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耽美原创]《应怜轻晓》(2015.9.5.175L)by Lain30_派派后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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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 [耽美原创]《应怜轻晓》(2015.9.5.175L)by Lain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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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uehuayed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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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级: 自由撰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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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类型的文蛮不错的~~~
lanlanzf

ZxID:14218232

等级: 牙牙学语
痛苦只是一时,原则要坚持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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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都是帖子,没有下载区了..
这个也没有写完..
lain30

ZxID:302203

等级: 明星作家
又没出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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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北江浊浪

秦卞在山谷风口向上望去,姬国的纛旗正矗立在长风之下,涤荡出一条条波状纹路。他微笑一下,对随在身后的靳壬道:“你还未识得我皇兄罢?”

靳壬亦扬起头,眼光自旗上血口大张的狻猊移向秦卞身上,带了浓浓揶揄:“大婚观礼得以匆促会晤一面,不曾看透,不过想必与你没什么相似之处。”

秦卞看上去却没有贫嘴的兴致,只点了点头:“除去血脉里带的四分……皇兄若是与我十分相似,姬国也得不到如今样貌。”停了停,“你就没有与他聊一聊的兴致?”他又促狭起来:“这可是你的准妹婿,还是你亲外甥要叫爹的人,杜当家的没有话想与人说么?”

靳壬不受撩拨,“以后有的是机会,我性子不急。”之后笑笑,“只是这有没有外甥,难说。”

秦卞板起脸:“这是什么话。无后为不忠不孝之首。杜当家这是要陷我秦氏一族于何地?”靳壬闻言一愣,道:“……你这顶帽子一扣,我以后都不敢说实话了。”

秦卞却反常地摇头,极其肃穆:“漓君,容本王提醒一句:邦交不诛,君交不疑。这不知究底的实话,更莫要出口。”

靳壬沈看他一眼,才道:“你不爱听,我揣在心里便是。”他看看走在前面几步远的许逸轻,捏了捏手指:“其实姬君是何等人,我心里大抵有数。否则又怎会把亲妹子交给不可托付之人?皇室亲情,可不光是姬国当今才有。”

秦卞古怪瞥他:“杜当家这话,听在耳里,怎有点不是滋味呢。”见靳壬瞪他,转而望着前方穿过守卫走下来的人,“不过所谓皇室亲情,从来是有底线的。”他莞尔一笑:“老实说,我对皇兄的底线在哪里,一直很好奇。”

颜继胪一见到这四人,却板起脸来喝令左右:“把这几个形迹可疑的人绑了,送中营帐中,待靖南将军发落!”最后一道守哨军校正在检看这几人一路而来所具的州府勘合文牒,闻言愣了片刻,回道:“可是大人,各府文印都有放批……”

颜继胪轻扫秦卞一眼,“那就更可疑了,先绑了再说!”秦卞看他,笑得耐人寻味,“不得了,看样子,要平安离开这山头,我们得留下些买路财。”颜继胪不理他,只肃面抖了绳索,阻住要对许逸轻动手的兵侍:“慢着,这一个是重犯,我别有处置。”

许逸轻被缚住时,觉到手中被塞入一小卷纸。之后,眼前这名端正的年轻将官便亲自“押解”他走向异于其他人的一条小道。

山道愈走愈窄,草长渐能没踝及膝,好在旁的景色不错,他也就随着一路走一路观赏,也不知走了多久,接空碧色里,先是几抹胭红试探着探出娇靥,接着霍然间整个人扑进了一座海棠苑,都是难得的粗大老树,满眼满鼻稳稳的的柔美芬馨——许逸轻这才又发觉,身后的人居然已无声无息消失了。

他身上的绳索本就绑得不甚紧实,挣脱下来握在手中,水淬墨染的坚韧筋皮,在掌纹间幽然有光。末端尚存一簇短细的穗子,缀着三两颗柔润的珊瑚珠,刺目的红黑相映,却使这死物有了魂魄一般,隐绰的凄艳绝美。

而他看那绳子的时候,有人亦坐在海棠树的枝杈间俯瞰着他,一瞬不瞬,屏息凝目。

若有人于远处望去,这该是一幅经年难以忘记的场景,足以证明那些其实虚无缥缈的、不在朝朝暮暮的永恒。

可惜画中人的心思,又是天上地下,绝无雷同。

秦沛先出声打破这平静幻境:“喜欢么?”许逸轻虽则早有预感,还是捏紧了拳,微微抬头,明显是在迟疑,但最后还是对上头顶上不远那双眼睛,他斟酌片刻才开口:“这不是陛下该出现的地方。”

秦沛眼里有危黯的情绪在闪动,“你该知道我送它给你的用意。”他三两下自枝头跳下,落在许逸轻面前,“你要遍访山川,朕的地界任你游历,今日你要走出疏笛峰去,先问过朕的意思么?”

他突然发难,字字凌厉,自称“朕”那一刹,表情也似多了许多陌生的东西,许逸轻不禁后退一步,怔了怔,道:“我……”却没能说出话来。

秦沛的眼光直把他逼得无处遁形,拆皮剔骨,秦沛下一刻的举动更让他措手不及——他捏住他的肩膀,力道大得像要把骨头捏成纸片,他所有以往掩藏得完美的狂戾之气弥散在目光里,攫住他的,不准他放松一刻,而牙缝里迸出的句子却是:“连你也敢弃我而去!”

弃我去者,父母,叔弟,挚友,挚爱,最后将是自己。

这语气中包含的内容和情绪太多,许逸轻听懂了,心中刚刚理清的对白甚至都被震成了空白。

秦沛也意识到这句话的语气有多么不对,索性粗鲁地抱起他,抵在树上,撞得树干一片摇动,零星花瓣纷纷飘坠,落在两人鬓边,衣角,身旁地下。许逸轻好半天才从花雨中解脱清醒,感到后背灼热的痛楚,和耳旁急促的呼吸。他恍恍神,刚要伸手去碰触这个人的背脊,秦沛已经扣住他的双手,哑声:“别动!”

明灭之间,好久以前,有个人也对他说过这两个字,下一刻,蓝白的裂纹自脚下绽开,烈焰之外,冰寒之里,孑然一身,无处可向,无人可寻……永生永世的噩梦之源。行将溺毙前,他反手,费力牢牢抓住秦沛的手。

有那么些时刻,十指相握,足可令六合静谧,海川收止。

手中的皮革与纸片带上秦沛传过来的温度,硌得掌心微疼,他感觉自己还走在无尽无头的冰河之上,那些陈年的冰碴子,却都在手心里慢慢消融……然不待多久,就有其他各种不堪的记忆攀粘而上,许逸轻心底挣痛,他猛然一推,力道之大,让秦沛不得不踉跄退上两步。

他喘一口气,得以展开手中纸片,那纸片是奏折所用的素竹纸,已然发黄,还有日久的水渍。上面赫然是几句笔记潦草的诗:风里吹落郢都,梦中看尽檐朝,庭中一株子都,一世岁月静好。他凉凉问:“这是什么意思?”

秦沛按压额角,极力忍住将眼前人狠狠压制在身下的冲动:“朝中旧事积繁,总有人欲依惯例借外力重提复搅。你……”他面上带了点复杂的无力之色,“我没有别的要求,至少在所有人都妄言真相的时候,多信任我一分,别轻言放弃。”许逸轻看那纸上半晌,这与《桐花集》上大有出入的句子,是与那碑上“金梧霓裳”如出一辙的字,萧厉狂狷直要脱纸而去。

秦沛走近他,圈起他的腰肢,抬起他的下巴,好一会儿,才轻声:“你就连再等一等我都不愿?”

许逸轻要说什么,却觉在他这般眼光的注视下,所有字句都无从组起。晾了晾,他还是从脑海里抽出来些线索,呓道:“你有江山,而我只有半身绝壁……我拿什么来等你?”

秦沛看进他眼底,不自觉又发力声冷:“江山是你愿意给我的。你这‘催眉折还’也来得太过容易,我还是那三个字,你休想!”

这样的压迫感让许逸轻有点眩晕,他合上眼皮,“那么,江山与我,你取谁,舍谁?”

一片无边无际的沉默。

秦沛语声平和下来:“这还是你第一次如此关心我的取舍。”

许逸轻睁开眼,把他推开,胸前失了另一具躯体的体热,蓦然一凉。“回答我。”

秦沛目色深沉:“你早知我的答案。”

“帝位,是我少年起就计划好的,唯一终点,也是我余生计划里至重的起点。你自祁宫逃出生天,就为如现在一般于乱世飘零么?许逸轻三个字,并不能关住你的身份,我的三弟,我的王叔,明宇,如鸢,你连他们的眼睛都骗不过。如果你要谋事,又在犹豫什么,放不下什么?”他缓缓抬起手臂,厚实的掌心朝向前方,眉目深沉,字句清晰:“白晓,我确曾用你做子,可是你并不是别无选择。既然你选了我,选了我的江山,半途事了拂袖,却算什么?”

许逸轻的目光在他脸上停驻良久,才聚结出焦距,他冷笑了笑:“不错,是我白晓选了你,选了你的江山。”他背靠树干,一时似是倦极,“我累了,和我坐一坐,好么?”

颜继胪回到靖东营中营大帐的时候,几个人已经喝上了。中营将军武狄对两位偷渡犯简直是目下无他相见恨晚,就差没称兄道弟,唾沫星子喷了一旁愣愣的郑升一脸,少年力持镇静擦擦脸子,就看到颜继胪正襟敛容掀门而入,又立刻惊弹起来,不察手肘撞在短几上,痛麻得气儿都掉了半截,哎呦哎呦的无力叫唤。

秦卞抬起头,眨眨眼睛,“正主来了,武将军,我们还是来日再叙罢。”武狄作势欲拦,道:“哎,我来介绍,这位是兵部的颜侍郎,你们之间一定是有什么误会,都坐下,再聊聊,才有解开的机会嘛!”一面朝颜继胪使劲儿使眼色,想来已将面前几位偷渡犯的身份猜到了六七分。

秦卞却意犹未尽还没演够:“我等阶下之囚,怎敢僭越,请两位大人万万饶恕一回。”武狄急了,跨步起身,拉了颜继胪到一边,压低声音:“颜大人,此事有些不对,你确定他们是圣命要拿的人?”听着秦卞还在那高高低低的叹气,颜继胪扯扯嘴角,露出个勉强称为笑的表情,接着蹦出一句:“王爷,您别闹了。”让除靳壬在外的两人一跌。而颜侍郎只在心底叹气,这少司马,真有越来越难做的趋势。

靳壬观察着帐中每一个人,再看看秦卞,觉得这趟旅行,真有越来越有意思的趋势。

换颜继胪对武狄介绍:“这一位是圣上的三王弟,永王殿下。至于圣命,也是陛下为避人耳目不得已而为之,事先并未知会将军,还请见谅。”秦卞看看武狄白里泛红、红里泛青的脸,亦收起玩兴来:“为行立便宜,我的身份,还请将军保守秘密。”他转头将郑升扭曲的小脸儿给揉掰正了,拍拍手:“饿了吧,武将军,你这里有什么特产待客?”

