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们的印象中,大象是一种充满浓厚异域色彩的动物,常见于《动物世界》一类节目,而人类驾驭的驯化大象,也充满异国色彩,最容易联想到印度、东南亚之类的地区,背景是一片香蕉林。《说文》:“象,南越大兽”,说明至少在东汉人看来,大象已经是一种充满南方异域色彩的动物。人类驯化的大象在中国也偶有分布,一般会联想到西双版纳,再远一些也是南蛮孟获的战象,让蜀汉士兵望而生畏,落荒而逃。但无论如何,一般人很难将大规模驯化、饲养并驾驭大象和中原古代人群联系起来。
战象无疑是古代战场上的“大杀”,且不论战象本身的物理攻击和冲击力,仅其架势,就足以震慑对方士兵的心理,面对长鼻獠牙的巨兽,脸色已青白相间。古希腊阿里安《亚历山大远征记》记载,印度的战象曾经给横扫世界的马其顿征服者留下深刻印象。印度人用200头战象配合300辆战车、4000名骑兵及3万步兵阻挡亚历山大的远征军。
在列阵的最前线布置一列战象,每隔十来丈摆放一头,在步兵防线之前形成一条防线。在任何情况下,敌人都不敢从大象之间的空隙冲进来。“骑马的当然不行,因为马一见大象就惊,步兵更不行。因为在列队向前推进的重装部队面前,他们无法前进,而且大象也会冲击和践踏他们。”号称“世界征服者”的亚历山大军队,在印度战象的实力面前,也受到了严重威胁。公元前219年汉尼拔在特雷比亚河战役中大胜罗马军团,也是依靠37头战象从侧翼涌出,突破了罗马军团的三重防线,击败了罗马人的绝对优势,从而大获全胜。
《剑桥战争史》说,象的庞大体积与重量本身便足以构成强大的战斗力。战象具有如此惊人的优势,因此也被广泛使用于古代世界的战场上,包括波斯、埃及、塞琉古、安条克、帕特亚、斯里兰卡,乃至中古欧洲查理曼、腓特烈的战争活动中都有战象的使用。战象是广泛分布于古代欧亚、北非的常见兵种,同样也存在于先秦时代的东亚。
商代中原气候适应大象生活
《吕氏春秋·古乐》记载“商人服象,为虐于东夷。周公遂以师逐之,至于江南,乃为《三象》”,是说商朝人驯化大象,用于对东夷的征服活动。但周朝灭商后,周公东征,一路将商朝的战象部队驱赶到南方,还创作了一首诗歌《三象》作为纪念。
《孟子·滕文公下》也记载说“周公相成王……驱虎豹犀象而远之”,谈到周公东征驱赶的商朝“猛兽军团”有虎、豹、犀牛和大象,殷人可能和王莽一样,“又驱诸猛兽,豹犀象之属,以助威武”,将各种猛兽投入战场,用于瓦解敌方的士气。
其中也包括了战象。《左传·定公四年》记载,吴军追击楚昭王,楚国被逼急了,于是“王使执燧象以奔吴师”,意思是在大象尾巴绑上芦苇之类点火,以惊慌的象群冲向吴军。这条材料可以反映不少吴军士兵成为象腿下的肉饼,也表明楚国饲养了不少大象,在逃难时也带着一批。
可能有人会觉得奇怪,楚国这种南方国家有大象,还基本说得通,但商朝在中原,要“为虐于东夷”,也是在山东、淮北一带活动,这么冷的地方,哪来的大象?要知道,汉尼拔的战象在翻越寒冷的阿尔卑斯雪山时,可是伤亡惨重的。但实际上,先秦时期的气候比现代温暖,除了西周早期有一个很短的寒冷期以外,其它阶段大多温暖湿润,黄河流域接近现代南方气候。胡厚宣先生早就谈到:“殷代气候,不特稍暖,且远较今日为热。”
竺可桢先生也谈到,殷墟地区的大象是本土所产,而不是从南方地区引进。因为当时殷墟地区的气候为热带或亚热带,完全适合大象的生长。在中原地区新石器时代的地层中多有象骨的遗存,甚至连北京地区也有人工饲养象的遗骸,可见野象的分布与象的饲养比现代纬度高得多。
在殷墟出土的动物遗存中,有三类物种的生活与竹林密切相关,即竹鼠、野牛和大象。殷墟有大量的竹鼠骨,可见有丰富的竹林存在。这里还有亚热带的獐和四不像鹿,此外还发现了一千多头圣氏水牛,都能说明此地在商代的温暖湿润。现代中原的河南称为“豫”,《说文》解释说“豫,象之大者”,可知“豫”就是大象,中原地区曾因产大象而获名。《周易》中的“豫”卦,也和大象有关,比如其初六“鸣豫”描述了大象的鸣叫。
