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 光
[中国]王士钢
人是什么?计算一下自古至今答案有两万五千余种。而我想,假如神学是正确的话,那么人就是宇宙间唯一存在的一种“精灵”。一种本不知从何处漂浮而来,又不知向何处漂浮而去,至多只是知道在这来去之间出现梦幻般表面现象的“精灵”。
欲望那么多,而满足的机会那么少,所以人往往不自觉在忙忙碌碌进行些貌似正确而实为慢性自杀的行动,使自己的情绪在幸福和痛苦、欢乐和烦恼之间做着往返的波动,加快着自己那飘浮的去。所以应该寻出“自我”——我是什么,又为了什么。应该超脱“自我”——保持心底和精神的平静。那么一切杂乱的情绪(恼、怒、妒、燥、忧、惧)都将化为乌有,你将永远平静。
象站在另一个星上看这杂乱沸腾的人世间,象观看舞台上的演员表演一样来观看自己的一切表演,并感受着。这就是超脱“自我”。是人类最高的精神境界。虽说我们一生并非能做得好,但只要去仿效,去不懈的追求,这就会比别个幸福得多,精神生命和肉体生命也持续长久得多。
虽然并非能得到永恒。对人来说,永恒是不存在的,好,即便它存在,也不要!犹如一个人攀山到达这山巅顶点时,那么不管再向前、后、左、右,再攀也都是下。弄得无路可走。人说上帝是永恒的,得到了永恒,只好与上帝为伴,那不是确确太寂寞了吗?
几千年来,人们有一种谬误在传诵并当作一种信条去虔诚的遵从,那就是对知识工作这两个词意的曲解,致使千百代大群大群的人们套上一副枷锁,负重走完了人生,完成的只是一段空白,一页无字的句号。实际上知识并不是万能,太多反而只能使它们叠压成一座翻不开、理不顺的垃圾山,岁月又将会使它失去了最后那一点点残存的光泽。相比之下,智慧倒比它实际可爱得多。工作,那只是一种出卖劳动力换取生存必须品的一种交易。是工具,不是成品,是字典,不是书籍,是手段,不是目的。知识、工作这两者只是人生的一种小花点缀。而人生的全部意义是思考、生活。美好的生活、深沉的思考。学会了生活和思考并纯熟地把握其中那奥妙技巧,就会在瞬间万变的人生中,紧抓住每个一闪即失的美好点和机遇,去尽情吮享它那甘汁并在思的品味中竭力使其更加完美。而实际上,大多人正因为在主次把握上的错位,致使生活中许多美好点和应受的享受极可惜的从身边溜了去。当然,我并不是全盘否定知识、工作之说。学舌般赞美它的人太多了,多的令人生了厌,或甚至产生些逆反心理,世上的逆反尤其是思维上的逆反未必不有道理。只因为历史流淌中的惯性使其主次、重轻错了位。校正必须过极。
说了个精神、平静,又说了个人生、错位,再说什么呢?该轮到处事,技巧了吧!要实现前两个的说就需要人为而成。人为离不开社交,首推密诀应是:以善心、宽容去待天下人和事(极应包括自己最亲和最疏的人曾作出过许些世间最难容的错的那些人)这是“高尚”的绝顶含意。说到此,不由想起极善良的一种类型人并生怕因此说而引入个极端,又须进一句:对待恶人(纯恶人是不存在的,只是指那种骨子里又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暗里存心算计伤害他人的人)索兴有时也要打他个冷拳,向他致命处毫不手软地放一二冷熗,要点显然不要等到后来才做,应在始初,在开初感觉出的那一刹间去做。对于真正的战斗,无须讲谁先放的第一熗,关键是胜利。对于胜利者,无人去指责他哪个细节动作不够优美,不够规范。力是跟着强者走的。此时,只有霸道方能显示力量。而且这一切都应做得那么随便、漫不经心,却又使对手疼得入骨。若太认真反而抬高了敌手的身价。
写到这恐怕也就尽了,尽虽尽了,去又乱了,乱得矛盾百出。是的,世界本身就是由矛盾组合而成,哲人叫对立,左道称阴阳。所以我想起伽利略那句话:“你不能教给一个人什么东西,你仅能帮助他发现自己。”那么你,一切就因人因事因时间因环境凭着自己的感觉顺其自然去决定,去做吧!那才是你自己,一个不受任何外来力变形、完整的、真正的你自己。所以你做出的一切都是对的,也不必去喜去悔,你心里将永远平衡。
人本身就是“精灵”。精灵中的各派演说如同五颜六色,虽然黑色不及红、白色那么受人青睐,但它毕竟属于颜色组中的一色,能闪现出它本色熠熠之光,如同黑夜里的一头黑牛,作为实体它确实存在。如果让黑色死去,那么无论白色、红色离夭折也就不远了。而我,再往下还能说些什么呢?
童 心
[中国]王士钢
一个还带着稚气的大男孩第一次避开人躲在一边写情书的心情是什么呢?惶惑、急切、羞涩、甜甜的。而此刻,已近不惑之年的他就是怀着这样一种莫名的心情,向电话机走去。他要给她打电话。
当然是通电话。不是情书、说爱、或者更准确地说是竭力避开这些词汇。他只是要给他打电话,说什么话,或者仅仅听她的声音。至于为什么,他也不知道。而且萌生这种念头已经好几年了,有时这种欲望还很强烈,但是他迟迟拖着没有做。
算来他与她第一次认识离现在有二十多年了,那时的他与她都属于少男少女的年龄。她比他大,他喜悦她,如同姐姐、妈妈那种爱慈之辉在他身上作用出的喜悦。他很庆幸在这人世间能认识她,领受着一种幸福,甚至他有时被这纯静的幸福感动地哭了——那时他十七岁。
分手了,相处的时间那么短就分手了。不是时间短,恐怕人在回忆童年时代的片段时都觉得是那么短,短却又那么深,而且在心灵上再也抹不去,尤其她的温雅、沉静、安祥的合度,当然还有美。他几乎认定这就是“纯静”的化身。他爱用这个词代表她并且也不知用的对不对,只是他琢磨许久,觉得天地间“永恒”的内涵只能由这两个字代替。
这一切好象就发生在昨天,却又象发生在遥远的上一个世纪。在以后这二十来年里他经常回忆这些,想起她。经常,但不是每天、每时。只是在独自沉静时,或者在很痛苦和很幸福时。他觉得她与他是那么的亲近,他决不怀疑他对她的信赖,但有时他又产生一种莫名的恐惧,好象她和过去那些片断只是自己在虚幻中自我设计出的一种美丽的海市蜃楼。他知道他对她的感觉——有时是那么的强烈。谁也不知道,她也不知道。他知道这是一种爱,但绝不是那种性爱,绝不!这种感情相比之下更纯挚、更高贵。当然这些都是他到了而立之年才知道的,正因为如此,正因为她什么也不知道,他有些委屈。
一个人爱一个而不被爱,是一种不幸,痛苦却又无可奈何。当然,这儿指的是男女间的爱。相形之下,一个人纯挚地敬爱一个人而对方一无所知的境况就显得更多一层凄凉,更令人无所适从。人与人之间有这样一种情况,一个人对一个人精神上是那么亲近,而对对方的表现却很陌生,甚至是令人咋舌的一无所知。他对她就是如此,他不知道她的家世,不知道从认识她之前的过去,甚至她的年龄也是朦朦胧胧。他觉得这一切都没必要知道,都是多余,就象一个人站在达•芬奇的蒙娜丽莎面前时,根本没必要顾忌她的家境和考究她的年龄一样。当然,少年时的他还有因羞涩而时时忑忐心跳的原因。那是少男初涉人性的隐秘时常有的怕人窥窃的敏感。那种可笑的避人之嫌的原因。到了成年,更多的却是冷静,生怕带出的零碎儿把这自我设计的琉璃塔压得坍塌下来,变成一堆破碎的瓦砾。一切都是多余。正因为人世间的污秽东西太多,他不愿这些东西(看见的和看不见的)沾污了她。他觉得他比别人的富有就是因为在自己灵魂深处有这么一块净土——她。
城市那么小,相遇一次却那么不容易,他知道她从没离开这座小城,他想见她,却从没象那些俗男设计弄些偶遇的假象去达到目的。他觉得那是对她的一种亵渎。一切全凭着天意也就是那概率很小的匆匆路遇。在茫茫大海中两片小舟擦弦而过,除了简洁的片言只语的问候,引出的只是一段更长、更深的空空和默默。这好像平静的匆匆总使他的心骚动许久许久,生出许些这个年龄中早已不该出现的羞赧和慌乱,当然更多的是甜甜。正因为这甜甜,每当他走出户外,潜意识总萌生一种期盼,期盼那奇迹般的匆匆。但是太少了,二十余年这匆匆太少了,屈指可数,甚至有些次只是远远地望到她徐步的侧影。每当这时刻,他总想斜刺里迎上去,但他却从没敢这样去做,生怕这举动使她敏感到些什么而失去她。当然,这一切还是谁也不知道。
