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幽纷谢(架空古代耽美原创首发 全文完)_派派后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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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结] 千幽纷谢(架空古代耽美原创首发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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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雨纤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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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级: 寒窗墨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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貌似不错呀~
temika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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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级: 略有小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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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樓主分享~~~ ~~~收下了
lain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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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没出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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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鬼儿) 字数统计:本节3255;共102,660 (2010-10-12 12:58) —
29.情动

  苏魄看向门口,脸色有些阴沉,既没有惊讶的表情,也没有迎接的动作。

  皇帝的举止却十分从容淡定,在书案对面的椅上坐下,两名“司命”的青衣侍卫默默立于他身后。

  苏魄拢起袖子,不冷不热道:“说曹操曹操便到。你来做什么?”

两名侍卫立刻抬头对他怒目而视,杀气从高大的身躯透出,直逼他们注视的人。至今为止还没有对皇帝如此无礼的人,若不是恃宠而骄,便是活腻了。显然,苏魄看起来不太像是前者。

申璧寒失去了笑意,道:“苏魄,朕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即使不是在朝堂之上,你也不该如此对朕说话。”

无视侍卫传递的威胁之意,苏魄看着他,突地冷笑一声:“没错,是草民不识泰山,万望陛下恕罪。”然而动作站姿里没半点恭敬规矩的意思。

申璧寒深深看他一眼,“你把这里经营得很好,不负京城第一的名头。朕的时间不多,今天来不想和你吵架,剑拔弩张的样子收一收罢。”

苏魄依然冷冷看他,“陛下有什么话尽管吩咐,苏魄听着。”

申璧寒微微一笑:“朕这次来,是诚恳地请苏公子入朝效力的。”

苏魄眼皮都不眨一下,道:“哦?”

申璧寒道:“自苏公子是江南苏家家主起,朕便见到了你卓越的遣人运事才能,如果苏公子能为朕的朝廷分忧解难,实在是朕之福祉,苍生之幸。”

苏魄道:“我却不知道我这等微小谋略、残废之躯,能为陛下做什么?”

申璧寒眼神一凝,在苏魄身上扫过,忽地走过去,在苏魄极近处立定。苏魄甚至能清清楚楚看到他衣襟上龙纹的每一条丝线。而那两名侍卫迅速移至苏魄身侧及身后,手按腰间,神色警备。

申璧寒直视着苏魄,道:“对于江南苏家的事,朕很抱歉。”

苏魄咧嘴:“陛下为何会觉得抱歉?难道苏家的覆灭,是陛下的授意?”

申璧寒顿了一会儿,淡淡地道:“苏家倾于一夕,江南大势已去。这些事清晗的确是为了朕而做。”

苏魄捏紧了拳头,声音终于失去了稳定,“你说什么?!”

申璧寒似乎想起什么,眼里是不容他让的占有之意,“清晗已经是朕的人,朕希望苏公子与他的恩怨,能与朕在朝堂上解决。如若苏公子能为朕所用,朕会给苏公子一个说法。”

苏魄难以置信地看着申璧寒的脸,那些话仿佛是一个响亮的耳光,那个白衣身影已经离去,却成功地再次在他脸上留下一道难堪的痕迹。一次一次地在时间的缝隙里颠沛流离,苏魄却发现,完全没有办法忽视他的存在。他沉默一会,表情变幻。再开口时,声音已是一片黯沉的平静:“好,就依陛下所言。”

申璧寒放声大笑,挥手屏退侍卫,勾住苏魄的肩膀,道:“苏爱卿,朕等这一天等得太久了,走,找个地方随朕去喝一杯。”

苏魄简短地道:“好。”一面转头看向门外的苏岩,眼光深沉,“苏岩,去独院备酒,要最好的。”

申璧寒和苏魄并排慢慢走出,四名侍卫虽是被命令隔着数丈距离,却毫不放松注视着前面的两人。

月出东山,圆圆如盘。几瓣海棠的花瓣落在廊上,独院里的廊柱投下斑驳的影子,掩映出石桌上对酌的两人。

苏魄举杯道:“陛下为了稳固这江山,真可谓是费尽心机。”

申璧寒的脸泛出玉器一样的光晕,笑道:“天地之大,皆为王土,社稷民生,皆为君本,尤其对于你,朕本不愿意用这样残忍的手法。申璧寒能引为知交的,天下间苏二公子能算第二个。只是清晗的手法太快,让朕也措手不及。”说着也举杯,神色却带了一丝凝重,“在此,郑重以朕的名义,替他向苏公子道一句罪。”

皇帝向臣子,还是未正式封官加位的一介平民道罪,不管出于什么目的,这份不顾身份的重视和真诚,还是让苏魄的脸色也变了变。只是,他代为道罪的那个名字,却在苏魄心里又开上一道豁口,黑暗的血液在豁口上涌动,让他没有办法说出原谅的话来。他捏紧酒杯,没有喝下去,动了动嘴唇道:“陛下言重了,兴亡成败,本不是个人力量能左右,须要多处隐患才能演化成既定的结局。”

申璧寒放低了酒杯,道:“苏爱卿心里明白,却还是不肯卖朕一个人情么?”

苏魄看着杯中的酒液泛着琥珀色的微光,道:“无功无禄,陛下的人情,苏魄不能收受。”

申璧寒放下酒杯,“你还是不能放下他?”

苏魄道:“陛下指的谁?”

申璧寒站起身,道:“苏爱卿,我不希望清晗成为你和我之间的隔阂。”

苏魄沉默一会,道:“那就告诉我真相,你真正的来意。”他抬头看进申璧寒的眼睛,“给我一个可以信服陛下的理由。”

短暂而漫长的一阵时间内,两人之间只有凉凉的夜风掠过,申璧寒眼里像浸了初冬的水,凉气四溢,:“真相太多,苏爱卿想听哪个?”

苏魄倒上一杯酒,自饮起来,道:“自然是有关陛下的。”

申璧寒笑了,沉默良久,背手道:“苏卿既要,朕可以倾囊而诉,只怕朕一说起来,苏卿便不想听了。”

苏魄道:“事到如今,陛下觉得苏魄什么样的真相不能接受?”

申璧寒沉吟一会,慢慢地道:“前明朝两百三十八年,千幽山门的夺门之变,想必苏爱卿很清楚。”

苏魄顿住酒杯,抬眼看他。

“朕就是渊轻甲唯一的孙子,在前朝全部以身殉国的武侯世家渊家唯一剩余的骨血,死在白鹤使剑下的丹凤使渊子寒。”

苏魄睁大眼睛,震惊地看着申璧寒用平稳甚至是冷漠的声音说出这一段惊人的秘密。

“面对清无紫的剑,渊子寒是不会躲开的。因为在千幽山门共处四载,日日几乎寸步不离,渊子寒了解他身上每一个角落,两人早已定下坐拥江山同生共死的誓言。这个誓言,不论世事如何,渊子寒至死不弃。但是清无紫不信朕,他不信,朕就做给他看,渊子寒是死了,朕却还是得了天下,得了他。”

看着苏魄变幻不定的脸色,申璧寒露出一个帝王才有的笑容,继续平稳地说下去:“苏卿可知当年的渊轻甲是如何正逢英年便死去的?他没有死在灾病手里,也没有死在药石之下,他是被以前明皇帝为首的宗室显贵及肱骨之臣慢慢折辱而死的。渊轻甲天纵奇才,纵然不在朝野,仍然是那帮蛀虫贼子的眼中钉、肉中刺,昏君擅听信谗言,他的父亲更擅一腔愚忠,竟然眼睁睁送自己的儿子死在一群畜生手下而不能顿足,不能恸首,还为这样气数已尽的朝廷死战到最后一刻。”

苏魄已经缓缓站起身来,他直直看着申璧寒高绝寒洌的笑脸,面容无波,眼里却是暗涛翻涌。

申璧寒像是在看他,又像是在看更远的地方,嘴角的淡笑和眼中的深寒始终不曾遁去,“朕承认,朕夺这天下并不全为了清晗,然而是清晗的那一剑,如惊雷加身,真正给了我最好的决心和醒悟。朕若是不拥有这天下,迟早会步渊轻甲之后尘,亦不知道有多少有志纵才之少年,要像前明进士嫣长蓝一般,一腔抱负无处施展,空留一身被玷污的枯骨,悲哭于地下。”

看苏魄脸色有些凝重地看他,申璧寒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绝美的容颜在苏魄眼里第一次掠起难言的惊艳光芒。申璧寒道:“这五年里,我穷尽心力,用自己的方法来恢复这已经满目疮痍的江山,然而,新朝初立,旧的形势却难以改变,朝廷枯朽架空,地方世家、绿林势力纷纷坐大,朕只能谨言慎行、留守旧臣,攻近连远、出其不备。”

停一停,“朕把清晗留在宫中,只是不愿他再在乱世孤行,这是他父亲唯一的遗愿,也是朕的私心。那段日子,朕的确因为旧日心魔而伤他太深,尤其知道他心里还多了个苏二公子。却不想他盘桓辗转,终不肯屈服于朕,选择了用自己的血肉之身来替朕拦下江南的风浪诡谲,替朕赢得必须的筹备和胜算。他迫不得已倾覆苏家,只是为了打破这个平衡,激起各方矛盾,让朕取得主动权。”说到这里,申璧寒长叹一声,眼底的神色复杂无端,“朕把鉴兰嫁过去时,嘱她帮助清晗,那时朕便已经有了悔意,却知道再也拉不回他的执念,也罢,朕就在这龙座上等他累了,等他回来。”

申璧寒看着苏魄,眼里的寒意渐渐回暖,嘴角的笑容变得肆意而笃定,“这一次,他再没有任何理由从我身边逃开。”

苏魄似乎是第一次见这位俊美无俦的年轻君王,他用一种全新的目光看他,心底有什么难以形容的抗拒情绪翻腾而起,然而终于在申璧寒坦诚的眸子里归于平静。

这君王就算隐瞒了什么,这份倾囊而诉也足够令才杰折腰。他转身拿起桌上的酒壶,再次满满斟上两杯,郑重地递过一杯给申璧寒,闭眸一会,睁开眼已是带了笑意的敬服,朗声道:“这样的陛下,苏魄才真心实意信服。”说罢举起杯子一饮而尽,空杯以对。

申璧寒微微一笑,亦举杯饮尽,两人相视,胸中块垒仿佛在瞬间烟消云散。

几旬酒过,申璧寒意气风发,更显得脸庞犹如天人,道:“下月就是朕的册妃大典,届时苏爱卿定要出席,也可见见清晗,你们之间,是因朕才落得如此地步,实在不该再有无谓的嫌隙。”

苏魄的笑容一顿,脑中的白色身影温润得如落梅清浅,他淡淡地道:“还是不要刻意见面了罢。旧事如梦,我想在能再次面对他之前,好好的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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累了就休息会儿
泡杯茶 在院子里数星星
啊 你说没有星星
那数绵羊也是不错的
lain30

ZxID:302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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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没出息了
举报 只看该作者 63楼  发表于: 2009-12-23 0
— (阿鬼儿) 字数统计:本节4339;共106,999 (2010-10-12 13:00) —
30.燎原

  申璧寒看他一眼,手指在酒杯杯沿轻轻抚动,“苏爱卿,忘记一个人,并没有那么容易。”

苏魄看着地上反射着莹莹冷光的花瓣,笑道:“不用为我操心,苏魄会为陛下得来不易的大好姻缘默默祝福。”他站起来,对申璧寒行了个人臣之礼,道:“天色太晚了,陛下早些回宫吧,我还得处理醉倚楼所有的交接事宜,陛下什么时候需要苏魄效力,着人来宣便可。”

申璧寒也站起来,“好,三日之后,苏爱卿,我会让宫人带文书官轿来迎你。”他笑着把后面的四个字念得十分清晰:“如朕亲临。”

第二日清晨,忙碌一夜没合眼的苏魄又匆匆来到安天爵府上。司筠还未起床,门口的小厮着他在花厅等候,好一会儿司筠才带着被吵醒的不悦出来迎客。

“苏二公子一大早便来扰人清梦,却是何说法?”屏退了侍从,中堂下,司筠坐进毛皮厚软的椅子,脸色差劲,一副你不说清楚我跟你翻脸的架势。

苏魄笑道:“京中官员都是五更出门等待上朝,身为一等爵,你也真悠闲得心安理得。”

司筠的脸色更差了,“如果苏二公子是来说教的,别怪本爵说送客两个字。”

苏魄收起笑容道:“别,我是有正事找你帮忙。”

司筠揉揉太阳穴,道:“皇上找过你了吧?”

苏魄端起搁在桌上已经半凉的茶水,道:“嗯。说要请我入朝出力。”

司筠道:“皇上一直很欣赏你。”

苏魄笑笑,“他欣赏不欣赏我,我不能肯定,不过昨日我的确看到了一个很不一样的他。我不明白的是,他想要我为他做什么,要为我安排一个什么样的差事。”

司筠道:“你就是来问我这个?”

“不,”苏魄放下茶碗,道:“我想知道册妃大典的确切日期、布置和出席涉及之人。”

司筠有些揶揄地看他,道:“怎么,你也想和皇上分一杯羹?还是趁着人多为你的生意做个宣传?”

苏魄低头笑道:“你直接和我说能不能透露罢。”

司筠抚弄着椅上柔软的绒毛,面上终于露出一点愉悦的神情,道:“前提是告诉本爵你为什么想知道。”

苏魄答得十分干脆:“即将作为臣子,我必须对效忠的人及所面临的局势有深入的了解。以更好地在这种场合确定我的地位和去向。”

司筠摇摇食指,笑得叫一个明朗动人,“不,”他站起身走到苏魄身边,近距离观察苏魄脸上每个表情,“据我所知,你的目的不全是这个。”

“哦?”苏魄毫不慌乱,笑意不改地看他,“那爵爷说说,我还有什么目的?”

司筠道:“那昔日的江南第一公子可是即将成为世修君,入主韶华宫了。别和我说你不想和他见上一面。”

苏魄的眼光终于一变,嘴角的笑意也淡下来,“世修君?”

见到苏魄周遍的颜色,司筠回到中堂前的椅子坐下,笑得越发快意,“世修君可是为我朝立了大功的红人,皇上已经命人起草了他的勋绩文章送往内史处誊录了,他不仅仅是宠臣,还是功臣,光重挫绿林以集权于朝廷这一条,就能压下朝中一半口舌,真正是不得了,与新封的三妃九嫔有全然的区别。

“册封大典定在下月初九,朝中左仆射大人带病不能出席,届时只能由本爵与辅国将军主持大典,首步祭天,皇上为各妃人及世修君赐冕,皇上宣誓、宣读诏文和封号;其次是鸿胪寺设宴,京中三品以上官员及王爵都会出席晚宴;再是册封的妃人和朝官还未婚嫁的女眷聚会,为其赐福,最后是皇上翻牌召寝,官员各自归职,免去早朝三日,举国大庆,那时便是新朝六年来最热闹的日子了。”

司筠停顿一会,看着苏魄的重重蹙起的眉峰和抿得紧紧的嘴唇,笑道:“皇上什么时候宣你入朝?”

“三日之后。”苏魄站起身扯出一个微笑,“多谢爵爷相告,我知道如何做了。”

“等等,”司筠打了个哈欠,模糊不清地道:“你不想知道清晗此刻所在?”

