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金梧霓裳[上]
在寺中耽搁两日,栈道终于补修得七七八八。第三日清晨,灵隐寺门口便有三三两两客人陆续离去。走的时候,还都是长吁短叹,撇嘴摇头。
许逸轻再回头,看一眼灵隐寺山门顶端上被经年雨水冲刷出的黑白错痕。才见那儿竟然刻写着钩连歪倒的两个字:同舟。不知为何,无状的笔画里,他却似隐隐看到一股熟悉的凄清之气。
带足干粮,一行人自此多了向导一名,郑升的注意立刻得以转开一半。因了几日前暴雨,崖涧下水响哗然,人声非至亢不能闻,他仍然扯着嗓子几次试着和走在最前的张大公子搭话,见没有遭到拒绝,胆子肥了,问道:“张公子,我听说,您不怎的待见女人?”
张公子今日穿了一身檀色短衫布裤,长发一丝不苟梳成辫垂在身后,神色间也少了许多不食烟火的味道,一改那日廊上的清傲意气。他面露诧异:“你听谁说的?”郑升搔头,往后看了一眼,然后微妙地停在秦卞身上。秦卞黑线,指指他脚下:“再七嘴八舌,小心掉下去。”
拐了一道弯,能见不远处就是栈道出口的沿崖大路。张思存突然停了步,“你们先等等。”
秦卞道:“怎了?”
张思存微微一笑,“以往招惹思存的都是如秦少爷这般的明白人,今次却多了些变故。”说着径自朝前,迎向大道口上那名逆风而立的锦服少年。
齐庄本抱了作难之心,见对方丝毫不避,反而有些措手不及。张思存袖手于身后,“今日风向偏北,迎头吹面,对身子不好。不知小少爷等的是谁?”齐庄回神过来,冷哼一声,“张大公子,
你真是好大的面子。”
张思存不置可否,只续道:“据张某人所知,齐家世代行贾,你父亲齐远是靖州远近闻名的儒商。商不入仕本是铁打朝例,也不知他给了考官什么好处,竟能让你二七取秀才,二九中举子,明年就该逢郢州应会试了。”齐庄一听,愣住。全没料到底细被这般和盘托出,好一晌都不知该说什么。
张思存眼眸一眯,越发显得身后尚未过晌的秋阳柔暖动人,“小少爷这般的人,最好还是不要和张思存三个字沾惹上关系。明白么?”
齐庄一瞬间像是有些领悟,又像是有些茫然。直到眼前几人入了大路蜿蜒处,隐在片石背后,他才霍然转身,对着身后四名小厮喝道:“还不快追上去!”
然,几人转了山石,就似凭空消失,怎么也寻不到半点踪迹,直把齐庄憋得面色青紫,煞是好看。
张公子与郑小哥在前一言不发领路,转过几弯,宽敞大道又窄下许多,甚至是渐至矮草堪没人足迹。一路上地势见低,渐能窥见植物下水流面目:三五簇青苔成聚躲在幽澜镜面之下,清流落差自寸盈尺不等,凌凌乐声,尽消去人一腔汗尘疲念。一直隐形的靳壬忽然出声道:“这半天还不见出山,张公子要把人领到何处?”
还未有回答,却见许逸轻忽然低下身去草叶较疏的地方,摘下紫叶间的几枚红色长果,就要入口。秦卞忙劈手拦下,“轻卿,你太乱来了,若是有毒怎么办?”许逸轻给他一个安心的眼神,“这东西叫刺黄连,春叶秋实,果子也作酸醋溜,味道不错。根叶可治多种疫症,是梧州靠山人家的宝贝。能看到这个,应是离有人烟之处不远了。”
靳壬抱了胸不再说话,张思存这才回头看许逸轻一眼,眼里闪过一缕不明笑意。
果然,不出一里路程,几人就看到了山脚下的炊烟袅袅。张思存回头道:“几位少爷是要在村子里歇歇,还是继续赶往两座山头外的桐城渡口?”
秦卞似笑非笑瞥许逸轻一眼:“张公子决定就好。”郑升闻言,巴巴望着张思存,“张公子,我们不要停了,早些到城里去走走街……多好!”
于是,夕阳染了红霞漫天之时,几人便看到了桐城渡口处的路碑:有“梧州”隶字小气地居于碑首,下方的“金梧霓裳”四字却张牙舞爪,狷狂难收,几乎要裂碑而去。一行连笔落款依稀是“崇清二十三年三月庚辰张桐城笔”几字。
郑升瞧了良久,脸儿都快贴在上边,最后起身咂嘴:“这字儿一定是张大哥写的。”
秦卞惊奇:“小升……这般快就认了亲,是置你许大哥于何地?”郑升一傻眼,许逸轻已经在背地赏了秦卞久违的一掐,眼波横过来道:“小升,别理他。”
桐城渡口说是渡口,比起长陵来,其实只算得一处浅湾。湾边停泊船只甚多,渔船运船戏船花船,看似混杂,实则各有地盘。几人坐了一艘渔船登岸,张思存起身下船之时,艄公突然咦一声:“这不是二爷么?”岸边船围几个闻声的,立刻转过头来,片刻就是各种激动的欢欣的笑颜。
“二爷,你好久没回来了!”
