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思颜被玉良辰带走了,我刻意忽略了她不可思议的眼神,微笑着看她离开月王府。不得不说,这是身为人质的我唯一能做的积极的事情了。而这以后,我只能乖乖地呆着,接受玉良辰或放弃我或放弃王位的选择。
时间前所未有的成了极其充裕的东西,我能花一个下午的时间粘着府里的小丫头学刺绣,虽然半成品总是最终变成了废品。也能窝在花园里,观察一瓣瓣凋谢的花朵,惊觉已经是暮春节气了。总之,一切平静,好像我仅仅是来做客的客人一样。
深夜,我抱着还温热的茶坐在窗边赏月,无事可做以后失眠成了困扰我每夜必修课。突然,不知从哪里开始,府里本来已经熄灭的烛火一个个又被点燃了,很多下人提着灯笼走来走去。我不解,看他们行色匆匆地把红烛换成了白烛,红灯笼也换成了白的,甚至是红漆柱子,也有人开始粉刷成别的颜色。
眨眼工夫,侍女来到我的房间,无声无息的熄灭红烛,换上白的。难道......我的眼皮跳了下,冲出屋子,没走多久便看到脸色冷清的月王。看到我,他正要进书房的步子转而向我走来:“你出来作甚?”
“王上......去了?”我小心斟酌着用词,不过看到他毫无悲戚的表情,也许怎么说他都不会介意吧。
他点点头:“嗯,父王死了,三天后发丧。这也是给三弟的最后期限。”我沉默的时候,他已经关上了书房门。对着紧闭的门板,我愣了片刻。想起自己还穿着明黄色的衣裙,连忙回房去换。换着换着,手下又停了。还剩三天,我平安无事到现在是因为玉良辰在犹豫,在我和王位之间犹豫。这种认知不晓得是好是坏,毕竟他没有痛痛快快地选择我,不是吗?
一夜无眠,我照例坐在花园,喝茶赏,不过已经没有花可以赏了。满目的素色让我有些心烦,或许不是颜色的问题吧。抱起茶碗喝了一口凉掉的茶水,凉意顿时从喉咙流遍全身,忍不住地想要颤抖。
“白姑娘,王爷有请。”管家恭恭敬敬地在我眼前鞠躬行礼,不卑不亢地提出月王的“请”。
掰着手指头算算,明天王上就发丧了,同时也会由王后宣布下任的王,看来玉良辰还是没有权衡好利弊啊。
推开书房的门,月王端正的坐在窗边的椅子上,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见我进来,一挥手屏退了所有人,房里只剩了我们两个。
“你心急了?”我在他旁边用来小憩的榻上坐下,仔细辨识着他眼中的细微变化。可惜,什么也没有。
他不看我,自顾把散落手边的书收拾好:“三弟来过了。”
我原本勉强自己放松的神经再也维持不下去了,死死地盯着地面,不做任何回应。
“他放弃了你,”他冷笑起来,“一向淡泊名利的三弟竟然也同我一般了。”
我吐出一口气,笑得心口有些发疼。尽管明白他做的是对的,可是当听到最后的选择,还是觉得难以接受。他邪魅而无害的笑容突然浮现在眼前,我却不敢回以微笑,就是这张爱笑的脸在今天面对月王,说出了不要我的话......
我深吸一口气,想要说些什么,可是喉咙发堵,有什么阻塞在胸口,让人难受得想要流泪。
“你知道他对我说什么?”月王突然大力地把手中的书摔了出去,“他竟然说我不适合做王!难道他一个江湖人就适合?”
我点头,好容易才发出声音:“为君主者,不仅需要你的冷厉,还需要仁慈。不敢说玉良辰有多么符合要求,起码,你是不合格的。”
头皮突然剧痛起来,我被外力迫使不得不抬起头,看着月王那双因愤怒而充血的眼睛:“白流景,本王随时可以杀了你。”
我忍痛笑道:“当然,从辰王殿下说放弃我的时候,你就可以这么做了。”
他渐渐冷静下来,放开了我,只是一双鹰目还不肯放过我。稍稍梳理了下被抓乱的头发,我好整以暇地也看着他:“想好我的死法了么?”