武狄好不容易恢复脸色,紧张道:“只要殿……秦公子想吃,小将……我尽力去张罗。”

秦卞别有用意看颜继胪:“我对吃饭的要求不高,只要选个好地方,能全揽我疏笛峰风光最好。”

颜继胪在心里继续叹气。

于是,中营旁最为开阔的一片平地被撤下旗哨,摆上一桌野味流席。从此地远眺,上覆天青,下平璧彩,蜿蜒滕水与星点湖泊如棋布的琥珀,纵横闪烁,绿田、黑瓦、白墙,织成景绣无端,悠悠延展到远处苍蓝雾霭之中;近处,石秀林明,几簇粉红的花影自山腰冲积而出的扇形狭谷里流溅而下,仿若在宣纸上以朱砂化水点厾一般,尤为引人入胜。

“咳……那什么呀,真漂亮。”郑升斜过身期期艾艾凑到秦卞身边,显然和他看到了一块儿。“能去赏赏花什么的是再好不过了。”

“我以王爷的身份警告你,”秦卞夹一块山菇扔在他口里:“想都别想。”

郑升皱起眉头,无声抗议,秦卞加上一句:“小升哪,你要是还想跟着我呢,就闭上嘴,乖乖吃饭。”郑升看定他,咀嚼完嘴里的菜,撇嘴坐回去:“扫兴。”

秦卞笑笑,他再瞄一眼那旖旎之光,心道,这小子不知,继续这个话题,才是扫兴。这可是他王兄出生的好地方,其中秘辛,不足为外人道也。再用一块狍子肉塞上旁边那张嘴,他抚抚肚皮,看来,要见到他的轻卿,得等上一段时日了。

  舍里燃着郢城带来的风茄沉水,看许逸轻睡熟了,秦沛才推门出去。正逢晚风入谷,海棠林中花飞阵阵,立在屋前的人被洒了一头一脸,却似无感一般,立得如大漠白杨一样笔直。

  秦沛垂眼看他:“福王最近可有动向?”

  “昨日刚与漓国的龙武将军做了笔大生意,是前朝太后赐下的器物,目标太大,需从靖东营借道。武狄近段时日定不敢有所动作,不过这个龙武将军派来的说客有点本事,恐怕达到目的只是早晚之事。”颜继胪答得流畅利索,姿势未变一毫。

  “知道是何物么?”

  颜继胪不出声。

  连他都不敢说。秦沛看向夕光里的花林,已殁的文修太后曾经极为宠爱福王,赐下绝无仅有的奇珍,亦在情理之中。国境私运,历来是屡禁不止,而私运御赐物品,还是前代遗物,想来秦钊真是给逼得铤而走险了。他颔首:“等朕回到郢都的时候,东西也该出境了,你知道该怎么做。”

  颜继胪下腰一揖,无声无息遁出秦沛的视线。秦沛站在原地,直到暖光退出古旧檐下那些斗拱相错的方寸之地,才转身进屋。

  或许自从再次离开郢城,许逸轻从未睡得如现在这般沉。他侧着身埋在团枕里头,呼吸轻细,梦里仿佛还回到了孩提时,母亲和侍女们在身后帮他捡风筝的时光。

母亲的脸在梦里依稀难辨,只那双白皙柔软的手,由来带着椒兰和苏合的香气,让人自然而然地神稳心安。她提起裙裾,追着奔跑的他,不防被什么绊了一跤,他转身看,就见那白色风筝遥遥飞去,落在烈红的大火里。他迭声大喊着母后,却在下一瞬被人按倒在地,剧烈的挣扎和翻腾之中,就觉身后某个部位硬生生撕扯的剧痛,他看到秦钊满是肥膘得意洋洋的脸,以及父皇终年靡郁的表情——被巨大的梁柱砸在地下,仍固执地看他,执意告诉他那句他早已忘记的话。

非我负祁,贱婢犬奴负我耳!

许逸轻挣开双眼,就与秦沛的眼光对了个正着。秦沛捕捉到他眼中未褪去的惊惶,一手紧握住他放在被褥外侧的手指,一手借了衣袖去拭他额上,柔声:“你做噩梦了,满头是汗。”许逸轻不着痕迹躲开他的眼睛和他伸过来的手,撑手坐起来,才感觉确是全身湿粘。不记得两人在海棠树下偎依多久……他竟然就那么困过去了。

他掀了被子要下榻:“我睡了多久?”

“不到一个时辰。”秦沛扯回被褥,把他按回榻上,“这几天,你都会和我一起,能多休息便多休息些,待晚膳准备好了,我叫醒你。”

“那就谢了。”许逸轻的心绪还陷在梦中,凌乱,阴鸷,这句话也说得硬邦邦的。他望向窗外,在最后一抹天光里显出轮廓的花骨朵儿,也是暗淡泛紫:“国事繁忙,陛下宜早踏返程。”

秦沛注视着他,不动声色,“送你平安离开靖东营以后,我会离开。”他顿了顿,“你再睡会儿罢,我去处理些琐事,马上回来。”

脚步和门响过后,许逸轻才转头去看,乌青色的背影已经消失在门扇和花树掩映的昏色之中。

回忆起两人方方初见,至最后一次郢城别离,秦沛不曾平声静气地忍让过他。如今这样的回避与包容,真可谓打破下限。然他心知肚明,由激烈转为平静的交锋,更加不可估测,防不胜防。帝王之心,千年寒潭,潜龙不动,意在苍天。这一次,他肯定自己是再也逃不脱恶龙指爪了。思及此,暗叹一声。

走下塌脚,推门望去,浑暮下大片大片的花树,正缓慢变为幢幢剪影,偶尔风过,暗香浮动,让人觉几乎在下一秒,就会有环佩清音,金莲步来。许逸轻信步走上花道,道旁式样小巧的四角枋灯映入眼底,虽则尘泥积面,匹罩全无,却还辨得出与这林中精舍如出一辙的匠心灵韵,逸巧入微。

山中夜里的旷大寂凉泛漫开来,稀疏的蛾虫在屋舍门扇透出的微光里不懈地盘旋,凝结的湿气缠绕在枝头之间,不时能听到开老的花萼扑然坠地的轻响。

索居岁月催人老,老的不是眼角的纹路,手心的脉络,是一个人的心境。此等经验,他许逸轻亦感同身受。再无外物入眼,兴替动心,任如何钟灵的姑射天人,在这样的重叠冗长里也会熬成异形木骷。若是囚于情恋的豆蔻女子,更不啻一座红粉地狱。他眼前,莫名又浮现起梦境里母亲那张不甚清晰的脸。

一只手从背后搭上肩头,把正陷在遥思里的许逸轻一惊,一脚踩在身后人的靴尖上,重心不稳往后倾去。秦沛顺势将他搂个满怀,在耳边道:“在想什么,想得这么入神?”

许逸轻堪堪站稳了,极浅一笑:“我在想最初住在这里的人,该是什么模样。”

秦沛温柔地摸摸他的脸,“这地方,最初并没有这片花林。”他一身潮凉,一手还拎着个绛漆食盒,大约是刚从谷外回来。一面说,一面拉住许逸轻往屋内走,“所有布置,都是依我母亲意愿而造。那时,现在的银妃张氏,我母亲的结义姐妹,还在疏笛镇里傍垆卖酒。”

许逸轻转头看他,他自各种渠道包括秦沛本人处听到的皇子生涯故事,都是他在府内和郢城的行迹,而知悉宫中以外、以前的生活,这是首次。而况,设身处地去想——不论对手是否心知肚明,把这般过往轻巧说与的勇气,却不能不让他容动神悚。

“崇清二十四年,她承袭我母亲的封号,带我入宫续齿为皇子,直至崇清二十八年,她才因声名大噪的‘弑子案’失宠。”秦沛仔细扶许逸轻落坐灯下毡垫,眉毛都不挑一下地转了话头,自食盒里拿出做得无比精致的盘盘碟碟,“疏笛镇有姬国南端最渥良的水土,这是我特地找来的地道吃食,你尝尝。”

许逸轻直溜溜瞪着他。

“不要这样看我,我会忍不住要亲你的。”秦沛的心情很好,似并未因聊起往事而有所触动,他夹起一箸晶莹的芽条送到许逸轻嘴边,“你吃一口,我就继续说。”

许逸轻皱眉,却还是张口接住。

“父皇没有处置她,削号,降级,都没有。她甚而能以我母妃的身份随侍皇后念佛抄经。我父皇性子刚厉多疑,在对待她这件事上,却做足了对我母亲的情义。行依附弄权之事,所需心胸甚巨,可妇人目短,狼心彰道而不自知;张思存洞彻世事,又太清高恣肆,若不是沈桐帚惜才,哪里能在朝中全身而退。”

秦沛尽责讲书,手也没闲着,在许逸轻面前的菜碟里堆起一座小山,“早知张思存的才行对你的胃口,我让兰台辑全他的书就好,你却宁愿受秦卞那臭小子挑拨,”这话的怨气被许逸轻听出来了,以下的辞句更让他一呆,全不信这是从秦沛嘴里丢出来的,“总有一日我要收了他的封地,让他也禁个足,看你往哪里跑。”

“……”许逸轻看他半晌,又挪到碟子里的小山上。那碟胎薄如纸,瑶光刺目,一派御窑的气度,恭顺地承在他审视的目下。他莞尔,“秦少爷如此青眼,我哪里还会想跑?”

秦沛把他泄在簪外的发丝捋到背后,抬起他下颌来:“你这是答应留下了?”