苏魄慢慢地道:“我不想知道。”

迎着司筠诧异的眼光,他淡淡地道:“我还有一件私事想请教爵爷。”

司筠的神色认真起来,道:“你说。”

苏魄道:“不知爵爷可知道火琉璃这东西?”

司筠撑着头的手臂一直,眸中的光芒蓦地锐利起来,却并没有马上答话。

苏魄对那目光报以一笑,道:“这种纯阳的矿物所造成的灼气,只要是内息尚存的人,隔着十步远也能感觉得真真切切。”

司筠的目光愈见出锋剑之光,忽而露出一个奇异的笑容,“本爵下一刻便能让你离我千里之遥。”

苏魄正色道:“爵爷,我并未有冒犯之意,我的兄长久病,被人逼迫摄入火琉璃,我只想知道,这名物是否真有活死人肉白骨之效。”

司筠看苏魄一会,脸色整个阴沉下来,不一会儿却又渐渐恢复成漫不经心的微笑,道:“不错。它不仅可以活死人、肉白骨,还能令人青春永驻,容颜不改。”

苏魄从安天爵府出来时,初冬的日头已经升至中天,干燥的白光晃得长街上的一切都懒洋洋的。然而他此刻半分倦意都无,脑子里萦绕不绝的全是司筠的那几句话——快马加鞭派人去关外的骆家庄,把我的信物交给西陵先生,他自会赶来京城尽他之力救你的兄长。我今晚去你府上看看他的情况还能撑上多少日子,尽量为他多争取一些时间。

他越过长街,正要曲向自家那座绿荫掩映的小院,迎面却有一人急急跑来,几乎撞上他,才气喘吁吁停下,赫然是醉倚楼前堂的小厮。

小厮的声音愤怒而无奈,“公子,昨日负伤那人带了大批红衣人和几只大箱在楼里站着,怎么都不肯离去,说是来提亲,没接到新人,决不罢休。”

苏魄的眸子迅速踱上一层冰痕,他咧嘴笑笑,看看近在咫尺的宅院,一语不发,沉吟一晌,终是转过身,白袍一甩,又往安天爵府方向走去。

昨日受了那么重的伤,今日还能上门来闹腾,他没想到,姓洛的是如此锲而不舍,恬不知耻。昔日同为世家门阀之首,这身份没有给他造成任何顾忌和枷锁,却不知他这“琴棋诗酒美人侧”的风流,是真为了苏钰,还是有其他不为人知的打算?若是有,并且他苏魄猜得不错,那么不来好好成全他一把,当真是无上的怠慢。

醉倚楼里面,另一小厮颇有些无语地看着坐在堂中品茗吟诗的洛迟,心道能让我们楼主请进独院并且带红而出的人,果然是不同寻常,先不说他提亲竟然亲历亲行不劳烦媒人,光这份带着彩礼来青楼提亲的魄力和勇气,便值得人敬佩有加。更别提这漫长等待后还能如此风雅的态度了,用两个字来形容,那便是:极品。

洛迟却不管他人所想,整整一丝不苟的一身红衣,再抿上一口茶水,道:“牡丹茶,苏二公子的品味不错,只是这白毫银针的香气不够,冲泡时间太短,所用的水也不够纯净,可惜了。”

站在小厮身旁的苏岩笑笑,道:“客人如此爱茶,品味一定更异于常人。只是此处并不是雅轩茶肆,恐怕少不得要扫您的兴。”

洛迟转头笑眯眯看他一眼,道:“什么雅轩茶肆,有你这样的美人相伴,即使是破屋漏瓦、妖洞鬼窟,我也安之若素啊。”

苏岩顿觉词穷,他本来便不是能言善辩之人,昔日跟随苏魄,做的也尽是动手不动口的差事,和油嘴滑舌的老儿扯谈这许久,已经是他的极限,再扯下去难保不会又制造出个血案,于是索性闭上嘴,挤出一个笑容,做了个那君请便的手势。

待得一会儿,花街入口远远整齐行来一队执着戈矛的御林军,护着两顶官轿,堪堪在醉倚楼前停下,御林军卫以整齐划一的步伐和动作守在门外,个个皆面无表情,稳如山岳,闪着冷光的铠甲让路过的零星人物都惊得全数躲了个干净,只隐秘地在紧闭的门窗缝隙里注意着门外的动静。

前面的官轿里施施然下来一个高束长冠、着红色深衣和丝履的挺秀男子。他打量醉倚楼的门庭置物,脸上的神色古怪,对后面官轿里出来的人道:“苏魄,你真是天生做生意的主啊,这红粉院子修得,连我都想进去看看,是个什么别有洞天的地方。无怪乎得到朝中那帮淫虫的赞不绝口,被夸得天上有地上无。”

苏魄笑道:“爵爷这张损人不利己的嘴总是让我惊艳不已,不过这次您得遇到一个不相上下的对手了。”

司筠大笑两声,“你先是毁了我的好觉,现在又矢志不渝要来毁我的名声,你却安得是什么心?”

“真是天大的冤枉,”苏魄道:“如今你我都是为皇上办事的人了,除了给皇上分忧解难,我还能安什么心?爵爷的声名之盛,也不是我三两心思就能毁去的不是么?”

司筠以一种看陌生人的眼光看着苏魄,道:“苏二公子这张嘴的长进,也是令本爵刮目相看。”

苏魄在他肩上拍了一记,无奈道:“爵爷,论拌嘴我怎是您对手,先办正事罢。”

被这一拍,司筠稳了稳身子,更是不可思议看苏魄,像是见了鬼,道:“苏大人官还没做,越发没有礼法了,竟敢当街就往一等爵的肩膀上拍,”抚了抚被拍的地方,他做个惊魂未定的表情,对四下的御林军卫道:“你们可得看紧了,苏大人一有谋刺动作,手下万万不可留情。”说着也不看苏魄,抬起脚便进了门。

  苏魄感觉到御林军卫隐隐射来的威胁眼光,暗暗摇头跟进,右边一排御林军卫随即尾随而入,左边一排继续在门口守卫。

  门内的苏岩见了来人,一阵惊愕,忙单膝下跪:“安天爵大人,公子。”

  他这寥寥几字却在堂内抛下一声惊雷,在场之人均怔在当场,反应过来的慌忙哗啦啦跪了下去,此中包括洛迟身边那些茫茫然的红衣人,不久,大堂中除去那几口系着红绸的箱子,全是一片后脑和背脊。唯有在座上的洛迟看着茶杯,不动声色。

红衣的男子迈到大堂中央,立住不动,细细观察一遍四周才道:“果然是好地方。”他好像这才看到跪了满屋子的人,一脸惊讶:“你们跪着做什么,起来说话。”然而看着司筠身后涌进来的御林军卫,众人面面相觑,最终齐见苏岩动也不动,也都不敢起先站起来。

眼光顺着地上众人扫视到一直没有动作的洛迟身上,司筠笑道:“这位洛先生,本爵听说有人一早就来这醉倚楼光明正大地抢媳妇儿,你可见过此人?”

洛迟看一眼司筠,眯起眼睛把玩着做工精致的茶杯,道:“回爵爷的话,抢媳妇儿的洛某不曾见,只见了阻止洛某与媳妇儿见面的人。”

司筠眼光一闪,笑容越发柔暖惑人:“本爵却不知先生也是来找媳妇儿的,不知先生要找的是谁?”

洛迟沉默一会儿,眼光移到司筠身后一直未发一言的苏魄身上,忽而道:“洛某要找的,就是苏楼主的家兄,爵爷难道不知?”

司筠仿佛瞬间恍然大悟,而后状似极度为难,道:“据本爵所知,苏楼主的家兄却不是洛先生所要得起的人物。”

洛迟道:“哦,这是为何?”

司筠蹙着眉头,欲言 又 止,半晌 才道:“苏钰 公子已经入 后宫侍奉,洛先生难道想和当今 皇上抢媳妇儿么?若是这样,这份心思,可大可小啊。”

此言一出,四下里又是一个惊雷,那群红衣的汉子更是面无人色,俱看向椅上仍然稳坐不动的洛迟。

洛迟轻轻放下茶杯,仿佛那杯子是一件无上的宝物。之后才慢慢站起身来,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洛某要的只是我的媳妇儿,不管他现在是什么人,是你这美人爵爷,抑或即使是当今皇上,也不能强人所好。”

司筠啧啧赞叹两声,抚掌而笑,“洛先生好气势,虽然匆促见得几面,到今日我司筠却真正敬服。却不知在下狱前,洛先生还有什么话说?”

洛迟看他一眼,道:“洛某无话可说。”

司筠深深看洛迟一眼,平静地一挥袍袖,深红的衣裾划过一道艳丽之色。“那便跟本爵走一趟罢。”

在御林军卫的包围之下,洛迟仔细捋顺袖口,笑得如三月杨柳,吹面不寒。他最后看苏魄一眼,道:“告诉我媳妇儿,我爱他。为他背上任何罪名,只是我甘愿为之。”

苏魄目光复杂,神色冷然,“这话,你对大理寺卿说去罢!”

看着在御林军卫的催逼下仍然力持昂首挺身、从容不迫走出门的洛迟,司筠笑道:“他对苏钰如此一往情深,你何不来个成人之美?”

苏魄用眼神狠狠剜他一下,看向仍然跪着的众人,道:“苏岩,你把善后的事宜布置下去。”

出门坐进官轿,司筠又掀起帘子,“本爵去拜会巡城御史张大人,顺便谢他给我调的这御林军,你要不要随行一趟?”

苏魄思索一会,道:“好。”
[ 此贴被lain30在2009-12-25 11:12重新编辑 ]
scxlzz

ZxID:2322393

等级: 牙牙学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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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持,喜爱
一支琉璃簪

ZxID:10029967

等级: 派派新人
举报 只看该作者 65楼  发表于: 2009-12-24 0
还是等完了在看吧!不然又的蹲坑了

楼主留言:

蹲么~俺保证你会安全回到地面上的~~

lain30

ZxID:302203

等级: 明星作家
又没出息了
举报 只看该作者 66楼  发表于: 2009-12-26 0
— (阿鬼儿) 字数统计:本节4373;共111,372 (2010-10-12 13:00) —
31.燎原[2]

一些纷乱之极的图案在脑子里胡乱往返,一直有一只手,一只垂在黑底绣金的龙袍身侧的手在把他往前方的黑暗推去,越是想回头,越是想抓紧那只推开他的手,便越是步履踉跄、不由自主。他仿佛站在四面水雾丛莽的沼泽,无数根巨大的石柱高耸在周围,每个石柱之上都捆缚着一个面目狰狞的人,目光血红,似乎要把他活活吞噬。

那些石柱遍布四方,避无可避,大口喘着气,他提着的长剑也不知遗落在哪里,茫茫然涉着齐膝的泥水往前走去。触目皆是血污和残破的布块,熟悉的和陌生的脸一齐发出时而模糊时而清晰的责难和唾骂,他要举起手捂住耳朵、遮住双眼,却被泥里伸出的不知名植物缠住双臂,只能看着他们缓慢地逼近,惨白的肢体缠上他的脖颈,快要窒息之时,那双一直跟随他的眼睛竟然出现了。

青螭绣紫,水气幽游,踏着虚空的一身氤氲,脸形不辨,那双眼睛却如旷野北辰,光芒几乎可以洞穿大地,穿开身周黑色的云雾,身上的疼痛和惊悸似乎都在瞬间离他远去。

他怔怔地望着这个近在咫尺的幻象,期待和恐惧在胸腔里撕扯不休,双腿在冰冷的泥泞里动弹不得。

天地之间,仿佛只容纳了他,却又仿佛什么都容不下。

不,不要再那样看我。

然而那目光若真的离去,他却何以为继呢?

炽热的,怜惜的,震惊的,憎恨的目光,对视着那双眼睛,他心里的痛苦不停往上翻涌,这种不堪逼得他只想立刻死去,再不忍受穹宇旷大里的生境逼仄,这种生而为人不能自己的残忍,他已经尝的够了。

“……公子,公子……你怎么了,你快醒醒啊……”

“放过我……求……放过我……”淡色泛紫的唇瓣不停地喃喃重复着这几个字眼。

穿着黑底印着青花袄子、扎着麻花辫的少女焦急地看着草塌上昏迷不醒却满面泪痕的年轻男子,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不敢太过晃动他的身体,只能迭声呼唤,想把沉浸在深噩里的人拉扯出来。

“哥,哥……你快来看啊,他到底怎么了,怎么都不肯醒来,只是一个劲儿流眼泪,这样下去可怎么办啊?”见自己的叫唤没有任何效果,少女忙回头跑出茅屋,向外面光着上身低头拾柴的男子求助。

男子身上的肌肉在古铜色的肌肤下跳动,顿了顿,并未转身,声音平静,道:“他不死已经是大幸了,让他暂时沉浸在往事里也好,这是他的宿命,不会因为醒来就会有所改变。”

少女一跺脚,道:“可总是让他这么哭下去,不死也会变成痴呆的。”

男子转过头,眉峰微皱,终于是抛下了弯刀,步进屋子,走到塌旁察看。那张清俊的脸上是数条清晰的斑驳湿迹,神情脆弱,眉心堆起一个明显的凹纹。

他沉默地凝视他一会儿,伸手握住他垂在被褥边侧的手,柔声地道:“清晗,我是苏魄,我在这里,我一直在这里。那都是梦,没事了,没事了。”说着钳住榻上人的下颚,喂进一颗褐色的药丸,一面轻抚着他的脸庞,极尽哄说之能事。

手下的身体微微一僵,呼吸渐渐急促起来,好一会儿才慢慢平息,额间终于稍稍放开,脸色趋缓。

少女睁圆了眼睛看着这神奇的一幕,道:“哥……你会变戏法么?”

男子看她一眼,道:“好了,他没事了,你可以乖乖去前堂的作坊帮忙了么?”

“好啦,我去。”少女快乐地跳起来,又旋身好奇地问道:“苏魄是谁?”

男子轻敲她的前额一记,道:“不该你知道的事,别多问。”接着握住她的双肩,高大的身躯微侧,不顾少女的挣扎和咋呼,不容拒绝地把她往屋外带去。

不久,渐渐安静下来的茅屋里,榻上的人重重咳嗽几声,悠悠醒转。

酸涩的眼睛艰难地睁开,入目是土黄色的墙壁,梁柱简陋,一蓬一蓬搭着散乱的草茎,天光透过半掩的门缝和窗棂洒进来,淡淡的尘灰在干燥的空气里飞舞。这里,是地狱么?地狱怎会如此安宁?身体下的褥子不算柔软,却透着清新的草香。他撑着身体坐起来,全身一阵脱力,使力的手臂都是酸麻得打着颤。

若不是地狱,却是哪儿?他所在的人间,怎还会有这样安宁的容身之处。

凌乱的记忆慢慢在脑海里翻腾着成形,栩栩如生的昨日,他记得,他在镇远驿的驿馆,提笔润墨,欲书心中沉郁,却腹内巨痛,之后的一切,完全是一片空白。

这里不是京城。为什么?