虽然他很少知道她的景况,但偶也从旧人闲侃中提及到她一二(当然都是善意的一语带过,有时,他奇怪凡是提及和认识她的人,都那么敬爱她,对此他甚至产生那么多嫉妒。)当他听到她已经结婚的消息时,他曾经难过了好长好长一段时间,心中好象失落了些什么,完全空了。后来又听到了她离婚的消息,当然这时的他早已谙熟人生,深知“因为误解而去结婚,因为理解而去离婚”的婚姻哲理。他兴奋、喜悦、但高兴得过份,过份得甚至连自己也感到不那么高尚了。当然他知道她以后又有个家。“大概还有许多孩子吧”,他常常这样联想,因为他总觉得她是“母亲”的化身,现应有许多“孩子”,但这一切对他来说都是一掠而过。什么家庭、丈夫、孩子……。在他心里,她就是她,是个独立的单体,二十余年前的那个少女。
当然,他也早有了妻(别人说般配他也还算可以),而且孩子也老高老高的了。在不同年龄组里,他也曾和三几个上乘的女孩子缠缠绵绵厮守过。但那只是一种男女之间的恋爱。正像有人曾说过的那样:所有的恋爱不管呈现的外观是如何的神圣、灵妙,实则它的根底只是存在性本能之中,那是经过公认的。在现实世界中,除生命外,它是所有冲动中力量最大、活动最旺盛的;它占据人类黄金时期一半的思想和精力;它也是人们努力一生的终极目标;它会妨害最紧要的事件,能使最认真的工作忽然中断。有时,连最伟大的思想家也会受了最短暂的困惑;它会光明正大地闯进政治家的会议室或学者的书房。从这些说法,他认定这些是人性中的东西,不需大惊小怪去指抵,那只是一个短暂的现象。当理智复苏、热潮遁去,一切又那么淡,淡的象烟。而他清醒的知道她是永存在他的精神里面,是另外的一种,她那纯美形象是不会因岁月的流逝而产生出星点变异的。就象那首诗里所写:“你不能吻,她将永远秀美,你将永远爱她。”是的,写的是那么干净,一切也是那么干净。
刚才说到哪儿了?噢!对了,他向电话机走去,它静静的躺在桌子上,他不只是想向她说句什么,他还想见到她,坐下来当面说些什么,就象少年时那样漫无边际的聊上一通,说精神、说人生、说这些年他对她的思维。他不为了什么,只是感到憋得慌,一个伟大的思想家有时也会是这样,所以倾诉就是一副良方。只是为了倾诉。打电话只是一个借口,再在借口里生出一个借口说是请她帮做点什么,当然是需要面谈的了。他撒谎真不老练,而且在心中编排了一套更不老练的语言程序,然而再不咋样毕竟是个程序,总比话筒里嘬嚅的张口结舌好得多。他手按在话筒上犹豫一下,小心地向周围望了一眼,没人介意他。他在心里把她的电话号码又背诵了一遍,拿起话筒拨号……。话筒里一片静,这时他心里反倒希望不会有人来接,他感到身子有点战栗,心怦怦直跳。“您是……”一个女性的声音。是她,他听出是她,他乱了方寸,一下慌了,他吱唔着说着些什么,末了,他急急放下话筒,如释重负,在衣服下摆上揩了揩出汗的手心。什么程序呀,编排早已无影无踪了。
他好像听到她应了他的邀。他感到那声音亲切如初,自然、信赖、凭着第六感觉他觉得她也爱他,不,是喜欢他。但这毕竟是自己憧憬中的一种猜,结局是吉是厄他把握不准,见面、谈话,而又能谈些什么呢?当然,这些年来他自认为自己彻悟了许多人生哲理和真谛,超脱了这时空和俗世,自喻是个伟大的思想家,而此刻,他感到自己这些想法有些好笑。对于感觉同样敏锐,心灵同样丰满的人来说,自己知道的东西她也都知道,一切都是重复。自古人类在重复,现下人类还在重复。他感到一切都是多余。
毕竟他多年来一直想和她在一起交谈、交流些什么,想让她知道这些年他对她的思,即便什么也得不到,他原本就不为得到什么。……突然,他头脑中闪现出一段话(人的思维真是奇妙,跳跃的跨度能瞬间使之千里),他记不得是在哪里听到或看到的了,大概是说:现在社交,第一步就是以讨论学问为名,那招牌实在堂皇得很,等你真和他讨论人生问题时,他便再进一层,和你讨论人生问题,从人生问题里便渲染上许多愤慨悲抑的话,打动了你,然后恋爱问题就可以应运而生了。他懂这些意思,对她却从没这么想过。可是她难道不会那么认为吗?“知识本身就是陷井”唉!毕竟自己长大了,知道阴暗的东西太多了,是否自己身上也免不了污沾些什么肮脏的东西也说不了。他知道自己再也不是少年时候的他了,好像失去了些很金贵的什么东西,他有些伤心。
他决定了,不去赴约。他不想破坏自己心灵中那个美好的形象——即便是一种想象,一个偶像。他有些悻悻,心中有些可怜自己,油然生出一种凄凉的感伤。
“你不能吻,她将永远秀美,你将永远爱她”他心中又重复起那句干净的诗。他深情望了一眼面前那架电话机,转过身走了。他那瘦弱的身子里蕴藏着一股倔强,在渐远的背影中透散出一种去殉难的悲壮光晕。
夫 妻
[中国]王士钢
俩单位下班时间一个点,夫妻俩因路途远近总是他先她后错上个十几分钟。
他打开家门,倦意的身子真想往沙发上靠那么三五分钟。但他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稍稍展了展腰,开始了晚饭制作的那个熟套程序:抽火、加水、淘米、择菜,接下来是配料、炒菜、煮饭、馏馒头……
结婚十年了,老是那么十几分钟,老是那么想往沙发上靠一靠,老是又那么打消这念头,接着又老是那套厌烦了的程序。十个三百多天,任谁不烦?不!他不!因为他从随后将要进来的妻子眼神里能得到一种酬慰——那是一种做为女人真真的踏实感和不加掩饰的依托感。他习惯了,觉得一切就应该这么天经地义。
他站在凳子上摘下一条腊肠。那是过节或者有来客时才动用的备用品。唉!生活不能太拮据了。妻子那苍白消瘦的面孔又浮现在眼前,他觉着妻子跟着自己节俭了十年,怪可怜的,真该给她营养营养。他自忖着,索性把留到下一顿那半截腊肠也切了片。左邻右舍到做饭时辰飘过来的浓香味儿,总撩的人心痒。自己家总不能老是飘着淡淡的青菜汤子气。倒不是自己想饱口福,大男人家,这粗糙的身子总好对付。吃那精细的东西和微薄的工资收入相比,还真有点可惜。
眼下他兴致很好。是的!为了她。
“票呢?”妻子进门把瘦了的身子往沙发上一扔,顺口问。
“……啥票?”他莫明其妙。
“还有啥票?电影票!路过你单位俱乐部,门口明明写着译制片,你们单位包场,还问啥票……”一副要吵架的样子。
“没包场电影啊!包场了我还能不知道,可能是卖票吧。我说呢,下班路过俱乐部门口,怎么有堆人在那买什么票。我忙着赶回来做饭,也没有顾着问。算了,你先坐这儿歇歇,我给你做顿好吃的……”他脸上堆着笑,近似哄孩子般地解释道。
“你就知道吃、吃,还知道啥?顾不上!我在你眼里,你啥时也顾不上,跟你一辈子,你有啥好的……”她声音越发高了,刺的使人不敢相信是从那么个瘦小女人嘴里发出的。
“……”他嗫嗫地没有说出什么。腊肠呀,香味呀,那美美情绪一下子无影无踪了。心有点空落落的,手却没停,颓丧地低个头,机械地继续着做饭的动作。
“你不知道我爱看译制片吗?不包场就买张票,轮到我身上,你就怕花那几毛钱,跟着你吃也艰苦,穿也艰苦,啥都计划来计划去……”她蛮不讲理地唠叨着她的理。
“……”他手没停,什么也说不出来,感到有种莫名的委屈,心里郁悒地有些堵。她有点变了。他想起过去初婚日子里的她。那是一个多么娴静、娇柔的人儿。相貌虽然平平,却是那么懂事、温存,从没陷入家庭琐事的争争吵吵里。现在都有三十多岁了,反倒变得像个不太懂事的孩子,这也许真是怪自己。一个大男人家把原本好端端个小姑娘过成了这个样子。他似乎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内疚,反而怜悯起她来了,一种苦涩涩的怜悯,象是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一样。可他心里明白,他什么也没做,他爱她,象初恋时那样真挚的爱,随着这十年光阴的流逝,爱不是淡了,而是更加深沉了。只是表现的方式不同了,少了些灼人的情话,少了些炽热的吻。但是,爱却结结实实地溶进了实际生活。
“这家有你跟没你一个样,回到家你一句话也没有,我心里闷得慌,我就是要说,就是不讲理,我不给你说给谁说……我就要看电影,就是看……你心里就是没有我……”她不可自制地喊叫着,突然嘤嘤地哭了,泪水夺眶而出。
他慌了神儿,两只大手笨拙地揉着。恁大个汉子象个诚实的大孩子干巴巴竖在那儿,急得渍出一头汗。
“哎……哎……这是咋了……我……这。”他呶了半天也说不出个啥。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转身进了厨房,端出盘做熟的腊肠摆在她面前,似哄似乞地说:“都怪我,怪我……你先吃吧!趁热。我去给你买票,这就去……这就去嘛……啊?”