许逸轻与他对视,他的眸子里,有摇曳的火光遮蔽不住的期冀,还有毫无掩饰的深切欲望。他道:“你知道,即便我要留下,也不是今日此时。”

眼看着秦沛的唇愈抿愈紧,许逸轻捧住他脸,“仅此一夜罢。夜尽天明,我们再各自上路。”

此夜相拥,岫云朝露,尽失前尘,明日清醒之际,云雾散去,再去计议那个飘摇不定却深植胸前的顾盼进退,来日方长。
[ 此帖被lain30在2014-12-05 13:27重新编辑 ]
累了就休息会儿
泡杯茶 在院子里数星星
啊 你说没有星星
那数绵羊也是不错的
ab4906c

ZxID:280835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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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怎么没TXT下载啊  这么好看的书
lain30

ZxID:302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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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文移楼,见82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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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漠

ZxID:14141364


等级: 内阁元老
配偶: 濡呴
还是要保持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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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恢复更新啦,继续加油哈
lain30

ZxID:302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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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文移楼,见82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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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in30

ZxID:302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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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云拥潮起

滕水折东南,穿疏笛峰入漓,更名北江。而漓国民风之彪悍尚武,许逸轻将将踏上这南国热土,就分明地感受了一把。

长街来往,莫不是利落的短身打扮,走路姿势卷挟煞气,腰裹之下衬得鼓囊囊的。连奔跑嬉戏的娃娃都手持木刀,兴致勃勃玩着拼杀游戏。

北江驿为边境大驿,设在北江最大支流的分叉口。隔着老远,许逸轻就见郑升在一群皮肤黝黑的半大少年里口沫横飞的身影。少年们很安静,其中一名头绑皂巾的略高,站得靠前,显见是个头儿。不大一会,他抬起手打断郑升,似问了句什么。

  郑升愣了愣,眼风游移,眼珠一转,正看到许逸轻,顿时激动地跳起,劈手分开人群,上下扫视,眼中竟还噙了点晶亮:“许大哥!你没被杀人灭口,真是太好了!”他这一嚷嚷不打紧,少年们的注意全转移到许逸轻身上,逼面而来几十双铄气十足的眼睛,不得不让许逸轻向郑升示问以目:怎么回事?

  郑升轻咳一声,表情窘迫,面皮泛红,开始支支吾吾。

  先前提问的少年适时替他回答:“你就是他说的,能胜我们龙武将军的人?”他放下抱起的双臂,身后少年也默默围将上来。

  许逸轻了然,看回郑升,似笑非笑:“他说的确有其人,不过并不是我。这几日,此人会自北江登船而下,到时候,你们就会知道他到底姓甚名谁。”

  少年们仍旧看着他,显然并不打算罢休。此时,先至驿站一步置放行李的颜继胪自侧廊步出,一看这阵势,朗朗对门前侍卫抛出一句:“许公子到了,你们也不请人进来,有违盟邦之礼罢?”

这一句效果显著,那带头的少年再杵一眼许逸轻,一扬手,带着人刹那时间散得干净。

颜继胪对许逸轻点头,转身踏入长街,几个转眼就隐入人群不见。郑升因他的出现而僵直的身板儿瘫下来,心有余悸缩缩脖颈,就得到许逸轻在腰背上的一个爆栗:“你倒是出息了,狐假虎威,不点自通,嗯?”郑升讪讪地挠头,猛然一击掌,盯住许逸轻:“对了,许大哥怎知接下来的路程是要坐船?”

许逸轻一面在侍卫引领下朝驿馆内走,一面道:“近日盛行西风,水路顺畅稳妥,此地是龙武将军的地盘,我们少不得要与他会会。而况,”停了停脚步,摇头掐下后续——公主出阁便是走的陆路,靳壬是不会再走陆路的。他摸摸郑升的脑袋瓜儿,算是结语:“你饿了没有?”

郑升意识到后半截重点他又没听到,忒不乐意,眉毛拧成疙瘩,欲言又休片刻,哼一声,不再答话。

啧,还会闹脾气了,许逸轻笑笑,看来秦卞对他是委实不错。走入四进庭,侍卫为他打开房门,恰好隔壁有人出门,一抬眼,与他四目相对。

许逸轻呆了呆。那是个长得尤其艳丽的女子,眉角目梢间韶华流转,盈盈若语,如一朵怒绽红莲,让人目眩。她勾脚合门,礼貌地点一点头便擦肩而去,神情姿态之锐利飒爽,倒生生冲淡了身上那股媚气。

他眼光转向那侍卫,后者领悟,语气不无自豪道:“这是九娘子,龙武水军的二把手,极得将军器重。”

许逸轻把呼之欲现的意外和继续打探的念头压在胸膛里:“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跨入室内,这时的郑升堵着气,管住自己的脚,道:“公子既然到了,就先休息一会,秦爷和那一位爷稍晚就回,让您不必挂心。”许逸轻好笑:“秦爷吩咐过你在门口值岗么?”郑升鼓着腮帮子,正经八百:“这种事,秦爷不说,小的亦有分寸。”

“也好,帮我关上门。”许逸轻也不劝阻,在桌前坐下,以手支颐,打算闭目养神。

郑升虽是憋着情绪,关门的动作却未怠慢,一丝多余的声音都不见。

一人静坐,思绪不可回避如脱缰之马,件件回放。秦沛的眼睛,嘴唇,鬓线颌角的细微触感,衣服下的肌肉线条,以及吐在耳边的气息……许逸轻睁开双眼,看住桌心的茶釜瓷盅发愣。

我要你。要的,只有你。临别时的情话历历在耳,他抱着他说了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许逸轻捉起杯子倒水,一气喝下两三杯,才止住面上泛滥的燥热。

暮色四合之时,两位有本事的大爷才高调归巢,整个北江驿为此简直是鸡飞狗跳人晕堆,人还没进第一进楹庭,许逸轻就被门外大小府官驿吏及侍从的来来去去囫囵儿吵醒。当然,这动静,首当其冲的罪魁祸首还是靳壬——漓国这块田的终极地主。

靳壬的脚还在廊上,声音就传到了屋里:“秦公子和这位许公子是北地贵宾,这北江驿显然不够彰显我漓国的诚意,你们速去准备车马仪仗,制同上卿,朕要正式迎客。”

许逸轻感觉嘴角抽搐了一下。

被强制簇拥着往外走的时候,他低声对身旁的秦卞:“上卿之制,这是赤果果的邀请么?”秦卞难得肃目点头:“你可以检视他的诚意以后再做决定。”许逸轻睨他:“诚意到了如何,不够又如何?”秦卞道:“是前者,我亲爱的皇兄正好能有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若是后者么……”他的面色越显郑重:“那便是我的造化。”

许逸轻避过他烁光闪耀的双目,“永王殿下真是何时都有玩兴。”

秦卞又露出风度翩翩的标志性暧昧笑容,“只为博你一笑罢了。”

许逸轻一本正经点头:“那么殿下请继续。”

虽则早有准备,待见到靳壬安排的“车马仪仗”后,贵宾还是如东道主的意愿,被震撼了一番。

由四驾仪仗马套金漆枋车开道,至北江起首第一埠头,早有自龙武水军特调的九条楠木座船候在江面。九船首尾相衔;前三座皆为军士虎贲,四座载鼙鼓,五座载礼器,六座载云帛,七座载弓矢,八座载律吕,九座载华服;便是两位贵宾都是或曾是皇族中人,这古礼九锡之制,却也不曾亲眼见到如这般场面浩大、活计齐全的。

秦卞以匪夷所思的目光打量远远站在虎贲之首的靳壬,道:“这可和诚意关系不大了,”他看向许逸轻:“不把买路财留下,北江里的鱼都不会放过我们。”

“你说的买路财,是指的我么?”

“不然呢?”

许逸轻看那驶得越来越近的船,总觉得有地方不对劲,却又探不出究竟来。他的目光一寸寸挪动,忽而只听军士一阵擂鼓欢呼,一抹熟悉的身影突地闯入眼帘——是九娘子。女子不知何时站在最末的船头,独伫身影投于水面,一身素青,乌带系发,本是最不引人注目的质朴装束,却焕出最天然而浓烈的美。

他的瞳孔骤然急缩,他看清了她衣服上与布料均色的刺绣——玉蝉花。舒张摇曳的花瓣和缠而不乱的枝蔓如此雷同,不用呈在眼前,就能回忆起绣工的精湛。他曾经也有一件,他的红色王服,他亲手为那时的姬国太子秦廷穿戴,永葬于傅家堡的石崖之下。

九娘子的头微微一扭,显然察觉了他的注目,远远隔着水面摇摆的气雾看来。或许是心祟迷眼,他感觉她的眼光带着并非善意的探究意味,如锥尖迫刺,力度却把握得完美无缺,能达肉骨,却不见鲜血。

能于武力拔筹的龙武军里坐上水军的第二把椅子,这个女子绝不如她的美貌那般简单。

待一行人去到龙武将军的临水府邸,已是夜幕半垂。以苦楠木筑就的厚脊高瓴,排开一列列长长风灯,宅邸主人站在岸边相迎——并不如贵宾所想的高大威猛,闻名北江的龙武将军黝黑精悍,着一身素色长袍,与靳壬行君臣礼后,一双眼停在两位贵宾身上,声量倒是虎虎生风,“今日天枢异动,果然就来了好几位邻邦贵人,快快里面有请。”

许逸轻没抬步,道:“将军方才说好几位,莫非我们倒是来得最晚的?”

龙武将军无声一笑,“有道是后来者尊。或许,我府里那几位,还是你们的故人呢。”

南地屋宇,向来比北方精微,武将家院也不例外,入门开间不大,庭中花木山石皆将屏空妙法摄取得当,在夜色里看来,也颇有幽趣。一路走来,秦卞免不了啧啧赞叹一番,把龙武捧得眉花眼笑。

“许公子始终不发一言,是否有哪里招待不周?”走在最末的九娘子突然发问,所有人的脚步都一顿。许逸轻看她一眼,别有意味回道:“自打见了九娘子,我便不敢随意说话了。”

龙武将军带头放声大笑,显然是兴致飚到了最高点,不忘对靳壬:“君上明鉴,您的客人真是有意思!许公子莫怪九娘这般唐突,这迎客的仪仗,还是她亲自打点,自她来我营中,能得如此多眼青睐的人,你还是第一个,连我都得眼红!”

许逸轻余光瞥见见九娘子那双波光盈盈却深不见底的眼,扯开嘴角:“将军得此巾帼佳人,才是叫人眼红心热。”

五个人挟着一团和气跨入厅堂。堂中有三人,一立二坐。其中离门稍近的那一个立刻站起身来,“将军今日璧庭添辉,忝居其内,不胜荣幸。”

龙武将军一哂不语,靳壬对他上下打量一番,道:“这一位,就是玉州王张沅?”

那人行礼应道:“正是。”

许逸轻在袖中握指成拳,暗道:正主总算来了。

他冷冷看他直腰,抬首,因养尊处优而生出的微福体态,以及脸上恰到好处的笑容。脑袋里一片空白,心中却有各种声音在轰然回响。

穷其一生都不会忘记的深刻印记被挖出来——他拖着一身显眼的红衣,与罪民惶惶奔逃之时,张沅立在马上,踩住祁都白族的脊梁,以胜者之姿,惺惺大度地放他一马。

寒暄之中,不知什么时候,张沅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那目光倒好似笔直坦然,看不出什么别的意图,“巧合得很,许公子倒是和祁国旧日京卫营重案所关涉之人重名。”

许逸轻不闪不避,道:“没想到家父许晋蒙冤屈死的旧事,玉州王还记得如此清楚。”他这话说掷地有声,毫不为过,因所有人的目光因这一句,齐刷刷集在他身上。

张沅目光一闪,也不由被这一句意想不到的回击逼得暂退一步,哦哦应声:“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将门遗孤能得留存,此为祁国国门大幸。昏主不明,令许少府流落在外,能于此地重逢,张某可有幸请许公子再临故国?”