他又冷笑一声,转而坐回桌前,双手交握在一起:“你可知三弟说白姑娘可任由我处置之时他有多么痛苦?”
“我相信你说这话不是单纯的为了让我难受,虽然我已经如你所愿的有点伤心了。”
“我要娶你,让玉良辰这辈子都不能舒坦。”
轻飘飘的一句话成了炸雷,砸得我蒙住了,随即愤怒的冲上前就要打他,手却被狠狠抓住:“玉良越,要杀要刮随你,我不会嫁给你的!”
他的手用力一带,我便跌进了他的怀里,那令人紧张的 气息顿时包围了我:“别忘了,你还有那么一大群家人,就算玉良辰保护得再周全,我总不至于一个人都弄不死吧?”
拼命挣扎的我顿时觉得连血液都冷硬起来,回头看见那近在咫尺惹人厌恶的脸,我恨恨道:“除了威胁,你还会做什么?”
“当然还有很多,不过对付你足够了。我和三弟的账可以慢慢算,不劳烦白姑娘操心。”
好容易挣脱开他,我抖着手指着他的鼻子:“玉良越你不会有好下场的。”
“那就听天由命了。”他不再理我,顺手翻开一本书,书房内顿时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中。
再说什么也没用了,我只得走了出来。坐在湖边的大石头上,双脚都挨不到地,仿佛眼下自己的心情,没个着落。离开临安的时候口口声声说要我等他,如今我还是等着,他却不会再来见我。而那些鲜活的生命——我至亲的家人朋友——还需要我来解救。一时间,所有的担子都压在了心口,郁郁得让人难受,偏偏又没有眼泪可流。难道真要委曲求全,答应嫁给那个混蛋?虽然已经不在意玉良辰会不会不舒坦——毕竟是他先放弃的——但我不想再嫁给一个自己不爱的人,更何况是一个也并不爱自己的人。
(十三)
我趴在桌子上,下人把一口没动的饭菜拾到食盒里,拎出去的时候微微叹了口气。他大概不明白吧,嫁给一个有钱有权的男人有什么不好,竟寻死觅活地闹了一整天。是的,寻死觅活。出了玉良越的书房后,我在房间里把所有东西都扔了出去,喊尽了难听的话,反正玉良越要留着我,留我让他亲爱的三弟不舒服。
王府里的亮光渐渐消失了,我仍维持着趴伏的姿势。明天玉良辰就有了新的身份——严国王上,受万人敬仰。而我,大概会老死在这个地方吧。
“流景......”漆黑的夜里,身后响起无比熟悉的一声轻叹,开始麻木的感觉被瞬间唤醒,我不可置信地直起身子,回头......落泪。伸手不见五指的屋子,明明顺着声源望去什么都看不见,我还是跌跌撞撞地走了过去,直到双手触到他的衣衫。抖了两抖,没有抱他。
“明天,”我深深呼出一口气调节变了调的声线,“王上发丧会很忙,你来干什么?”
他紧紧握住我的手,怀着深沉的歉意道:“对不起,我不能抛下严国的子民。”
“我懂,朔王和月王都不适合治理国家,你管着暗阁,自然有经验。”
“流景,你不怨我?”