“晚了,我路过时都没有票了。”她止了哭,委屈地泣了一句。
“我有办法……离开演还有些空儿,兴许……一定……能给你等张退票哩。”
他边说边忙不迭地蹿了出去。天阴沉沉的,冷风里夹杂着几颗雨星儿。
雨住了,电影已开映了十多分钟。俱乐部门前,熙熙攘攘的人群已渐渐散去,偶尔还有三两个拾票者在门前徘徊,很有些不死心的样子,更添出了点冷落。他看了看手上的表,显然没有任何希望了。真笨,干站了一个多小时,却没有等到一张退票。本想着下了场阵雨,能吓住些人,多些个退票的。却没有,他有些纳闷儿,也没心再往下想……
起风了,身上不由打了个冷颤,亮了的路灯把湿漉漉的路面映得明晃晃。他踩着那湿漉漉和明晃晃悻悻地向家走去。
屋里很静,妻已在床上睡着了。灯亮着,饭桌上一张白纸上留着她那娟秀的字迹:早知道要下雨,咋也不让你出去。看我现在这种脾气变的,总惹你生气,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在你面前我总任性得象个孩子……唉!你咋也象个孩子,生活不仔细计划着点,一下子做了那么多腊肠。既做了,也别留到明天,你吃完算了。饭和菜都在炉台上煨着呢!你明天要带的午饭给你准备好了,放在饭盒里。太累了,我先睡了。
他缓缓看着字条,心里生出一股丝丝的热流。一切的不快和惆怅都从窗子飘散而去,象个孩子?可不,俩人都象个孩子。这些年来俩人都在轮番做着对方的孩子。而自己和她从不知晓。他半阖着眼冥想着。莫名其妙地轻轻笑出了声。人生的确很有意思,尤其在这爱河里游水,人永远是个孩子,孩子在大人面前觉得拘束,大人在孩子面前也觉得拘束;只有孩子和孩子在一起才能自由无束地流淌着喜、怒、悲、哀各种情绪。不拘方式,不加掩饰,都随了自然。而在爱情中,人们把这种包罗冠其名称为幸福,它的角色是:夫——妻。
他久久地盯着妻那孩子气的睡脸,很感激她给这么多启示般的联想。他轻轻地吻她,她醒了,睁开惺忪的睡眼向他嫣然一笑,随手温存地将他揽进了被窝里,紧紧地贴着、贴着。
黑的夜,美妙的夜。黑夜原本不是坏的,它在寂静中酿着人间最甜的蜜。
酸 甜
[中国]王士钢
我穿行在街道上,边走边思衬着:“离发薪水还有一个礼拜,剩这七八块钱还得趁着点花……买煤不知到月底人多不多,不如提前个几天,对!还有糖票,听说十五号作废。噢,差点忘了,小孩下个月上课要用一套绘图量具、这得买,唉,什么都涨了价,我那阵子上初一,买套量具才块把钱,可现在都成好几倍的要……”
我自以为不俗,在正宗工作那八个点和坐在案头舞笔之时,决计不去思想这些庸浑的家务琐事的。可是做个人,尤其是这有了个家,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哪样不理都不行,唉!好笑,这就是生活,恐怕人人都是这样过的吧。记不起是哪年在份小报的夹缝里登了一条什么“名人挤时运筹法”,说是在等车或行走间,可以同时进行些筹算或组排。这样可以挤省出许多时间。初试着效仿一下,倒有些小灵儿,直到后来有几个熟人怨声责怪我,摆哪门架子、擦肩而过都不与人打声招呼,害的人家自我反省几天,也找不出哪处出现了得罪。这时我才发现自己上了小报的当,酿出了这些得罪。明白了,却也习惯了,总也改不了,这可能也是人性中真面目的一部分,就象抽烟人总也戒不掉烟一样。不过以后到底也学乖了些,略略分出些眼神去小心那些熟悉的讲究人儿。这不,我刚刚想到给孩子买量具的事、斜刺里飘过来一个衣香鬓影的女人,当然是在我那刚刚够到的余光里,所以显得影影绰绰,模糊的只能感到那是一个极雍容华贵的中年女子 ,当然那不象是熟人,现下自己圈子里还没这类娴雅绰约的人儿,不过凭我第六感觉,我感觉出她,长得也很美。唉!美也罢,丑也罢,即使我在年青时,也不是用眼直勾勾眄女人的那种小男人,何况如今人到中年三十大几,男女的事,如同看戏法,得了谜底也就淡得更懒洋洋了。想来这么多年也算是罪过,枉费了许些女子为了点缀环境美精心的妆扮。减去了些她们本应得到的青睐赏赞的目光。
“树生……树……”一声轻柔惊喜地叫,很甜。
我断了思,驻步抬头打量疾步到我面前的那贵妇人,她确实很漂亮,是那种街面上常常令人羡叹远眺而又决不敢生出非非邪想的淑女。她脸盘白净里透着一抹淡淡的红晕,头发拢起个如意鬓的款式。显出了庄重和高雅,体态丰满合度。总之 ,从姿颜到姿态都散发出中年女性成熟的风韵。
“哦……”不认识,又觉得并不面生,我疑惑着。
“呀!树生,果然是你”她眼一亮,急切说:“……怎么?我……我是英子,英子呀!咱这个城市并不大,碰个人却这么难,也真怪,十三年了,我还以为你……”她激动地鼻翼有点颤,说话有点语无伦次,与她那大家子风度极不协调。
英——子!我象种在那儿呆呆望着面前的她,嘴里不知喃喃着什么。我认出来了,从她身上我寻出了过去英子的影子,是她!我过去初恋的情人,也是唯一的一个恋人。就是面前这个身子,我曾拥抱过她,吻过她,我们互相热烈地相爱过。虽然只是短短的一个月,不!细算起来还差三天一个月,可那爱深的就象一辈子,深的记不得起初是怎么相识的。爱的欲生欲死,倾心的海誓山盟,真挚的清澈见底。这一切都是极自然萌生出来的,那时间,天明地亮,人世间显得是那么五光十色。可就在我膨胀着自我幸福、憧憬着未来什么比翼呀、谐老呀的时候,她却离开了我。走得那么突然,是差三天一个月的那天,她只说句她去了,就离开了我,头也没回,没有说为什么,或者说什么也不因为。我什么也不知道,也无法知道,因为一下子我成了痛苦,不明不白的痛苦,委屈屈惨凄凄的我苦恼的要死。当然这是形容,因为我毕竟活了下来。消灭失恋痛苦的唯一方法是赶快结婚。不久我就与另一个人结了婚。
“树生……你?”她低低的声音。
“噢,英—子是你”我平平地说,不是冷漠、是掩饰一种无所适从。
“你……”她好象不知从何说起,顿了一下,把眼垂了下去。
“哦……”我如少年人头一次与少女私约会面那样局促不安,慌乱地把目光收了回来。
相对无语 ,好不自然的难堪。车在街道上驶,三三两两行人从身边闪过。
“您父母身子还好吧?”她似乎平静了一些,柔和打破了沉默,“您爸爸今年五十九了,恐怕再有一年就要退休了吧?听人说您母亲这几年腿不灵便,还是想法到外地大医院治一治吧”。
“嗯,是的。”我木木地答。
“听人说你姐姐调到总工会工作了,想必她那小孩高中快毕业了吧?哦……你弟弟是个女孩,实际上也好,女孩省心,不会在外闯祸,能及早帮干家务是吧?”
“哦……是……”我机械地回答,心里有些莫明其妙,这多年来未见过她,却对我家庭情况了如指掌。
“你……”她卡了一下抬头望着我“你这些年也好吧?听说她……长得很漂亮,人很贤慧……”。
“哦……”我头低得更低了,望着自己前襟上那块被饭菜污了的油渍痕迹,有点尴尬。我低眉瞟了一下她那倩装燕服,有点懊恼自己为什么今天恰巧穿这么一件旧工装,突然想起自己对向她的头顶,头发一定稀疏的不堪入目,忙抬起来 ,向她嗫嚅一句:“你……这些年也好吗?”