许逸轻不置可否,道:“你容我考虑考虑。”

张沅的感慨之情收得很适时。在许逸轻这里不软不硬煞了一回合,他很快把目标转向靳壬,道:“许少府今日是漓君与将军的贵客,去留之事又岂容一家之言?得见陛下,真乃此行意外之喜,张沅正有几件宝物堪赠,望陛下笑纳。”

“慢着。”九娘子出声喝止:“此刻站在这里的,皆是四国里张弛有声的人。我听说祁人甚多艺人巧匠,所出珍宝,无不精雕细作,巧夺天工。玉州王此行带来的宝物,不妨让我们一起见一见。”

张沅望向靳壬,见后者颔首,才沉吟片刻:“祁国王宫几乎于大火中灰飞烟灭,独偲王府还有些残留,那些有来历的物件,大多都是得来此处。”他叹道:“我与南江兄弟是地道粗人,不识风雅,这些东西,最终还是归于帝王之家,方为上策。”

靳壬闻言笑了,“玉州王不是藏私护蠹之人,此话深得朕心。”

两人虚来套去之时,龙武将军早已着人抬上三个绛漆大箱。

第一件旧物被从箱中拿出,那是一套文房四宝。黄锦沉香木的盒子仍在幽然发香,盒中是一色的小楷长峰,水滴臂搁,皆用的上好的玉州长岭玉;墨泥尺砚,无不尽臻至境。第二件是一支卷轴,偲王的亲笔行书:萧关筑梦,云中不见闳门,犹发籁将吴钩振。夜月饮磷,花乱更兼星殒,再入世已百年身。字句耿怆,运笔却高低遒丽,骨瘦神清,令人过之不忘。第三件,第四件,第五件,分别是三桩镂雕摆件,水磨光耀,栩栩如生,第五件明显并未琢完,刀痕历历。

自箱中每拿出一件,许逸轻的脸便白一分。回忆如走马灯般纷嚣有质,那未完的玉件更让他的脸白成一张纸——他被召正冠入宫,白氏一族共赴黄泉炼狱,就是在那一天。

这简直是再一次活生生的凌迟。

可是此刻,他只能隐在另一个身份之后,生生受下本以为已经毫无利害的每一刀。胸中血气翻腾,急待寻找出口,他捂住嘴一阵猛咳,才将那股势要喷溅的殷红掩在襟袍之下。秦卞眼疾手快搀住他,许逸轻握紧了他伸来的手,甚至绝望了那么一瞬——要修成坚不可摧,对他来说,好像永远只是一则妄言。

只是那么一瞬。

他放开秦卞的手,道:“祁国国中之宝,玉州王拿来他献,是否已有了去国之意?”

张沅眼中闪过一丝厉色,稍纵即逝。他背起手嗤道:“白氏王朝残暴失德,这些东西置于敝手,徒负万民泪血,赠与无干之人,有德之君,方能彰显本身的气度价值。漓君觉得呢?”

好一张颠倒乾坤的牙口。几句话就把仲裁权抛给靳壬,真是用心阴险,有恃无恐,无耻之尤。许逸轻牙都快咬碎了,可心底的声音越发清明,张沅显然有备而来,如果此刻沉不住气,他就输了。

靳壬意味深长扫视内室诸人,最后停在许逸轻身上,“白氏固然无德,可这偲王尚能作金戈之语,如此人尚在,朕倒想见见。”

“白氏失德,偲王尚有赤子之心,令此心见辱于异邦,玉州王用意何在?此其一。其二,将宗室宝藏私运出境,是为叛国,叛国之人,有何颜面评议君王之德?”秦卞紧随其后微笑放话,毫不客气,“玉州王还是先诵完<尚书>,再出使他国不迟。”

没看张沅精彩的脸色,许逸轻转头,眼光对上秦卞的,那眼光里只有真实的两个字: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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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in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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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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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要保持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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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毂中山雨

  自于冰河边那一场几近命殒的风寒,这是许逸轻第二次接触最深刻的危机——病得昏天黑地,即在第三日就恢复清醒,却还是眼虚腿软,下不得床。而靳壬把将军府地势最高的离川别苑特拨给贵客休养,并告诫随侍,病好之前,任何人不许叨扰。

  他没有机会知道任何外面的消息,因这个“任何人”,包括秦卞。

  天际云卷云舒,院内草疏花谢,南国的土地如此陌生,仿佛已分不出曾烂熟于心的气候变迁。白日黑夜,毫无区别,只于水滴漏中一点点流淌来去,每一秒都是空空荡荡,于亘古的宇宙洪流之中,无根熬煎。除去昏睡的时间,许逸轻都是睁着眼睛,感受那种凌迟的痛楚,感受它们由新鲜渐而慢慢和缓,如糠麸霉湿而成了曲蘖——明知挺过这一步,便奔世人口中的佳酿陈香而去,可破碎重生的过程,始终是这般难捱的。

  权术与意志的交锋,在胸臆里达到顶点。如果他如秦沛、如所有果断取舍的人一般,是否一切将趋于明朗?

  不知是几天过去,这病人不喝药,不吃东西,本来就纤弱,这会儿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御赐随侍的婢子和小厨阿妈都是心惊胆战焦头烂额。

  这一日,离川别苑的下人终于望穿秋水盼来了救星——自北江军中归来,戎装未卸的九娘子。

  “你们都退下,在我出来之前,任何人都不许踏入苑内。”

  两个领头婢子迟疑片刻,九娘子冷了面,“还要我请个圣谕给你们看么?”

  此话立竿见影,一干人等如聆惊雷,惶然有序撤出。

  许逸轻眼中倒映出推门而入的女子,鬓发微乱,铠光逼人。她站在门口,待身上残留的尘腥气息散去些,才走到床前坐下。

  他的目光并无实质,似乎看到了她,又似乎看的只是半空中的虚无。九娘子凝视他好一会儿,才道:“我为许公子向陛下讨了个恩典,那些偲王的旧物,现在是你所有了。”她触到他明显发凉的手指,挑挑眉毛,“如此大的人情,你不想着怎么马上好起来,好好还我?”

  许逸轻的眼睛有了一点焦距,好大一会儿,才道:“为什么?”

  九娘子与他对视,霍然立起身,笑了。这一笑如繁花落影,让她掩在铠甲下的面目越发明澈逼人。“像我们这种人,是不可能游离在权力珍珑之外的。而我今日所做的一切,只因现在我的棋局里,或者该说是这四国的棋局里,需要你,许逸轻。”

  “你如果真的想退,”她看着他,眯了眯眼睛,“当初就不会助力秦氏,更不会踏足漓土。”

  许逸轻还是木然无话。

  “我家门不幸,穷途末路,有幸而遇到今日的龙武。他不仅好生收留我,兼躬亲言教,授以文武。我相信,有那么一段时日,他亦曾赏识过我的天赋,但是他更感兴趣的,是我这一身皮相。许公子与秦氏的牵扯,与我的境遇,倒有异曲同工之妙。”

  她的面目肃穆几分,“你若还惜地底亡人,就当念及念你的生人,有些事情,真要做起来,并没有那么难以下手。”

  九娘子离开以后,许逸轻仍然怔愣良久。

  他用了最后一丝力气,扳住床沿,拔下束发木簪,击落桌上的瓷盅,清脆的碎裂声顺利招来了侍婢,他盯住桌上剩余的茶盅,那婢子灵巧,忙走过去倒了茶水递上。

  喝上两口,他闭目一刻,缓缓睁眼。侍婢立刻会意道:“许公子想现在服药,还是先吃点东西?”

  许逸轻长长呼出一口气,才道:“有什么吃的?”他的声音依然低弱,那侍婢听在耳里却欢喜万分,弯腰行礼后,脆生生道:“小厨里的东西,我拣上清淡些的给公子送上几样罢?”见许逸轻点头,她忙不迭地退出去了。

  侍婢们把吃食送上来时,许逸轻已经是整衣正坐。他道:“你们不忙,烦请龙武将军与九娘子来一见。”侍婢们面面相觑,倒是先前那名为许逸轻倒茶的婢子蓦然抬起头:“陛下明日正要移驾回邶都,公子难道不准备随行上都么?”

  靳壬对他的礼遇,早已传遍北江,在龙武将军府,这话题仍是个忌讳。这下儿不止是其他同伴,连许逸轻也不由得正眼上下打量她一番。

小姑娘显然很是紧张,尽管极力掩饰,还是在迎面而来的重重目光里很不自然地低下头去。许逸轻看着她,道:“你先打水来,我得焚香净口,沐浴更衣。”

  “公子还是先进些水米为好。”她再没有抬头,许逸轻只得看见她头顶那个小小的一丝不苟的发旋。执起牙箸,他看向满桌的菜,点点头:“你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的声音抖了抖,“茯,茯苓。”

  只余下一个人的屋内,安静得诡异。许逸轻一声不响喝完一碗薏米银耳,一名阿妈与四名婢子抬了香兽,浴汤,备了新服,独不见最始那小姑娘的影子。许逸轻问:“茯苓呢?”阿妈笑着,却并不欠身:“茯苓暂时有别的事情。公子有需要,她们亦可使唤。”

  许逸轻对满桌的菜摆手,转回头去,“你让茯苓来。”

  杯盘撤走、门扇合拢的声音过去小半柱香时,才有细碎的脚步跨入房间。许逸轻展了屏风,在屏风后褪去衣物,一面吩咐:“你把香掐了。”

  进来的人很乖觉地照做了,刚刚弥漫进空气的浓辛苏合香味很快淡去。

许逸轻道:“你过来。”

  茯苓慢慢走到一屏之隔处,迟疑着停下脚步。待她好容易站到浴桶前,许逸轻才说:“我气力不济,你来帮我。”

好半天都没有动静。许逸轻睁开眼,看眼前正得不能再正的那个小小发旋,道:“你有胆量为我出谋献策,却没有胆量承担后果么?”

  茯苓霍然抬起头,眼睛在触及许逸轻的眼睛时又如针扎一般别开,她尽力使声气自然下来,却还是清晰得刻意而僵直:“不错,引起公子注意,奴确是存着私心。”

  “私心?”

  小姑娘闷声半晌,才走上来帮许逸轻解开发结,“奴想……和公子一起上都。”

许逸轻“哦”了一声,“去投亲问友?”