在商代中期的郑州小双桥遗址,就发现过被用作献祭的大象骨骸。1935年,梁思永主持殷墟王陵东区1400号大墓附近发现过象坑,埋着一头成年象和一名大象饲养者。1978年在殷墟王陵西区东南发掘的祭祀坑M35中就埋着一头幼象,戴着一个铜铃。幼象身高1.6米,身长2米,门齿尚未长出。
经专家鉴定,属于亚洲象。这些材料显示,这些戴着铜铃并有专门人员饲养的大象不是野生象,而是“殷人服象”的结果和证明。此外,这些大象都埋葬于王陵区祭祀坑,也显示了大象的重要性,可能就是商王专门训练出来虐别人的“大杀”。
大象广泛见于上古时代的中原,因此古书中记载大舜“象为之耕”,也就容易理解,陈梦家先生就解释说这是舜将大象用于耕田。舜的弟弟名字叫“象”,可能也和大象有关,徐中舒先生推测说象封于“有庳”,也就是“有鼻”,是舜驯化长鼻子大象的栖息地。
甲骨文中常见“获象”的记载,最多一次捕获了二百五十只野生象,收获颇丰。这些捕获的野生亚洲象,经过驯化,就能广泛投入使用。日本学者白川静认为,殷人在修建宗庙等大型工程时,可能使用了驯化的大象搬运木材等建筑材料。既然被用来耕田、运木材,那么被用于战争,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充满超自然力量的象牙
甲骨文中记载诸侯向商王输送大象,而国王也将一些大象转送给其它诸侯,例如《甲骨文合集》8984片记载雀国是否向商王进贡大象,4611片也记载进贡的大象送到了。3291片记载将一些大象赠送给仓侯,让他带回去。32954片记载商王到大象饲养基地去视察,4616片记载占卜求问大象是否会遭灾。当时不但会捕获野生大象进行驯化,也会从诸侯那里索要大象进贡,放在饲养基地,国王会去视察,有时会询问大象的平安,或者将一些象转赠给其它诸侯。
周代的大型舞蹈有《大武》,配合的小型舞蹈有《象》,也称《象舞》,孔颖达说《象》这一舞蹈表演要用干戈。周公东征,驱赶商人的战象部队,创作了《三象》诗舞作为纪念。王国维先生认为《三象》也是《大武》中的部分。根据周公驱赶殷人战象史迹创作的战舞《三象》。
后来成为周人的战争舞蹈《大武》中的内容。表演《象》要用戈和盾牌,可见商周时代乘象的武士,驾驭在大象之上,手持戈、盾进行战斗。此外,一些青铜战斧上也有大象的形象,日本学者林巳奈夫说这表明了大象是令当时人们感到恐惧的动物。大象与诛杀的斧钺联系在一起,既表明了战象的杀戮功能,令人恐惧,也暗示驾驭战象的武士除了使用干戈之外,也使用斧钺战斗。
战 象长有獠牙,这种长牙在战场上不但能震慑敌方,还能在冲锋时造成实际的物理杀伤。《周礼·秋官司寇》记载“若欲杀其神……则以牡橭午贯象齿而沈之,则其神死,渊为陵”。意思是说将两段象牙一纵一横贯穿橭木,组成一种十字形的器物,沉入水中就可以杀死邪恶的水神,甚至能使水神所居的深渊变为高地。可见在先秦时代的人们看来,象牙是一种神奇的事物,充满了超自然力量的功效。大象浑身都是宝,牙齿不但能杀神,李学勤先生还考证过大象骨头被用于宗教占卜,也是交通祖先和神灵的法宝。
对于“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的先秦时代来说,战场和宗教祭祀紧密相关,战场也是被超自然力量支配的地方。各种“兵阴阳”知识的广泛流行,都可见先秦战场并非祛魅之地,而是充满了超自然力量的场所。战象的獠牙能够杀死神,象骨头能通阴阳,那么杀死敌人,就更是轻而易举了。就算是敌人举行过“兵阴阳”一类的祝禳活动,具备了后世义和团大师兄们“刀熗不入”的神功,那也不用怕,战象的神牙也能搞死他。
春秋晚期楚国还用大象攻击吴军,到战国时代,随着黄河流域的大规模开垦,野生象逐渐绝迹,《韩非子》、《战国策》中只提到“死象之骨”和“白骨疑象”,战国时期中原只剩下了大象的骨头遗迹。再后来,大象的分布越来越边缘化,只能在西双版纳这样的地方还有遗踪。古代世界,战象的使用非常广泛,从北非到欧亚大陆,都有分布,中国当然也并不例外。了解历史,不能用现代的自然气候条件去想象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