沉默,她没作声,躲开我的目光,重望着我的下襟,当然使我不好意思地又想到下摆那块油渍。“唉……”她发出一丝不易觉察的自叹,头垂得更低了,这反使我消了拘束,能偷偷仔细打量起她了 ,不是偷偷,是毫无顾忌地打量,头发、耳部、身子。她就象十三年前月光下幽会时那样温存不安地站在我的面前,要不是她两肩微微颤抖和胸脯急促的一起一伏,真象一尊女神的雕塑。
我瞥见她那双纤纤的手在惆怅中互相揉摩着,忽然我目光盯在她左手的无名指上,那上面有一枚古色古香的银戒指。那不是十三年前我送她的吗?说实在的要不是此刻见到它,我真还把它忘却了。当然那时社会上还不兴这玩意,而且也不值钱 ,当时恐怕也就两块钱吧!只是出于好玩送了她,论起她现下这套穿戴,早应戴只金戒了。我心里有点热乎乎,生出了一种莫明地感激。不知因为此物勾起了过去什么,我有些动情,颤颤地问:“英——子,那——时你为啥走了……因为什么?”声音沉沉的,有点哽、有些堵、含种怨、说不清是爱是恨。我稍顿了一下,平了平情绪,一泄而快地接口道:“我本不该问,这都是好久好久的事了、远了、淡了,虽然并不常常忆起,可是也忘却不了,偶尔在心头泛起时,总象有个阴沉沉的怪物压在心头上、生出受不了的憋闷。我只相信那时爱是真的、的的确确真的。美好的东西为什么总不长久呢?是什么摧毁掉了这一切呢?是父母的作梗?是门第的悬殊?是敏感上的误会?还是第三者的插足?我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一夜之间,当我刚做了个美梦醒来时,才发现自己象把被人啃过的烧鸡骨头,可怜巴巴地抛在了路边,而人生最无奈的事莫过于对你所爱的人却抛掉了你。这些如若发生在现下年龄里,倒还可自行熨平心的伤痕,可在那正是做着色彩斑烂甜蜜蜜美梦的年龄……”
“别说了……”她猛地忍受不了地嘶叫了一声打断我,我一震,象被定了身似的恐惧地等待着她狂风暴雨般的下文。然而没有。她缓缓地抬起头 ,深情地望着我的眼,我看见她眼眶里有一汪润润的水,睫毛上沾着晶莹的泪花。她伸出那只带戒指的手,柔和地把我脖下那皱进的内衣领子轻轻翻了起来 ,缓缓地抚熨着平 ,那动作纯女性化,带着柔意情丝 ,带着人性的正爱和疼怜,那触感使我领略到一种母亲抚摸儿子的滋味,我心被感动了,一下被净化了,我全身一阵燥热,我张开嘴,我想说些什么。
“不!你别说……”她轻声的 ,带点乞求般的口吻:“唉——怎么给你说呢?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你别问,你什么也别问,你什么也不知道。这样多……好。只是这些年来 ,我也说不清为什么总也忘不掉你,总想见见你,看,见还不如不见的好。都这般年纪了 ,平静地过吧!在爱情这东西面前,人不光年青时是不懂事的孩子,对人来说,即使年龄长得再大,在它面前也都象是个天真的孩子……对了,听人说你这些年喝酒很厉害,以后少喝些吧……身子要紧。”
她极力对我做出个笑,笑得那么苦涩涩,她转身走了,平静地走了 。远远的,我瞧见她暗暗掏出个手帕儿,边走边擦着眼。
消失了,一切都消失了。我忽然悟到了她那似隐似现的情和苦,我想追了去,想正南八北的给她说些什么。但我未动。我若有所失地站在那儿,感到有点孤零零,却又好象什么都得到了,尤其那种经光阴磨励依旧存在的挚情。理智地提纯使我酸楚楚的心里,揉进一丝甜蜜密。两颗泪珠痛快干净地掉了下来 ,那是我心中对她的一种感激,一种谢意。唉!生——活,感——情,人生就是这么捉摸不定。
秋雨扬扬洒洒,带点冷意,更多的却是爽。
情 调
[中国]王士钢
天说变就变,一场雪把街面上变成了个冰川世界,啸起的西北风把人心都寒的打颤。沿黑儿,很准时,五点半,他推开了店门,四五岁的儿子紧随着他一块缩了进来。近个把月了,他经常光顾我这个饭店就晚餐,几乎是每天。
高大身板的父亲穿身杂混着机器味的工装,真有点单薄。他那大棉袄裹在小东西身上,还有小家伙头上那顶大棉帽怕也是他的给扣上的。父亲把小东西领到靠墙一个空位上,转身去买饭。儿子象个听话的小猫爬在条凳上守候着座位,大帽沿下那对黑亮的眸子忽闪着进来的顾客,尽着自己看座的职责。但是经不起香味的诱惑,大多时间目光总盯向正大嚼大咽的顾客的碗盘之中,下意识地咂着小嘴。怕是小家伙圈在家一下午等爸爸,早饿坏了。
照例,两个大饼,一大海碗羊肉烩面。对眼前一眼认得是个重体力劳动者的父亲说,也只是勉强凑合。可再加上个小嘴就显得有点不足。饭来了,小家伙眼里现出了兴奋的异彩。精神头来了,利索地把大棉袄甩掉放在桌角上,瞅着爸爸摆弄那饭。父亲先是挺了挺胸,不紧不慢从兜里掏出一条皱巴巴的小手帕,学那文雅人擦着筷子,随着擦筷的动作,他四下瞧了瞧,周围的人都闷头自顾自的吃着,没人介意,他迅速地拿起一个空的净碗拂了一下,把海碗里的烩面拨进了一多半。他拨的很有经验,几乎所有的几片碎肉都划拉了进去。早已等不及的儿子忙不迭接了过去,放在条凳的一端,狼吞猛咽起来,饭很热,再加上红喷喷的辣子油,弄得小家伙的小嘴直吸溜,不一会脸蛋泛起了红云,额头和脸上淌下了汗珠,他小手一抓,把棉帽甩在大棉袄上,眼皮也没抬继续往小嘴扒拉着。离碗不远,父亲的屁股稳稳地坐在那儿慢条斯理地在嚼着,好象在细品那味道。他那有棱有角的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只是因嘴嚼牵动两腮的筋在蠕动着。他不时回过头看看屁股边儿子埋在碗里的小脑袋,似乎对那小脑袋上头发里袅袅升起的热蒸汽发生了兴趣,从他目光里隐透出一种略含快意的苦笑。
终于,儿子把剩到最后的一点碎肉倒进嘴里,余光未尽地吸吮着,把头抬了起来。我真吃惊恁大个小人好个饭量。父亲端起儿子的碗偷瞥了眼四周,把残汤倒进了自己碗里了,三揉两搓把饼泡了进去,到灶上了添了勺汤,桌上盐碗里挑了两筷子盐。嘿!有滋有味,这回速度可真叫速度,不亏是父子,连吃饭都一个样。
真干净,两只空了的碗。桌面上一滴汤、一片饼屑都没有。父亲忘了斯文掏手帕,只顺手抹了把嘴,从上衣兜掏出了个瘪烟盒,拿中指和食指在里探了探,空了。他起座向我这柜台走来,儿子象尾巴一样随着。父亲眼睛在摆香烟的柜面上扫着,掏出五毛钱。欲开口,一回头,他瞥见儿子正会神地盯着那大块的牛肉,小嘴半张着,一动也不动。“啊……对不起,切片牛肉,五毛钱的。”父亲改变了主意的声音有点内疚地颤,染得我手也颤了一下,刀下偏了。“哟……多了,六毛吧,没多少。”上了秤我对他说。他有点窘,下意识在兜里摸索着。恁大个汉子,象个笨拙的大孩子一样头上急出了汗。儿子望着爸爸的脸,小嘴不舍地轻轻嚷着:“爸,我不……吃,我吃饱了。明天爸爸开资了再买肉肉吃……。”尴尬的父亲忽然想起了什么向放棉衣的桌子快步走去。
“唉!男人怎么能带孩子在外面吃饭,又贵又吃不好。”我自语着扭向孩子:
“小朋友,妈妈怎么不做饭呢?”