“……”茯苓有些惊讶地抬头,又垂下,没吱声,默认了。

许逸轻点头:“如果此行能去邶都,我带上你就是了。”就在他要细问的时候,耳里听到一声啜泣。小姑娘居然哭了。

许逸轻愕然。

他起身穿上衬里深衣,把还在抽抽噎噎的小姑娘扶起来。她好似才发觉现下的处境,一瞬间红了脸,跳到一边,几乎碰翻屏风,惶惶丢下一句:“茯苓该死,冲撞了许公子,茯苓该死……”她仿佛再找不到别的话来说,急得头越垂越低,两手扭在一起,退一步,再退一步,直到退至门边死角,才站住了,抬起脸,又局促地低下,似在等待判决。

“茯苓。”许逸轻念了一遍她的名字,他再仔仔细细看看她,笑笑:“真是一味最平凡的灵药。”

漓君此日回都非常低调,北江辟道,仅留下两艘轻便楠舟。倒是送行队伍更为壮观——龙武率水军精锐八十一人、亲卫九人及幕僚官绅数十,另更有祁国及虞国使节在列,毫无疑问的锦上添花,将码头及近江水面围得严实。

许逸轻穿得一身墨灰,极其素寡,九娘子亲自棹舟,朝江口码头相反的方向而去。

坐在矮几旁边,抬眼远处码头近端水面,舸舱轩立,冠盖云集,官军相送阵势正隆,许逸轻几乎能想象此种场面中,每一张脸上相似地恰孚身份的神态,未经掂量,却毫无破绽。

转目向船尾的女子——她在临行前独自约他一趟,又是为的谁?

小舟顺水,漂流得迅速,几乎不费操船人的力气,淼淼水面随江水分支而出,一条人工疏凿出的运输水道展现在眼前,虽有芦苇青苔重重遮掩,还是渠阔水曲舟行无阻。九娘子放下木桨,说道:“你可知这水道最先是辟来做什么的?”

许逸轻道:“愿闻其详。”

九娘子用长篙拨开拦路的苇尖,“四年前,这条水道是龙武特地修来为观赏朱鹭所用。”她顿了顿,“那时候,这一片水清鱼肥,是有名的朱鹭洲,那时候我也是第一次知道,龙武那样的人,也可以这般醉心山水。”

白色微黄的苇絮自船篷外扬洒进来,许逸轻望向水面,不语。

“四年前,许左军的事,看似一桩简单的冤案,可它确是之后时势遽变的源头。”随着灰绿绿一片水草愈盛,她的声音愈见清晰冷定:“漓国三品以上武官纷纷闭门养息,不问政事。那一段时日,也是龙武最落拓消沉的时日,即便闲寄草庐,亦不免杯弓蛇影,彻夜难眠。”

一只红脸的白色水鸟自苇叶下窜飞而出,带起一尾白鱼,晶莹的水线在薄日下洒入芦苇,一连串扑簌簌的轻响。

许逸轻看它远飞而去,道:“闲寄草庐,也没什么不好。”他垂下双眼,“总好过英雄末路,家破人亡。”

九娘子点头,“许公子倒也明白这个道理。”

“我身边多年不曾有能贴心贴肺的亲人,逢着这般缘分,这次便托大,叫你一句许家弟弟,可好?”她转头,美目看定许逸轻。这话近乎得太莫名,许逸轻有些微诧异,但为了引起下文,还是无可无不可地应承下来。

“既是这样,我今日便劝弟弟一句明话,”她目中在瞬间闪现出许多情绪,大半是盈盈的怜惜,这让许逸轻越发莫名,“离那位永王愈远愈好,姬国之境么,也不要想着回去了,你就留在这里,有我护你,龙武亦不会为难你,至于其他各方,亦不用担心,姐姐会替你慢慢抻罗。”

许逸轻看着她,因为实在太始料未及,没有立刻答上话。最终他道:“你说的人情,就是这个?”他摇摇头,“抱歉,我并非不惜偲王白晓的旧物,只是若以自由为价,恕我受不下你这份大礼。”

九娘子面色微沉,冷哼一声,一掌拍上船舷,船身晃动让许逸轻不得不扶住舱壁以正身形。船头的女子却稳坐如山,她从牙缝里嗤笑一下,“许弟弟,你觉得,你还能有别的的选择?你知道这次龙武从姬国靖东营上买到了一样什么好东西么?这件东西若公之于世,恐怕不光你祁国白氏一脉,连姬国秦氏都要溃于一夕!你若还怜旧国亡人和那位永王殿下一族性命,便早早听了我的安排!”

白氏?秦氏?许逸轻皱起眉头,暂且按下面前这明显的威胁,思及秦沛出现在靖东营的突兀,秦卞这几日的不知所踪,心中好似明白什么,却又更似坠入另一团不明黑雾。

什么好东西能把祁国和姬国扭成一段?

乍来的秋风微冷,掠上水面那一点点日影,抚进舟中,温凉温凉。苇丛哗哗摇曳,一排一排的灰白起伏惊起又几只侧羽粉红的朱鹭,或振翅低飞滑向岸上巢穴,或重新落下,继续未完的觅食。

他正要开口,船舷猛然又一晃。

接着船底两个敏捷的黝黑身影冒出头,许逸轻还未看清其中一人口中含了什么,“咻”一声,那东西已劲射出细细一支暗器,正中他肩胛,他倒抽一口气,伤处还没来得及感到猝发剧痛,便迅而扩散成酥麻,撑手上矮几要立起,却觉一发力,那股酥麻蔓延更快,短短一个动作间,自己眼前的景物都模糊起来。

许逸轻力持清醒,冷眼看着跃起扶住他的女子,她口中还高声说着什么,可许逸轻听得似是而非,索性闭上眼睛,集中精神维持意识。

一个湿淋淋的头颅再度冒出,“九姑娘,中计了,将军有难!”

九娘子眼神一凝。

远处码头方向忽传来轰然鼓点,如密密雷霆,震得水面涟漪互撞,鸟儿们被全数惊飞,各种狼狈盘旋着赶回巢穴。那少年抹一把脸上水珠,狠道:“舟中除了姬国永王秦卞,还有一人,却不是陛下,陛下此刻正赶往将军府,跟随的是玉州王张沅!”

九娘子只是怔了一刹,低骂一句,立刻下令:“我去缓一缓皇上。”瞪一眼许逸轻,“许少府交给你们了,你们捅出的篓子,自己兜着,看不好便拿命来换!”

这少年一声唿哨,便自苇荡子里出来一只尖筏,四周的十来个同伴亦现了身,许逸轻还未完全失去意识,模糊辨出那日在驿门前还见过这群浪里黑条,看起来,这九娘子还帮龙武在市井里笼了不少好手。

  那为首的少年打量许逸轻两眼,就要把人拎上竹筏,却被九娘子拦住。九娘子道:“且慢,他还是由我顾着,你们做些干扰,务必把所有官船都留在北江。”

  少年应了,又是一声唿哨,人和筏子瞬间隐得干干净净,仿佛未曾来过。

  九娘子垂下脸来,面无表情注视双目紧闭的许逸轻,顷刻又露出个风情万种的笑:“我知道,你不姓许。皇上要请你入朝,不过是为了张沅许给他的那祁国五道边城;祁国长岭绵延百里,制国玺所用芙蓉白玉所在,只有真正的白氏族人才知,张沅来此,非来讨卖邦之辱,要的是你口里那一句玉石所在。”

  许逸轻蓦然睁开眼,看着她。

  “姬国永王秦卞此次替兄出使,亦哪里为的领略北江风光?张沅昔日出于姬国沈桐帚幕下,而沈桐帚在兵部任上之时,为敛财疏通御史台及左右僚属,可没有少得那时永王之母俪妃携济,今日秦氏来此会故人,自然不是来叙旧,而是打的张沅脚下祁国江山的主意……”

  许逸轻并不如她所盼的惊讶愤怒,只无声冷冷一笑,便又闭上眼睛,不再看她。

  九娘子注视他片刻,整整他的衣襟,眼里又浮出那点温柔怜惜之色,她轻叹一声,“我不信你心里会不明白,这些王孙贵胄待人怎会有所谓真情?我既能叫你一声弟弟,便是同室相惜,将你当亲人至爱看待,日子久了,你便会知道,我全是一番好意。”

  许逸轻不给她任何回应。

  她也不急,覆掌击水,轻易让船离了苇丛,过北江自一处浅湾登岸。

  许逸轻恍然记起他刚刚遇到秦沛的那段时光。

这一头的白晓依然高洁澈净是没琢完全的圆润玉偶,却是个死,那一头的许逸轻面目颠倒全非于辇毂之下飘零如寄,却是个生。

易兑欢,难减苦。至少,眼前这女子有一样是说对了。

意识越来越模糊的时候,许逸轻反而出离平静。他想,不就是成就他的霸业么,我便再把国玺亲自送到他手上……又有何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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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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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挺不错的,完结了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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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in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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举报 只看该作者 94楼  发表于: 2013-10-08 0
见92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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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in30

ZxID:302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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举报 只看该作者 95楼  发表于: 2013-10-09 0
【心血来潮无责任剧场:
秦小一:小白再不主动一次,我怀疑作者连半路换一这种路数都准备好了。
作者:来贿赂我呀~
秦小一:怎么贿赂?
作者:要看摇床!
秦小一:你让小白跑那么快,我怎么摇?
作者:靠,你不会追啊,顶着一号光环吃干饭呢这是!
秦小一:这是你说的,秋后反悔遭雷劈。
作者:(扭头抓狂压脸,这厮居然下套给我钻!!)
秦小一:(经典不衰邪笑)真乖,这才是亲娘。
作者:……

秦小三:(举手)求扶正!
作者:(剔牙)嗯哼~
(随后跟起一串爪子)
秦小七:求扶正!
明宇:…话说有人认识你么。
秦小小:求扶正!
傅大人:…HP不够,淘汰。
秦叔叔:求扶正!
银妃:…黑历史太多,淘汰。
靳小一:求扶正!
公主:…动机不纯,淘汰。
郑小升:求扶正!
张思存:(瞅瞅那小胳膊小腿小裤裆,笑而不语)
颜小胪:求扶正!
沈桐帚:啧,看设定就是万年配。
九姑娘:求扶正!
龙武君:…性别不对,淘汰。
作者:(丫看不下去这帮乌合之众了,手捧账本吼)红包备好昂!一个一个来昂!
张叔叔:(弱弱举手)那个…我…
作者:(瞪)队形不对,淘汰!
张叔叔:(缩头)求…求弃权…
作者:(瞪)没红包,弃权无效!
许小白:(清雅冷淡飘逸幽游如白无常登场,一言不发呼翻作者,揪起秦小一领子,干脆利落拖下)
作者:(趴地面向两人背影泪流满面)居然,居然如此女王,小白,你一定是打开方式不对。。一定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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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in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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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纷至沓来

  此日傍晚,靖东营的中军大帐里来了一位邻邦贵客,这位贵客十分大牌,不仅惊动武狄亲自迎接,还打扰到了正与颜继胪于练武场校兵的秦沛。已经提上日程的回都计划,却因为这位贵客而耽搁下来。