身上衣物早被换过,现在所穿的是一套青黑的粗布衣服,清晗摸摸脸上,一阵湿凉,我哭过?忙狠狠擦干,好一会儿才挣扎着提脚下地,却连站都站不稳。头晕耳鸣,胸中如装着一团火焰,丹田里却空空如也。他苦笑,这苟延残喘的一点内力,终于摆脱得干干净净,再无挂碍。

扶着墙根走去,打开门时身上冒出一层薄薄的虚汗。

他愣愣地看门外,视线被土黄的高墙挡住,近处有稀疏的灰褐色树木,院子中心,有个把上衣松垮系在腰间的高大男子,在用弯刀割开缠纠在一起的枯枝散叶,身边已经堆起几座高高的小山。

他的思绪一时有些停滞,难道……我还在关外?

那男子仿佛身后长了眼睛,悠然道:“醒了?”

清晗道:“这里是?”

“这里是酒泉镇往北的西海,靠近柔然边境,是骆家庄所在之地。”

“骆家庄?”清晗惊疑不定,“……请教阁下是?”

那男子把最后一捆柴禾系好,回过身,结实而健壮的上身一览无余。高鼻薄唇和微陷的眼窝,是一张异域人轮廓分明的脸,他看清晗一眼,甩下弯刀,道:“西陵煌,你叫我西陵先生就好。”

清晗眼神一凛,心绪瞬间转过千匝,道:“原来是西陵先生,久仰大名。”他停顿一会,又道:“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西陵先生又抬头看他一眼,把四周散落的树枝拣起,却没有答话。

见此,清晗的脸色严肃起来,“为何我没有在去京城的路上,骆楚又在何处?先生,此事干系重大,万请告知清晗来龙去脉。”

静静在柴禾边上站了一会,西陵先生道:“先吃点东西罢,你已经昏迷半月了。你在这等着。”说着掠开粘在颈后的长发,走出院门。

清晗满腹疑问只得咽下,他走到那垛柴禾边上,便气喘吁吁,这枝叶他认得,是属于沙海中的梭梭灌木。他果然还在戈壁之中。

正在沉思,一阵肉类夹杂谷米的香味飘入鼻腔,低头一看,宽大的手掌递过一碗夹杂碎肉的米粥,“你的身体还很虚弱,只能吃流质的食物。”

清晗道谢接过,尝了一口,香浓滑糯,虽然有些许腥味,然而他的确是饿了,禁不住喝下几大口,胸中的那股火焰终于被压下去。然而他心里始终悬着疑问和各种猜测,没等喝完便抬头看着已经穿戴整齐,环胸观察他的西陵先生。

西陵先生直直注视清晗的脸,道:“骆楚已经带着萱羽代替你上京。此刻恐怕快要到了。”

“什么?!”手中的碗差点掉在地上,清晗脸色发白,半晌才语调不稳道:“他们是疯了才会这么做!”他脸色严峻,“我必须要去京城,立刻。”

西陵先生依然是平淡地道;“你现在的身体,已经禁不起如此长途跋涉了。”

清晗转头,挥去心头无名的心悸和烦乱,道:“我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而且,他们根本不知道此去面对的是什么,如果我现在不走,就来不及了。”

“骆楚希望你留在这里。”

清晗一字一字道:“先生,你觉得有可能吗?”顿了顿,语气里泛出自嘲,“骆楚的好意我不能领,先生的相救,清晗不胜感激,但是留下一个不属于这里的人,结局恐怕不是你能预料的。”

西陵先生淡然道:“你留与不留,是一样的结局。只是骆楚的托付,我不忍拒绝。”起身走向屋内,“在骆家庄,你的安宁还能多留几日。就当是屈身在此小住罢。”

是么,安宁过后呢?清晗看着西陵的背影,一时无话。终此一生,他没法脱离近在眼前的欺骗和杀戮,这是无法改变的宿命。无数想保护他或是想占有他的人,总是注定在宿命的转轮下粉身碎骨。

一次又一次地在浮波间摇摆,本是坚定的信念被世事接连无情推翻,连无谓的挣扎都像是做作的邀请。

抚摸着身上穿得颇不习惯的青黑布衣和身旁梭梭屈曲盘桓的枝叶,他突地咧唇,那么,清晗,为什么就不能心甘情愿沉浸在这种恶俗的生趣中呢?明明已经深陷泥潭,却幻想还能做笔下心头那朵洁白的莲花,是不是太也无耻?

西陵收拾了榻上杂物,腾出较宽的空间来,从旁边草堆中又挪出一床厚实的羊毛毯子,铺在上面。掩上门转身,便看见清晗还站在原地,背对着他,本就分量不足的身骨在青黑衣服的包裹下更是削瘦如纸,仿佛要始终要倚靠着什么东西,否则便会摇摇欲坠。

然而他知道,这具身体,永远不像看起来这般的懦弱无依。

西陵沉默地注视那背影一会,走过去有力地揽住,不由分说道:“去我的琉璃作坊看看罢。”

晚上没有月亮。然而隔着屋墙,都仿佛能感觉到作为作坊的地下岩洞里传来的强烈热力。这是清晗醒来的半月以后,他静静卧在床上,掖紧身上的毯子,脑子里满是各色琉璃的晶莹剔透如梦似幻。更为吸引人眼光的是西陵在面对那些复杂的模型和石料所表现出的神情,迷幻的光影里不顾一切的专注,那里面有一种他永远也拾不起的,遗落在记忆深处的东西,让他暗暗慨叹,着迷,如此向往。

骆楚的意思,为不引庄里人注意,他一直宿在西陵的小院。半月里,西陵好像只当他是个体弱的小弟弟,除去在作坊的时间几乎不离左右,不容抗拒和他同塌而卧,高大的身躯和均匀的呼吸所带来的温暖透过两层被褥,清晗合上眼睛就是鼻尖的草香,很久没有过的,真正的安宁之夜。

西陵话不多,行事井井有条,一丝不苟,这个异域人的生命,就像他手下光彩万分的琉璃一样,在大漠的高温里澄澈得不可思议。

白驹过隙,稳若磐石。只有这样的人,才能赢得火琉璃那样纯净和炽烈的垂青罢。

如果有下辈子的话,西陵,我定不会输于你。清晗默默望着灯光摇曳的琉璃盏,露出一个恍然而后坚定的笑容。这辈子,却还要往一直坚持的路走下去。直到真正破灭的那天。直到业火燎原,烧尽心中所有破土的绿意那天。

卑微和伟大,是我的抉择就好。

这天,西陵浑身汗湿从作坊出来,满身的油光和尘灰,抬头便看见少女在院门向他挥手,“哥,一鸣要我来传消息,有京城连夜赶来的人在前边说等着要见你,马都累得爬不起来了,那人还直直站着,真是倔得很呢。”

西陵朝着少女大步走过去,道:“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有说明来意么?”

少女道:“恩,是个长得清清秀秀的年轻男人,他没有说来做什么,不过说带来了信物,给你看了,你自然会明白。”

西陵道:“我过去看看,你陪清晗说会话。不要乱跑。”

“什么乱跑,哥,我不是小孩子了!”少女冲他做个鬼脸,灿烂一笑,跳起来就往院里跑。

西陵凝神看她的背影一会,胡乱拉上腰间的袍子遮住上身,转身往前院走去。

“我还有些琐事,先失陪了,请客人稍等。西陵先生马上就来。”卓一鸣看着地上的马匹,若有所思,继而转身离开。

苏魄看一眼他的背影,眉头微挑,心中似乎有什么东西闪过,一时又说不清那是什么。

大漠的风沙太厉害了,感觉发间眉首都是细细的沙尘,苏魄掸掸身上的青色袍子,站直身子,长时间抓紧马缰的手臂越发脱力。那匹马的栗色毛发早被汗灰浸透,此时正斜躺在地上,肚皮一起一伏。看得他一阵不忍。在正常情况下马儿是不会轻易躺下的,因为要它们以这个姿势再站起来很难。可是此刻,它累极了,若是他没有绕过酒泉镇直行,还有补给水粮的机会,但是,他已经无法等下去。

申璧寒给了他一个宗正寺主簿的位子,宗正寺负责宗室事务,这连后妃都没有的“宗室”,相当于有名无实,总让他有隐隐的不悦。只是他亦明白,无论如何,初入朝堂,这样的待遇已是最恰当和不引人注目的。申璧寒要他做的,就是一个不引人注目的掣肘。无论在朝中还是身侧,皇帝喜欢在有十足把握时毫无觉察地一招置敌于死地,毫不拖泥带水。

正在沉思,余光瞥见一道高大的身影从里院踱出来,高鼻薄唇,步履沉稳,衣襟松散地挂在肩上,露出大半个胸膛,他迎着苏魄的目光,沉沉道:“是这位公子找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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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同归[1]

苏魄收起探视的目光,微微一笑道:“西陵先生果然名不虚传,苏魄有礼了。”

西陵没有立刻答话,只是凝神看他,看得苏魄有些疑惑,不知自己的话有何不妥。然而下一刻,他想起所来目的,也顾不得矜持和客套,从袖中掏出一黄绸包裹,打开,将里面的玉玦拿起,郑重道:“我是来请先生随我去京城救人的,此事事态情急,先生能去,此后我苏魄任尔驱使,义不容辞。”

西陵的目光移到那玉玦上,眼神一动,走过去接过,端详一会,轻叹一声,道:“苏公子言重了,这信物已经足够让我尽一份绵薄之力。驱使之事,你做得承诺,却知道我不会收受。”

苏魄心头一跳,这西陵先生确实心直口快。他也不否认,笑道:“先生的恩情苏魄铭记在心,既然如此,明日酒泉的李都尉一来,我们便启程。”

西陵再看看他,少见地露出一个淡笑,道:“骆家庄这番外之地,没有什么礼仪,但是待客之道还是有的,庄主不在,我做一回主,好好款待苏公子。”

苏魄忙道:“苏某不敢,多谢先生盛情。”

西陵已经走出前院,吩咐宰杀牲畜,准备酒饮,接着有人走上来想把那匹栗色的马强制地扶起来,牵下去照料,然而马儿嘶鸣不止就是站不起来。苏魄看不过去,蹲下身,轻柔地抚触它颈上的鬃毛,在马儿耳边呢喃几句,这马儿立刻顺从地克尽艰难站起来,乖乖被牵了出去,那两人呆怔一会,才笑着竖起拇指,吐出几个奇怪的音节。

  看他们的表情像是夸奖,苏魄正在猜测这话是什么意思,西陵已经折返回来,待那两人离去才道:“这是我们柔然人的语言,他们在夸你是上古的王亥,对马特别有办法。”

  相传王亥是黄帝时代最先驯服马匹的人,这个夸奖,可是无上的殊荣了。苏魄一愣,随即有些失笑,道:“王亥?我不知道你们对于中原文化还有这样的了解。”

  西陵道:“西陵这姓氏,本来不属于异族,反倒与上古的黄帝颇有渊源,西陵族人勤勉善良,西陵女子的织帛天下闻名,我也只算半个柔然人。况且,不提中原人那些花花肠子,对于汉人的优秀文化,柔然向来持崇敬态度。”

  苏魄越发觉得和这西陵先生说话十分有意思,于是语调也变得轻松肆意,两人对彼此所代表的民族文化吹捧兼贬斥好一番以后,彼此瞬间都大有相见恨晚之感,这才想到要找个地方静坐休息。在侧堂拣了处石桌坐下,西陵先生笑道:“苏公子和我所知道的中原人有很大的差别,果然是你们中原所称的人中才杰。我已经好久没有如此畅快地和人交谈了,更别提进入如此忘我情境。”

  苏魄大笑道:“这话应该我对先生说才是,对了,为何说你是半个柔然人?”

  西陵道:“我母亲是柔然鲜卑部族尉迟氏的女儿,所以只说是一半外族血统。”

  他并没有说他的父亲,苏魄也聪明地不再问下去,笑着转移话题:“先生这副装束,是刚从作坊里出来么?”

  西陵笑道:“在作坊熬制三天三夜,不仅衣冠不整,身上还一股矾土味儿。苏公子见笑。”

  苏魄正要开口说什么,门外已经进来一位穿着青布夹袍的少年,脸庞白皙,和西陵的面貌却有四分相似,他神情不似西陵那样内敛,对苏魄好奇的打量中透着明显的倨傲,道:“酒席已经备好,客人是否需要盥洗清洁、梳妆打扮一番再入席?”

  西陵瞪他一眼,转头笑道:“这是熠儿,我那不懂事的弟弟,等会儿还能得见个调皮的妹妹,苏公子别和他们一般见识便是。”

  西陵熠蹙起眉头,不服道:“大哥,你不总是说中原人阴阳怪气麻烦不断么,什么时候改了话头,竟然指责我和妹妹的不是了?”

  西陵煌走过去敲他的头,道:“在阴阳怪气的中原人面前揭你大哥的底,你活得不耐烦了,恩?”西陵熠欲躲避不成,脑上狠狠着了一下,摸着前额愤愤道:“大哥,我今年成年,要娶斛律家的女儿了,你总是这样敲我,叫我面子往哪里放啊?”没想到话还没落,他大哥似笑非笑,手肘又扬起,作势欲下,西陵熠脸色一白,恨恨看一旁不动声色“观战”的人,忙转身忙不迭地溜出门,远远传来少年初初变声的沙哑,咬牙切齿:“西陵煌,你等着吧,总有一天我要比你强,到时候把你敲我这六十八下讨回来!”

  苏魄看着两兄弟的嬉闹,有些出神。直到西陵煌笑着出声打断:“苏公子,你满面尘灰,确实需要擦洗一番,戈壁里水贵如油,水质也不比平原,还请将就将就。”说着拉起苏魄的手,往门外走去。

  苏魄看着眼前的“浴室”,有些哭笑不得。宽大的屋中有一方约一丈见方的水池,池中是刚及大腿的浅水,池底积了一层厚厚沉淀,水却清浅透底。细细水流顺着池壁的小孔流出,汇集在下方的凹台上,再由凹台经回路由另一侧进入水池。

  西陵已经解下上衣,在凹台上擦洗身体,见苏魄盯着池子不动,笑着解释道:“由于水源稀少,随意倾倒又易使土地沙化,所以我们都是这样洗浴。水中加了矾土,流出来的水都是净水,苏公子可以放心。”

  苏魄还是没动,笑道:“不是不放心,是不习惯这样的洗法,我看还是算了吧,我也不是禁不得脏的人。”

  西陵走过来,不由分说把苏魄拉扯过去,道:“那怎么行,难道你还在为熠儿的话介怀?”说着已经拧干帕子,递到苏魄手中。苏魄接住微凉的帕子,只得松开衣襟,抹去脸上颈间的汗尘,正在整理衣服,抬眼看到西陵已经褪下外袍,几乎没有任何遮蔽的健壮身躯在水光下泛着男性特有的迷人光泽,充满蓄势待发的力量,让他一怔。像是触动了某个一直不愿面对的地方,心中渐渐生出一种暗色的情绪,他动了动还在一阵一阵酸痛的左足,一言不发放下帕子。

  西陵穿上外衣,转头看他一眼,对突来的沉默有些诧异,“怎么了?”

