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传说
青草的气息,蹿入鼻孔,痒痒的。
寒气便如附骨之蛆,缠着他不放。他打了个喷嚏,这才发觉自己醒了。暖风吹过,带着树叶的轻响。
我没有死?
他想着,觉得浑身软软的无半分力气,但饥饿又迫使他必须爬起来面对这个未知的世界。他睁开眼睛。
树叶沙沙。阳光射来,投下斑驳树影。鸟儿在树与树间穿梭嬉戏,时不时发出几声悦耳的低鸣。
冰龙呢?
一想到这点,欧阳立刻跳了起来,警惕地看着周围,仿佛那银白的身影会突然从一棵树后面扑向自己似的。
然而,这里河是那么清,树是那么绿,若非那块玉还紧紧攥在手中不曾移动过,他还真以为自己做了个梦呢。
吸气,站起。
一道弧线,从他的身上划过,到草丛里。凝目看去,见绿油油的草之间,依稀可以看见一块玉的轮廓。
“玉……又是玉……”
欧阳发觉自己在苦笑,心想自己怎么撞到了好几块玉?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将它拾了起来。就在自己的手指与玉接触的那一秒钟,自己的心竟跳了一下。
手指,扣紧。
一阵凉意从玉上泛出来,带着点似曾相识的亲切之感。
在受伤的手臂还在隐隐作痛的情况下,欧阳仔细端详着这块玉。
这玉作圆形,上面雕着一条龙,样子和那白龙倒有几分相似。
除此之外,还有一种微妙的、骨肉相连之感。
恍惚,瑞婆婆身畔的美玉光影似在眼前晃动。莫名其妙地,他逃离火龙和冰龙的魔爪,可他居然连如何逃出的都毫不知情。还有上次旅林中也是,若非左琼一时心血来潮,自己很可能和同乡一样在兼消失。
——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干笑之余,也不禁觉得此事太过荒唐,这时,身后传来了脚步声——英英。
欧阳看着她轻巧地从树木之间穿行,像一只春燕瞬间落在了他身前。现在她穿的是一身绿衣裳,和青草般的那种绿,带着一丝清爽,如刚喝了陈年佳酿。英英一看见他,就说:“谢天谢地,你终于醒了,衣服奉还。”
素手一挥,一件衣服已飞到了欧阳身畔,带着若有若无的清香,落到他手上。“是你救的我?”他问。
英英微笑摇头:“你自己命大,我一出天梯就看见你昏倒在地上,浑身冷极,若非你心脏还在跳动,还真以为你已经死了呢。年轻人,你一定饿了吧,这里有几个果子你先吃一下。”说着便如变戏法般变出了几个果子,“很好吃的呢。”
欧阳看着她觉得心里暖洋洋的,大概是因为有人关心自己的缘故吧。英英看他,面色忽然冷了下来:“别以为我在关心你,我只不过是觉得你现在还有利用价值而已。”
英英的冷言冷语并没有对欧阳产生什么影响。果子入口,又酸又甜,汁水尤其可口。英英看着他,神色倒有几分惊异:“你不怕果子中有毒?”