  来人坐在制式精良的竹铣轮椅内,后面跟了四个随从,一色湖青衣服,被人推入营中时,就似把营外清新的秋光喧动都带了进来,中营外的亲卫都看得失了会神。

  秦沛换上常服,坐于营中上首,身后站着奉明将军之命刚刚自郢都京营赶到接应的副官两名。武狄与颜继胪一左一右,俱各表现得面色肃重,至于内里谁在入定,谁在咆哮……就不得而知了。

贵客显然很耐得住性子,因为他不急着入帐,而是先规规矩矩递了个拜帖。

所谓“拜帖”上也没有主客名讳和拜会缘由,经亲侍检查过后呈到秦沛手里,只有寥寥几行略显潦草的字迹。

“惠年联赋景星德,灾岁祟驱青词句。艺郎不避珈盂冷,虢守还倾冰盘露。一夜山呼长风好,宝驹载孤阆前度。雏凤清于老凤音,冠下女儿廷中澍。”

这是首晦语颇多的诗。秦沛只略扫一眼,便自座上站起来,挥手道:“练武场上还在演练战阵呢,你们都随武将军下去看看,朕一个人留在这里就够了。”

门外这个好像也和他惊人相似地默契,遣了身后随从,自己摸索着轮子进来,墨发青衣,秦沛隔着几步的距离看着他,也没有作态相迎的意思。

他也在看秦沛,清亮的眼睛温度不高,慢慢的涌上一层笑影,只是那笑影也是没有温度的。一开口,声音沙哑,甚至是梗塞难听,“好多年了,我还记得陛下跪在雪水里,用肿得青紫的小手儿提笔写下这一篇时的情景,今日句句成真,也是幼志初成,总算没有辜负姑母的期许。”

秦沛没接这忆当年的话头,只说:“安都的气候太冷了,对你的腿不好。你这次过来,就随我一道回郢城吧。”

客人不赞同地摇头,“多谢陛下美意。安都很好,我如今也惯了那边的大小安排,若是随陛下去了,不仅有累赘之嫌,还要累虞君挂念。”他说着嘴角笑意泛开,“我这次来,其实不是为了任何身外人事,不过是好奇陛下新近收拢的人,到底在声名之外,是有何等丰采,竟引得永王殿下甘做托陈。”

“哦,结论如何?”

“和陛下少时一个性子,”客人的语气这会儿带了丝抱怨,“我和玉州王张沅一同在龙武将军府上大厅,同进同出,从头到尾,他的注意力只在张沅身上,看都不看我一眼。”

秦沛沉默片刻。“你从龙武府上来,断然不止是为和朕说这些。”

客人因秦沛兀改的自称,脸上表情微变,他仰起头:“陛下是要让我一直这般高声仰首的费力说话么。”

他用的敬语,这口气却压根是大不敬。秦沛居然没动怒,只道:“既然秦钊这次请动了你,你有什么条件,是他的,抑或是你单方面的,朕都可以答应。”看着对面那张脸软化些许的表情,他续道:“前提是,朕不会顾忌和你的交情。”不及看客人的面色,他展开那张“拜帖”,递还回去,“或者,你可以让秦钊亲自来。”

对面的人没接,硬声:“陛下不怕我失了耐性,做出什么不可挽回之事?“

“朕当年肯屈膝,在旁人眼中,或许也已沦落阶下,无法挽回。”

客人良久没话,只脸色越见雪白。他握住扶手下的滚轴机关,让轮椅退了几步,又笑了,笑得伤感,“好,我一定会对福王将陛下的原句奉上。”顿了顿,“我只有一个条件,来年春天,你能抽空来安都看姑母一眼。”

秦沛颔首,走上去把帖子放在他手心,再覆上他的青色狐皮笼袖,“时令多变,保重身子。朕着人送你下山。”

“不用了,我那些家奴不是拿来白领薪俸的。”

他要告辞之前,意味深长提一句:“需不需要我帮一把陛下那位身陷囹圄的小公子?”

秦沛摇头,“他若想走,龙武困不住他。”他顿了顿,“任何人都休想困住他。”

被内侍小心翼翼蜷起细弱的双腿,抱在怀里,山路上阳光明媚,深秋初冬的日头是虞国所没有的,照在身上熨烫得正好,客人合上眼小憩,不久前秦沛的话又浮上脑海,他少年时要的‘冠下女儿’已经有了,‘廷中澍’,就是那个初看去比他康健不多的小公子么?

  客人叹息一声,至少能得秦沛如此凿凿之言的,他是第一个。

  不待子时入漏,真正的拜帖送到了。秦沛阅毕,吩咐武狄:“在辕门前铺下东席,设虎皮,准备明火,给朕的皇叔把路填平,磕了碰了,朕亲自问责。”

武狄头皮一炸,这搀和皇家家务事真是要摆出把脑袋别裤腰的架势,更何况浑不知圣意真假。反射性看向身侧,颜继胪忽视他的求救信号,拱手:“臣下去预备明日车船事宜,先告退了。”于是,只得恶向胆边生——“陛下容禀,臣要把这差事办好了,可否讨赏?”

烛光叠影于颊边,秦沛似乎在安静地思考,末了道:“你要朕赏你什么?”

武将军已然视死如归,豁出去了,“臣恳请陛下,由明年初起,将户部拨给靖东营的军费由按一年三时改为按一年四时,并准许臣派遣营中将士定期入京核实。”

秦沛看定了他,没做声。已经走到门边的颜继胪不禁也惊讶地回头望他一眼。

武狄额上有汗,但仍立得伟岸瓷实。秦沛抬起眼睛,就与颜继胪的目光在空中撞上,颜继胪垂下头,却停住出门的步伐,显然也在等一个明确的圣意。

秦沛斟酌斟酌,缓缓道:“武将军拟一份折子,朕回都以后,在朝议上转给户部。”

武狄愣了刹那,才单膝跪地声音洪亮回:“臣叩谢圣上恩悯!”

颜继胪复行一礼,退出营帐。他看向星子散布的南方天际,默默想着,离自己披戎挂戟那一天应该不远了。

直等到寅末卯初东南欲晓,秦钊才施施然出现在靖东营的纛旗之下。虽则面有风尘,周身衣着装束还是沿袭一贯的土豪风格,难得没被山贼土匪惦记,可见在雇人保命上也没少花银子——刭了几根须子,那还是百足之虫哪。

辕门外临时设了单独营帐,秦沛走上虎皮阔座落座,一面对秦钊做了个请毗邻就坐的姿势。

帐外闲杂人等立刻在颜继胪示意下很有眼色地千山鸟飞绝。

被抄家流放以后,秦钊对大皇侄的看法完全颠覆,之所以决心现身,也是做了一番考量。

他手里这件东西,最值钱的或者说漓国真正要的那几封书信,他已稳妥取出。若皇帝没有谈判意图,他并不很介意拼着遗臭千年也要玉石俱焚;反之,若皇帝能退一步,像文修太后曾做过的一般,给他福王一个台阶下,自然,他未必想鱼死网破的。

此时,秦钊就怀着这样的泰然自若,不客气地靠上了椅背。

“山路崎岖,皇叔一路辛苦,渴么?要不要朕让人送些茶来?”

秦钊皱眉。“托了皇侄的福,本王在郢都外待的时日,风餐露宿,自省有多,茶就不敢多喝了,先说正事为好。”

秦沛道:“您这是在怪朕待客不周了。”

“皇侄哪里话。”秦钊语气如常,脸上却隐露不悦。“今年举国粮仓爆满,各地亲王郡王俱囊鼓膏肥,连州府士绅都能争着抢着买功名,皇侄身为一国之君,单单捉住叔叔的小辫子不放,是否有失君威?”

“君威?”秦沛还是笑,“若不是文修太后早殁,今日朕与皇叔之间势将反置,朕还得求皇叔对朕网开一面。”

秦钊眼神一闪,再观秦沛的声色,又想此行握的筹码,还是定下心,安慰自己太多虑了。玩味着话里的一字一句,笑道:“皇侄你太也会说笑了。”

“众所周知,文修太后是温敏和善之人,凡事都讲究恩义端平,昔日对父皇却不见得上心,几乎可说是漠之任之,独对于皇叔,上势恩宠,青眼有加。”

当日在郢城大理寺空手听谕,已让秦钊措手不及,今日的秦沛好像更捉摸不透,不行寻常。他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接口,只含糊哼唧一声。

夜色愈重,下弦月的银辉混杂了东方的青冥天色,这时该是卯时三刻时候,稍显森冷的天光被夜风送进没扣严实的门帘里,投在地上,长短起伏的轨迹进退,就仿佛某两个相承一脉的生物伏在黢黑的地面互相无声窥探,正因你消我长,所以爪牙到处,寸土必争。

秦沛终于又开口,“再过几日就是皇太后的生辰,她若泉下有知皇叔沦落成叛徒贼子,恐怕亦会恕朕不忌人伦、大义灭亲之过的。”

  秦钊没料到秦沛会如此直接,一点情面也不留。一愣,继而被马蜂蛰了般,惊疑惶怒,霍然站起,“秦沛,你胆敢……你戕害太子,妄议宗祖,苟同佞臣伐戮亲族,今日本王即使替皇兄废帝,也是理所当然不在话下!”

扑啦啦窜入一波阴凉晨风,一刹那间月冷如霜,剑拔弩张。

“废帝?”秦沛状似慵懒侧了侧身,话语不再留余地:“你拿什么来废?朕今日让你留在这里,易如反掌。回都之后,只消满腔诚意再演一出宣讣追谥,到时候,没有人会愿意记得郢城里还曾有个擅长斗鸡走马的福王。”

秦钊面色红了青,青了白,忽狞笑一下,“本王死了,你的龙椅也未必坐得稳!不说能当皇帝的虞国还有一个,即便你小子能将你亲堂兄也杀了——你那小欢儿呢?龙武的手下爱将对他上心得很,他要真做了漓国上卿,龙武幕下,把手里握着的无价宝贝一股脑献了,敢问到时再舍身下膝,虞国那老女人还能不能有力气拉你一把?你宫里那位漓国公主到时反水弑君,便是天王老子也是气数亡尽!”

秦沛看着他,慢慢从座中立起,眼光趋向酷烈,“恐怕,你当年也是这样威胁文修太后的。”

秦钊道:“本王只想做太平王爷,不似你们父子,装得忍辱负重,背地里却暗度陈仓,栽赃嫁祸!”

秦沛冷不丁斜刺里一脚,踹在他膝弯处。沉重的熊皮大靴力透厚实的皮袍,秦皇叔不得已难看地半趴在了地下。

“秦沛!”他一面挣扎着端正肥壮的肚子,一面恨声吼:“你小子今天有种就弄死本王!本王不死,至今加于身上辱痛,他日定要让你尝到百倍!”