  苏魄笑笑,道:“没什么,洗过之后感觉清爽许多,我们走吧。我已经迫不及待想见识异域的美味了。”

  西陵的眸子闪过一道奇异的光芒,他并没有马上挪步,只道:“苏公子,你有心事。”

  苏魄向他点头,不知为什么,他在面对西陵时,所有的思想都并不那么想隐瞒。“人总是对旧事难以完全释怀,我苏魄自诩已经放尽千帆,能毫不介怀地游戏人间,却没想还是高看了自己。”他笑着指指自己的左腿,“这条腿,是一个烙印,时刻提醒我人心世事的变幻无常,命运的主宰,只能是自己。”

  西陵沉默一会,“不,还有别的办法。”他不顾苏魄不解的目光,走上前道:“让我看看你的腿。”在苏魄的左足上下摸索一番,沉吟道:“这伤的时间若还没有超过一年,或许有望恢复。”

  苏魄怔了一会,眼神攸地锐利起来,声音也带了一丝急切:“此话当真?”

  西陵道:“若你忍得痛苦,恢复成常人完全没有问题。不过,要把一年前的状态全部找回来,我并没有完全把握。”

  苏魄看西陵的眼神渐渐变得无比热烈,他忍不住伸手搭在西陵的肩膀,直直对视道:“我本对自己的身体不抱任何希望,但是能得西陵兄如此说,无论是什么办法,都值得一试。”

  西陵深深看着苏魄的眼睛,唇瓣微微一动,突地也搭上他的肩膀,暧昧不明地道:“你就如此放心把你的身体交给我?”

  苏魄没料到看起来沉稳有加的西陵也会开这样的玩笑,心里转过一圈后才开怀大笑回道:“委身于西陵兄,值。”

  不远处的矮廊尽头,一身黑衣瘦长的人耸肩浑身颤抖地看着这一幕,面容却苍白而平静,只是紧紧抿着唇,蓦地转头快步离去。不料转了个弯迎面撞上青衣的少女,见少女脸上写着“原来你在这里”并且张大嘴明显欲把这句话大声丢出来的样子,清晗忙用手堵上她的嘴,往怀里一带,迅速闪进廊下的阴影里。

  “别说话,也别动,我就放开你。”怀中少女眨巴眼睛猛点头,清晗才试探地稍稍松开手。却见少女的嘴刚露出来就欲张开,清晗又抬起手冷峻地看着她。少女缩缩脖子,一只手圈在腮边,用嘴型一字一字道:“你为什么偷看哥哥和远来的客人?”

  清晗低声:“我没有偷看。”

  少女继续卖力地做嘴型:“骗人。看你一脸嫉妒得要死的样子,是不是喜欢上哥哥了?”

  清晗在一刹那有继续堵住这张嘴的冲动,相处不过三日,这女娃自来熟的口无遮拦比之年幼的午时有过之无不及,然而午时是可爱,她是欠打。他忍耐地道:“我没有。”

  少女眼珠一转,张嘴继续:“那就是看上那京城来的公子了?”

  清晗暗道:虽然没了武功,对付一个小女孩的力气他还是有的,于是忍无可忍无须再忍,捂上她的嘴,不顾她摇摇摆摆的挣扎,直接从廊下悄悄拖回。

  小心地避开庄里来回走动的人,由于夹带了一麻烦的蠕动生物,这一过程变得万分艰难。清晗刚回到西陵的院子,便像抱了个烫手山芋般立刻松开。没想到一直在动来动去的少女反而安静下来,抱着他的腰认真地仰头看着他。

  清晗皱眉忍耐,“你又要做什么?”

  少女嘻嘻一笑,漫无边际地说了一句:“你真的很好看呢,一点都不像庄里那些粗手粗脚的大块头。就像哥哥说的那什么……土匪来了,切磋琢磨的……就是太瘦了。”说着手开始不安分地在他腰上捏来捏去,还煞有介事地在自己身上做比道:“看,真不公平,比我的都细。”

  清晗无奈地被她轻薄来去,豆腐吃尽,不忘纠正她道:“是‘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西陵姑娘。”心底暗暗苦笑,为何他遇见的女子,都是这样率直得令人发指的性子呢,窈窕淑女,所谓伊人,他不幸就遇不上半个。

相反,他遇上的男子却能真正当得“宽兮绰兮,猗重较兮,善戏谑兮,不为虐兮”此句。虽然,曾有的美好终被摧毁。然而在看到苏魄还有那样朗声的笑容时,胸中的痛疚和欣慰交错在一起,反而抵消了无意一瞥得见那一刻的惊喜交加。

他很好,如此甚好。

见清晗脸上又是那种熟悉的有些孤寂的戚戚,少女在他胸前轻锤一下,道:“你有没有认真在听我说话?”

清晗低头看她,道:“西陵姑娘没有别的事情做么?”

“她巴不得变成一只蠕虫长在你身上才好,走路都省了。”院门口突地出声的少年一脸鄙夷,赫然是被敲了一记的西陵熠。他接着口气不佳道:“今天来了客人,西陵煌备宴有请两位。”说完便毫不留恋甩手而去,仿佛多呆一刻都是对他的无上侮辱。

少女对着他的背影做鬼脸,高声道:“西陵熠,我去告诉斛律姐姐你欺负我,看她还嫁不嫁你!”

清晗却是有些恍惚,他迫切希望的事情提早到来了,他为什么如此抗拒?被少女挽着穿过几重院子,他低着头也能感受到四周射过来的奇异眼光,心中越发荒芜,无论时间如何前进,境遇如何不同,这样的目光总是无处不在,好像他清晗合该总是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和一群不该相遇的人,演出一场重复不止的戏码,戏码里悲欢离合,最后总是无一例外的碎裂。

几乎是被拖进前院毡布搭起的大帐时,清晗一个踉跄,差点跌在地上,少女叫了一声,马上有一只手自身后揽住了他的腰,向上提起,接着是一个低沉而温柔的声音:“这位小哥,走路当心啊。”

清晗的脸色刷地一白,咬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只迅速挣脱腰间的手,往前一步便欲进帐。没想身后的人眼疾手快拽住他的胳膊,道:“怎么,不道句谢就要走,太伤人心了罢?”

欲挣不脱,清晗只能僵直身体,低头不语。

苏魄转头对不远处的西陵煌道:“西陵兄,这位小哥如此弱不禁风,还不爱理人,倒和其他人很有些格格不入。”

少女看他一眼,向西陵跑过去道:“哥,他是谁?”

西陵揽住少女的小肩膀拍拍,往身后推去,对周围忙碌的人道:“你们都稍等。”待所有人都停下脚步散去,西陵才对表情莫名的苏魄道:“他不是庄里的人,至于你的疑问,还是最好留下亲自问他。”说着掳起手脚并用想扒开他看的少女,顺便无声扫视过现场残留的猫狗数只,把他们一一逼退,转身扬手道:“苏公子,他才是今日的主菜,慢聊,只是别吃得太饱,记得等一会来参加异域风情的晚会。”说着斜穿过院子的矮墙,渐渐走远。

空地上只剩下两人。这次,清晗顺利挣脱苏魄的手,走进帐去。

他站在空荡荡的毡帐中心,听到身后靴底踩在沙地上的簌簌声响,越来越近。胸中一堵,不知为何眼中迅速泛起淡淡的潮气。他攥紧拳头,心如擂鼓,他此刻唯一的愿望,就是让自己从这个世上消失,宁可从不曾存在过。

“清晗,是你么?”

所有的伪装在短短五个字中土崩瓦解。

P.S:祝所有看文的留印的不留印的筒子们虎年大吉人财双收~~元旦假期要赶作业所以应该不会更文了,作业完结后俺会一次跟上两章。叩首。2010年将是空前和谐的一年,所以后面几章的河蟹情节只得忍痛割掉了= =默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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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同归[2]   

  脚步声还在靠近,清晗听到自己沙哑的声音:“别过来!”

  脚步声停住了,就在极近的地方。苏魄的声音不高不低,听不出他有什么情绪,“果然是你。”顿了顿,“清公子既然步入帐篷,不就是让我跟进来的意思?”   

  再逢君,料星光最冷,月最白,天最长。然而世上再如何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却早已不是当初的心情。

清晗猛然间明白自己犯了一个多大的错误,这样狼狈不堪的处境,完全是他自找的。在心里狠狠把自己撕扯一遍,他转身低头欲快步走出,苏魄却不动声色地用身体挡住他去路,慢慢道:“等等,你把话说清楚,难道你没有冀望过我会跟进来?”

  清晗头都不抬,欲从他身侧绕过,然而苏魄不依不饶,非得在快要成功逃脱之时把他堵回去。渐渐逼到了凌乱铺着草束的毡帐边缘,清晗开始有些惊慌,这样毫不相让的苏魄,让他觉得陌生,陌生得更不知该如何面对。

  “别折腾了,”苏魄忽地出声,“若是你真想从这里逃开,我怎么困得住你,恩?傲骨清容的,江南第一公子?”仿佛是漫不经心拖长的音节让清晗的呼吸急促起来,觉得心思如脚下的乱草般紊乱不堪,苏魄如此咄咄逼人的攻势,一时让他不知该如何反应。

  最初的不敢置信在看到他的削瘦和躲避时被郁郁代替,看着被逼到角落的人,苏魄有一刹那的不忍,然而他马上掐灭这想法,道:“你看着我。”得不到应有的反应,他又提高声音把话重复一遍,清晗却还是低着头,恍若未闻。苏魄一把捞起清晗的腰逼他抬起头来,不料被迫仰起脸的人紧紧闭上眼睛,就是不看他。这让他更加愤怒,“是不愿还是不敢看我?你以前那面不改色的样子呢?”

  清晗的身体一震,眼睫颤动,就在苏魄以为下一刻就能看到那暗色的瞳仁时,清晗额上的青筋隐隐跳动,把头偏向一侧,睁眼望一眼地面,又合上。

  这种被动的反抗比主动的挣扎还让人难以忍受,苏魄深深看他一眼,开始动手粗鲁地拉扯他的墨色衣带。压抑的沉默中,清晗的黑色外袍很快被扯落在地,衣服的主人僵直着身体,却没有等到意料中的下一步动作。只感觉腰上的手瞬间抽离了,接着是一阵衣袍间摩擦的声响,下一刻,一件还带着暖意的物事便被裹在身上,他不禁疑惑地睁开眼睛,苏魄身上的外袍正披在他的肩上。冷淡地道:“黑色的衣服不适合你。”说着便往帐门走去。

感觉着身上衣袍的温度,他有些不明所以,茫然的眸子迅速聚焦起来,道:“你要去哪里?”苏魄笑一声,道:“清公子,我是骆家庄的客人,爱去哪里就去哪里。”

清晗皱起眉头,呛咳几声。他沙哑着嗓子,努力控制着一字一句。“苏魄,我想过千百种再见的场景,唯独没有这一种。是……刚才我……的确是希望你跟进来……”那种带着清素的冷静又回到了他脸上,道:“可是如果是这样难以心平气和的见面,我宁可永远离开,离得远远的。”

苏魄身形一动,却还是未曾回头,道:“然后投向另一个可以利用的怀抱?是申璧寒,还是西陵煌?抑或是……你的萧大哥?”清晗一怔,继而痛苦地道:“不,不是这样……”

“那是怎样?”苏魄转头,语锋煞气沉沉直逼而来。

清晗迎视那目光:“苏魄,如果我的心是怎样你从来不曾明白,那现在又为何这样穷尽一切地逼问?你若是不在意我,为何不干脆利落地走出这里,从此以后阳关道独木桥两不相干?”

苏魄一笑,他慢慢走回来,道:“我就是猜你的心思猜的太多才落得今天这下场,如西陵所说,我早该清清楚楚问你才是,纵使得不到回答,也是一清二白。而且,谁说我不在意你?”他的眼睛微眯,视线移往清晗的胯 下,道:“自从十二钗一别,我想你想得快要疯了。”看着清晗血色尽失的脸,他又道:“你还是一身白衣时最好看,让人有养在盆中好好怜惜的欲 望。”

清晗脸色都烧红起来,五脏六腑开始阵阵痉挛,他盯着苏魄,蠕动着嘴唇半天才吐出一字:“你……”苏魄见他的脸白了又红,冷笑道:“我怎么?真是难得见到世修君清公子的脸如此红艳动人,真是惹人遐思勾人犯罪,有这样尤物伴与身侧,为此倾国又如何?”没有想到苏魄也可以这么口不择言的,世修君是什么清晗不知道,却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他只不敢置信地看着苏魄,良久才嘶道:“你什么意思?”

苏魄道:“世修君为社稷江山劳苦功高,宗正寺主簿苏魄深感敬佩,以后世修君有何差遣,苏魄誓死遵从便是。”这话算是把两人之间彻底划清界限了。世修君……宗正寺……每一个字都像是一个惊雷,打在清晗摇摇欲坠的身上,他半晌才反应过来,张大了口唇却只是沉默。两人相隔两丈的距离,却像是隔着天堑站立。

许久以后,久到在暗下的天色和骤降的温度里,清晗觉得四肢都仿佛脱离了自己的身体一般,而苏魄早已经掀帐离开。他才咬着牙几乎吐字不清地道:“苏魄,无论你信与不信,到如今我宁可摒弃一切牵挂地死去,也不愿为第二个人让自己还这样破败不堪地活着……”恍然中他又看见有暗红的颜色滴上地面,眼前一阵摇晃。这似曾相识的感觉让他觉得,这半月的烟云全是梦境,他还在镇远驿那个浮着灰尘和霉味的屋子里,等待着未知却已定的命运降临。

掀开的帘子,纷乱的身影,模糊的呼喊,所有的一切都朦胧莫辩了,直到他落入一个熟悉而温暖的怀抱,心中才狠狠一揪,带着百种滋味深深沉入漆黑浩大的梦境里面。

清晗觉得他在滚烫的沸水里沉浮。很多不曾有的幻境在周围如走马灯般转来转去,永无休止的繁冗漫长。

他走过徽州清家那个狭仄深湿的过堂,便看到申璧寒高高在上的冷然身躯,再一转身,便是父亲在遥远的那一端沉默地注视他的脸,身形模糊不清,脸上那道狰狞的疤痕却清晰在目,他用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道:清晗,来,到爹这里来。看着那双伸出的大手,他如着了魔般一步一步挪移过去,然而又渐渐迟疑地停住脚步,总是觉得,他忘记了很重要的东西,是什么呢?他记不起来。父亲的手却不知何时已经伸到他额头上,冰凉冰凉,如冬日里润笔濡墨的水一样,结了薄薄一层冰壳,让指尖到心底都是一阵阵的麻木。

好冷,爹…好冷…他刚要触摸清仪的衣袍,攸忽间,仿佛又闯入另一个梦境。他看见一个白衣的瘦小身影抱住清仪,哭叫道:爹……为什么不要我?为何把我一人扔在徽州的大宅里,整日面对那些凶神恶煞的老画师?我是不是您的儿子?您有没有爱过我?如果没有,为何还要让我如此苟存于世,不得安稳?

星寒暮雪,夜冷青山,他站在茫茫天地之间,怔怔看着那孩子的哭喊,不知何去何从。

混沌中,似乎从极远的地方传来呼唤,清晗,清晗……这声音急切而飘忽,是谁?他疑惑地看向父亲的脸,看到清仪抱起那男孩,轻声道:清晗,过来,跟爹走罢。他正欲走过去,却看到那孩子又踢又打,抓着清仪的衣襟一遍一遍哭着问:不,您为什么不回答?为什么?如此执拗的声嘶力竭,让他无比意外和惊愕。难道,这就是他心底一直想对父亲说的话?不久,他苦笑一声,为什么?我还没有问为什么,你这已经在岁月里死去的自己有什么资格来质问?

