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燎原
申璧寒看他一眼,手指在酒杯杯沿轻轻抚动,“苏爱卿,忘记一个人,并没有那么容易。”
苏魄看着地上反射着莹莹冷光的花瓣,笑道:“不用为我操心,苏魄会为陛下得来不易的大好姻缘默默祝福。”他站起来,对申璧寒行了个人臣之礼,道:“天色太晚了,陛下早些回宫吧,我还得处理醉倚楼所有的交接事宜,陛下什么时候需要苏魄效力,着人来宣便可。”
申璧寒也站起来,“好,三日之后,苏爱卿,我会让宫人带文书官轿来迎你。”他笑着把后面的四个字念得十分清晰:“如朕亲临。”
第二日清晨,忙碌一夜没合眼的苏魄又匆匆来到安天爵府上。司筠还未起床,门口的小厮着他在花厅等候,好一会儿司筠才带着被吵醒的不悦出来迎客。
“苏二公子一大早便来扰人清梦,却是何说法?”屏退了侍从,中堂下,司筠坐进毛皮厚软的椅子,脸色差劲,一副你不说清楚我跟你翻脸的架势。
苏魄笑道:“京中官员都是五更出门等待上朝,身为一等爵,你也真悠闲得心安理得。”
司筠的脸色更差了,“如果苏二公子是来说教的,别怪本爵说送客两个字。”
苏魄收起笑容道:“别,我是有正事找你帮忙。”
司筠揉揉太阳穴,道:“皇上找过你了吧?”
苏魄端起搁在桌上已经半凉的茶水,道:“嗯。说要请我入朝出力。”
司筠道:“皇上一直很欣赏你。”
苏魄笑笑,“他欣赏不欣赏我,我不能肯定,不过昨日我的确看到了一个很不一样的他。我不明白的是,他想要我为他做什么,要为我安排一个什么样的差事。”
司筠道:“你就是来问我这个?”
“不,”苏魄放下茶碗,道:“我想知道册妃大典的确切日期、布置和出席涉及之人。”
司筠有些揶揄地看他,道:“怎么,你也想和皇上分一杯羹?还是趁着人多为你的生意做个宣传?”
苏魄低头笑道:“你直接和我说能不能透露罢。”
司筠抚弄着椅上柔软的绒毛,面上终于露出一点愉悦的神情,道:“前提是告诉本爵你为什么想知道。”
苏魄答得十分干脆:“即将作为臣子,我必须对效忠的人及所面临的局势有深入的了解。以更好地在这种场合确定我的地位和去向。”
司筠摇摇食指,笑得叫一个明朗动人,“不,”他站起身走到苏魄身边,近距离观察苏魄脸上每个表情,“据我所知,你的目的不全是这个。”
“哦?”苏魄毫不慌乱,笑意不改地看他,“那爵爷说说,我还有什么目的?”
司筠道:“那昔日的江南第一公子可是即将成为世修君,入主韶华宫了。别和我说你不想和他见上一面。”
苏魄的眼光终于一变,嘴角的笑意也淡下来,“世修君?”
见到苏魄周遍的颜色,司筠回到中堂前的椅子坐下,笑得越发快意,“世修君可是为我朝立了大功的红人,皇上已经命人起草了他的勋绩文章送往内史处誊录了,他不仅仅是宠臣,还是功臣,光重挫绿林以集权于朝廷这一条,就能压下朝中一半口舌,真正是不得了,与新封的三妃九嫔有全然的区别。
“册封大典定在下月初九,朝中左仆射大人带病不能出席,届时只能由本爵与辅国将军主持大典,首步祭天,皇上为各妃人及世修君赐冕,皇上宣誓、宣读诏文和封号;其次是鸿胪寺设宴,京中三品以上官员及王爵都会出席晚宴;再是册封的妃人和朝官还未婚嫁的女眷聚会,为其赐福,最后是皇上翻牌召寝,官员各自归职,免去早朝三日,举国大庆,那时便是新朝六年来最热闹的日子了。”
司筠停顿一会,看着苏魄的重重蹙起的眉峰和抿得紧紧的嘴唇,笑道:“皇上什么时候宣你入朝?”
“三日之后。”苏魄站起身扯出一个微笑,“多谢爵爷相告,我知道如何做了。”
“等等,”司筠打了个哈欠,模糊不清地道:“你不想知道清晗此刻所在?”
苏魄慢慢地道:“我不想知道。”
迎着司筠诧异的眼光,他淡淡地道:“我还有一件私事想请教爵爷。”
司筠的神色认真起来,道:“你说。”
苏魄道:“不知爵爷可知道火琉璃这东西?”
