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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倾颓
成佑七年,上元前夜,金陵。
深水山庄前苑里,一片热火朝天。待客华庭更是喧哗无边。不时见小厮进进出出,茶酒菜点的香味在喜气洋洋的夜色里四散飘走。
此时,是江南苏家被划去名字的第十天。萧深水看着走廊上一袭貂裘的清瘦身影渐渐走入黑暗里,才回身进门。
深水山庄后院,霁雪居卧房下的地牢,灯火透亮。
清晗怔怔看着已经被折磨得不成样子的苏魄,眼底是满满的震惊,继而是暗沉的寂静,再而是微微的愤怒,失神了许久,才仿佛找回自己的声音。
“萧深水没有跟我说,他会如此对你。”被濡湿的乱发遮了眼睛,苏魄还是可以清楚的看到清晗眼里颜色迅速的变换,心又开始抽痛,只能迫使自己闭上眼。
“我会放你出去。”
出去?一个更大的局么?如今的苏魄还有什么值得欺骗的?苏魄在一刹那想大笑,却提不起力气。所有的伤口在一阵一阵的隐痛中已经将近麻木。几近全裸的身体,在滴水成冰的温度下,几乎和环绕的锁链表面嵌在一起。
“你可以不再信我。但是我不会让你死在这里。”清晗看似镇定的去碰两指粗细的铁链,尽量不接触到苏魄的身体。手指刚碰到冰凉的金属,苏魄往后一缩。
“很痛吗?你忍一忍。”清晗眉头微蹙,想再伸手,“或许我该叫人来帮忙,凭我一人之力,还不足以带一个毫无武功的伤患出去。”
“滚!”苏魄全身都在微微发颤,就如一头受伤的野兽在咆哮,“我不想见你,滚!”
“苏魄。”
“这个时候不是该和你的萧大哥庆功么,你终于得偿夙愿,能和他日日颠龙倒凤好不快活,却跑来这阴湿的地牢做什么?灭口么?”
苏魄第一次这样对他说话,让清晗的心里一阵揪痛,在意识能控制行动之前,他已经举起手掌挥下。
“啪!”
一片寂静。
清晗看也不看沾了一片血迹和污浊的手掌,也不管掌上传来的火辣辣的疼痛,一声不吭,只上前极轻的掂着铁链的粗细,只手底下微不可觉的颤抖泄露了掩饰的情绪。
苏魄的脸偏在木柱一侧,眼里的光骤然变冷。这一耳光,是实实在在,不偏不倚的。
这以前,他挨的都是清晗没有形质的耳光,那让他痛,扯不断情动的痛,如今,这个有声有色的耳光让他反而冷静下来。从未有过的冷静。他冷冷的看着余光里清晗的动作,脑子里在飞快的想着所有他出现在这个地牢所意味的可能性。
清晗站起来,转身走向石砌的梯道。“你稍等一会。”
苏魄仍然冷冷的保持那个姿势,也不转过脸,颈项的曲线在灯光下一览无余。
再看一眼苏魄颈上已经不完整的皮肤,清晗转头迅速拾阶而上。走出地牢大门,看旁边的守卫套上兽吻上的锥头,清晗的表情有一刹那的恻然。却很快被甩开。我的心,苏魄,你还是从未明白。罢了,终究,算是我负了你。
苏魄深吸一口气,残忍的感受着肺部的一阵钝痛。这种痛楚,可以让他不至于在像冰窖一样的地方昏睡过去。
深水山庄的地牢有两处。几乎都是按照天牢的形制砌出。一处在宗祠的灵牌之下,有暗室四十九间,关押着苏家所有家眷。苏魄所在的这处,有囚室三间,进深仅容五人身宽,刑具整齐完备,每日换新。墙壁均是未加工的光滑玉石所成,一望即生森森的寒气,五步一烛,明亮如昼。
清晗离开已经一个多时辰。这漫长的一个多时辰里,他仔细的回想了所有与清晗的点滴交集。自嘲地发现,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长达十七年。
初见在徽州。仍然深刻如昨。
前明两百三十年。苏魄随苏秦沿淮水往西北寻找为大哥苏钰问药的苏念雨。途中,曾在徽州最大的古城落脚。
他们的住处后窗对面,僻静的巷子那头,是丹青世家清家的后门。每天清晨,苏魄总会看到一个白衣的纤小身影提着一桶水吃力的走过。有一天,他终于看不下去,忍不住说了一句,我来帮你。
没想到那孩子倔强的小嘴一扬,满脸冷漠,理也不理自己,径直进了雕花精美的瓦门。
苏魄先是一愣,然后也恼了,在饭桌上和爹提起,苏秦淡淡的说,那是丹青世家清家的少爷。苏魄吃了一惊,之后迷惑的问:既然是少爷,为什么每天做这种下人做的事?
