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晏揽着他肩膀的手顺势放开,却趁机拉着他的手臂在桌前站定,颇有些遗憾现在长安的酒楼流行高祖皇后发明的桌椅器具,不似那些青楼楚馆仍以古礼席座——需求不同,配置也不同嘛,吃饭当然坐着舒服,但要抱着……当然还是席坐舒服又方便……必要时候还可以就地解决……
都秀胖脸上堆出谄笑,本能地指向主座道:“您请——”
那里原本是李寿的位置,李寿自然有些着恼,甩开楚晏的手当先坐了上去,都秀尴尬的搓手,正呐呐不知如何开口请楚晏在李寿旁边坐下,就看到楚晏似笑非笑的扫了那位子上摆的酒杯,酒杯上残存的淡淡胭脂召示了这个位置之前的主人,都秀一时福至心灵,冲外边喊:“来人,把这里全都撤了,重新摆上!”
绮莲脸色略微发白,纵然被人捧着宠着,到底她不过是个低贱的玩物。
不多时,莫说杯盏,连菜式都换了新的,训练有素的小斯行礼告退,忽被楚晏叫住:“把这个也换了。”黑色的靴子并没有华贵的装饰,靴尖漫不经心地将花凳踢倒,圆形的花凳在地上略滚动了一下,轻轻的滚动声像是碾在绮莲心上,一遍一遍的提醒她自己的卑贱。她抬头看着李寿,樱唇轻咬泪眼盈盈又强忍着不让眼泪落下的模样端的是楚楚可怜,可惜李寿一心在呕气,不曾看她一眼,绮莲不甘心的看向董知,这自命风流百般殷勤的少年此刻眼神飘忽手无足措,绮莲终于失望了,纤弱的肩膀有些颤抖,侍立在旁的小爱担心的扶住她,绮莲咬牙扶着小爱强笑着垂眸行礼:“绮莲就不打扰……”
“烦请绮莲姑娘再弹一曲吧。”楚晏坐下若无其事的微笑:“难得听到如此仙音。”
绮莲用力握紧了小爱的手,一双含泪美目直直地望着楚晏,楚晏笑容不改,绮莲似乎能感受到在他的眼里自己渺小如蝼蚁,又看了看旁边想让楚晏离自己远点又不愿自己主动挪位置而纠结的李寿,仿佛明白了什么,放开小爱的手,垂眸微笑:“云州侯过奖了。”
她坦然地坐回琴凳,姿态依旧曼妙,微微颤抖的指尖却泄漏了并不平静的心情,绮莲默默深吸一口气稳住略微发颤的手,便拨弄起琴弦,楚晏只说请她再弹一曲,她便当真只是弹琴。
渺渺琴音唤回董知的神智,杯盏都换成了新的,似乎之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真正的酒宴才刚刚开始。他的尴尬莫名缓解许多,再看楚晏也不似方才僵硬了,有心套近乎又不知如何开口,看唯一跟楚晏“有交情”的李寿呕着气理也不理楚晏,一时有些怒其不争,习惯性在桌子底下一脚踹去——他倒是准确的踹中了李寿,却完全没有看到李寿“嘶”一声轻呼的时候楚晏微皱的眉头。
李寿抬眼看两个损友使眼色都快使得眼抽筋了,才后知后觉的想到这个讨厌的楚晏似乎很得长安城少年的崇拜对象,于是不情不愿的开口介绍:“这是广雅侯的嫡长子都秀,字佳禾。这是四方侯的嫡长孙董知,字少明。”又翻了个白眼指着楚晏:“云州侯楚晏!”
都秀和董知齐齐瞪:完了?
李寿翻白眼:完了。
俩人继续怒瞪,这时代有表字才是有文化的表现,田间农夫市井中的粗汉不能识文断字自然不可能有表字,仕族亲贵间为显示自身的风度礼仪者说文化内涵,同时也区别于庶民,惯于以表字相称,直呼人姓名是极度失礼的表现——一般只有吵架骂人等情况才会直呼人姓名。
都秀和董知正是存心要套近乎的时候,难道要称呼云州侯么?那他们这没爵位的情何以堪……
李寿也知道自己理亏,可是……他是真的不知道啊!他平时连大名都懒得喊楚晏,更不会留意他的表字了,李寿心不甘情不愿的戳了戳楚晏:“你表字是什么?”
二人绝倒,不可置信的看着李寿——你居然这都不知道?
“临清,”楚晏微笑看着李寿,眼神灼灼。
都秀和董知忙举杯相敬:“临清兄英雄也,我等久仰!”