听着他满含希冀的语气,再有怨气也不能说出口了:“月王要娶我,用绮华他们做要挟。”
“我带你走。”
“我不能放弃绮华,”我摇摇头,“他们很重要。”
“相信我吗?我保证他们会没事。”
我沉默着不知该如何回答,头顶突然漏下的月光及时解除了我的为难,只见莫凌从拿开了瓦片的屋顶探出头来,笑嘻嘻地问:“商量好了没?我和天佑要烧屋子咯。”
我不解地转头望向玉良辰,赫然发现他竟憔悴了很多,他凄然地笑笑:“你怕我再次丢下你才不回答我吧,放心,我不会了。一会儿我们离开后,尉迟他们放火少了这里,弄个尸体偷梁换柱。”
“这样月王就不会再找你啦,”莫凌轻快地接下最后一句话,“你们快点吧,下一队巡逻的侍卫就要来了。”
我也疲惫地笑笑:“又要劳烦你救我了。”
“甘之如饴。”玉良辰揽住我的腰,推开窗,飞到了对面的屋顶,寥寥几个起落就离开了月王府。伏在他的肩膀上回头看见后面火光冲天和越来越大的惊叫声,我长长呼出一口气,但愿能骗过月王。
“如果我不来,你会不会就嫁给二哥了?”还伏在他的肩上,听见他的问话,我咬了咬下唇没有回答,只当自己睡着了。
一夜无眠,我和玉良辰坐在辰王府客房的屋顶,谁也没有说话。眼看太阳窜出了地平线,我推了推他:“该去忙了,不是还有登基仪式么?”
“你愿意做我的王后么?”
我扭过头,不去在意他眼中的希望,轻描淡写道:“我怕月王还会找绮华他们的麻烦,你能不能派人保护他们?”
“好,”他点头,“流景......”
“我想四处走走,带着思颜。有可能的话,你再借我些路费,反正当了王上有的是钱了嘛。”
“你,不愿意嫁我?”他的嗓音突然变得嘶哑,“因为我选择了王位?那只是缓兵之计,如果昨晚不能救出你,我也会......”
“我明白,王位你不能不要,你也舍弃不掉我。可是,”我叹口气,“你是王,以后会有很多女人。你要我重新回到那个人心险恶的地方吗?”
“我会保护你。”似乎怕我下一秒就消失,他慌乱地抱住我,怎么也不放开。
“从来男子多薄幸,更何况红颜易老,而你身边不会缺少年轻貌美的女人,”我用尽全力挣开他的怀抱,“我只想过平静的日子,再也受不了那些勾心斗角的生活了。玉良辰,趁着现在你我还有情谊,放我走吧。我记得你的好就够了。”
他定定的看着我,那眼神似乎在渴望我能说出反悔的我,可是我没有。我清楚自己想要的,就像两年前离开安平王宫后所做的。我想和他在一起,但是如果那样会伤害到彼此,那么还是趁早断了联系的好。仔细想想,我的决定也是自私的,为了过安宁的日子情愿舍弃他。
“少主,该准备了,”莫凌在下面难得的没有调笑,“月王的人马似乎有动静。”
他还是看着我,话却是对莫凌说的:“月王府那边呢?”
“大火烧了整整一夜,差不多毁了大半,月王很恼火。”
“嗯。”玉良辰伸出手,想要抱我,迟疑了片刻还是仅仅揽住我的腰,带我落回平地。
我后退一步,露出无害的笑:“你去吧,我想见见思颜。”
“好,”他转头对莫凌说道,“一会儿带思颜来,告诉尉迟和裴瑾,要准备了。”
“是。”大概我们两人之间的气氛太多疏离,莫凌疑惑地看看我,眼见玉良辰就要走了,再不敢多问,连忙跟上前去。在他穿过院门时,我清楚的看到他失魂落魄的模样,心不禁又抽痛许久。
思颜拎着简单的小包袱,担忧地拉住我的衣袖:“小姐,这样不告而别好吗?”
“没关系,他不介意。”我眷恋地多看了两眼他曾经生活过的地方——辰王府,而后坚定地转身离去。以后,他将不再住在这里,我怀念的也只会是他被叫做玉良辰而不是王上的日子。伸手覆上右脸上那道细微的伤痕,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发现思颜又愧疚地开始低头,我放下手轻轻捏住她的耳朵:“既然你还叫我小姐,以后可是要继续接受我的荼毒哦。”
“小姐我也不小了,不要一天到晚的揪我耳朵啦。”思颜不满地瞪我一眼,快步走了两步。我笑笑,跟了过去。一个人只要不再想要就什么都可以放下,所以当我不再想要留在他的身边,我觉得,一切都可以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