司筠撑着头的手臂一直,眸中的光芒蓦地锐利起来,却并没有马上答话。
苏魄对那目光报以一笑,道:“这种纯阳的矿物所造成的灼气,只要是内息尚存的人,隔着十步远也能感觉得真真切切。”
司筠的目光愈见出锋剑之光,忽而露出一个奇异的笑容,“本爵下一刻便能让你离我千里之遥。”
苏魄正色道:“爵爷,我并未有冒犯之意,我的兄长久病,被人逼迫摄入火琉璃,我只想知道,这名物是否真有活死人肉白骨之效。”
司筠看苏魄一会,脸色整个阴沉下来,不一会儿却又渐渐恢复成漫不经心的微笑,道:“不错。它不仅可以活死人、肉白骨,还能令人青春永驻,容颜不改。”
苏魄从安天爵府出来时,初冬的日头已经升至中天,干燥的白光晃得长街上的一切都懒洋洋的。然而他此刻半分倦意都无,脑子里萦绕不绝的全是司筠的那几句话——快马加鞭派人去关外的骆家庄,把我的信物交给西陵先生,他自会赶来京城尽他之力救你的兄长。我今晚去你府上看看他的情况还能撑上多少日子,尽量为他多争取一些时间。
他越过长街,正要曲向自家那座绿荫掩映的小院,迎面却有一人急急跑来,几乎撞上他,才气喘吁吁停下,赫然是醉倚楼前堂的小厮。
小厮的声音愤怒而无奈,“公子,昨日负伤那人带了大批红衣人和几只大箱在楼里站着,怎么都不肯离去,说是来提亲,没接到新人,决不罢休。”
苏魄的眸子迅速踱上一层冰痕,他咧嘴笑笑,看看近在咫尺的宅院,一语不发,沉吟一晌,终是转过身,白袍一甩,又往安天爵府方向走去。
昨日受了那么重的伤,今日还能上门来闹腾,他没想到,姓洛的是如此锲而不舍,恬不知耻。昔日同为世家门阀之首,这身份没有给他造成任何顾忌和枷锁,却不知他这“琴棋诗酒美人侧”的风流,是真为了苏钰,还是有其他不为人知的打算?若是有,并且他苏魄猜得不错,那么不来好好成全他一把,当真是无上的怠慢。
醉倚楼里面,另一小厮颇有些无语地看着坐在堂中品茗吟诗的洛迟,心道能让我们楼主请进独院并且带红而出的人,果然是不同寻常,先不说他提亲竟然亲历亲行不劳烦媒人,光这份带着彩礼来青楼提亲的魄力和勇气,便值得人敬佩有加。更别提这漫长等待后还能如此风雅的态度了,用两个字来形容,那便是:极品。
洛迟却不管他人所想,整整一丝不苟的一身红衣,再抿上一口茶水,道:“牡丹茶,苏二公子的品味不错,只是这白毫银针的香气不够,冲泡时间太短,所用的水也不够纯净,可惜了。”
站在小厮身旁的苏岩笑笑,道:“客人如此爱茶,品味一定更异于常人。只是此处并不是雅轩茶肆,恐怕少不得要扫您的兴。”
洛迟转头笑眯眯看他一眼,道:“什么雅轩茶肆,有你这样的美人相伴,即使是破屋漏瓦、妖洞鬼窟,我也安之若素啊。”
苏岩顿觉词穷,他本来便不是能言善辩之人,昔日跟随苏魄,做的也尽是动手不动口的差事,和油嘴滑舌的老儿扯谈这许久,已经是他的极限,再扯下去难保不会又制造出个血案,于是索性闭上嘴,挤出一个笑容,做了个那君请便的手势。
待得一会儿,花街入口远远整齐行来一队执着戈矛的御林军,护着两顶官轿,堪堪在醉倚楼前停下,御林军卫以整齐划一的步伐和动作守在门外,个个皆面无表情,稳如山岳,闪着冷光的铠甲让路过的零星人物都惊得全数躲了个干净,只隐秘地在紧闭的门窗缝隙里注意着门外的动静。
前面的官轿里施施然下来一个高束长冠、着红色深衣和丝履的挺秀男子。他打量醉倚楼的门庭置物,脸上的神色古怪,对后面官轿里出来的人道:“苏魄,你真是天生做生意的主啊,这红粉院子修得,连我都想进去看看,是个什么别有洞天的地方。无怪乎得到朝中那帮淫虫的赞不绝口,被夸得天上有地上无。”
苏魄笑道:“爵爷这张损人不利己的嘴总是让我惊艳不已,不过这次您得遇到一个不相上下的对手了。”
司筠大笑两声,“你先是毁了我的好觉,现在又矢志不渝要来毁我的名声,你却安得是什么心?”