“阿姨!爸爸说妈妈去跟别人结婚了,不要我们了。”他低下头,小嘴轻轻地答道。显然他这年龄还不懂结婚这词的含意,只是下意识感到妈妈和别人结婚是丢人的事。
父亲走了过来递过刚从棉袄兜寻出的一毛钢镚,拿起了那片肉扯起孩子走了。他一定是听见我们的问答了,因为我看到他两腮无法自制地在抽动着。
走了,从那以后他们再也没有来过我这个饭店。我真后悔死了,当时我怎么不把那一毛钱悄悄垫上呢?又怎么能不小心让孩子的父亲听到我的问话呢?实际上从第一次见到他们那漂亮的吃相,我心里就生出一种说不清是爱是怜的情调。我认定只有极善良的人,才是那样的吃法。如果从那以后他们能再光顾我这小店,我不定会做那孩子的母亲,因为当时我还没结婚。可是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们。唉!那个离异的女人呀——。虽说未曾见过她,我心中却对她生出一种无名的憎恨。
伤 害
[中国]王士钢
“六一”儿童节。
校园庆祝会场布置一新。队旗、彩旗、横幅、鲜花点缀出了节日的气氛。红领巾飘在老师、校长及前来参贺的市领导、各界代表胸前,使一张张笑脸映得更加和蔼可亲。
台下学生队伍里,九岁的小春偷眼望了望素以冷面著称的齐老师,他脸上堆砌的几块肌键也现出几丝笑纹。小春忐忑不安的心放了下来,到底是自己的节日,真是过节了。他低头望望自己新的白衬衣,新的白球鞋,美得有点不自然,赶紧收回目光,望着台上。
校长笑容可鞠地颂完亢长的赞词。
小春换了换脚,移动了一下身子的支撑点。
大队辅导员柔和甜润的女中音又续了半个多小时。
辣辣的太阳光作用在妖嫩稚气的脸上,汗水淌出了一道道痕。小春偷眼望了下齐老师,敏捷地抹了一把。
市长讲话……
会场明显有些疲倦、焕散。齐老师堆砌肌键的脸退去了笑纹复了原,他往台上的市长瞅了眼。演讲在继续。
“孩子们……花朵……主人……”
声情并茂,响彻云宵。
不知什么东西塞进小春后衣领的脖子里,让人痒得受不了。难怪,正是好动的年龄,时间一久,厌烦的本能就转换成了恶作剧。“一定是后排毛猴那个鬼东西”。他心里想着、耸耸肩、蹭了蹭身子,扭回头。
“何春……,你个闷捣……”
齐老师低沉而咄咄逼人的声音弄得他一激灵,蓦回头,齐老师阴沉着脸,鼻下那黑洞劈面扔了句恶狠狠更加森人的闷雷。
“出去,后面站着去。”
周围很静,一个个小脸上眼睛的余光在睃着他。他低下了头慢吞吞向队伍的最后走去。他恐慌无奈地服从着,心里明白不能对抗,按以往的教训,对抗的后果就是放学后老师留下来的单个教练。在小春眼里,瘦小的齐老师可谓是个庞然大物,更令人生畏的是他那挥舞自如的教鞭和击得很准的粉笔头。而且这两套技巧产生的强力度与他本人那小身材极不相称,令人咋舌。
小春离开队伍有三步远立定了,不能再走了,小脑子也在盘算着:台上从远处看不太清,自己还算这队伍尾部后续的一员。当抬起来与齐老师紧逼不舍死盯着他的目光相撞时,他畏惧了,本能地又后退几步。这回彻底成了耀眼的孤雁。
“请市妇联领导致节日祝词”
“……”
请校外辅导员,解放军叔叔致以军礼的祝愿。
“……”
掌声,然后“嗡嗡”又一阵。
“请……”
“……”。
小春尴尬不安地低着头。他觉得台上台下所有眼睛都在盯着他,他几乎什么也没听见,觉得这一切都和自己无了缘。他被自己的节日开除了,心下只想着大会赶快完,逃离开脚下这块丢丑的地面。他感到孤独、委屈,觉得自己是这世上最不幸的孩子,多么想和同学站在一起啊。此刻,他想起了妈妈、想起了姐姐,恍惚间觉得她们也在远处默默地看他,他觉得鼻子热乎乎的,极力盯着脚尖,避免眼睛里那湿碌碌的东西掉下来。
散会了,他一个人孤零零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我不是闷捣,我是个好孩子。”他心里在喊,伤心的泪水顺着脸颊淌了下来。
他哭了。节日里,在回家的路上。
噢!这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当年的小春如今已成了四十多岁的老春,甚至还很有些名气。他常说自己记忆力好,幼儿的事情还记得很清晰。只是……只是九岁那年的事却一件也忆不起来了。根据弗洛伊德潜意识追踪法的推理,这怕也是真的。只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身上出现了与他现今显赫身份不太般配的怪僻:过分溺爱小孩,尤其是八九岁的孩子。
至于齐老师早已退休在家养老,是个很慈善的小老头。时不时有些依稀记得或不记得的早年学生去看望他,给寂寞的老先生确也撩出了许多感动。在同学邀约下,老春也去拜望过两次,但每次相见,老春都有种莫明的恐具感袭来,弄得说话结结巴巴,两条腿不由有点发软。
情 诉
[中国]王士钢
——献给一个叫荣正的女性
真有些好笑,好几次都想象现在这样急切切提笔来向你诉说些什么,可笔尖离着这方白纸寸许处时,总也捺不下去。脑海里从没这么零乱过,零乱得有些空空,甚至空空的连我都怀疑是否得把字典翻开捡出些精致的字进行组合了。人说,文字比语言要理智、严谨得多。可我却不。总以为语言更为灵巧随意,文字却显得呆板、拘束。每当有个深深的感受时,我总是用语言,只不过用笔表达的形式把它原声原貌呈现在纸上,所以从不去苦思、排组。当然,有时说了上句,顿了半天才说出下句,就象见了陌生人的孩子总爱卡壳,当熟悉后,脸不红了、心平静了,又会象和一个很亲近的亲人无拘谈心那样湉湉流淌,淌的那么自然、那么漫无边际,一切随着脑子里一闪一闪地闪念信笔而出。所以笔下的一切都成了片断和不着边的零乱,而且从不设法把它联接起来,就象女孩的一束廉价珠子项链,不小心弄断了线,珠子散撒了一地,却不屑再去把它们串起来。
我想给你写些什么,写些能使你永远藏放在身上,不!能刻在心上的东西,写些能经住岁月的磨砺而不致以后哪一年突然感到好笑、无聊而象条旧抹布一样丢弃到一边的东西。写些爱的妙语之类的东西吗?你看,那样又高雅又体面,还显出哲人风度。此刻我极力搜索记忆里的那些写爱情的美诗佳句,至理名言。因为我自认为过去那岁月淡了不少,也背会了许多,可眼下却怎么一句也记不起来了。反倒是少年时和一两小姑娘偷爱(当然那只是一种令人洒笑的游戏)时她们装作大人模样的神气说出天真简单爱的表白话浮现出来。掐指算来二十余年了,虽说只是三五句,而且说的那么不艺术、不水平,却刻骨铭心地印在脑子里。每当忆现时,不禁浑身冲动的燥热,心上一阵阵如初的震颤。这不由使我想起月初到市上无聊游荡时无意发现街上卖贺年片的情景。
近些年不知崇仿外国、还是真的一夜间国人文化素质高雅起来的缘故,“忽”的全国上下时髦起了贺年片,尤这逢年过节的日子,更要摩登出个派儿不行,当然,这未必不好。“感情交流、精神享受嘛”。(不知几何时,许多粗鲁汉子,放荡小妞也学斯文张口闭口拽开这句话来,以示自己都挤进了“说精神”的那个层次上了。)而且至少经营贺年片这行当的那些摊贩子不用贴张“痛哭流涕大甩卖”就能过个肥年了。虽说现在时下先让个别人富起来,可我却总也快活不起来,不知是我的眼冷还是小家子气太浓,此刻脑子里总闪出个冰冷冷的句子:“灾难有两种:自己的背运,别个的走运。”