秦沛避开他扑过来的身躯,又是一膝盖顶在他肚皮上,使得他在地下滑稽地蜷成一团,期间还铬到铜盏桌角,一阵忙乱中,夹杂着桌椅翻倒金属碰撞以及难听的哀嚎,在沉寂寒冷的空气里极为刺耳。

  待到渐渐安生些了,秦沛朝他伸手,拉人起来,摆正椅子,扶人坐下,替他拍拍衣服上的灰土。秦钊吭哧吭哧喘气,恰似正对钢叉的山猪,对二话没有就动武尚不知后续居心的皇帝如临大敌。

“这两下是替文修太后和先帝给的,和朕的立场无关。”秦沛面无表情,“朕打算封皇叔为敕使,即刻替朕出访祁国。是时是走是留,皇叔请便。至于你手里那些东西,你要不要卖,卖给谁,也请便。”

他走到营门,掀起帘子,再没看秦钊一眼。

秦钊自椅子里站起来,心下各种恶气无处贲发,摸摸阵痛的脑门肚皮,憋立半晌,冷笑数声。

许逸轻在噩梦里倏然惊醒,肩臂酸疼,一身冷汗。晕黄的灯影里,郑升揉揉眼睛,握住他的手,被那温度激得打一个寒噤,完全清醒,跳起来,“醒了,公子醒了!”

外间立刻转入个人,却是茯苓。许逸轻挣扎起身,正要问这是哪里,不防喉口一堵,重重咳嗽起来,直咳得面红唇紫,热汗覆了冷汗,才失了力气,软绵绵倒回床上。

茯苓又转出去,似在责斥什么人,辞锋语厉,与前日在许逸轻面前判若两人。不大一会儿,她端了个红漆盛盘又进来了,低声对郑升说了什么,就听郑升要退出去。许逸轻这才又睁开双目,“小升,你秦大哥呢?”

郑升溜茯苓一眼珠,脆生生道:“公子放心,茯苓姐姐是茹九姑娘叫来服侍公子的,秦大哥刚来看过你,这会儿在前厅。”

茯苓看看许逸轻,又看看身旁少年,默默把盛盘上的药碗递给郑升,出门唤热汤热饭去了。

许逸轻不自觉地松一口气。观察四周,可见这里并不是将军府,秦卞和九娘子尚安,那便是靳壬和龙武都还未有所行动,或者说……是被什么变故所阻止。

郑升立得笔直,绷着脸看他喝药,突迸出几句:“秦大哥说,我到了可以为公子分忧解难的时候了。我虽不愿稍离公子身边,但异地而炼,才有望成人谓‘直而温、宽而栗、刚而无虐、简而无傲’者,才得有与公子并立之资。”

许逸轻的手顿了顿,才放下药碗,看着他,“你这几句,是你秦大哥教的?”

郑升犹豫一刹,斩钉截铁:“这些话我准备了很久,早就想说了。”

许逸轻失笑,道:“那好,我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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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in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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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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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北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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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本小说的名字很有意思啊~~喜欢~~
主楼那张图片里题目的字体好喜欢。
这文连载了好久哦~~~卤煮不会坑吧~~
我来慢慢看(◕‿◕✿)

楼主留言:

不坑 不过更新时间不定 建议继续养膘+_+

lain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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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如卿如覆

秦沛于疏笛峰下官道送别秦钊。

“能得大幸,必能忍大劫。皇太后独具慧眼,皇叔是有福气的人,万箭穿心也当如蝼蚁啮趾。”他接过亲卫递过的酒杯,“他日再见,云泥必见分晓,这一去,恕秦沛不能再效宗室亲情。”

话已至此,思及往日种种都成前页,不可不属百感交集,华盖光嚣化作千里之遥,秦钊也不免有些唏嘘。但只是一会,他便打起精神,饮下酒,大笑几声,“皇上,我七皇侄还在御史台刑狱里,你该早料理才是。”

秦沛露出第一个彰显温度的笑,耐人寻味,“皇叔牵挂七弟,朕会替你带话。”

靖东营的猎猎旗影下,两人分头别过,先后至靖州太守治驿,才恢复身份,分别预备皇帝行驾与敕使仪仗,一队返郢,一队入祁。

武将军严阵以待送走两尊大神,转脸便回复头儿风光,万分深沉地对亲侍将兵:“皇上已允诺我靖东营军备按二品中军将军制给,你们封妻荫子,指日可待,好好儿梳理编制,有募兵需要的报给所属长史和参军事,加紧操练,一待异动,战!”

将士们的呼声让马车里的颜继胪亦有些心潮难抑。

叔父颜椋在先帝还是储君时任太子少监,因嘴巴紧,办事牢靠,是为数不多未附皇党又熟悉廷秘始末的人。颜继胪自当今永王府中录事参军做到兵部侍郎任上,也属姬朝传奇之一,不过,这也已是圣眷之极致。此次能趁机外放,倒是最好的。所谓生死由命,若是生,便退隐乡间;若是死,得获旌表,也算令亡翁能瞑目于黄土之下,两全已矣。

人生可有几多两全?

最难得的也只有四个字,无愧己心。

北江北岸的茶花开得比疏笛峰要晚,却极端繁盛,九娘子府上更是品种齐全,一枝枝,一丛丛,苞圆瓣透,尽态极妍。许逸轻坐在亭子里看花,茯苓掐着时辰来送药,还揣了个手炉。

她将手炉递去,许逸轻摇摇头,她再打开食盒要拿药,许逸轻道:“你下去吧,我自己来。”

眼看茯苓默默走出院子,他把药全倾倒在花土里,便将碗和手炉一起搁在石几上,望着那茶花上楚楚可怜沾染的几滴药液出神。直到秦卞自他身后替他披上外氅,才转移了视线。

“怕苦的话,我让茯苓做些糕点备着。”

许逸轻看也没看他,“我知道自己的身子,这些东西,多喝也是无益。”

“可惜春风廊早已不在,此处亦不便和轻卿一起凭轩品茗,集书畅谈。”

听他说得顺口,许逸轻勉强咧唇。忆起那些恍如昨日的往事,福王府上的初见,越州的闲居,仿佛还相去不远。他道:“你想说什么?”

秦卞没有马上回答,“下一步,你有何打算?”

许逸轻拢紧外衣,“我既已受漓君上卿之礼,便避不得言进共谋。”他看着手炉上泛出的袅袅热流,压在心坎里千难万难的事,一旦离口,总变作轻巧,“我会答应张沅之请,前去长阳。如果你有异议,不妨和我直说。”

秦卞抱起胸,平心直视,似乎在量度词句,又似乎就只是为了这么好好地看看他——他的轻卿,这双眼睛,在乱世摧折中且怒且忧,棘刺闪烁后趋于淡漠,却始终清凛如初。即使瘦成了纸片儿,不用芄兰相佩,也是一身玉山之华。他深知皇兄有很多不得已,他秦卞也非仁心善类,可这么斫玉山锉菁华亲力亲为下来,真是难,太难——所以说,为美人偶尔绊一绊皇兄,他一向也是非常乐意的。

许逸轻被他看得疑窦暗生,伸手去摸脸。

秦卞噗一声笑了,“应张沅请,我也作此想。不过此前,还有一件事,倒是要我替茹九姑娘做一回说客了。”

“哦?我倒想知道是什么事,能劳动到永王自贬身份做说客?”

“啧,你这话说得……”秦卞无奈笑笑,“几国最主要的势力交合在北江驿,之所以还未大动,原因只在于你。”

许逸轻面色无波,好像并不意外。

“且不说依你的眼力,不会看不出茹九对你的那几分意思,只说龙武势大遭忌、被朝中排挤只是早晚,她要另找荫蔽,你就是绝妙人选;再者说,这桩婚事对于你,亦利大于弊。”秦卞的笑慢慢隐去,“茹九不是最好的妻子,但若娶了她,一则漓君会有借口分龙武之权,自然乐见其成,并且不遗余力护你此去长阳;二则龙武会忌惮,不致在此时抛出手中噱头,行天下之大不韪,引各方讨之。”

半晌,许逸轻没话,眼光变幻不定。

秦卞起身,轻手摘掉他肩上一片瓣叶,却没有再坐回去,压低了声音:“三则,即使如今情势这样紧迫,也未见皇兄动真怒,究其原因,还是对你的定位似是而非。当然还有其他办法,但你此后站在与皇兄同等高度,才得以有与他相较抗的立场。

请婚的名分腔调及下聘程序,我已替你拟定,如无异议,不日便可给漓君过目;另外,我好几日前已着人快马赶去长阳,寻访许左军府中旧人,凭借许家在祁声威,权定了少主身份,武继也得噤声。届时,你用这些倚仗拿捏,我皇兄必会尽快给你、给我,给天下人一个真正的答案。”

许逸轻愣了一秒,才仰首看向秦卞。

秦卞就势迎着他的眼光俯下身,在两人鼻尖相隔一寸处停住。

额发相触,呼吸可闻。这张脸,轮廓俊挺如削,近看,与秦沛是有三分相似的。

  许逸轻想寻找近在眉睫的这双眼里,除了戏谑的笑意及洋溢的温情之外的某些莫测的东西,可是,他遍寻不到。他道,“你……这是在逼你皇兄以身犯险。”

秦卞眨眼,抬头,不甘心地伸手,似要点他鼻尖,最后还是慢慢放下,一脸忧伤:“你此话当真摧人心肝。在你眼里,我是那种置皇兄于险,一己苟安之人么?”