而那个呼唤他的声音又清晰起来,似乎不把他从这“父子情深”里拽出去便不甘心。他茫然地望了望相反方向的一片黑暗,再看看站在对面,仿佛深夜里一抹最柔软光芒的父亲,那人嘴角的一点笑容,竟然熟悉得似曾相识,他努力地回想着,嘴唇微微一动,吐出一个音节,“苏……”。

就在这一瞬间,父亲抱着那个痛哭不休的孩子,那个“清晗”转身走远。一如以往的所有梦境,举目之间无家无亲,最后只余一人。没有人告诉他现在的他是什么模样,只是对他强调着抱负和爱憎之重,然后离开。而这一次,好像他最后能失去的东西都已经没有了。

他一个人站立,心中的痛已经变成一个无悲无喜的空穴,那种被遗弃在世界尽头的感觉再一次袭上的时候,他好像已经并不是那样难受。只是,还是很冷,一种无法抵御的寒冷,他抱着身体缩成一团,颤抖得不能自己。若没了世事逼迫,他从来不是一个意志多么坚定的人,在那个呼唤又坚定而不变地响起时,一道强烈的光芒不容拒绝地照在眼皮上,他不由得伸手掩面,触手又是一片湿凉。却原来,没有心的人还有泪么。

“你终于醒了。”听到这声音,他恍然以为还在梦中。慢慢张开眼,是苏魄带着些许血丝的眼睛,“我还以为你要永远逃避起来,不再睁眼看我。”

周围不是毡帐之中,也并不是他熟悉的西陵的住处,清晗低声道:“房里只有你我么?”

苏魄道:“恩,你可以放心。你在梦里咬紧牙关哭喊的样子,只有我一人看见。”说着指指胸前微湿的痕迹,“原来你也有毫无防备地躲在我怀里哭的一天。”

“谁躲在你怀里哭了?”清晗胡乱擦干脸上湿意,冷着脸挣扎想坐起来,苏魄想去帮忙,却被一手推开,由于这一推使的力气太大,床上的人又踉跄着倾下身子,他趁机迅速伸出手牢牢接住,笑道:“既然这样,那么现在就在我怀里笑一个罢。”

清晗的羞怒终于爆发,推开他的手道:“抱歉!我不卖 笑!”

注视着他的眼睛,苏魄不紧不慢地道:“既不卖 笑,可卖 身?”清晗瞠目望他,他不知道,跟随司筠的这段时日,苏魄已经深得安天爵式语言的精髓。他垂下眸子半晌才又看向对面的人道:“你出多高的价?”

苏魄的笑容淡去,眼中的光重新变得犀利,道:“就算出尽我的所有,却比不上你心里的那根刺,比不上一个世修君的名号。不是么?”清晗怔怔地看他,道:“世修君?你觉得,我会在乎这样一个名号?”苏魄看着他的眼睛,终于还是觉不忍也不必再逼问下去,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我只问你,你为何不在京城?那代你进京的是谁?”想到那一刻京城朱雀大街上飘来的相似的味道,竟然能乱他耳目。

我不要你的所有,我不要你身外的那些东西,我只要你,一个不可能完全属于我的你。他还是不明白我……清晗直直盯着苏魄,脸上白了又红,说不出话来。只觉得心中的空穴也在冷冷地嘲笑:遇到了他,你还是一个不可能付出不求回报但求相忘于江湖的俗人,越得不到就越渴望罢了。苏魄被他看了一会,神情有些微妙,突然皱起眉头,道:“你又在胡思乱想什么?我只是想知道在京城的是谁,否则,等到申璧寒发觉他亲封的世修君被掉了包,我无法想象他会做出什么事来。”看清晗的脸色微变,他又道:“你还是这样,什么事都憋在心里,让在意你的人退避三舍的游戏,很好玩么?”

清晗咬牙道:“你说我在玩游戏?你竟然说我在玩游戏?”

苏魄沉默一会,他坐到塌沿,“你不信任我,不信任申璧寒,也不信任你自己,你总是害怕为情所困被爱所害,而彼此不得善终。所以才总是反抗,反抗一切强加给你的路。你父亲的爱是欲让你过最平和的人生,你却抛下家族,走向千幽山门;申璧寒想和你同享天下,你却宁愿屈居江南恣意任为;萧深水被你的容止折服以后,你又急着逃离他;至于我,我一直在迷惑,我在你心里,到底是个什么位置?”

清晗大睁着眼睛死死揪住被角听着,一言不发,良久,他才缓缓阖上眼皮,低声道:“替我进京的是骆楚和其妹萱羽。”停了停,又道:“申璧寒不会做什么可怕的事,顶多命酒泉军队占领骆家庄,将南明防线推到西海而已。”他抬头看着苏魄,道:“知道骆楚为什么会替我进京么?”他笑道:“作为兄弟而对我有占有之心,萱羽小姐更害我内力尽失。他觉得有愧于我。”

苏魄怔了一会,脸上渐渐冷峻:“为什么不回答我的话?你后面对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清晗笑道:“我只是要你明白,我是一个为达目的不 择 手 段的人,没有你揣测的那些脆弱和逃避。不过有一条你说对了,我不信任何人,包括你。互不信任才是最好的君子之交。”

话音刚落,苏魄已经重重把他推在塌上,怒道:“什么君子之交?狗屁!你还说你没在玩游戏?我真想掐死你,清晗!”他的手已经卡在清晗脖子上,被压在下面的人大张着口唇,胀红了脸倔强地看着他,偶尔肩膀抽搐般抖动一下,嘴角仿佛却还带有一丝奇怪的笑。苏魄看着他,忽地放了手,阴沉着脸道:“好,好,好。“一连说了五六个好字,“世修君,我不和你争,我不够格管你。你就继续这么逃下去罢!”

看着苏魄甩门而去,走向朝着微透火光和酒香的前院,清晗全身的力气都卸下,仿佛散架一般瘫在榻上,剧烈咳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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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杀意[1]

  西陵远远就看到苏魄冷着张脸从里院走出来,他暗叹,走上前去道:“清晗呢?”苏魄哼一声,道:“他有些累,在房里休息。”西陵古怪地笑了笑,道:“你对他做了什么?”苏魄冷道:“什么也没做。这道菜辣的很,我没兴趣。”这时在人群火光中翻转着食物的西陵熠向这边瞟上一眼,转头手肘一顶一旁的少女道:“喂,看着这个,我去去就来。”接着躲过几双醉眼醺醺搭过来拉他喝酒的大手,提着一坛子酒来到圈外的两人面前,笑嘻嘻对苏魄道:“客人,来,我给你倒酒。”

  西陵煌睨他一眼,道:“你陪苏公子一会也好,我先回去布置些事务,还有明日要带的东西。记得老实点。”说着拍拍西陵熠的肩膀,转身离开。

  看苏魄紧紧盯着西陵煌的背影出神,西陵熠嘿笑地提起酒坛子在他眼前晃,大声的说话让在场的人都听得一字不漏:“喂,中原人,你不喝光这一坛子,就是不给我们面子!”这句话成功地引起了一阵起哄和附和。苏魄看着那酒坛子,眼神一闪。

  第二日近午。在两个驻军十人队护送下,一队五人的马队从西海出发,风沙兼程,于三日后的傍晚到达酒泉。

西陵煌又想起临别时西陵熠那张媲美铜像的青黑的脸,暗自摇头。这弟弟太骄傲热烈不懂应酬手 段,怎是苏魄的对手。他思索一会,还是对身侧的苏魄道:“斛律是我那弟弟的死穴,你让他当众输了这个,恐怕以后的一个月他都不会太快活。”苏魄低头笑道:“我正在兴头上没能控制住自己。幸而当时拼酒是两人在帐中,只说好玩,也不作数,况且真刀真熗喝起来我必输无疑。”西陵笑看他,道:“这中原人的花花肠子,苏公子藏得真深,哪天把我摆一道也说不定。”

苏魄看身后一眼,道:“不敢,比我厉害的大有人在,西陵兄也不是没见过。”后边坐骑上的一人沉默地跟着,青色的布巾缠在额间,几绺发丝遮住眉眼,虽然看不清面目和表情,却还是一望即知是个风姿清秀骨骼瘦长的男子。他回看苏魄一眼,仍然不吭一声。西陵也回头道:“感觉怎样?受不了的话可以换乘车驾。”

“我很好。”清晗简短地递出一句,又闭上嘴。苏魄抿紧唇角,凉凉道:“你确定?明日就要星夜赶路,别到时撑不住成为拖累。”清晗声音冷淡地回道:“苏主簿放心。”苏魄皱皱眉头,率先下得马背,朝城门处迎接的官员走去。西陵扶清晗下马,道:“怎么,你们还在赌气?”清晗站直身体,道:“赌气?我赌什么气?”

  西陵有些啼笑皆非,最后决定不再多嘴。

  酒泉镇全镇已经完全被官兵把守,商旅繁盛的地方有了一丝秩序有加的萧索,虽然进出还有行走的商人和舞姬,神情间也多是肃穆和惶惑。清晗从城外默默扫视这个熟悉而陌生的地方,心道小寒下手还是一如既往的不留余地,难道他要把矛头越过戈壁直指外族?然而这种平乱安民为首的非常时期,挑起外战不啻是自寻死路,相信他没有这么冲动。

不知骆楚和萱羽现在怎样了,想到萱羽这女娃心情又有些复杂,据西陵所说,她差不多把自己易装成了另一个“清容小姐”,跃跃欲试地就上阵了,骆楚竟然也不阻止,他不知道这是在拿妹妹的性命作注么?他长出一口气,心道这种真挚的热情和鲁莽,真让人无所适从。

“这位小兄弟叹什么气呢?”思绪被打断,清晗一抬头恍然到了城门下,一名蓄着寸许髯须的武将正似笑非笑望他。这人盔甲上扣有带虎纹的铜饰,定是李都尉无疑。他从发丝间隙看一眼那双鹰一样锐利而带些狡猾的眼睛,欠身压低声音用生涩的官音道:“回大人,小的回忆往日旧事心中有些唏嘘,所以有感而叹。”

李都尉笑道:“大漠男人可没有这么多愁善感的,把你的头巾拿开让我看看。”

清晗看着已经拨开人群往这边走来的苏魄,道:“实不相瞒,我并不是大漠人。”话音刚落,苏魄已经上前笑吟吟把他拉往怀中,对李都尉拱手道:“李大人,这小清倌你可不能和我抢。”李都尉神色怪异:“小清倌?”随即大笑两声,拍在苏魄肩上,“了解,了解。”说着挤挤眼,道:“是苏大人的人,那我只好在心里想想了。”看着李都尉走过去和马匹边的西陵及两名番人寒暄,还不时往这边瞅上几眼,苏魄放开手,看都不看清晗薄怒的眼睛低声道:“跟紧点,别给我惹麻烦。”

“你……”清晗还是不适应这么强硬的苏魄,再次说不出话来,深吸几口气还是紧紧跟上去。这次他是被暂时隐瞒身份上京的,看来苏魄并没真想让他去做什么世修君,心中对几天前说出那些惹他发怒的话而有点懊悔,看看远处带着几名兵卫望过来的李都尉,心中越发不快。突地看到西陵身边有个熟悉的身影——卓十凡?他没有跟随骆楚上京?想到这男子偶尔看他的眼里泄出的阴鸷,他压低头巾迅速沿着城门洞往前走,不料有一道身影攸地又挡住他的去路。

  他抬头一看,是个穿统领服饰的年轻将士,似乎有些熟悉,又不记得在哪里曾见过。虽然这人样貌俊挺,却不知为何清晗看他很不顺眼。那男子斜斜吊起嘴角一笑,道:“这位小兄弟好面熟。”清晗带着礼貌的疏离道:“军爷怕是认错人了。”便要避开他找寻苏魄的踪影。那年轻将士腿一伸道:“别急嘛,我叫燕羽,不知能否有荣幸认识一下?”

  这话怎么听怎么不对劲。苏魄的身影已经淹没在进城的人群里,西陵和马队也被举着戈矛的兵士隔开。天色将暗,最后一拨商旅被放进城后,高大的城门被缓缓关闭,一时门洞里是一阵眼睛不能适应的黑暗,一刹那间马蹄声和突然混乱起来的人群夹杂在一起,几乎连大声的呼喝都听不清楚。清晗心道不好,匆忙道:“改日罢。”侧着转过一步刚要脱开身,那燕羽已经迅疾出手,狠厉点往他脑后。清晗偏头隔手一挡,闪过几招后终究耐不住对方带着内力虎虎生风的攻势,全身一软不由自主地倒下,只来得及最后把那人脸上一种兴奋的快意刻入记忆,便沉入了黑暗。

  苏魄正在边走边和李都尉谈话,西陵挤到他身边道:“人呢?”苏魄转过头,道:“他没跟着你?”西陵喝道:“刚才还见他在你身后,现在不见了!”苏魄眼神一变脸色一沉,转向李都尉道:“都尉大人,你有没有见刚才那小清倌儿?”

  李都尉也有些诧异,道:“他不见了?”接着叫过旁边一名扶着伤兵的年轻将士,道:“你带几个人,去搜寻一下,务必找到苏大人的那个青衣倌儿。”那年轻将士应了,刚要离开,苏魄道:“等等。”他用凌厉的眼神看着那名耷拉着头颅的伤兵,道:“能不能让我看看他的脸?”

  那年轻将士不动,李都尉却瞪起眼睛:“苏大人这是什么意思?”苏魄不发一语,只是走上前抬起那伤兵的脸,身形相似却不是清晗。那人蜡黄的脸上沾了尘灰的暗红色,嘴唇发紫,似乎伤得极重。他点点头,他们立刻搀扶着走远。苏魄转头道:“怎么会有伤兵?据我所知酒泉附近并无战事。”

  李都尉看看西陵,拉住苏魄走到一边低声道:“这事说来话长,这些将士,却不是被敌军所伤……是……”他似乎有些难以启齿,最后才迸出一句:“是柔然的拓跋氏公主。”苏魄一惊,道:“柔然公主?”李都尉看他神色,也惊讶地望他:“你不知道么?拓跋氏就要被封后。暂时安置在我这里,明日由镇远过来的御林军护送上京。”

苏魄没有立刻说话。他看看越来越多的伤兵从都尉府被运出来,道:“这柔然公主也太残忍,为何不阻止她?”李都尉苦大道:“这番人公主看不上我朝皇后的宝座,还他娘的非要令我们将士打杀给她解闷,皇上却稀罕她得很,谁敢违逆她?苏大人既然来了,你千万想个法子安抚一下。”苏魄点头,道:“这些伤兵能妥善医治么?”李都尉道:“难说,酒泉官兵的补给大部分仰仗张掖和镇远,包括医正和伤药。若镇远物资调运得快还好,慢了就丢了性命。”苏魄道:“天下无一处好做的官,各城有一本难念的经,我能理解。”他安慰地拍拍李都尉的肩背,末了丢下一句:“我那小清倌极为熟识药材,也会两手不错的医术,一定能帮得上你的忙。”

李都尉眼神一闪,眉峰微微耸起。终而笑道:“他一定会没事的,苏大人放心。”

苏魄和西陵踏进都尉府的内院时,一串清脆而尖刻的呵斥从屋里传出。西陵侧耳聆听,道:“这话够毒辣的,也只有拓跋的女儿骂得出来。”苏魄笑问道:“她懂汉文么?若不懂,我却不敢进去了。”西陵道:“即使不懂,你也能说服她,进去罢。我在住处等你。”

让柔然的女儿甘愿涉险嫁入异族,并不是西陵希望的,他无意阻止却也不会推波助澜。看一眼西陵的背影,苏魄朝着屋中走去。看来这趟行程早就在申璧寒的计划之中,他这宗正寺主簿算是正式走马上任了,第一件差事就是帮年轻皇帝逼良为后,以换西北边关的暂时安宁。

拓跋公主虽然是烈性难驯,见识不差的柔然女子,然而毕竟没有太大接触广博的中原文化,而且又是年轻豆蔻,有如苏魄这般男子耐心给她勾出漠中少见的如画江山和那完美的皇帝丈夫,她终于好奇心占了上风,半信半疑地平静下来。

差事圆满完成时已是约莫两个时辰之后,四周寂静,旁人大多已沉睡过去,找到李都尉,却道还没有清晗的消息。他心情烦闷,有些头重脚轻地回到住处,西陵正束起长发一袭素服在灯下等他。看看他的脸色道:“今日你太累了,明天还要赶路,要不要推迟一些时日?”