你看,扯太远了,接刚才那话,我说我在街面上走,两边隔不远就是一个这样的小摊儿,围绕的人确也不少,自然青年人占多,那些个羽毛渐丰的大女孩挑些个祝、赠老师的片子,想必是送老师的。到底是女孩子,心细,他们总是细细致致看看赠语、审审画面,尤那画面要求极为严格,色彩太素,嫌俗套;太花枝招展,嫌零乱;美人头,嫌轻佻。好象要把自己溶了进去献给老师作祭品一般。终了,不是选个“大碗”,就是选个“光柱”,具体表示什么,我倒朦胧的猜测不透。恐怕这就是什么现代浪漫派吧!至于有没有避什么“嫌”的心思也就说不准了。女孩子总算挑得了,掏出钱,就在递钱那一刹那,我瞥见她脸上显出一抹不舍的痛苦表情,但只是一闪就隐了去。可不,价格是贵,一套几张纸片就六元,好家伙,二斤肉。我想,女孩儿给自己买双袜子未必会这么大方。虽说不准她为什么这样做,总觉得原由不那么高尚,我真想上去喊一句:“可怜的,你那幼稚的想法未必奏效。”唉!师生情啊,连这纯洁的东西也染上了铜臭气,贺年片早已失去了它最初面世的意义。
相比下,还是那些男孩子痛快,大大咧咧毫不顾忌的拣那些甜甜的女人倩照的片子,当然衣服越少越好,一看就知道他们并不打算赠人的,到底八十年代了。男人风格就是裸露自己率真的隐密。而过去的岁月,性爱的压抑总那么格外沉重地压向那些少男头上,使其一个个变成了无有七情六欲的中性人。殊不知,按二百年前弗洛伊德的学说讲,男孩子七八岁就会出现心理性爱,十一二就会产生性冲动。而人和社会对已成熟的男孩却谈虎色变的无情的自我作贱着自己。我想起很遥远我的那个苦涩年龄,不由嫉妒起他们现在的幸运来。
当然:我现在的年龄好象拿着一张准许证一样可以大大方方,毫不顾忌地盯看那些穿得极少的小美人了(当然是照片),却还是做不好那种自然,总觉有人睨着你暗骂一声“下流坯子”,这兴许就是悲剧的尾巴吧!不过说心里话,我确也没有那份强烈的激情和余光了,只是瞟上几眼,或理智地从摄影和美学角度去玩味一刻。虽说似乎高尚了些,我却觉得这种高尚未必是好事,好象自己人性中失落的惆怅,使我再摆不出高雅绅士的架子了。
人是个怪东西,明知世上无多日,明知人生短暂,有时思想起有种恐惧的紧迫感,可在日常里总是怀着悠悠然的心情把生命割裂成大块大块的时间大方的甩了出去,僻如此时,我面对小摊上那满目的贺年片也别无所思的悠悠自然起来了。眼前的色彩零乱、斑驳成一片,那闪光的摩拖车和只仙鹤的脖子缠绕在一块,那个金发女郎的脸和那粗陶瓷罐叠在了一起,一切都变成了好看的畸形垃圾,渐渐在这堆废墟上,我被隐隐闪烁的行行言情小诗、短句吸引住了。我心能读懂,那瞬间萌生的各人不同的爱恋、思念、失落的情诉。我好象在已逝的年华中曾出现过,就象自己丰富感情上留下了的旧照,我被感动了,身子开始燥热、鼻翼在颤动,眼眶里有种湿碌碌的东西,为了怕那东西掉出来,我急忙做了个深呼吸,从人堆中逃了出来。
我又迈着碎步闲荡在街道上,我极力控制着不去想,却又想起你来,真的,只是你,实际自从第一次平平的谈话后,我就常常想你,想得那么可怜巴巴,总也拂不去,好象咱们在出生前的那个世界上已是厮守的伴侣,又是因为出生而把过去的事情模糊了。我很是遗憾你未与我一块赏受,感动那些小诗短句,如果在那一刻这样做了。两颗同节奏跳动的心的颤波恐怕都要把“幸福”那类浅薄的词从这地球上挤了出去,这时我真有些相信近代关于电波互感的学说了。
我边走,边尽力回忆刚才看过的那些情句,想着明天,或者哪天遇上你,背给你听,让你分享我的感觉,可不管怎么用力,却又还是一句也忆不起来了。随着,我那曾激动的心也平静下来,静得懒洋洋的。我迷惑自己怎么这么健忘,那激情的感触怎么这么快就能消失,却百思不得其解。
你曾不止一次问过我对你的看法,问我爱你哪些,可我每每无所适从,回答不上来,很尴尬地嗫嚅着,用些没细考虑好,找不出准确的词等等语无伦次的话搪塞你。可是突然,在这时候,也就在我写完“搪塞你”这几个字时,脑海里忽地跳出一个答案,渐渐这个答案清晰起来了,而且那么的准确,这真是“众里寻她千百度,蓦回首,她在灯火阑珊处”。
看法:爱。哪些:全部。无须再去寻找,无须再去拣选那一部份,是全部,包括你的过去、现在、将来的一切美和丑。对!和丑。也无须去问为什么,真正的爱就是这无所适从、腼腆、回答不出来,找不到准确词,等等这迷惘的行为,这行为本身就是真爱。至于世间那些庸男俗女互相在回答这类话时,脱口而出的柔言细语,甜甜道出爱你什么什么的,那只是一种故作媚态、一种虚假的讨好,一种演技,一种偷得别人妙语珠玑的背诵,一种人人都能的背诵。背诵,就连我遇到一个可爱的女孩子而与以应酬的话,也会流利的背出些更水平的话。对你,我却怎么也不能,仿佛那样是对圣洁的神灵一种亵渎。天那!我是不是有生来第一次在真正的爱。
对于真爱的人,是无从评价的,甚至还有种害怕评价的成份,面对这些,人类所谓丰富的语言和严谨的文字才显现出了它的致命不足和局限性。我这时才明白了为什么回忆不起曾读过的情词爱语,为什么在小摊上流连并因那挚情妙语生出的情绪会一下遁去。因为那是别人的各种不同的感觉与表达方式,做为心灵丰满的我只是能够读懂、理解、甚至产生些共鸣。但却刻印不到心里变为永恒的记忆。而在你我中间有那么两句短短的话,却一下种在我心里,永也剜不了去。那是你我紧紧热烈相拥时,你语无伦次地喃喃呓语着:“你……结过婚吗?唉……你看我都成什么人了……”是嗔、是盼、是惊、是喜、是恨、是爱、是幸福、是痛苦。是,又都不是。当一种极顶的幸福同时降进两个人心里时,只意识到天地下两人的存在。这一刻的呓语虽然那么的莫明,那么的不合逻辑,可在你我之间,却胜却了外面世界上的一切情诗佳句,感到它价值的珍贵。
我把自己象囚犯一样关闭在房间里,除了象吃饭那一刻放风的时间。实际我对户外的一切山水自然,人事喧嚣已经索然无兴了,仿佛只是在等待:茫茫然地等待,即使什么也等不来,即使凭第六感觉敏感到前面的黑夜已向你我张开了血盆大口,我只是恨我自己,而对你,我是感恩的。许多年来,我在这茫茫人海中,只是孤独地走,对爱总也弄不懂,突然有一天我弄懂了,并在这同时遇到了你,你又给了我那么多(至于是什么只有我能感觉到),我感激你是无限的。
人同生活一样,无所谓好,无所谓坏,尤这两人之间,全凭自己的感觉而已,不管怎么说,我俩毕竟相爱过。即便这一切如过眼浮云,我也永生感到甜蜜。你看,我象小童儿涂鸦一般胡划了这么多,好象永远也消不尽心中的情泉,即使朝夕厮守倾诉,永生也淌不完。可“忽”的我又觉得一切又都是多余的。时下,心头突地袭来一阵恐怖:因怕你我这脆弱的情丝有一天被扯断又生出一种苦涩的眷恋,就象人必死又眷恋生那样。我怪诞地想,在今后漫长的日子里,年年用一封“活着、想你”这样的小柬来维护这一情丝。只要得知所爱的人和你在同一阳光下、大地上,活着、想着,这就足够了。即使谁先死去时,另一个会用淋漓尽致的表现把爱的蓄库破堤成天哭地恸般悲壮狂澜:我也不!不愿。唉!我不敢往下写了,怕拗不住汹涌的情海,神差鬼使的任笔下淌出些荒诞怪思,趁没搁笔,我还是了去开笔与你的诺言,与赠送你的是:
“我是只曾快活过而又临向痛楚的大苍蝇,这都因为你。”
《牛虻》书中闭卷的最后一句,多年来我一直弄不懂,而此刻我一下全明白了,并演绎成了自己的心声,我想、你不会笑的,不然,可真能伤透我的心。
卖 弄
[中国]王士钢
男:“……你怎么不吭声呢?唉!谈恋爱嘛!怕什么。和你相处快一个月了,每次都是我说你听,你也说点什么嘛。”
女:“……”
男:“做人嘛!首先要学会说话,唉!对了,我指的‘说话’两字不是指字面,是指说话的内涵,是指说话的技巧。作人不善词令不行,人与人互通的最重要工具是语言,只有语言才能得以自我表白、展现。文豪老舍不是说……,就是写《骆驼祥子》那位,对了,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原名,他原名叫舒庆春。他说:“人之所以能成为强者的条件,要么会写,要么会说,二者须具其一。”你听,多精辟的句子,你说说,这句话精深在哪么?”