许逸轻盯住他,“我倒觉得,能名正言顺摧了殿下心肝的女子,定是要让万千人羡慕嫉妒恨的。”

秦卞难得没接此类话茬,他笑得端正有度,“许逸轻,我不会再造第二副心肝,来让人这样搓揉。”

许逸轻沉静呆怔如古井绿水。好一会才抬眼,“秦卞,你知道罢,我这条命,是偷来的。

“我背弃了家族姓氏,私自改头换面,寄人篱下,只有时刻罪己,将示亡人。秦沛行事之厉,身份之变,我不是不曾为之心寒齿冷,然他迫我为求存而存之纠缠,早已铭刻肺腑。傅大人接我至郢城之际,我曾想,只此一次,我即便浪迹天涯此生不寤,也不在他檐下枉做佞臣。”说到这里,略略迟疑着歇一口气,他的眸子头一次坦露出软弱的晦涩不定,“可如今,我身世里罪迹斑斑未褪,这一身也已经是千疮百孔。张桐城能有半生傲骨孤掷一人之勇,我却……”
    
秦卞上前把他抱住,及时堵上他的话。

许逸轻没有拒绝。

良久,秦卞才道:“我当初在麒麟堂前所说的话,是真的。”

自疏笛镇沿荆水北上,于梧州东南直穿泾州,便是祁国西南边境。若脚程赶快,也要于祁国境内走上大半月,才至北方的都城长阳,而祁国自二王治国后,各州郡是何情境,基本无人得晓。也即是说,秦钊这一行,其实非常的不太平。这个不太平,首当其冲来自靖州刺史遣兵护队之态度——其实即皇帝的态度。

秦钊亦心底雪亮,皇帝的态度是,皇叔若凭本事坐稳敕使身份,朕便给你符合亲王身份的台阶,否则还请各安天命。入祁之路遍狼虎,发威之前先保命。无权,便一个字,钱。可这一次的花费实在难以预估,自何处填这个无底洞?可不就是逼他觍颜卖国?可如今他坐在敕使的位子卖国,和预计中坐在福王的位子卖国,又不可同日而语兼同价而语。

秦钊愁得腰带都宽了尺余,再一次深刻认识到秦氏小崽子们的阴险恶毒不择手段。

思虑再三,他决定再摸一把老虎屁股,试探秦沛一番。

秦钊的敕使车队在靖州停了一个月。在这一月里,两件大事摊在方至郢城几日的秦沛面前,一暗,一明。

看了暗的那份密函,他只是挑了挑眉毛,并不十分意外。而明的那份书简,带着远自漓国邶都的烟水风尘,让他的眼睛有些发直。

漓君赐龙武抚军中郎将茹九泾国夫人号,结庐祁将门之后许氏旻卿。

太后遣人送来几日后腊八节内廷私宴的帖子,小黄门在聆章殿内殿门口跪了半天,内殿里一片死静,也不见皇帝有准入的话儿,撩了眼皮飞快地偷瞧一眼,心惊。

秦沛握住那张纸,握了一刻钟,才叠正放好,抬起头,语气如常宣了口谕,道准时赴宴,不刻就把私宴名目报给礼部和鸿胪正云云,小黄门腿软眼亮退走后,他自腰带玉封里拿出那根一刻不离身的簪子,在掌心摩挲,滑脂般温润如初。好一会儿,他突然手一顿,玉簪嗑上案角,跌落在地,碎成两截。

他的目光移到地下,在那碎掉的簪子上定住,唇愈抿愈紧,最后还是弯腰拾起来,站起身,那一笺还摊在桌案上,他缓缓将两截簪子收进玉封,将那张纸揉成团,撕碎了,洒在案下盂中。

不大一会就有黄门侍郎来报,尚书省中书省及御史台一干三品上大员于前殿恭候圣上。他问,“仆射傅大人在列否?”回曰否。于是再度坐下,发谕令:“赏诸位大人一壶好茶,待喝罢另备一壶,让卿等捎去傅大人府上。”

殿内再度清静,秦沛继续执起朱笔,却没法集中精神,索性放下正事,前去太后宫里问安。

三天后,又是一封来自靖州太守的密函,秦沛依然按兵不动。直到最后,由傅雪将一沓南方各州官的奏本亲自呈上殿前。

“如此鼠辈所行之伎俩,臣本该当即处理,不必惊动皇上,但国朝颜面不容宵小辱没,秦氏龙脉亦不容奸宄抹黑,非傅雪不可以平定此事,然君王诏令为正直之魁首,务必请皇上授臣黄帛,以扫南地瘴气,正天下视听。”

秦沛一面翻阅那些个大同小异写得火烧眉毛激愤非常的本子,一面听傅大人叨念。

“傅爱卿觉得朕该如何拟这诏令?”

傅大人一身绛紫官袍,越发衬得脸白鬓修,贤相风范,瞄一眼内侍,眨眼间,殿中利索地只剩君臣二人。“臣斗胆,在此之前,皇上该赴御史台刑狱一趟。”

秦沛好像就在等这一句,“啪”合上纸页,把本子全推在一边,点头:“大善。”

刚刚回郢,秦沛便去过一次御史台,不过这一次与上一次不同,无君王亲临的尾巴排场,甚至素冠束发,只着了一身黑色燕服,趁着夜色径直朝刑狱来。驭北大将军明宇亲自清了场子,秦沛从容踏入。

御史台刑狱自先帝时设,自银妃案后长期空置,这一路走来,空荡荡的脚步回响于墙壁间,有股子荒凉感。空气中的霉味闷味不免,地面却整治得很洁净,尤其最里几间,还摆设有卧榻衣簸,桌架琴台,弄得像模像样。虽然以起居之人昔日的身份,这些东西确实简陋了些,但以一辈子都无出头日的犯人论,又是无上殊荣了。

晕黄灯烛下,秦佑挽发未簪,一身哑灰麻衣盘坐在地,面前是一幅绣了大半的冰河望月图。

秦沛跨进来时,他只把针脚顿了顿,又像入无我境一样精准地下针,拔线,眉目神情偏执得就像预备把泥巴捏成宫殿的孩子。

秦沛在门口看他绣了盏茶时间,才走近去看。

秦佑依旧一言不发,手上的动作熟练而敏捷。前一次来只是粗粗得览,这次细细看来,他的手因常年见不到阳光,泛着不正常的青白,指腹上年月累积而出的茧子,也使指节不复瘦长均齐。这个人,哪里还有往昔幺弟的俊神丰采。

秦沛终于看得不忍,伸手按住他的手。

秦佑这才抬头来看他的大哥。哦不,不是大哥,是当今皇上。他还是没话,只灰蒙蒙的眼里渐渐清晰映照出点火焰的影子,有一瞬间烈到极致,晃得秦沛手一松。但下一瞬,又弱将下去,恢复了暗淡。

“这幅图,七弟绣了拆,拆了绣,不觉得厌倦么?”

秦佑看样子很不想回答,但还是在秦沛的逼视下停下活计,冷冰冰道:“皇上的意思是,臣弟连做这件事的权利也没有了吗?”

加上这一次,秦沛与这个七弟统共见面不超过五次,对他的作风秉性,全由各种间接渠道得来:孤僻,反复,多疑,易怒,用人唯恐深信。如今看来,这几年的幽禁生活,好像并未使这性子改变多少。

“今年是什么年月,七弟可知?”

秦佑收了绣屏,看着那个小小的石英高窗,“崇清三年除月初六。”

秦沛有点意外,“七弟倒是算得很清楚。”

“皇上如果不是要请我出这牢房去喝腊八粥,就请早回宫安寝吧。臣弟没有那么多闲暇来唱这些无聊的交情戏。”

“你猜对了,朕就是要请七弟出去喝腊八粥的。”秦沛见他如此,言辞亦冷淡下来,“太后一直遗憾,近几年我们这些兄弟再无齐聚的机会,她若见了你,一定十分高兴。”

秦佑听了这话,自对话起第一次拿正眼看定当今皇上。良久才扯起嘴角,露了个短促的笑容,似乎是因为长时间没做这个表情,肌肉都不自然地抽搐了几下。

秦沛在原地站了片刻,没等到秦佑态度进一步软化的表现,更没等到预计里的谢恩,反而他的幺弟又复坐下,打开绣箩,继续穿针走线起来,一副谢客姿态。

秦沛走出狱门,守在门外的明宇立刻跟上。自御史台后衙出了偏门,才拱起手:“皇上,要接七王爷出来,臣是否自京营中调人护送?”

秦沛站住了,“朕有说要放人么?”

明宇欲说什么,又闭上嘴,手也规矩地贴上身侧剑柄。

秦沛深吸一口气,感受肺腔里的冷意,转身来拍拍明宇的肩膀,“我心情不好,你今晚陪我喝几杯。”

明宇被这消除身份隔阂的一拍拍散了不虞,拍出了久违的情怀,眼神一闪一闪亮晶晶,咧嘴笑了,“正好府上有如鸢为年关新酿的谷酒,皇上不要嫌弃才是。”

秦沛好像真的又回到和部下同行共歇的那个秦少爷,一肘子敲在明大将军背上,笑:“什么时候再养个胖大小子?好给我和太后多个小侯爷摆弄摆弄。”

这勾肩搭背的亲切氛围完全感染了明宇,一句话不经意随口冲出:“臣更想凑一凑皇子诞辰的热闹,如鸢为着这个预备,张罗好久了。”

然后,他意识到他说错话了。因为秦沛搭在他肩颈处的手一紧。

明宇马上自责不已矢口补救:“臣僭越了,臣本不该妄议内廷。”他又低沉道:“……若许公子此时身在郢城,也必会劝皇上,早为国朝例置储君。”

这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秦沛撤回手来,语气也冷了,“这话是谁教你说的?”

明宇怔了怔。待得反应过来,刚溜到喉口的话险险噎住,他检阅往日记忆里那个白衣公子大约能有的分量,看着皇帝的侧脸,在心中转过数种念头,最终,不得不闭上嘴。

秦沛缓了语气,“走吧,朕倒是真想如鸢那丫头的手艺了。”

腊八节这天,京营出动甲士二百,自御史台前厅立阵,一直摆到皇城正门。置办年货的百姓们熙熙攘攘,全挤在外围争先恐后地看热闹。

秦佑换了一身宗正寺连日赶制的玄青燕服,虽则犹自漠漠的表情明白写着“生物勿近”四个字,却还是用秦氏子孙由来的优质外壳,在扶马上镫时俘获了大把眼球。

将近二里的路程,出乎意料地平静。不知是京营戈矛的威慑,还是对节令的忌讳,抑或是他的皇兄事先在朝上坊下做足了诚心的面子功夫,总之,秦佑预计中轻则有人唾骂反臣贼子兼扔烂白菜臭鸡蛋、重则直接图穷匕见的桥段,并未出现。或许,他的皇兄由得他在刑狱中随意绣花讷言装疯卖傻,便是为的今日了吧,为的成为他第一颗收买天下人心的棋子。

入皇城下马,铜鹤喙上,虢兽守处,还是多年前那个夜晚自己振臂将兵时收进眼中的样子。一切都未大变,唯变身境人心。看着晁袍缓绶亲自前来迎接的皇帝,他咧咧嘴,想挤出笑容,却没抹去一脸萧索。

  今日以后,这皇城里,已经彻底没有他的位置。

秦佑紧闭一闭眼睫,抬袖去遮掩擦拭,秦沛作势搀了搀他,长叹一声,当着众内侍礼官京营将兵的面儿,动情道:“七弟有今日,委实是朕久负袍泽,照顾不周,朕自咎深切。这御史台言文清风之地,早不该再留有刑狱暗牢,如今你从那个不见天日的地方出来,朕心里欢喜,便撤了罢。”

皇帝要为七王爷撤了先帝重威设置的刑狱!不少人闻之面面相觑,纷纷动容。

手被秦沛稳稳握住,秦佑心中一沉。这是不止要买他,买天下人心,还要买集权之因,精乾之策了。

随秦沛步子往内廷走的时候,秦佑的目光一直停在秦沛身上。他心底多出些自己都不想承认的震动,以及……敬意——或许,秦沛确实比他,比秦卞,比任何秦氏族裔更适合做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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