楚晏也不与他俩摆架子,含笑举杯:“过奖。我也久闻二位大名,今日幸会。”
都秀和董知对视一眼,不免尴尬,应该不是什么好名声吧……
但终究一杯酒下去气氛缓和许多,他俩满心崇拜,楚晏有心相交,不多时云州侯就多了俩忠实拥护者,热烈的推杯换盏之际都秀和董知裹挟着李寿也多吃了几杯,耳后便浮起淡淡红云,旁人不曾注意,楚晏看得清清楚楚,不由眸色更深,暗叹了声可惜。
自觉已经套上了交情,都秀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开口道:“在下有一事想请教临清兄,不知……”
楚晏移开目光,如同宽厚的本家兄长一般颌首鼓励:“但说无妨。”
李寿和董知都纳闷儿的看着他,都秀有些窘迫地开口:“在下任北军骑都尉也已有数月,也试了许多办法与那些军卒亲近,可他们还是只是表面上服我……”都秀羞愧的简直说不下去了。他上面有父侯的庶长子作比较,本身就有压力,又是几人中最年长,一来自觉没脸开口,二来……也觉得其他三个指望不上吧。
董知一听他这话,殷勤的表情渐渐淡下来,也低头不言,楚晏心知看来不是一个人的问题,他倒没好奇他为什么不去向自己的父侯求助,而是略加思索问道:“你之前在何处供职?”
都秀已经加冠两年了,不可能才开始进军中历练,果然答道:“曾任北宫右都侯。”
楚晏略一沉吟:“左都侯可是多年历练的老将?”
都秀点头称是。
楚晏笑道:“你父侯倒也用心良苦。北宫军队隶属卫尉,属于南军,向来负责守卫宫廷,北军乃是纯粹为征战而生,两军虽都是精锐,但各有不同。卫尉重守,士兵沉稳,多由有经验的将领任左卫,列侯亲贵之子任右卫,一则便于调教子侄,二则可使亲贵更忠于朝廷,士兵们惯于与亲贵打交道,待你的态度原本就不同。”他说到这,微微垂眸,似乎有一瞬犹豫,但还是继续道:“其实真正能指挥他们的,还是左都尉。”
都秀的脸一下就白了。琞朝为了避免出现国器变成私有,即出现一姓之军的情况,将领的直系子侄即便同属一军也不会在同一部曲,当然,倘若以虚职带在身边调教也是默许的,有些东西必须是亲身经历才会懂,各家安排子侄进北宫历练虽是惯例向朝廷效忠的一种表现,也是一种双赢的方式,北宫各部主将都是有真才实学之辈,子侄任副职也是近水楼台先得月,聪明人自然能学到东西,当然,也有任职期满都无甚收获的。
楚晏既有心点拨,便继续说明:“北军士兵骁勇,你所在的屯骑军更是重攻轻守,他们信奉的是以力服人,”他挑眉看都秀,大概想到了都秀把用在北宫卫士的招数再用到北军军卒身上的后果,淡淡道:“让他们服你很容易——打!打到他们服为止!”
他说这话的时候虽然淡淡,却眼神冷冽,隐隐有一种凶悍之气,让坐在他身边的李寿有些不适应,忽然第一次清楚的认识到他是真正经过战场的将军,一时有些呆愣。
董知胀红了脸急道:“那要是打不赢怎么办?”
都秀还能努力努力,他这先天就差的……
楚晏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道:“当兵是为了什么?舍生忘死除了保家卫国还为了封妻荫子,可这些只有赢了才有,能让他们赢的将军,才是他们真心信服的将军,倘若不能带领他们取得胜利,再武勇,也是无用的。”
董知眼睛一亮,瘦削的脸上露出一种油滑的精明,都秀虽然黯然,但终究找到了奋斗的目标,他本就不似董知喜欢弯弯绕绕,当即痛快的端起洒盏:“多谢指点,先干为敬!”
董知还在琢磨自己的事,见都秀一马当先,赶紧也端起酒杯:“先干为敬!”
有了开头,二人再开口请教就顺畅请多,楚晏不再如此细致的点拨,但寥寥几句又让都秀二人觉得受益匪浅,一时气氛之热烈都没人记得弹琴的绮莲了。李寿年纪小,又幼年丧父在母亲身边长大,虽然也少年意气,但只是纨绔不羁,终究缺少一种男子汉的气魄,听他们言语间尽是军中之事一时又是向往,又是迷茫,楚晏一直留意他的神态,借着交谈偶尔拍拍他的肩看他不再那么抵触,悄悄勾起一抹得逞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