苏魄却回答得迅速而肯定:“不,我可以今天开始。”这种多走几步便力有不逮不能提剑运气如废人一样只能靠牲畜代步的日子他受够了。李都尉虽然对他客气有加,实则每句话里都是暗含的轻视。酒泉方圆不过数里,没有官军掩护,谁有胆子明目张胆让个活人消失?胡乱猜想清晗可能遭受的待遇,他忍不住一拳砸在壁上,深吸一口气,迫自己冷静下来。

西陵默默地看着他。情爱原来是一种不自知的炽热而有毒的东西。美丽如火琉璃般,能保持垂死的生命鲜活如初,却也让你忍受难以想象的欢乐和痛苦,然后在这种极端达到极致时,便以一个辉煌的姿势灰飞烟灭,有这样的刻骨铭心,之后皮囊的迅速枯萎死去又算什么。

冰冷的水泼在身上,清晗呛咳几声睁眼醒来,身上衣物俱湿,后脑阵阵疼痛,动动手脚,发现自己被麻绳捆缚以大字形躺在榻上。四周寒气凛冽,想是已经入夜。他转头看向传来响动的方向,却震惊地张大了眼睛。他所骑乘马匹的头颅正双眼凸出马嚼碎裂被钉在墙上,鲜血一滴滴落在下方的碗中,无比诡异而残忍。

“醒了?清容公子。”黑色的铠甲和衣服,一双布满疤痕的手端起那碗血红,“刚才水已经用光,只好以血代茶敬你了。”清晗冷冷地看那张样貌不错却笑得万分恶心的脸,道:“你到底是谁?”

燕羽上前狠狠钳住他的下颚,道:“清容公子真是贵人多忘事,自三年前后,我一直等着你来南馆捧我的场呢,真是等得我望眼欲穿肝肠寸断啊!”说到最后一句,他笑容里的狰狞终于被释放出来,把那碗马血硬生生往清晗嘴里灌去。

虽然大部分温热的红色都顺着颈子流下,然而清晗还是呛下几口腥咸味燥的液体,他想起这人是谁了,是云湖会上那个折剑败在他手下的少年。如今情势,却真应了那句风水轮流转。他看着燕羽那张表情扭曲的脸,看他手上的疤痕便知经历了不少困苦,心道这人恐怕在那以后于武林之中的日子不太好过,却为何会混来军营?还有他是怎么知道我会在这里的?

吐出几口血沫,刚刚能开口说话,清晗便沙哑地道:“我值得被你如此记恨么?值得你不顾前途要做到如此地步?”

燕羽扬手把空碗丢在地上,冷笑道:“我不恨你,只是想替很多和我一样的人做一件他们想做而做不到的事情。”他微眯的眼睛里有一抹嗜血的光芒闪过,手指在清晗染了鲜红的皮肤上划动,“我现在相信你果然是没了武功,否则怎会以这种无助的样子来诱惑我呢?清容公子?”

清晗暗道:从他的话里来推测,这个威慑应该只是颗探路的棋子。然而想对他不利的是江南的氏族势力还是真正来自朝中?他慢慢地道:“我现在是废人一个,军爷你却待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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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杀意[2]

  清晗越是冷静,燕羽越是显得有些焦躁,他盯着一身狼籍的清晗道:“你难道一点也不害怕?”

  心说我害怕你就能放我离开么,清晗道:“你希望我怎样?大喊大叫还是继续晕倒?对不起,我没有玩猫拿耗子游戏的习惯。”

  燕羽怒骂一声,狠狠地掀开清晗的外袍,冷气潜入中衣里,让清晗微微哆嗦一下,燕羽看着这个哆嗦,嘴角一咧,“也不是什么感觉都没有么,如果你向我求个饶,我可以考虑让你舒服点上路。”

清晗看他一眼,手在绳结之间摸索,太紧了,根本没办法挣脱。颈上的液体已经凝成块,嘴间的腥咸让他频频想呕吐出来,理智告诉他不可以和这人对着干,必须要从他嘴里撬出幕后主使来,但是出口的话却又完全是另一副模样,他一字字道:“三年了,难得你一点都没有变,还是一样无耻。”

燕羽把手在薄褥上擦擦,狞笑道:“你也还是牙尖嘴利,可惜,这张比女人还祸水的脸就要毁在我手里了,真是可喜可贺。”他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来,道:“这是从你身上搜出来的,用你的东西来慢慢折磨你,是我三年里做梦都想做的事。”

清晗感觉到刀尖在脸上擦着肌肤轻轻划过,冷冷道:“原来你就这点出息。你有没有想过你主上派你这么个无能而下作的人来,就没想让你活着回去。”他暗暗想道:那李都尉一双眼睛似乎要从人身上揩下一层皮来,有可能是他么,他会让自己担上做这种脱不了身的干系?

燕羽笑了,刀尖浅浅逼入清晗的下颚处,鲜红的细流冲开凝固的血块蜿蜒下来,“被无能而下作的人为所欲为的你呢?哦,我忘了,你最擅长的就是以色侍人,随意让那些道貌岸然的世家巨子享用和让我来糟蹋的差别让你恼羞成怒了?我的生死用不着你来关心,你死了以后,我就是皇上最信任的亲卫之一了,哈,你还是先恭喜我一番比较好。”

清晗一愣,一瞬间几乎感觉不到下颚的尖锐刺痛,小寒?他脑中思绪轰然响过一遍,刚要开口,那匕首又向前伸出一分,逼得他张不了口。燕羽道:“不用说话,你的心意我领了,”说着眼中射出狼一样阴郁的眼光,“这三年里父亲死去门徒散尽,我受尽屈辱生不如死的滋味,要在今夜全部讨回来!”话音刚落,匕首已经堪堪擦着清晗的颈侧穿过皮肉,几乎和喉管擦身而过,鲜血立刻如泉涌出。头颈及手脚掌指是人体最为敏感的几个部位,而清晗无内力护身正当虚弱,当下几乎昏死过去。

褪下被血染红的衣物,燕羽在疼得痉挛的身体上描画,手上青筋暴起,在摸索到的乳尖上狠狠一捏,感受肌肉的抽搐,笑道:“这真是值得丹青入案的佳作,只为我一个人欣赏,真是痛快得紧!清容公子,我这样捧场你可还满意?”

他抽出匕首,带出一拨更汹涌的血流,寻找下一个下手的部位,却听到一声暴怒的低喝:“畜生!你他娘的在做什么?”猛地回头,李都尉带着一名军士一脸杀气从门口走进,一脚便把燕羽从塌边踹开,道:“你不知道他的身份么,还真想弄死他?!”看着燕羽霍地从地上爬起来,把带血的匕指在胸前,李都尉怪笑一声:“怎么,见了血脑子也不够使了,你还想对老子动手?”

手掌紧了紧,燕羽还是慢慢把匕首收进腰间,李都尉道:“那番人公主带着他们往这边找来了,还要命的就快跟我离开这!”

燕羽道:“他们就这样在你都尉大人地面上随意走动?”

李都尉眯起眼睛:“燕统领,你也他娘的还知道这是我地面上,要么你在这等死,要么马上给我滚出去。”

燕羽咬咬牙,再看一眼榻上正在被军士胡乱包扎的清晗一眼,终于转头踏出门去。李都尉随后跟出,在逼近的火光中沉声道:“往左拐,从我的院子出去,回你的宿地。”燕羽一言不发走了一段,看廊上光线暗下来,四周十分安静,他往后看看道:“怎就大人和我两人?刚才那小兵呢?”

李都尉头也不回,道:“你把个人弄成那样,总要有条命来交待罢?”他把燕羽拖着往前方走,道:“京城来的小畜生,你娘的要是把我和司大人也捅进去,你死几次都不够!”进院子前,他对两侧守卫道:“若是那柔然公主带人来治伤,让她进来。”

见到房中景象那一刹那,苏魄的心跳都快要停止了。榻上地上都是触目惊心的暗红,时间将近五更,这房中没有火盆,连一丝暖意都没有,冷得如冰窖一样,他跨过地上的尸体,一步步走到塌边,看着眼前的惨状,胸中冰凉火热交杂不休。他伸手拢紧清晗敞开的衣服,抬起袖口擦干脸上的血迹,不料清晗闭起的眼睛微微跳动一下,吐出一口血水,然后费力地睁开眼,好一会儿才对他露出个微笑:“你来了。”

苏魄抱起他,道:“恩,我来了。”抬头对门口目定口呆的柔然公主道:“公主的出手相助,我感激不尽。只是他现在很危险,需要立刻找大夫。”

拓跋公主看着那些血迹肃然点点头,迅疾转头问身后的兵士:“你们都尉专属的军医在哪里?”那兵士还有些犹豫,她厉声道:“你说不说?!”那兵士道:“在,在都尉大人的院子里。”拓跋道:“那还不快点带路?”她指着已经走到门边的苏魄怀中,“他的命要是没了,小心你的!”又环视身后一圈,“还有你们的!”

清晗的颈上,鲜血还在时断时续地涌出,苏魄感觉手指都在颤抖,他低头在清晗耳边道:“你那小徒弟就要嫁给我大哥了,你要是死了,她就得和你陪葬。”

李都尉的左厢里,军医处理好伤口,抬头道:“他体质虚寒经脉不畅,反而得幸以有效止血。不过如果凶器再偏几分,刺入人迎穴,我也是回天无力。伤愈期间饮食必须清淡,切忌多食大补,接下来他能不能恢复,就看他的造化了。”

拓跋一直沉默地站在一旁,待大夫出门才问道:“他是你什么人?”

苏魄为榻上的人掖好被子,道:“仇人。”

拓跋拨开长辫,露出明艳的面孔,惊道:“那为何你还要救他?”她的眼光在二人间转来转去,道:“不,绝没有这么简单,你,有弱点在他手里?”

苏魄含糊道:“恩,很多。我必须让他活着。”他凝视昏迷中的人,暗道:他就是我最大的弱点。

拓跋凝视他一会儿,道:“那么现在你也有弱点在我这里,”她笑道:“按你们的话说,你欠我一个人情,所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他日我有求于你,你不可以拒绝。”

苏魄抬头看她,笑笑,“好,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公主歪头看看窗外,“都快天亮了,我先回去,再过不久就要出发去你们的都城。”她拱拱手,道:“后会有期。”然后看看自己的手势,道:“是这么说没错?我这样子还像?”苏魄笑笑,“像,公主很有几分侠女风骨。”

看着拓跋带着柔然勇士和兵卫兴高采烈地离去,苏魄坐下握住清晗冰凉的手,心道:这样下去行程必须拖延,可是,苏钰完全等不得这么久了。他思索一会,冷冷一笑。想看他进退两难,妄想。无论是谁都得为这笔帐付出代价。让他们就这么算了他就不姓苏。再看看清晗,他道:“清晗你要记得,从今天起,你是我的。”

门外响起一阵匆匆的脚步声,李都尉挥退侍卫从门外走进,一脸担忧地道:“我听军医说小倌儿人找到了,还受了重伤,现在怎么样了?”

苏魄站起身,道:“劳都尉大人关心,没什么大事。”他笑道:“不过他现在这个样子,赶路是万万不能了,都尉大人可否留下一批人马来,等他伤好些了再追上我们?”

李都尉愣了一下,继而笑道:“好,好!那是再好不过了。”

苏魄道:“有劳都尉大人了。”

李都尉道:“苏大人哪里话,毕竟是在我管辖下出的事情,我自有责任善后。只是唯一在场的人犯已经自尽,很难找到其他线索,不过,我会给苏大人一个交代的。”

苏魄勾起唇角道:“不必,我心里有数。都尉大人只需效忠皇上、恪尽职守,便是功臣名将。其他越职的事,就不需过分操劳了。”

李都尉脸色微变,眼睛微眯,半晌才大笑几声道:“苏大人是在警告李某什么么?”

苏魄道:“都尉大人误会了,我只是劝大人几句,良禽择木而栖,不要为了盲目忠诚而视大势于不顾,自毁前程。”

李都尉脸色变了数遍,良久才道:“这是皇上的意思?”

苏魄笑道:“都尉大人又忘了,不可妄测圣意。只是朝中局势对司相极为不利,若是哪天皇上为顾全大局而牺牲少数臣子,也是迫不得已而为之。”

左相司酋自与内府私通交易被查出后,皇帝批准他一直在家养病。然而他门下弟子如六部各司里的官员却都蠢蠢欲动,四处打探风声,御史台处更是风雨欲来,弹劾司酋和为其上下方圆的各据阵营,遑不多让。

而武将这边,环卫京畿的辅国将军领兵八万随时待命,是申璧寒手里仅有的实权;守卫河西曾经也是司酋门下的国尉陈宇将军却按兵十五万不动,意向不明。张掖守军十万,全在李都尉名下。李都尉是司酋一手提拔并且亲力培养,他麾下几乎算是左相的亲兵,而这卫疆的十万亲兵,就是司酋手里的王牌。申璧寒之所以对司酋还心存顾忌,只因这李都尉的去留,直接决定了外族之安定,战火之所向。若是他能为皇权所用,大势便已明了,若是不能,一场惨烈的战争迫在眉睫。

全国选妃的太平盛世只是扰乱人耳目的噱头,申璧寒真正的目的,恐怕是迫司酋出手,露出他的狐狸尾巴。因真到了妃嫔皇子都有的时候,他想要举事,便是失却人心之时,再无逐鹿之借口。

苏魄自那日与司筠拜访巡城御史回府,便对朝政局势分析了一番,他虽然对争权夺势之事无甚太大的兴趣,也并未真想为申璧寒鞍前马后死而后已,但他却也知道,这个皇位——绝不能轻易换人。而他接触李都尉之后便觉出,虽然他有军人的强硬和率直,却也有明哲保身、狡猾多疑的一面,当初司酋只交给他十万兵力而给了陈宇十五万,恐怕就是看到了这人性格上的隐患。要说动他放弃司酋不难,却也不容易,必须切中他的要害,才能成功。

想到申璧寒总是成竹在胸的笑,他暗道:我只帮你一次,申璧寒,仅此一次。

李都尉还在惊疑,苏魄道:“不瞒都尉大人,”他压低声音:“这次自京城而来路经西凉,我带来了国尉陈宇大人的亲笔书信。”

李都尉半信半疑,笑道:“他娘的你少骗我,我不上当。陈国尉什么样人,会让你个无亲无故之人来带信?”