女:“……”
男:“当然,一般人对那句话是不太好悟,要想悟得,首先需要联想,首先从那个‘强’字。强,主也。没听古人云‘先声夺主’吗?什么谓强呢。知识,知识面必须得宽,层次必须得深。没听人说吗?天体学使人心宽如茫茫环宇,道教学使人玄秘高深莫测,‘音乐是人类之语言,数学是宇宙之通语’。还有什么神学、哲学、美学、社会学,新兴的循环学、犯罪学等等,那就更多了,这些都得懂,知识面越宽,语言才能越丰满……哦——,光我说了,你也谈谈。”
女:“……”
男:“可能有些你听不大懂,太高深的东西,非得同一层次才能心领神会,才能产生反思或联想。不过,不要紧,日后和我在一起,你慢慢就会象海绵吸水一样,在不自觉中饱和,提高。说吧,没什么拘束的。”
女:“……”
男:“别不好意思,从巴甫洛夫心理学理论角度,往往人在伟大面前,容易产生莫明地恐慌和一种自卑感。拿国语词汇来说就是‘自惭形秽’。国语,也叫国文,这是台湾人的叫法,咱们大陆叫语文,他们把人民叫民众,把形势叫情势,响应叫回响。反面叫负面,关系叫关节。太多了,这就是海峡两岸不同的习惯用语,用顺了,就能用出点幽默。你看你,随便点,不拘一格扯一扯。”
女:“……”
男:“你看我,和你谈话就很愉快,我也是尽量通俗一点 ,入乡随俗嘛!即使说出些玄妙词,也是出于习惯,不自觉的流露,我尽力解释一下,虽然费点劲,啊,不,总之和你一块切磋聊天很快活,你的沉默恰说明你对我的语言很感兴趣,是在咀嚼里面内涵的韵味吧?不象和他们那帮人儿说话,没劲透了,好象什么都懂,实际都是些过时的马后炮,就象今年吧,弗洛伊德已经不时髦了,兴的是尼采热,他们却还在大谈特论呢,可笑。随不上潮流,上次,给他们说我喜欢外国新兴的社会流派尤皮士,他们直笑我说错了,应当叫‘嬉皮士’,哼!这他们就不懂了,知其一不知其二,‘嬉皮士’,那是前几年的东西,是种流氓团伙。这‘尤皮士’虽也聚成团伙,但穿戴很讲究,一色高雅,个人年收入必须在两万美元以上的中产阶级才能加入。要是中国有这样的皮士,那才——
咦!人呢?
协 调
[中国]王士钢
我刚寻到位置坐下火车就徐徐开动了,车箱内的喧嚷声渐渐静了下来,我扫视一下对面两位陌生的女旅伴。用眼神熟悉一下我刚就位的新环境,这本也是常态,何况一个成熟的男子多赏视几眼异性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但我并不下作,只是象欣赏精美艺术品那样豪无邪念悠悠然地审视。哈哈!我被眼前这对女人搭配得不那么协调而感到心里好笑。她们俩年岁相仿,大概二十四五,从她们随便和空惘的目光里,我能卜知她们都已结了婚,虽然最多不超过两年。我正对面那位长得很美,身材也好,穿着很是考究,浑身散发着淡淡的幽香,那是被某种时髦的系列化装品弄成的香气。活脱脱一个美人坯子,又象橱窗内供欣赏可望不可触的一块标致蛋糕。可是她旁边那位却容貌猥琐,衣着褴褛邋遢,有种讨人嫌的粗俗。如果她坐到其它位置上,不在这位美人映衬下决计不会丑得太显眼。女人心是最敏感的,可能丑女也觉到了选位置上的失误,自卑地微微低着头。也许是我心理作用产生的错觉吧……我觉得靠窗身倚茶几、旁有丑女相映、占据着极好位置的那位美人有种不可抑的优越感,她那倨傲的头仰得有些高了点,流出一丝充诎的神气。不知怎的,我这充满丰富想象力的头脑突然联想到那篇著名小说《陪衬人》。虽说眼下这种陪衬,只是偶然机遇使两个陌生女人的无意巧合。
也许由联想产生的一种不平,因此对美丽产生的逆反心理——这种不合情理的意识常常会莫明地强烈出现在生活之中。我视若不见地越开美人与那丑女攀谈了起来。论起聊天,我这人还真有些功底,无论面对什么样人,即便年纪、职业、性格及思想层次有多大的异殊,我都能在极短时间里完成熟悉、好感、递升的这套程序。然后在满世界的神聊中巧妙地渗进些所谓的渊博或聪明,这实际只算是种巧妙的卖弄吧。果然,没二十分钟,丑女已消去了起初的不快,带着敬慕虔诚的神态听我说西道东,喜乐情绪浸入或被诱入我的絮语之中。渐渐染得她象遇到个熟悉的老友,也幸福地大讲特叙起来。自然她所讲的内容只是她周围那个小圈圈和她那个小家庭,纯属菜市场家庭小妇人那个层次,那么淡、那么平的唠叨,犹如她那讨人嫌的面孔。她津津乐道,煞是从心里高兴,我极力佯作出极感兴趣的神色恭听着这极不感兴趣的声音。我清楚这原本只是自已逆反心绪中生出的同情,所以也就任性发挥了起来。
旁边那位美人,先是不屑一顾,继而是被冷落得寂寞,愤愤的妒嫉,浓浓的醋意,悻悻的无奈,优越的傲渐渐在遁去。这一切我并未看到,只是凭着第六感觉。我比较迷信这种感觉是因为每每这种感觉都与事实相兑。她到底受不了了,利用一个话头挤了进来,那是种谨慎不失身份而又可怜巴巴的挤。我决不相信她挤进来要找的闲聊对象是丑女而不是我。我也并不怀疑如此作的目的只是满足虚荣以免心里失了平衡。女人常有种隐痛,那就是自己不被别人所留意,尤其是和自己同性在一起而不被男人所留意。事实上她们并不介意这留意的结局是否对自己真有利。
如果说和丑女那番闲聊只是种精神贻赠,那么现下和美女聊话多少算是有些个精神享受和情趣,即便里面有种潜意识的嘲讽。
谈话在继续。
“您说的话我一直在留意听,质量不低,幽默、妙趣横生。”她耍聪明般地恭维一句,尽量斟酌着也把用词弄得质量些。
“哈哈!您弄错了。什么?幽默?真正具有幽默感的人是不用一般类型的幽默,那是种哲理含义深远的幽默。您怎么把我这街面上的油腔滑调混为一谈了,看来你我都不太水平。”我顺口挖苦了她一句。
“……啊,反正……你一定看很多书,书就是学问,说真的,你知识面挺宽的,我就喜欢和你们这样人聊天。我过去也喜欢看书,象金庸的武侠小说,琼瑶的言情小说,尤其是琼瑶的……”她似乎察觉到我刚才的嘲讽,尴尬地把话岔到书上。
“噢——那您只属于三流读者的水平”。我不屑地打断她。
“哼!管它三流五流的,俺看书只是为了消遣,懂那么多有什么用,能当钱花?”她似乎对我的不友善有些愤愤,报复性地瞥了一眼我那明显比她低两个档次的穿着继续道:“虽说我懂得不多,可是我比别人幸福,我有个体面轻松的工作,有个现代化的小家庭。不怕你笑话,我认为自己长得也很是可以,人前人后哪个投来的目光里不带点羡慕。在家里,丈夫、婆婆、哪个不看着我脸说话。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怎么花钱就怎么花。我从没在家务事上操劳过,不信,你看我这双手,象干过活的吗?就连我那小孩都一岁多了,我就根本没操过心,别人整天喊着忙呀忙,忙得晕头转向,可是我闲得发慌,都不知时间该怎么打发了。看看,做个女人应有的我都有了,听话的丈夫、现代化装备的家,我有我的漂亮,我有我的自由,我幸福、我满足。”她一气呵成,骄矜地把头扭向车窗。
“未必吧?”我意味辛辣地笑了一下说。
“怎么?你不信我过得好?”
“哦!你话是这么说,事实呢?不妨用我的思维方式剖析一下,让显出个究竟吧!你提起你的外貌,很有些自鸣得意。殊不知偏差,在这个人看来是美的,在另一个人眼里也许只是平平,甚或是丑的,就象白皙的肤色在一些人眼里就视为苍衰的病色,而更喜欢黝黑的健康色。还值得提醒的是你本身犯个小小失误,就是说那只是你的看法,你本人的一个自我感觉。好,话说回来,你当然不是——好,即便你确是个至全至极的大美人,那么,绝色漂亮对一个女性来说,倒确实不一定是桩幸事。在人世间,太漂亮的女人将会因造物主对她这种偏爱付出比一般女人更多的烦恼代价,这难道不是事实吗?
