元老，名列公侯，历史上留下的也都是一些“杰出的政治家外交家”之类的美名。为何时至近代（甚至说时至今日也不过分）一位女性，一旦在对政治界有所影响，或是在社会上有举足轻重的影响力之时，这类关于其私生活混乱的骂名就会接踵而至。而这类传言对于其形象的破坏力，远比那些男性政治家们大太多。不得不说，这一切的骂名和留言，大多都是东方社会传统思想遗存的产物。其真实与否，又有多大关系？
参考文献：
扇子忠《明治の宮廷と女官》（雄山閣 2014）
西尾豊作《下田歌子伝》（咬菜塾 1936）
故下田校長先生伝記編纂所《下田歌子先生伝》（同所 1943）
原武史《皇后考》（講談社 2015）
山本博雄《妖婦下田歌子》（風媒社 199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