“娘的,没了二爷,整个儿桐城就少了些风韵,没日没夜寂寞的很……”
“我就说今儿怎么总听城东头喜鹊叫唤,原来是为的迎接二爷!这次回来,是不是就不走了?”
张思存对这些脸膛发黑的汉子微微含笑,“难得你们还记得我张二,那我就不客气地多住两天,到时候老地方一起喝上几杯。”
汉子们闻言,都是纷纷大笑应和。这一出儿只把许逸轻几人看得一愣一愣——“二爷”这个名不见经传的人在桐城的人气,竟然盖过了“张大公子”的名气,这多少有些出乎人意料之外。而张思存此刻模样,更是与灵隐寺时判若两人,只让人如坠迷雾,疑惑重重。
桐城位于梧州与青州之界,素有“三水圣会,丝茶故里”之称。北边冰河之青水、南边靖州之荆水及北江之滕水于此汇聚,丘陵起伏中,一层层分布着茶园桑地,菱歌茶曲配合带了水灵灵糯软味道的风景,说不出的秀美醉人。
许逸轻一路行来,桐城里并没有桐树,立在街边的宽大绿伞和几处院里伸出的平展绿叶,不辨树名。入暮之际,华灯之光初出,街上熙熙攘攘热闹非凡。行人言语滑溜,衣着艳丽;艺人术士随处可见;当垆卖酒倚担吆货的,许多是卷着衣袖半露酥胸的女子,之泼辣飒爽,赛过以往所见男子好些。他再瞅瞅正与秦卞及兴奋得打跌的郑少年二人谈笑风生的张思存,心中最后那一点块垒不知不觉散去。
领略完市肆的喧闹,定下后几日观赏梧州的行程后,便在城中客驿驻下。第二日,靳壬称恙卧榻,其他几人随张公子去了城中最大的书肆桐下斋。张公子的手稿,十之八九都是于此付梓,许逸轻终得以一睹《冰河域志》之刊刻原稿。正文字迹规整平淡,放在旁边那一幅被端正细致裱起来的素绢“玉壶冰心”却润泽当中偶露削枯骨锋,行云流水下的一丝丝戾气,让人心神难释。
张公子整个过程都尽职地讲述书肆的历史由来,却半点都不提其他,直到姓沈的老板喏喏送出门,许逸轻才忍不住开口:“张公子与这桐下斋,好似颇有些渊源。”
张思存闻言,并不回答,只微微一笑向老板:“我与你很有渊源么?”而那看似年近不惑的斋主竟然脸色大变连连摆手,“能承办二爷卷作,已是天大的荣幸,二爷与谁有渊源,都是沾不上沈某人的。”
四人扬长而去奔向下个目的地:蚕神庙。秦卞暗里笑道:“是谁说对张大公子没好奇的?”许逸轻凝了脸色不语。
一日下来,桐城几处风景也看了个五七成,郑升拖拖拉拉搜罗了一堆小吃,扯着许逸轻叽喳了半夜才被秦少爷赶回去睡觉。第二日张公子说要和故人小聚,便是自由参观时间。许逸轻午后才起了整装,左右房间居然都是空空无人。便去向客驿管事打听张员外府上去处。管事面色有些诡怪,指了大致路线,他便独自一身出了门。
脚下窸窣,渐而地上积起的落叶愈来愈厚。刚走到张家大宅的入口,许逸轻便停了步。
秋色满目退成了一片蒙蒙鸦灰。尚能看出宅子昔日荣华,如今却连府邸匾额都遍寻不见;裂了几道纹路的阶台两侧,依稀有石雕底座印出的灰白痕迹;门头兽环衔锈,红漆剥落,几片灰黄残纸粘挂于上,辨不清字迹。他伸手一触,才觉门竟是虚掩的。
院中枯草还到膝下,可想而知春夏的蔓延程度。四五进楹庭连着石台水榭偏房侧厢,断梗的土色莲蓬垂着水蜘蛛的网线,光线里全是闷湿的灰尘味道。廊柱萦回间,只喁喁风语。
许逸轻过宅子西北别苑上月门时,却觉四周景色豁然一清,显然有精心打理过。院中一株龙爪槐下,甚而还有石桌和一把轻轻摇动的藤椅。他走过去拾起桌上翻开的一册书页,俨然是一本诗集,作《桐花集》,章子印的依旧是张桐城。
他阅张思存著书十数,这一本从未见过。翻到扉页,只见几行墨迹呈奇异黯红的瘦金小字——风里吹落胡笳,梦中看尽江南……待要换行,就闻身后一声凉凉嗓音:“许公子难道不知拜府应有的礼数么?”
[ 此贴被lain30在2011-03-25 02:13重新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