“应该没有的吧。”英英不再说话了,许久,笑了。
“我还忘了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
“谢谢,”英英的声音带了几丝虚无,几丝空灵,“谢谢你把衣服借给我。”
人,依旧。地点,还是在狐诉洞。
阳峰真人坐在大石上,微风拂动她有些花白的头发,不经意地带出几分优雅。在她身前,站着五女一男,女的个个花容月貌,男的尤其英俊潇洒。六人面面相觑,均不知师父今日授课完毕还叫他们留下是何用意。
阳峰眼睛微抬,目光掠过众弟子,似在看什么遥远的物事,忽道:“何月,去试试你六师弟的功夫去。”左首一个二十七八的女弟子应声,转头向左琼说:“师弟,请吧。”
此言一出,其余四个女弟子都是吃惊不小。大家素知青山一派大弟子虽是吕笛儿,但若论真功夫只怕谁也及不上何月。而且何月性格偏冷,下手又冷酷无情,就连同门姐妹也向来不讲情面。小师弟刚入门三个月,就让他跟这么样一个师姐切磋,简直是在整人嘛。有些人比如吕笛儿,已经叫了出来。
左琼也甚是吃惊。他向来听说自己这个三师姐何月极不好惹,抬起头,见她已站在自己面前,而其余弟子都早已远远让到一边。众人脸上均有不愉之色,一个梳着麻花辫的小姑娘再也忍不住,叫了起来:“师父,六师弟他才入门三个月,这岂非打死了他?”左琼侧头,见说话的是阳峰最小的一个女弟子,未满十岁,大家都叫她小铃。心中颇为感激,同时也夹杂了点被人瞧不起的不满。
“何月向来知道分寸,用不着你操心。”阳峰淡淡道,“左琼,为师此举只是想检验一下你入门三月究竟有何进益,你不必多虑。”
“是,师父。”
何月吸气,闭眼。
左琼微觉诧异,但旁边的女弟子已面无血色。吕笛儿又惊又惧,咬牙:“师妹她竟也下得了手!”
——睁眼!
一道寒光如流星般将左琼包围。接着,何月左手做兰花状,右手连挥。绿光顿起,在半空中化做蛇嘴状,向左琼冲去。而躲在旁边的四个女弟子一个尖叫,一个背过头去,另外两个则是看着师父。阳峰仍端坐在石上,一动不动。
左琼在青山派呆了这三个月,功夫已是今非昔比,但何月功夫太强,甭说蛇身,光那股劲风也足以使人窒息。一时间,心中闪电般转过一个念头:我要死了吗?
蛇的舌尖已触到了左琼的脖子,滑滑的,带着诡异的气息。
那一刻,左琼的眼前似乎闪过一个漆黑的身影。
他的叫声像负了伤的野兽,他的手也握成了拳,指甲深深陷进肉里。他的弓发出红光,很小,但足以夺去太阳的一半光芒,缓缓飞起。
绿蛇吃了一惊,紧接着它的惊异就变成了一连串嘲笑,它大笑着迎了上去——
相撞!
左琼头中嗡的一声,身体如离弦的箭倒飞出去,载入天池之中。
扑通!
吕笛儿咬着唇,眼中隐隐有泪光,长鞭飞出,将左琼从水中提了起来。
左琼双脚刚着地,立刻软倒。接着七晕八素,竟弯下腰呕吐起来。那边何月脸色也不大好看,但神色还属正常,看着左琼,脸上颇有惊异之色。
吕笛儿早就花容失色,抢上去要扶他。阳峰双眉一轩,喝道:“吕笛儿!”吕笛儿一震,接着到自己在这么多人的目光注视之下去扶一个男子,脸色立时红了起来,赶忙奔回。小铃抿着嘴,低声说:“师姐你是……”
“安静。”
小铃顿时不说话了。但那意思谁看不出来?吕笛儿脸越发红了,狠狠踩了小铃一脚。阳峰脸色和缓了点,对女弟子们道:“你们出去吧。”
一时间,狐诉洞只剩下阳峰和左琼二人。
左琼一手撑着地,缓缓站起,看着地上的呕吐物,神色颇为尴尬:“师父,弟子学业不精,非但一败涂地,还……玷污了狐诉洞的地面,十分抱歉。”
“没关系,”阳峰淡淡道,“你三月过后有此修为已属不易。适才为师教你的口诀还记得吧?”