苏秦没有直接回答他,只说:魄儿,你习武之时,挑选和清理兵器都是坚持不假手他人的,对吗?做父亲的背手而立:丹青也是一种武艺,它的武器就是纸、笔、墨、水。每一样工序,也都要亲历亲行,不能有一点马虎。
苏魄有点明白了。顿时,对这清家的少爷有了一股更强烈的好奇。
论搭讪的功力,苏魄自小便出类拔萃。他相信,只要功夫深,铁做的脸也能溶成水。于是,从冷冷不语,到露出第一个忍俊不禁的微笑,苏魄的努力,没有白费。看着那张平时装得老成的稚秀脸庞因为快乐而透出淡淡的红,他就觉得很开心。
只可惜,这样的日子并不长久。等到苏秦接到苏念雨的消息之后,他们便迅速离开了。甚至没来得及向他告别。一别便是十三年,杳无音讯。
他以为会在世事变迁里淡忘的人,却日日悄然在心中成长,和他一样身形日益挺拔修长,虽然这个背影,总是背影而已。
再见。真宗二年,在千幽山门。在冷瑄画出的地图指引下,他轻易到达了山门卦顶。
那时,他误把午时看成了男孩,想起千幽山门的往事,随口说了八个字:“庆父不死,鲁难未已。”他看到了传说中“不沾凡尘,清肃如雪”的白鹤使。
连他自己,都惊异于这种诡谲的感觉——记忆里的人,终于转过了身。暖阳,长廊,白色的影子和一抹淡淡的的微笑,温和得就像要融化在光线里面,飘飞而去。少年的印象,不知还有谁记得?只是心里的毒刺,由此深种。
他差点忘了这一行真正的目的——探查千幽山门,若有可能,趁时局未稳,接手北地咽喉。
三见,成佑三年,在千幽山门。
当时正值钱塘秋汛。奇怪的是似乎扬州驿下的水面也受了影响,水位上涨了将近两尺,靑螭楼派出特制的轻便船只连夜航行,避开大的驿口,只花了将近小半个月就到达了千幽山门。往日静寂的青城城头如今已是戈矛并枕,王旗猎猎。
地处山下的青城夜晚,寒冷刺骨。七十二楼卫趁夜接连潜入城内,躲过城内御林军的巡逻,分为两队,一队守于山下,一队一刻不停,沿着青城尽头的道路上山。千幽山门一路精巧机关,竟然悉数被破坏,仅剩的残迹,也早已经对入侵的人造不成任何实质的伤害。
一路上听到传言道,白鹤使早已失踪,门下驭鹏使死,孔雀使及丹凤使节变。苏魄心里蓦然的有了一个最可怕的猜测,或许,或许他已经……否则,怎会放任千幽山门这样被践踏而不闻不问?又怎么会无缘无故任自己的书信石沉大海?但是,他还是抱着最后一线的希望,赶到卦顶。
北方秋日,凌晨的山风如刀,看着写有“幽”字,象征千幽山门主使在门的灯笼已然不见于日阁之上。冷瑄曾说过,这个灯笼,是以扶桑树的枝桠为支撑,以极细的金属丝编成的,能抵挡山风对它及其内灯光的摇动。对于千幽山门来说,只有掌门已殁,才会破例撤下,直到新任掌门将它重新放上。
苏家有两个庞大的组织支撑;青螭楼和绣紫堂。绣紫堂是苏家所有运营的管理组织,青螭楼是苏家最得力直属的暗卫组织。要青螭楼楼卫悄悄进入一处地界,即使是皇帝的寝宫,他也有七成的把握。但是,要这样明目张胆的同敌人对峙,其最优势的先机已经失去。
但是,苏岩只看到他的一个动作,立刻就默契地跟着立起身来,无声的跟随。这种默契和信任,是几年间无数次扫平零星的武林势力时所培养起来的。一种没有理由的信任。
若当时能更为清醒的思考,若当时能更为全面的思量,若果,当时能意识到,这可以毁了一切的危险情感竟然威胁到了他正常的人生轨迹,那颗心中一直珍藏的流殒,他是否还会执意去苦苦留住?但那时的自己,年少轻狂,满心炽热。根本顾不上考虑这许多。
而况今之如昨,又有何不同呢。那种恻恻的恨意,仿佛是跟爱意双生双栖,要消除一个人给你的所有烙印,又岂是一朝一夕,便能一锤定音?