“真是天大的冤枉,”苏魄道:“如今你我都是为皇上办事的人了,除了给皇上分忧解难,我还能安什么心?爵爷的声名之盛,也不是我三两心思就能毁去的不是么?”
司筠以一种看陌生人的眼光看着苏魄,道:“苏二公子这张嘴的长进,也是令本爵刮目相看。”
苏魄在他肩上拍了一记,无奈道:“爵爷,论拌嘴我怎是您对手,先办正事罢。”
被这一拍,司筠稳了稳身子,更是不可思议看苏魄,像是见了鬼,道:“苏大人官还没做,越发没有礼法了,竟敢当街就往一等爵的肩膀上拍,”抚了抚被拍的地方,他做个惊魂未定的表情,对四下的御林军卫道:“你们可得看紧了,苏大人一有谋刺动作,手下万万不可留情。”说着也不看苏魄,抬起脚便进了门。
苏魄感觉到御林军卫隐隐射来的威胁眼光,暗暗摇头跟进,右边一排御林军卫随即尾随而入,左边一排继续在门口守卫。
门内的苏岩见了来人,一阵惊愕,忙单膝下跪:“安天爵大人,公子。”
他这寥寥几字却在堂内抛下一声惊雷,在场之人均怔在当场,反应过来的慌忙哗啦啦跪了下去,此中包括洛迟身边那些茫茫然的红衣人,不久,大堂中除去那几口系着红绸的箱子,全是一片后脑和背脊。唯有在座上的洛迟看着茶杯,不动声色。
红衣的男子迈到大堂中央,立住不动,细细观察一遍四周才道:“果然是好地方。”他好像这才看到跪了满屋子的人,一脸惊讶:“你们跪着做什么,起来说话。”然而看着司筠身后涌进来的御林军卫,众人面面相觑,最终齐见苏岩动也不动,也都不敢起先站起来。
眼光顺着地上众人扫视到一直没有动作的洛迟身上,司筠笑道:“这位洛先生,本爵听说有人一早就来这醉倚楼光明正大地抢媳妇儿,你可见过此人?”
洛迟看一眼司筠,眯起眼睛把玩着做工精致的茶杯,道:“回爵爷的话,抢媳妇儿的洛某不曾见,只见了阻止洛某与媳妇儿见面的人。”
司筠眼光一闪,笑容越发柔暖惑人:“本爵却不知先生也是来找媳妇儿的,不知先生要找的是谁?”
洛迟沉默一会儿,眼光移到司筠身后一直未发一言的苏魄身上,忽而道:“洛某要找的,就是苏楼主的家兄,爵爷难道不知?”
司筠仿佛瞬间恍然大悟,而后状似极度为难,道:“据本爵所知,苏楼主的家兄却不是洛先生所要得起的人物。”
洛迟道:“哦,这是为何?”
司筠蹙着眉头,欲言 又 止,半晌 才道:“苏钰 公子已经入 后宫侍奉,洛先生难道想和当今 皇上抢媳妇儿么?若是这样,这份心思,可大可小啊。”
此言一出,四下里又是一个惊雷,那群红衣的汉子更是面无人色,俱看向椅上仍然稳坐不动的洛迟。
洛迟轻轻放下茶杯,仿佛那杯子是一件无上的宝物。之后才慢慢站起身来,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洛某要的只是我的媳妇儿,不管他现在是什么人,是你这美人爵爷,抑或即使是当今皇上,也不能强人所好。”
司筠啧啧赞叹两声,抚掌而笑,“洛先生好气势,虽然匆促见得几面,到今日我司筠却真正敬服。却不知在下狱前,洛先生还有什么话说?”
洛迟看他一眼,道:“洛某无话可说。”
司筠深深看洛迟一眼,平静地一挥袍袖,深红的衣裾划过一道艳丽之色。“那便跟本爵走一趟罢。”
在御林军卫的包围之下,洛迟仔细捋顺袖口,笑得如三月杨柳,吹面不寒。他最后看苏魄一眼,道:“告诉我媳妇儿,我爱他。为他背上任何罪名,只是我甘愿为之。”
苏魄目光复杂,神色冷然,“这话,你对大理寺卿说去罢!”
看着在御林军卫的催逼下仍然力持昂首挺身、从容不迫走出门的洛迟,司筠笑道:“他对苏钰如此一往情深,你何不来个成人之美?”
苏魄用眼神狠狠剜他一下,看向仍然跪着的众人,道:“苏岩,你把善后的事宜布置下去。”
出门坐进官轿,司筠又掀起帘子,“本爵去拜会巡城御史张大人,顺便谢他给我调的这御林军,你要不要随行一趟?”
苏魄思索一会,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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