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博学之人，却在一周前悄然离世，享年82岁。萨克斯深受人文主义熏陶，创作题材广泛。无论是对病人的关心，对化学的热爱，抑或对音乐的痴迷，他的文字总能跨越学科界限，揭示出生活中晦涩而奇妙的联系。在他的笔下，科学与艺术，生理与心智，造化的洗练之美与想象的无限魅力，万事万物皆有联系。

他曾在文章中引过亚·罗·卢里亚（A.R.Luria）（注：卢里亚是苏联著名作家与神经心理学家，同时也是萨克斯的导师）的一句话，叫“科学即诗艺”。

萨克斯从医多年，并执教于纽约大学医学院神经学系。在《睡人》（Awakenings）、《错把妻子当帽子》（The Man Who Mistook His Wife for a Hat）、《火星上的人类学家》（An Anthropologist on Mars）等作品中，他为读者打开了奇特的医患世界。患有严重失忆症的病人，完全没有“过去”的概念。即便当下之事，两三分钟后就被忘到了九霄云外，三十年的生活更似一张白纸。一对天才双胞胎，日常生活无法自理，数学才能却煞是惊人，能轻松记住300个数位，连20个数位的质数也能倒背如流。还有这样一位盲诗人，脑中幻觉迷离诡谲，层出不穷（在萨克斯看来，这更像一种天赋）。他有时看见金色大马拉着蔚蓝的马车，载着送奶工匆匆而过，有时则目睹脚踩鞋履的鸟儿成群飞过，化身为身着中世纪服饰的男男女女。书中的故事古怪离奇，游心骇耳，颇有博尔赫斯（Borges）或卡尔维诺（Calvino）的文韵。

萨克斯描写这些奇人奇事，并非只为吸人眼球。他与另一位医学作家契诃夫（Chekov）一样，旨在刻画真实可感的人物，以展现敏锐的观察与深刻的洞见。患者的精神疾病会如何影响他们的日常生活，处世之道，甚至是心智发展？这一系列的问题成了萨克斯写作的焦点。他的故事脱胎于日常案例，情节靡细，高潮迭起，引人入胜，有弗洛伊德（Freud）和卢里亚的影子。病患的经历不再只是特例，而成为了人类的共同经验，体现了生命的偶然与无常。

通过各类案例，萨克斯试图从情感、玄学甚至生理学角度分析病症。病患深受恶疾之苦，难免会变得孤独自闭，但其中不少人能屈能伸，并未一蹶不振，有的甚至化“弱点”为优势，取得了惊人的成就。

在《火星上的人类学家》中，萨克斯确实一语道破，疾病“有时候并不是坏事，反而能激发潜能，推动人类的发展与进步。疾病中能开出生命的奇迹之花”。比如，智商低于常人的年轻女子却能学会30多种语言的咏叹调。罹患图氏综合征（Tourette’s Syndrome）的加拿大医生能够熟练地完成复杂手术，接连几小时竟不曾发病。萨克斯还写道，一些学者认为陀思妥耶夫斯基（Dostoyevsky）和梵高（van Gogh）患有短时性癫痫，巴托克（Bartok）（注：著名作曲家，匈牙利现代音乐的领袖人物）和维特根斯坦（Wittgenstein）可能有自闭症，而莫扎特（Mozart）和塞缪尔·约翰逊（Samuel Johnson）则得过图式综合征。

在几本近作中，萨克斯则将视线转向了自己的生活。《钨舅舅》（Uncle Tungsten）是写给化学的一封情书。《幻觉》（Hallucinations）记录了他接受致幻剂实验的前前后后。自传《在路上》（On the Move）则是对医学生涯与年轻时光的回顾。萨克斯的一生，经历过冒险，研究过学问。他曾在英国的医学院深造，后来去到加拿大，做了一名林区消防员，又辗转到三藩市与洛杉矶，在当地的医院任职。年轻时，他是加州地区的举重冠军，常常在周末跨上摩托车，开到数百英里外的拉斯维加斯或大峡谷。

萨克斯的自传笔调明快简省，不时穿插两句自嘲之辞，但也不失其他作品中直率犀利的文风。读者透过文字，能够一窥萨克斯童年时的恐惧与离群，从而明白长大后的他为何观察细致，悲天悯人，在医界与文坛均有建树。少年时代的战乱与流离，学生时代的打骂与霸凌，这些往事依然历历在目。萨克斯写道，他这一生为三则信条所影响：“友爱他人，寻找归属，坚信不疑。”

他也花了不少笔墨写到罹患精神分裂症的哥哥迈克尔。年轻时对哥哥的嫌弃与冷漠，始终让他心有愧疚。正是强调逻辑的科学，为萨克斯打开了理智之窗，去正视哥哥的病症。同时，医学的发展也让他深受鼓舞，决定学习医术，主攻精神分裂症一类的人脑疾病。后来，萨克斯继承了父母衣钵（父亲是全科医师，母亲为外科医生），成了著名的医生。

萨克斯曾说自己是个“情之所钟之人”，这份“强烈的热诚”与广泛的喜好在其作品中比比皆是。蕨类植物、头足动物、水母、火山、元素周期表——神奇的造化之物总让他心醉神迷。他爱游泳、化学、摄影，对写作更是情有独钟。孩童时期的他就酷爱文字，14岁时开始记日记，此后不曾间断。萨克斯生性害羞，写日记是他反省自己、与世界对话的方式。除了近千则日记外，写书与论文也是他与读者沟通的不二法门。他赞颂科学的美妙，以及生命的无限可能。

萨克斯崇尚“与生活保持距离”，连他自己都意外竟在晚年遇到了爱情。写到与爱人比尔·海斯（Bill Hayes）的邂逅，他说，“（天啊！）我当时都已经77岁了。”他表示，放弃“一辈子不婚”的想法，就像几十年来吃着千篇一律的早餐，却在某个清晨“决定起身，去尝点其他东西”。

今年2月，萨克斯为《纽约时报》专栏撰稿时透露，自己已处于癌症晚期，时日无多了。“我承认，我很害怕。”他写道，“但眼下心中却是满满的感激。我尝过爱情的滋味，我受过他人的帮助，我也向别人伸过援手。我一直在阅读、旅行、思考、写作。我是作家，也是读者，与这个世界谈了场特殊的恋爱。”

“毕竟，能生在这颗美丽的星球，在观察与思考中度过充实的一生，已是莫大荣幸。”尽管奥利弗·萨克斯这么说，但他的离去，意味着世上少了一位博学悯人的医生，亦少了一位才情出众的作家。是他，揭示了人脑的奥秘，抚慰了失落的人心。

本文作者：角谷美智子（Michiko Kakutan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