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ttachment=13183933]
中国古代文学素以含蓄为美,这和中华民族在几千年的历史积淀中形成的民族心理、性格紧密相关。与西方的“直白坦率”不同,中国的民族性格是“含蓄委婉”,反映到文学创作上便是“书不尽言、言不尽意”的追求。尤其是汉代之后的中国文人,秉承屈原所开创的、被王逸等经学家一再阐释而扭曲的“香草美人”的传统,在作诗时更擅长假托、隐喻等手法,结果就是写出很多看起来如此、其实是彼的诗作。后人读诗,倘若不了解作者创作时的本事,往往容易误解。
与李商隐一同被称为“小李杜”的杜牧有诗《怅春》曰,“自是寻春去较迟,不须惆怅怨芳时。狂风落尽深红色,绿叶成阴子满枝。”(《全唐诗》作《叹花》,“自恨寻芳到已迟,往年曾见未开时。如今风摆花狼藉,绿叶成阴子满枝”)无论《怅春》或《叹花》,读起来都是描写寻春迟,春末芳菲尽的自然景象,殊不知其中隐括的是一段痛失的情缘。
杜牧“好读书,工诗为文,尝自负经纬才略”,所写的《阿房宫赋》可谓后世必读篇目。祖父杜佑、堂兄杜悰皆为一时名臣,他也“刚直有奇节,不为龌龊小谨,敢论列大事”。然而,杜牧亦“恃才名,亦颇纵声色,尝自言有鉴裁之能”——非简单的“狂于美色”,而是会鉴赏拣选。杜牧曾听说湖州的女子“长眉纤腰有类神仙者”,便在从宣城辞职归长安时,先专程去湖州看美女。彼时,杜牧声望甚高,当地官员“迎侍颇厚”。连续十天都宴饮无休,但杜牧对地方官伎和官员为他挑选的美女都未看中。将要离开时,官员问他还有什么愿望,杜牧说:“愿泛彩舟,许人纵视,得以寓目,愚无恨焉。”地方官府便择日准备了彩船、乐队,“鲜华夸尚”,两岸观者如堵。可惜流连一日,杜牧仍未有所获。
“及暮将散,俄于曲岸见里妇携幼女”,杜牧一眼看中,“此奇色也”。派人将母女接上船,杜牧和少妇约定,等女儿长大后许给他。为了表明诚意,杜牧送少妇丝绸衣料为定,并写下契约。以十年为期,如果十年后杜牧不回江南,则小女孩可嫁他人。杜牧回京后留在京中做官,他曾以京官俸禄低不能养家为由,要求外放,但宣宗迟迟未准。等再度回江南、出任湖州刺史时,已是十四年之后。上任第三日,杜牧派人去找这对母女,得知小女孩已经嫁人三年并育有两子,便“召母及嫁者诘之”。小媳妇的丈夫担心杜牧扣人不放,特意带着两个孩子跟着同去。杜牧怪怨他们收了定礼而毁约,当年的少妇却出示杜牧的契约并说“待十年不至而后嫁之,三载有子二人”。杜牧“熟视旧札,俯首逾刻”,由是作《怅春》。
如果说杜牧的这段遭遇从“绿叶成阴子满枝”中还约略能探得一二,那朱庆馀与张籍的两首唱和诗作,若不知诗本事,必难解真意。朱庆馀作《闺意献张水部》,“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张籍读罢大悦,回赠诗曰:“越女新妆出镜心,自知明艳更沉吟。齐纨未足人间贵,一曲菱歌敌万金。”朱庆馀的诗写的是花烛夜后,新妇次晨要去向公婆请安,但不知道自己化妆是否得当,娇羞地悄悄问丈夫。而张籍的酬作是描绘美丽的越地女子虽自知貌美,但却未张扬,而她的美貌其实超越一般的世俗之物,她的歌声也是无价之宝。
新妇与越女诗何以能酬唱应和?原来,朱庆馀在参见科考行卷时,投奔的是张籍。张籍对其很赏识,将其作品精选、修改后,保留了二十六首,大加推赞。官员们都知道张籍不会轻许褒奖,皆对朱庆馀另眼相看。朱庆馀登科后,写了《闺意》献给张籍,用新妇与夫婿比拟自己与张籍的关系,以示谦逊、不忘旧恩。张籍的和诗则表现出对朱庆馀的由衷肯定和嘉许。于是,“朱公才学,因张公一诗,名流于海内矣。”
张籍擅写此类隐喻诗作。两唐书说张籍“性狷直”、“性诡激”,擅长古体诗,有传世之句——他的“恨不相逢未嫁时”便让多少自以为在错误的时间遇到对的人的痴男女奉为圭臬,但其实他想表达的是对拉拢他的李师古的拒绝。青州节度使李师古仰慕其才华,欲请张籍去做他的幕僚,但张籍可能厌恶其残暴,未收他的礼金,且写下这首名为《节妇吟》的诗以明志,“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看过了诗作背后的故事再读诗,常会发现诗人想说的和读者读到的是那样不同。又有谁知道徐志摩的《这年头活着不容易》并无微言大义,亦非为了苍生、现实,只因他上山不巧,遇到了雨、误了桂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