所以,他只能眼睁睁的看那时的自己拔出了苏秦明令不许私杀、妄杀、仇杀的剑,直指千幽山门;直指御林军;直指真宗的‘司命’;以及,他自己的星轨之道。
没有了丛生的机关阵法,千幽山门仿若一座孤坟,再也阻挡不了盗墓者的禄山之爪。潜伏在山门日阁里的‘司命’发现了显然来者不善的一行,立刻有人抛出一句:“是杨统领吗?” 风声飒飒,问句抛在空气里传出很远。
苏魄等不说话,只是迅速围住了城墙底围。见无人应答,阁上人立刻明白有外来的力量突破御林军的防卫闯入,遂蓄势待战。
所有的机弩都被暗执于手心,却被迎风而立的苏魄挥掌拦下,他一面示意尽量靠往山门墙下,一面沉声;“这里地势陡斜,不利于搬运大型兵器。据守的必是身手轻便的好手,最可能是皇帝的死士。因此双方所有的武器,都要争取能一击毙命。但是他们并不知我们虚实,而且山门占地广阔,欲守必要分散力量。现在是精力较为松懈的凌晨,毁了机关,我们要进入并不是难事。
事实证明,他所料确是十之八九。这场必须从速的战争几乎是无声的。
已经有几道黑影从东日阁侧面用钩锁攀上城墙,西日阁不比东日阁有扶桑树的枝桠遮挡,因此对山门前的景象一览无余。是个很容易被攻击者排除的选择。苏魄目光如电一扫,正好碰上西面日阁上一双探视的眸子--那还是个孩子,似是被吓到,立刻缩了回去。
很好,破口就在西面。最值得他出手的人,也一定在西面。苏魄向苏岩一颔首,便飞身抵上,转忽工夫便立上日阁前的女墙。如他所想,瞬息间他便感觉出,西日阁顶上只有三个人。一个初学武功,两个顶尖高手。
他敏锐地直接撇开其他人,迅速直攻气息最为绵稳的一个。没想到,那人像是知道他所想一般,从阁内掠出,落在七步之隔的墙头上。
犹记得,这是他和孔雀使司绝尘的第一次交手。
试过三招,不由有些诧异--原来除了谋略,此人的武功也不可小觑。而况,他走招的平定从容,让人极容易探不出个中深浅。苏魄眼神一凝,只可惜,留给他的,也只十招便已足够。一个错身,他身躯一偏,状欲扑地,忽的的剑尖从左腋下穿出,险险划下对方衣袍前摆。
“白鹤使在哪里?”
司绝尘不答,只是诡异一笑。再走过三招,他的剑尖已经掠上司绝尘的颈子。
苏魄的发丝被背后的山风吹得剧烈舞动,双眼冰寒,“我要见清无紫。”
司绝尘微微仰头,神色古怪地看着他,“精明如苏二公子,还是为了师兄大乱方寸,我是该欣慰,还是该惋惜?”
苏魄冷然,风拂动衣袍的猎猎声使那股杀气愈发浓烈,“我默数三声,再踏过你的尸体去找人。”
司绝尘沉默地凝视他,目光犹疑了一瞬。突地,他脸色一变,猛地后退一步,见鬼一般震惊地看着苏魄身后,嘴唇抖动,“师……师兄……”
虽然明知他这招是使诈,苏魄的身形还是不由自主地一滞。
千钧一发间,一蓬寸许的细针几乎和司绝尘未落的话音同时迎面送来。苏魄欲侧身躲过,猝不及防,司绝尘却空手死死握住了他的剑,令到细针齐齐没入整个右肩。一阵细微的麻木感迅速蔓延开来。
眉一皱,苏魄迅疾抽剑,带出一线鲜红,染上了两人衣襟,双双都后退一步。鲜血滴上墙面,立刻在寒冷的风里凝固。
此时,青螭楼楼卫已经占领了东日阁,透过扶桑树的枝叶,已经能看到到最近的殿阁——倚贤苑。而在西日阁,却发生了他们死都不敢相信的一幕。
随着一个短暂的停顿,一袭紫袍的苏魄疾疾后退,身形一晃,飘下了城墙。这边正据于阁内的苏岩一跺脚,提气飞纵过去,脚尖刚及地,苏魄立刻贴到了他的身上,他立刻扶住,转身暗示跟上的弟子——速撤!
司绝尘一回到阁内,一直没有出手的萧深水迅速上前,给他止血包扎。司绝尘似是没有感觉到自己重伤的手掌,大声下令严加防备,并吩咐身边的萧御风迅速取来纸笔。没有致字御林军,而是直接用信鸽呈报了申璧寒。
青螭楼主苏岩在下山时道,“在十招之内落败,你的心神,已经乱到如此地步了么。”苏岩的话可轻可重;“我不劝你放手,兄弟们亦然。但是,世家的责任和一个未明的执念,孰轻孰重,少爷还须三思。”
他没有说话,也暂时没有力气说话。不愧是孔雀使,司绝尘那一针所带的毒,已经让整个右肩都麻痹了。麻痹的,何止是右肩。苏岩说的没错,他已经大意到令自己都惊讶的地步了。仅仅一句并不高明的谎言,他苏魄就败了,他什么都料到了,但还是败给自己制造的宿命。
其后的几次进攻,司绝尘总能勉强与苏岩坐平,一时局面成拉锯僵持。直到一日后,司绝尘似是接到命令,“司命” 彻底采取守势。三日后申璧寒亲临山门,开门“相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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