好在,苏魄和司筠对于陈宇其人有所探讨。陈宇一直军纪严明以身作则,深得军心,唯一一点就是性子有些孤僻,令人捉摸不透。似乎除了司酋,没人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自然,李都尉作为司酋牵制他的一翼,除了明面上的碰头,就更不可能与他有过深的交流。所以苏魄淡然笑道:“信不信由你,陈将军守卫河西多年,条件十分艰苦,心里对左相早已颇有微词,只是碍于都尉大人的存在才忍耐至今。如今局势所向,都尉是聪明人,自然明白人的忍耐都是有限度的。”

李都尉低着头,似乎在沉思。

看着窗外天色已白,阳光透过窗棂射入,苏魄继续火上浇油:“都尉大人,登基六年就有如此魄力和成就,当今圣上是何等样人,你应该比我看得清楚,你说,这场仗要真打起来,谁的胜算大?”

李都尉终于抬起头来,伸手道:“信给我看看。”

苏魄心中一舒,知道目的已经达成,慢慢从袖中掏出一张信封。

李都尉接过拆来看,眉峰紧紧蹙起,信上寥寥数行,写的却是河西风光优美民风纯朴,河西兵士强壮兵器优质之类的,几乎风马牛不相及,他狠狠把纸揉成一团,大声道:“他娘的陈宇,敢小看我,等我有朝一日到了河西,我要告诉你什么叫厉兵秣马!”

苏魄抚掌有声,笑道:“陈将军定会很期待和都尉大人的相见。”

恰在此时,两人听见床榻上的人轻咳一声,俱转头看向他。然而那苍白如纸的人咳了一声便没了动静。苏魄慢慢走到榻前,轻唤了一句:“清晗?”榻上之人毫无反应,突地全身剧颤,伤口处的白纱又渗出一点红色,苏魄一惊,李都尉已经扬首对侍卫道:“把军医叫来,快!”

苏魄看他一眼,又低下头。李都尉蹙眉道:“苏大人,不瞒你说,伤他的人确实还在我军营里,只是……这人是来自京城,带的还是皇上亲卫‘司命’的手谕,誓要至他于死地啊。”他抬高一边眉毛,“恐怕,他不是一个小倌儿那么简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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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溪醉

ZxID:9256846

等级: 略有小成
认真对待每一天,不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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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油啊,偶等着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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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快了快了……

isafyl

ZxID:8167080

等级: 略知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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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的没有分分了  踩踩
一片孤舟

ZxID:5477749

等级: 牙牙学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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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笔不错  哈哈·

楼主留言:

呵呵 谢谢~~

无妄ら。、

ZxID:69694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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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持你
清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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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级: 文学俊才
那阵风吹过,原来留下了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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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持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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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更要支持和谐= =

lain30

ZxID:302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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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没出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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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鬼儿) 字数统计:本节4395;共133,549 (2010-10-14 12:03) —
36.江北之月[1]

  苏魄抬起头来,道:“李将军,皇上亲卫杀人还需手谕?况且以将军在西北的势力,怎会如此在意区区一个死士的死活?这人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凶手是不是真是皇上所指派。”

  这话说得有些硬,矛头指向也尖锐起来,李都尉当下眉毛一拢,道:“苏大人原是在怀疑我?”

  这时军医急匆匆出现在门前,苏魄忙站起身,眼光还是紧紧盯着榻上的人,道:“都尉大人,酒泉并不大,我们既然都打开天窗,就不用绕弯子了。”

  挥手让军医检视,李都尉青着脸孔不发一言。不一会儿,军医重新包扎好伤口,对房中脸色凝重的两人道:“他失血过多,引发旧疾,而五腑皆寒,表皮虚热,急需温和的热源暖身,否则恐怕拗不过这一关了。”苏魄皱眉:“温和的热源?”军医瞟他一眼,道:“军中将士遇有相似情况,都是靠裸 身相贴取暖。”说着对李都尉点点头,提起药箱退下。

李都尉屏退左右,关上门,看清晗一眼,道:“苏大人,你既这么说,我便抛开立场直言,他做不了普通人。”他停一停,道:“就算我不清楚他的过去,你难道会忘记?你我都明白,想杀他和想保他的人背后,是两股势力的持久拉锯,他绝没有可能在这个时候全身而退。而苏大人若执意要保他,就承认他的身份,认认真真和你那世家的过去决裂,去争取朝中实权,否则,我这连物资调运都要看那群文官脸色的都尉,就算背司相国,也拿不准这十万将士都白白送死!我可不指望陈宇那厮到时候会他娘的惺惺相惜救我于危难。”说罢,他深吸一口气,看着一直坐在塌边不动的苏魄,“况且杀他的人太多,凭你一人之力能保他多久?你要真舍不得他死,就该让他继续站在风口浪尖,那才是他该待的地方。也是你该待的地方。”说罢,在苏魄肩上重重拍下一记,“我们推迟三天出发,你好好计量一番。侍卫在门外,军医在我的院子里随时待命。”

李都尉离去以后,苏魄发了一会呆,然后才开始褪去衣物,小心地抬起被角挪进去,尽量不碰到清晗的伤口,把他身上的单衣推到塌最里边,倾身抱住。

怀中的身体从未如此灼热而孱弱,淡淡的血腥味和药味钻入鼻腔,他的手掌在他光洁的背上游移。耸出的蝴蝶骨,纤细的腰身,以及由于太瘦而高高突起的髋骨,还留有往昔熟悉的触感。清晗一动不动温顺地任他抚摸着,苏魄不由在他耳边喃喃低语:“你总是这么不服输,要想得到你,光有爱护好像远远不够,我知道申璧寒为何还对你念念不忘了,你就是最好的弑君无罪之匕,既能满足他所有隐秘的愿望,又提醒他时刻变得更强大。时刻强大得飞扬跋扈。”他笑一笑,伸出舌尖舔过唇畔圆润的耳垂,“千羊之皮怎如一狐之腋,有你的地方,果然只是强者停留的地方。”

所以我怎会如此轻易地放过你呢?乱世里的赌,从来没有固定结局。这个结局,我定会和你一起参与。

第三日清晨,苏魄衣着整齐去见西陵,后者却不在屋中。他想了想,便直奔柔然公主的院子,果然,公主正把玩着琉璃珠,和素服的西陵在院中低声交谈。

空气中还残余夜晚的寒意,两旁守卫的兵士却站得笔直。见了苏魄,西陵道:“你脸色不太好,这两天都没睡罢,他怎么样了?”

苏魄对一脸好奇的公主颔首见礼,道:“情况稳定下来了,我们明日便可以启程赶路。”

西陵道:“好。”仔细打量苏魄一会,好像有哪里不对劲,一时又说不上具体的地方。“你没事么?先回屋休息,我怕你明日精力不济。”

这时公主凑上来歪头道:“我看他的目光,倒是不急着休息,更需要和人打上一架。”

西陵脑中一跳,公主的话一语中的,苏魄的神容疲倦,目光却深刻如刀,锋芒逼人。他思索一会,道:“公主,我和苏大人有事情商量,先走一步。”

并肩走出公主的院子,然而两人却是半晌无话。待走至西陵的宿处,苏魄唤了一句:“西陵兄。”

西陵转头看他。苏魄沉默一会儿才道:“我的身体最快能几时恢复?”

西陵凝视他的侧脸一会,移开目光道:“不少于两个月。欲速则不达,若是急于求成,恐怕会适得其反。这道理你不会不明白。”

苏魄默然,接着对西陵笑笑,道:“说的也是。我有点累了,先去休息会儿。”

看苏魄状似平静的颀长背影就要没入房门,心中某处好像有微微火光闪过,西陵突地道:“等等。”

第三日。李都尉率一百人护送马队前往镇远,马不停蹄,逢大镇一停,逢三日一歇,于半月后到达河西。在此休息一天。

陈宇奉旨接待,反应依然是冷冷淡淡,李都尉也是相敬如宾,绝口不提书信的事,乐的陈宇没挨了近乎,苏魄笑问:“你怎么不和陈将军联系一下感情?”李都尉道:“和他联系感情?省省吧,我不想热脸去贴冷屁股。”苏魄但笑不言,一会儿才道:“大人不是要陈将军知道什么叫厉兵秣马么?”李都尉一瞪眼:“当然!若不是护送你,老子会坐在这里看他脸色?”

苏魄道:“好好,是我连累大人了。”心底想着,晚上无论如何去拜访一趟陈宇。却不料正在此时,陈将军的传令官来说请苏大人去见。他转头看一眼西陵,后者牵过马匹对他点头。他冲李都尉一拱手,起身离去。

此时。酒泉。清晗正坐在榻上,眼睛看着手中捏的书卷,却有点心不在焉。颈部的伤口已经结痂,却还是偶尔会隐隐作痛。这半个月,他过着软禁一般的生活,一个人的时候,就容易胡思乱想,京城和金陵的影像模糊而散乱,反而是受伤以后第一次睁开眼所看到的那张脸,一次次霸道地闯入脑海,挥之不去。

两个人裸裎相对,彼此的身体贴得如此紧密,肌肤下脉搏的微动都能感受得一清二楚。骨骼深处还在阵阵发冷,却感觉身上脸上烫得厉害,尤其是自己的手还放在……突闻门闩嗒地一响,他猛地惊觉:我在想什么?

走进来的人一声不响放下粥菜,又一声不响走出去。大米在西北是十分稀罕的,不会轻易频繁食用。然而看那碗半个月来一成不变的糊状物,清晗蹙眉不语。
约莫一个时辰过后,一阵窸窣的脚步声响起,然后是一阵低语,不一会门外响起一个有些阴冷的声音:“这儿没他的萧庄主和苏少爷,他爱吃不吃。”

另一个声音道:“他若饿死了,燕统领怎么向都尉大人交待?”

门外沉默一会,低笑道:“我怎舍得他死?却不知道他是想乖乖把粥喝完,还是希望我喂他些更特别的东西?”

另一个声音笑了一声,说不尽的猥琐之意,“统领大人这次又要喂他什么血?”

“血?不不,”门从外被踹开,燕羽踏着地面的沙粒走进,端起那碗粥,慢慢倒在地上,倾下身凑到清晗耳边森森地道:“很久没尝男人的味道了吧?”看清晗脸色一变,他大声笑道:“苏魄怕伤着你,我们可不怕,胡女的滋味兄弟们都腻了,你这江南美人一定抢手得很。你们说是不是?”

门外站立的四五个士兵立刻哄笑起来,眼光有意无意在清晗身上扫来扫去,还有人道:“燕统领,您倒是先上啊,兄弟们都看着呢。”燕羽看一眼士兵们狼一样兴奋的目光,勾勾唇角,语气里一股残厉之气:“呵呵,看到了?他们一定能满足你。”

清晗的脸色苍白着,冷冷道:“滚出去。”

燕羽眯起眼睛,道:“清晗,你总是太把自己当回事,在人屋檐下还这么一副清高嘴脸,我就算真让人现在操了你,哪个能奈我何?”

清晗冷笑一声,“我自清高,也总有甘做浊泥之人。我对你的评语还是那两个字:无耻。”果然,这两个字是燕羽的底线。他咒骂一声,抬脚便往榻上白衣的人踹去,接着上前捉住衣襟撕扯开来,狠狠地道:“我让你知道什么叫无耻,我看你光着身子怎么清高!”

清晗的挣扎在这种众议成城的侵略里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起哄声中,清晗带血的唇角紧抿,光裸的整个背部暴露出来,腰际在衣物的半掩下若隐若现。喘气声和低咒声交错,四周突然安静下来。这种聚众看一个美貌同性被羞辱的快感和高姿态让他们情不自禁地热血翻腾,士兵们都聚精会神地看着,间或有吞咽唾液的声音。门大开,西北十月的风穿过内院卷地而来,已经有了不可忽视的寒冷,终于有人在这种原始的兽 欲中清醒过来,小声道:“统领大人……他,他还有伤在身……”

仿若在池中丢入一颗石子,其他人脸上的意犹未尽开始夹杂着不安,连李都尉都忌惮这人的身份来历,燕羽是统领,还是京城调过来的,他的脑袋够硬,他们的还不够。渐渐有人随声附和,眼睛却还是不离一寸。

燕羽深吸一口气,松开清晗,呸地望地上唾一口,道:“三天后就走!管他有伤没伤!”扫一圈四周,怒道:“还看什么看!滚!”

人都散去后,燕羽的目光如毒蛇一般在清晗身上游走一遍,转身踹房门一脚,走出去。不一会儿,军医便过来,清晗已经整理妥当,只是嘴角的血痕和腹部的青红证明了一切。军医抬眼看他,低叹一声。“闲官清,丑妇贞,公子这样人物,若不解地低成海,难免乱世孤掌之命矣。”

“海和泥,我还分得清。”清晗眼底幽芒颤颤闪动,忽地扑住塌边,干呕起来。

他的姿态再低,苏魄也不会再奇迹般出现,把他从泥沼里扯出来,惺惺作态的我见犹怜,他不想也不必做出来……孤掌之命……呵,只是有那么一刹那,他真有一种绝望的感觉。好在只是一刹那。

三日后,燕羽带领五十人护送清晗从酒泉出发,横过大漠,赶往京城。

这时,西凉通往河套的路已经是枯草连天,霜雪时见。今年冬的天气又比往常恶劣,路上走走停停,到达河西时已经是将近一个月过去。自出张掖以后,燕羽却意外地没再找清晗的麻烦,反而像是怕路途太过颠簸,在清晗的马车里铺上厚褥,赶路时几次让车夫放慢速度,还不时询问手炉够不够暖。旁边的兵士们都有些惊异,却没人多话。

清晗淡淡看他做着这一切,不动声色。他颈上的伤还是没有完全好,反而好像愈合的速度越来越慢,还偶有反复。军医晚上换药时,燕羽偶尔会来探视,这天在客驿,暗淡的灯光里,纱布下的创口又有温热细细流出,军医挑灯细看,摇摇头,慢慢缠上白纱,担忧地看清晗一眼,什么都没说。燕羽神色阴郁,突地笑道:“像你这般对自己都不放过的人真是不多,我真想一刀成全了你,干脆利落。”

清晗道,“那为什么不动手?”

燕羽笑看他,细长的眼睛里是冰冷的光,“已经没有必要了。”他挑起清晗下巴,道:“杀你这种事情,已经有更好的人选来替我完成。”他的目光在残忍中又有些高高在上的戏虐和怜悯,如同在看着一个死人。

清晗定定地回视他,也露出一个绝美的笑来。如夜昙盛放,却又迅速隐去,美酒微醉,好花半开,瞬间的定格让燕羽一怔。清晗接下来的话,却让他又微怒。“他抓住你什么把柄让你改变主意?如果你现在不杀我,你必会后悔。”

“你!”燕羽恨得语音都变了调,他捏住清晗下颌的手收紧,“你就这么急着去死?”