“记得。”左琼抬起头来。
“回去好好修习。我看你现在初习御物凝元,灵性足矣,但根基不稳。修习之时须戒骄戒躁,循序渐进。我改天跟你师伯说一声,他那里奇珍异宝不胜枚举,让你挑一个作法宝。你那弓毕竟凡品,不是长久之计。”
“多谢师父美意,只是我和这弓感情颇深,无需劳烦师父师伯了。”左琼凝注着手中弓箭,“我也知道师兄师姐使刀剑的占绝大多数,可我打小只喜欢张弓搭箭,别的兵器从未触及过。前几天有几位师姐也和我说让我换柄剑,被我婉言谢绝了。”
“好吧,我不强求。这条路是你选择的,在你之前还没人走过,你可要想清楚。”
“弟子……弟子心意已决。”
“你现在怎么样了?”
“多谢师父挂怀,我现在没什么事了。”
“那就好,”阳峰仍是以一成不变的声音说,“你在这青山派呆了这么些日子,也该听见你师姐们对何月的评价了。你何师姐技艺高深,在龙虎派中算是年轻一辈的顶尖高手,许多妖人都曾伤在她的‘绿青双蛇’之下。”
“‘绿青双蛇’……”左琼念着,心想刚才何月变出的那条绿油油的怪蛇,多半就是什么“绿青双蛇”之中的“绿蛇”了。阳峰看着他,脸上第一次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你年纪小小,却天生是块练武的材料,是以才进师门三个月,就有如此造诣。如此再学两三年,定能胜过何月。”
左琼呆呆望着阳峰师父,不知她说这番话究竟是何用意。
阳峰看着徒弟,脸上露出倦意,问:“三个多月前,泪雨峰上突发怪声之事你还记得吧?”
“记得。”
“几天前,百石村遭受火龙袭击,整个村庄一片火海,村民死伤无数。”
“火龙?”心念电转,立即想到半年前兼遭受的灭顶之灾。
阳峰点头:“你这孩子领悟甚快。远古时代,世间混混沌沌,不分天地,后来盘古开天辟地,女娲造人,这些事你听说过吧。”
左琼答:“听说是听说过,但只是传说而已。”
“传说?”阳峰慢慢地重复着,“我要说的也是个传说。传说世间有金木水火土五条恶龙,为非作歹,涂炭生灵。后来有一位天木娘娘带着三个儿子,施展大法力,将金龙给杀死了。而其余四条龙也被压在了地底,世间才有太平。”
左琼在听。
“据说,木、水、火、土四龙分别被压在地龙洞、水灵殿、神龙渊和土寺这四个地方,被天、地、血、泪四玉镇住——”
“师父,但您说火龙它——”
“我没有说完呢。这位天木娘娘和她的儿子将自身所有法力化在四块玉中,每块玉上都有巨大法力这是不必说的,但是几百年前有一个法师说——神龙渊中的火龙终有一天会觉醒,并带来一场巨大的灾难。”
“这——”
阳峰慢悠悠地说:“当时我们这些人也不信,但现在……嗯,防患于未然,总之,我要你和何月、吕笛儿去百石村一趟。”
“那师父您为什么要把其他的师姐们都叫走?”
阳峰淡淡答:“有些话她们已经知道,再叫她们听一遍没有意义;有些话她们不必知晓,你不必告诉她们今天你我的谈话。”
“弟子知道了。”
“好了,”阳峰的脸上再一次露出倦色,“你走吧。”
左琼的背影消失在狐诉洞口的那一刻,阳峰整个人就像突然垮掉了一般,她的柔弱,她的苍老,种种看起来与她无关的词汇一下子全部出现在她的脸上。如果现在看到她,人们只会以为这是个垂死的老人,哪里会想到这个一脸苍老与无奈之人竟是大名鼎鼎的阳峰道人?
然而她的目光,却一刻不离脚下的一池静水。
仿佛,镌刻在眸中的不只是水光潋滟。
凝望,直到如水目光变得无比的炽热。
呢喃,带着几分渴望几分沧桑与无奈。
“珂美,你可知道,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么……”
她轻轻、轻轻地念着,仿佛是对着天池,又仿佛是对着自己的心。
只有天池,静静地映出她孤单的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