  清晗仿佛感觉不到下颌的疼痛。忽然道:“今晚的月亮,难得的又圆又亮。”燕羽瞟窗外一眼,不动,清晗又道:“可惜陪我赏月的只有犬辈宵小,没半个可以对坐的人。”

  燕羽怒极反笑,“你一向这么看得起你自己么?”他故意猥亵地顺着清晗的锁骨处往下望去,“不过这贞洁牌坊我暂时不想替你立了,先让喜欢脏手的人来捧捧场。”他把清晗的头发往下拉扯,迫他转向窗子,冷笑道:“萧庄主,你看看你风骚的义弟,真是让人想入非非啊。你再不来,我可真要忍不住了。”

  窗外的夜幕里,一抹黑影静静站立,燕羽话音刚落,凝重的杀气蓦地漫进来,低沉而缓慢的声音让人汗毛都微微耸动:“放开他。”

  燕羽只是犹豫一瞬,又低头在闭上眼睛的清晗耳边,状似亲密地道:“让萧庄主来陪你赏月,自然是比我来得欲仙欲死,你说呢?”他抬起头十分快意地轻笑两声,走至门口道:“萧庄主放心,即使是有人死了,今夜也没人会靠近这里。”说罢转身离去。

  清晗拢紧因换药而敞开的衣襟,静静地看着萧深水的影子透过窗格在地上移动,由于被墙壁挡住,那影子消失了一会,但下一刻便鬼魅般出现在门口。门吱呀地关上后,桌上的灯烛晃了晃,月光少了大半。

PS:下星期考试完以后继续……> <||
rourou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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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鬼儿) 字数统计:本节4364;共137,913 (2010-10-14 12:04) —
37.江北之月[2]

  多了一个人的屋子,却越发显得如冰窖一般的冷,连床脚火盆的碳红都显得苍白起来。

  清晗安静地坐着,看一身皂色深衣挽发披肩的萧深水,高大的身躯把月光挡在门外,冷冽的气息如山岳一般随着愈来愈近的脚步慢慢朝他逼过来。直到阴影完全把他笼罩住,他才淡淡地开口:“萧大哥怎么在这里?”

  萧深水仔细地看着他身上的每一个轮廓,离别前的一幕幕记忆一遍一遍重复,却在这一刻显得那么陌生。他的目光移至清晗的颈下,冷厉的光稍有收敛,道:“你受伤了。”说着不由分说伸手摘下清晗颈侧的纱布,俯身看着伤口,接着抬头道:“四周还有血痂,本该愈合的,怎么又会流血?”

  清晗默默地看着他不答,忽地问道:“那燕羽和萧大哥有什么关系?”萧深水的手顿了一下,随即把纱布复原,站直身道:“还记得三年前你折了这小子的剑罢?”

想到三年前云湖会上那袭出尘如画的白衣,那一卷美人仕女,实却画的是翎冠策马万里江山的宏图。江南人都醉了,那袭白衣在他怀里好像也醉了,而眼中却是从未变过的清冷,就在离别前的那一晚,他以为他改变了这抹清冷,如今却发现这块旷古寒玉他从来不曾真正拥有。想到这里眼底红芒一闪,“云湖会后他被归藏门燕门主——也就是他的父亲,逐出了家门,流落之下受过百般欺辱,是我收留他,并帮他灭归藏一门,之后安排他在京城我昔日的同乡,辅国将军李骘手下,替我监视京城动向。”

  清晗沉默一会,道:“连父亲都不放过的人,他怎会心甘情愿为你效力?”

  萧深水哼道:“你怎么不问他这六亲不认的根由是谁?”

  清晗道:“根由就是他的本性如此,性情天赋,世事从来只能敦促,不能改变。要驾驭这种人,想必萧大哥用了些非常的办法。不过,狗急了也要跳墙,也不一定一直都凑效的。所以你让他打通京城的关系找到我——既给他一个折磨我的机会,又能得知我真正所处之地,还能探得暗处里形势的变化,不失为一个一石三鸟的好计策。”

  萧深水坐下来,握住清晗的手,笑道:“晗弟,我对你的这份聪敏,总是又爱又恨。”

  心道如今你的爱和恨加起来,恐怕更是只抵得深水山庄里那张并不很大的床罢,清晗看着那个没有任何温度的笑,任由萧深水握着,淡淡道:“我已经没有内力了,萧大哥不必如此设防。”

  萧深水的手一僵,眼中有怒意一闪而过,然而很快隐去,“晗弟,你竟然这样和我说话,如今我还是你的萧大哥吗?”

  清晗看着他的眼睛,道:“你说是,那就是。”

  萧深水道:“那萧大哥的话,你还听么?”

  清晗张了张嘴,没有吭声。并不是他不想说话,只是说了这几句,他的伤口已经要命地疼起来,让他只能闭上嘴。

  萧深水走至窗前,看一眼黑色天幕中圆而冷的月,道:“把伤养好,能和你爱的人并肩而立,这于你还不难罢?你放心,你不愿意的事情,我再也不会逼你去做。”在清晗诧异的眼光里,他关上窗,终于露出个温和的笑来,“即使你选择的不是我,至少还对我有一份真在,对么?”说着走回来掀衣坐下,笨拙地抚开清晗眉间的发丝,在脸侧来回抚摸。

  看着萧深水眼里似真非真的情意,清晗有一瞬的迷惘,不料那在他脸侧抚摸的手突地迅疾往下点去,他还未来得及思想就失去了意识,软软倒下。萧深水轻柔地把他放在床上,反身坐于其后,凝气于掌,推与他背上,真气缕缕送出,毫无任何阻挡便纵横捭阖直入经脉,昏迷中的人低低呻吟了一声。萧深水不禁也有些讶异,微皱眉头。清晗,初见时风华绝代的傲骨清容,江南塞北的风雨仅仅三载荏苒,他竟然败落成如今这个样子。

  姓申的如此忍心,真是帝王无愧薄情二字。

  京城。本该一月前举行的册妃大典由于柔然公主抵京的延迟而一再推后,不顾朝中众臣的窃议,皇帝最后决定定在贺岁前夕。

这天天气阴凉,呼呼的刮着北风,相国府内院里的球菊都在风中颤巍巍地摇晃着身子,瑟瑟的风中,少许花瓣有些零乱地落在园中径上,让看的人心里也有些凄切起来。司绝尘玉钩挽发,着一身浅青色曳地吴服,在廊下轻声叩门。不一会儿,传出一个低沉而苍老的声音:“进来。”

司绝尘关上门,看见父亲司酋正斜靠在枕上,手中捏着一张纸。见他进来,司酋道:“宫中一切都好罢?”

司绝尘道:“如常。爹的身体怎样?”

司酋眼也不抬,道:“老样子。你站那么远做什么,过来。”

司绝尘笑了笑,“儿子刚从外进来,怕一身冷气沾给了爹,想捂热了再说。”他这么说着,还是往前走了几步,离床榻还有一段距离时便停住。司酋却猛的一拍被褥,瞪他道:“叫你过来就过来,哪那么多废话!”

司绝尘无奈,只得褪下外衣,只着暖热的中衣走到床前。

司酋转头不去看他,道:“我还以为你不想再回家,不想再认我这父亲了。”

心道每次见面的老戏码又来了。司绝尘叹气,道:“爹,您说什么呢,我怎么可能不认您?”

司酋瞥他一眼,显然对他这种态度很不满,厉声道:“你整日在皇上身边盘桓,难道没有像司筠一样抛开我独立门户的想法?”

司绝尘一愣,隐忍地辩解道:“爹,亲卫君侧,我是什么身份您不是不清楚。至于大哥……”他蓦地低下头,话声戛然而止。

司酋大声道:“你要说什么?为什么不说出来?”

司绝尘深吸一口气,抬头道:“爹,好不容易见得一面,您就不能不逼我么?”

司酋转过头来盯着自己的儿子,心头一股浊气无处可发,斑白的鬓发和髯须都一颤,狠狠把手中纸张摔在地下,“自己看看!看看你的好大哥做的事,真是只吃里扒外的狼崽子!”

司绝尘拣起那张纸,看过之后,也是脸色一变。他默然一刻,道:“看来大哥……是要彻底和爹决裂了。”

司酋冷笑道:“他不是要和我决裂,是要置我于死地。”司绝尘不语。司酋继续道:“绝尘,你可知爹如此苦心积虑是为了什么?难道是为了我入土身后的风光?明朝的江山是留给你的,你知道么?”

司绝尘的脸在天光下有些疏离的凉意,他看司酋的目光第一次有些失望:“爹,您可知您和大哥怎会走到今天这一步?”看司酋定定地注视他,他脸上的线条终究还是柔化下来,叹口气道:“爹从小即教导我们伦理纲常、春秋大义——君为臣纲,父为子纲,我一直牢记在心,奉为人生准则。直到大哥离家那年。”

司筠走出家门时司绝尘十五岁。

那日下着瓢泼大雨,他眼睁睁看平日里嬉笑无状的司筠衣衫不整脸色苍白地冲出门,身后流下的淡淡血迹即刻被雨水冲刷不见。自此之后,七年杳无音讯,再见他俨然已经是新帝宠臣,赐封的一等爵。甫离开千幽山门,第一次在朝堂上见时,身着一品公侯朝服的司筠和他擦肩而过,让司绝尘呆立良久。

慢慢把回忆抽丝剥茧。大哥自小便是天赋过人且机灵俏皮的孩子,遇事处理也刚柔得当,颇得父亲真传。然而司酋却处处看其不顺,甚至是弟弟偶犯之过,也成了体罚其兄的理由。同室之根被给予南辕北辙的对待,心里怎可能没有委屈?然而挨了鞭子之后的司筠在弟弟面前还是嬉笑怒骂,虽然把父亲贬损得一无是处,但是司绝尘知道,司筠看司酋的眼里一直带着一份独特的尊敬,且心底里一直选择坚信父亲只是以一种特别的方式来爱才惜子,所以平日里越发的刻苦。

很多夜晚,往往睡醒一觉发现司筠的窗纸上还有灯光。司绝尘揉着眼睛去敲门,总是被司筠骂回去,常骂的一句就是:死小子梦游呢,要被爹发现了怪罪我,我就打烂你屁股!

司筠是标准的贱嘴热心,回忆到这里,司绝尘眼眶一热。

离家之时,司筠没有回头,他也没有开口。伦理纲常的套子束缚住了司筠的信念和他的嘴,一家之长的威严毁了血亲之间最紧密的那根线,每每想及此,司绝尘便有难以言喻的沉痛。

“父亲,”司筠慢慢道:“身家不能由己选择,若身世还要受至尊至爱之人弯折,不是太过伤人了么?儿之所以选择追随皇上,和大哥一样,只因为这世上只有皇上,让我们择己之需,忠己之欲,不受他人辱没。”他不再看司酋颤抖的须发,扭头续道:“在千幽山门,儿得到了所有希望得到的东西,如今我只想好好守护,不想再过问其他。”

司酋脸上的颜色变了又变,一口腥咸涌至喉口,被他憋红了脸咽下,瞬忽间百感交集,仿佛苍老了好几岁。他嘶哑着嗓子道:“为父两朝为相,竭尽心力,却不料半生心血在我儿眼里,比不上儿女情长英雄气短……是天要亡我,匹夫奈何!”

司绝尘见司酋似是有些摇摇欲坠,忙上前扶住父亲,道:“父亲,你即承认为南明之相,便更要带头遵从朝纲,又怎能有窃取江山的想法?”

司酋不言语,望司绝尘就是狠命一推。父亲是文官第一人,儿子是杀手首座,这一推气力再大司绝尘也完全有躲过的把握,然而他还是毫不设防地被司酋推了一个踉跄,他抬头看着脸色肃穆得可怕的司酋,后者一字字道:“从今日起,我司酋无子无嗣,无牵无挂,更没有发回头箭的道理。你回去告诉申璧寒,鹿死谁手,最后还未有定数!”

司绝尘有些不敢置信,半晌才道:“父亲,难道您以为我是来帮皇上探口风么?”

司酋冷冷道:“事到如今,你来做什么和我还有关系么?”

司绝尘心头一恸,他终于也体会到了七年前大哥决然得头都不回的姿势里,有多少无法言说的刀割之痛。

他在原地站立许久,才苦笑道:“爹,赶走了我之后,你想一个人去陪苏姨和苏……”

“住口!”司绝尘那“苏”字还未完,司酋已经转过头来,死死地盯住他,目中煞气大盛,那股凛冽几乎要把他吞没,“马上走,立刻!我没你这儿子!”

司绝尘第一次见父亲拿这样的眼光看他,不由一窒。他知道,他戳中了父亲的痛处。堂堂相国大人司酋爱的不是相国夫人,更不是任何一个府中的侍妾,而是一个望其一生不能也不敢拥之入怀的念想。

父亲在看到大哥时眼里闪过的微微惶惑和愤怒,他不是没有注意过,之前他一直认为那是父亲对死去的苏二娘、大哥的母亲不能忘却而懊恼的情感,并且把这份懊恼发泄在大哥身上,直到大半年前,江南苏家被深水山庄所灭的消息传到朝堂的时候,司筠请圣意接苏家后人上京,一直和安天爵集团相看两厌的相国大人,却意外地秉持中立沉默以对。

司筠奉命前往扬州前夕,两人于宫中相遇,不顾内侍和外官的避嫌,司筠意外地叫住了他。他去了一趟安天爵府,见了隐秘地居住在此久卧病榻的二娘苏念雨,司绝尘这才明白十几年牵扯的一幕始末。

一切源于前朝正逢司酋在江南探望门下的州官扬州州牧,江南的初春时候,傍晚空气润泽,他信步上船,看到了一凭水而立的少年,青衣上明明暗暗的紫色螭纹。

二月芳菲,三月春雨。江南杏花雨,雨湿春衫袖。少年抬头一望,望见了青砖踏步、桥身之上悬的一轮明月,而司酋本来漫不经心的眼里,那水中的月影却突然失却了颜色。一直到少年和身侧的人下船离去,才回过神来。

就在他准备忘却这份不寻常的微妙时,于城里的酒楼两人却再度相遇。雅间的门半开,露出青涩微醉的脸和青衫下的半截手臂,让司酋鬼迷心窍地遣走了随行的官员,蛩身而入。

他难得的孤身一人,对司酋诉了半晚上慕佳人不得的失意,如今她就要嫁给别人云云。少年开合的唇瓣说了什么司酋是听了小半丢了大半,只灯光下的潋滟让相国大人心猿意马,伸向少年肩头的邪恶之手在半空却僵住。

这样的欲望,注定不被容于世。何况在看到那身装束时他便猜到了这少年的家世背景,两人如此敏感的身份,司酋若是今天有了什么动作,将来免不了一场剑拔弩张。只是,越触碰不得的东西,却越有让人入魔的致命诱惑。

即使他是大明朝的相国大人,也逃不脱这情劫。

司绝尘看着眼前父亲微微发青的脸,叹息一声,屈膝一跪,低头行叩拜大礼,在司酋沉默的眼光下退出门。冬日天暗的早,已是夜晚光景,上弦月难得的横于天际,只是光芒微弱,朦胧得如雾色。
[ 此贴被lain30在2010-02-01 15:05重新编辑 ]
陌生丶挚息_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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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世界,谁不虚伪。
举报 只看该作者 79楼  发表于: 2010-01-28 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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