以此类推,看看你刚才所说的几宗幸福吧!丈夫、婆婆都看你的脸色过活只能说明你们内在关系存在着一种潜在的危机。这种危机迟早会暴发,使你们关系决裂,只是时间早晚问题。你扯到可以随心所欲买东西、花钱,这本是一个正常人分配使用自己劳动果实的最基本权力,而你很着重提起并引以为荣,可见你为获得这再普通不过的东西曾经花费了多大的代价和心机才使你如此重视,时刻不忘却提起,这本身就带点可怜的色彩,何况宏观地讲,按你这阶层的收入并不可能随心所欲地挥霍。至于不亲自料理自己的孩子,只能说明你根本没有享受到作母亲的天伦乐趣。而不作家务,使你永远也尝不到做家庭主妇的幸福和甜蜜。那么在这些情况下现代化装备的家庭岂不成了一个空空的躯壳,一个用色彩涂抹的稍稍好看的监狱了吗?那么在这个场所里来生活,能有什么东西可值得卖弄的呢?我还怎么相信你所说的自由呢?我真不知道你所指的自由是什么东西。我想,你恐怕还没见过一个男子狂怒扭曲的吓人面孔吧!恐怕迟早在你家庭会出现这样一副脸谱。而到那时,你会吃惊、会颤抖,会想想并感触到你今天炫耀的谈吐腔调是那么可笑,只是在幻觉中的一种自我欺骗。不过,真实的心里话你倒讲了一句,你说你闲得发慌。对!‘闲得发慌’这句话是一般人空虚与痛苦情绪的代用语,而你……你……”
我突然把话打住了,因为我看到了几颗泪珠从她微垂下的脸颊上滴落了下来。
她哭了,无声地哭,两肩象发冷般的微颤着。丑女满怀怜情地凝望着她,转尔又嗔怒地盯向我。
我从一派信口开河中惊醒了,我从这场演剧的角色里走了出来。一个人无意的恶作剧竟能那么利害地伤害另一个人的心。我失措地用变了调的声音向她嗫嚅道:“哦!对不起。我说错了。”
“不,您没说错,我……昨天刚离了婚,是他不要了我。”她凄惘地轻轻吐了一句。
沉默。我们三个再没说一句话。
我该下车了。临到车厢门口,我回头望了一眼她俩,一切都出乎意料的协调了。可是我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押 宝
[中国]王士钢
没想到吧!也没别的,约你出来是告诉你一声,我要走了。
你也别问到那儿,跟谁去。这些年我都干些啥,怎么混的,恐怕你风言风语也听到些:赌博、斗殴、倒卖黑市、地下舞厅,什么都干什么都染。天不天的,和那些色棍再睡上一觉。实际我的日子比你听到的只有过而不及。要么,女流氓、坏女人这芳名也不是白起的。
什么?害羞、轻松、哈哈,还他妈害羞,至于我能这样轻松,谈笑自若,那恐怕也是这些年修行的结果,对!修成的、习惯吧。人不就是那回事,什么牛头马面,斯文君子。啥人也都见过,那些男人都一样,装的越正经的越是坏个透。自打我十六岁上,第一个男人把我身子弄了坏,起初几年,我心里一直恨,恨男人,还真有点无地自容的味。可现在淡了,看透了,你玩我,我玩你,谁玩谁还说不定呢。
吃喝嫖赌抽,坑蒙拐骗偷,见多了,也就见怪不怪了。
意思?有没意思,我心里最清楚。我原本是这样吗?我天生就是贱坯子?我也曾纯洁地跟张白纸一样,为了生计,我也曾吃过苦,寒天手上裂着大豁口在河里挖过沙;大夏天顶着毒日头在货站上背过煤,可到头来呢?谁又能体谅我,包括亲友们投来的都是些轻视的目光,合该我过着这样的生活?什么生活?算什么生活?简直是挣扎。因为什么?就因为我坏过身子,可那怨我吗?
超哥!你也别说了,这样的安慰话我也听多了,大道理都能侃,说归说,不搁谁身上谁不知道,放到真个事情上完全两码事。当然,你真为我好,心疼我,我知道。过去我是伤心自己命不好,脱生个女儿身。现在不了,想通了,自己苦自己,没用。我长得俊,年轻,就凭这,拿赌桌上的话,有个好本儿。押上去,天下去走走,到哪儿不吃香的,穿光的。什么工作不工作,前程不前程,趁年青,花上几年从那些男人手里挣上一把,到晚年,也就有个靠头。有钱心才踏实 。
超哥,你也别搭拉脸,我知道你心里难受。可不是嘛,拿书上的话,咱俩从小一块长大,也算那叫……对了,青梅竹马。你喜欢我,我心里清楚。我也想和你成个家,睡在一张床子上,可俩人都没工作,早上起来喝西北风去?再者说,我身子坏过 ,不配你。
你别说了,我也想过,就算你不嫌我,可我……不忍心让你吃这哑吧亏。那样,我一辈子心里会压上个沉甸甸的大石头。你想,生活能幸福吗?你心慈,又文绉绉的,我也知道是个事业人,别尽说那书呆子话。你虽说眼下不咋样,成功只是个早晚的事儿,到时你找个好女人过活,我心也就安了。
什么?我以后?唉,我也长大了,现今啥都看个透亮,想开了。赌场台面上千儿八百,那算什么,小意思,社会就是个大赌场,现在人都解放了,不,开放了,人不就图过好这一辈子吗?什么年龄不年龄,丢人不丢人。你没见那些大明星、大名人不都这样作,女的干脆把身子也押上了。咱小人物,惹人说三道四免不了,哼!怕是他们心里想得肮脏的多,老天没给他们个机缘吧!尤其这女人脱了裤子都一样,只就在脸上见高低的,她们有我这漂亮脸蛋吗?就凭我这亮盘子,下广州,进深圳,不定弄上老外还能到国外兜一圈呢,他们干气!押宝也得有个好本儿,他们有吗?
你别说了,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替我担心。牌桌上的手脚我还知道些,把身子都押上了,自然处处都想了。但愿在这几年里干到洗手时不染上那种病。哎……挣大钱哪能不伴点痛苦和风险呢。
你看你,抹啥眼泪呢?弄得我心里也不好受。复仇?我不懂,向社会复仇?笑话,你把我的层次看得也太高了吧!我只是按我的路数和条件去活罢了。明儿我就走,不定能不能回来。这两年故意躲着你,是我名声不好,怕把你影响坏。可临走,不见你一面,掏心里话,一辈子恐怕都是个遗憾事。哼哼……可笑吧!一个职业赌徒,心底有时还能人模狗样泛起丝人情味。好了,天不早了,要说也算尽了,我也该走了。
出 笼
[中国]王士钢
当今人的生活节奏真紧张,还得望着自己周围不同类型的脸谱来调整出自己脸部的不同表情,演化出或哭或笑、或恨或恭的模样。每个人这工作、生活小圈子,一晃就是几十年,掰不开打不散,谁保能有朝一日气候稍变,语言这东西不成个柄?所以“祸从口出”人史至今一直被奉为做人的至高明训,做人话到舌头思考三分钟再咽回去不说才算真聪明。
论起这纷纷扬扬的社会上,人与人之间能毫无戒备畅所欲言的场合,倒确还有个人所不留意的去处,那就是奔驰的火车客车箱里。来自东、南、西、北、中的各色人物,不管因公因私,云集会串一起,犹如浪花聚而散,散而聚。谁个官、谁个兵、谁深谁浅,陌生的脸上全无标记,谁也不摸谁的底,所以也就一切人人大同,个个平等了。间或有个惯于打小报告、记个言录簿的,也会知趣地装聋作哑暂戒一下自己这癖好。这样一来,当人们涌进这车箱坐定,谁个不趁这工夫忙里偷闲除却身上的盔甲舒展一下,也顺便把脸部肌肉和脑子里那根绷紧的弦放松放松,弄弄话儿,象古猿人一样净着身轻轻松松揣个人架子聊上一通。然后各回各家,各找各妈。然而事情又坏了。有些人总喜欢把道听途说、捕风捉影的事由着自己的趣味来渲染、并且弄得越玄妙、越惊心方觉过瘾。殊不知就在这云天雾地的海侃神聊中,一条条触目惊心的谣传怪说,诌制成了产品,贴个商标纷纷出笼,不径而走,象瘟疫般在社会各个角落漫延,毒菌在悄悄蚕噬着人们,甚至那些个制造者也不知不觉中被吞噬,不能幸免于难。
这不!在这列行驶的车箱里,对脸两排座上六个人,虽说都是男人,此阵子的嘁喳声不比六个女人的大戏台逊色多少。靠窗口坐着扮相很“油条”的那位瞟了眼因聊得疲劳、情绪渐低的几位谈客,拿捏着架儿故作不屑地又抛出个话题:“诸位!您们猜怎么着?”他故意卖关子地停顿了一下,那腔调十足显出他那乡镇企业推销员的身份:“这年头,还是他妈的钱这玩意儿亲,有这玩意儿,啥福份都能享受得到,国家也给你开绿灯,你看广州那个叫白什么来着……那个大宾馆,嘿!那个气派,国际一流。国营,地道的国营,管你一晚上一万块钱也花得出……。”
“一万?你别白话了,说起咱国家这住店,一晚上几百倒听说过,咱信!嘿嘿!这一万……。”
打断他话的是个四十靠上的乡下人。倒不完全是他那身新得不自然的衣裳判定出他的身份,而是从他那土气相和长着老茧的手看得出。
“外行不是?听你这话就乡巴佬,老闷!你进那白宾馆看看,准保吓你成个进大观园的刘姥姥。那漂亮妞一个赛过一个,那份水灵,百里挑一、千里挑一选出来的,一色古彩打扮,不次于红楼里那姐呀妹呀的。”
“你意思那不成妓……”一个厂矿干部模样的人拖着西北口音试摸着插了一句。本来有点倦态的那几位也惊起了精神,支楞起耳朵来。
“什么妓女妓院的?用新词、这叫陪住,受过训练的,捎带按摩,这叫高级陪住,可不是暗门子那种下等妓女。”推销员眉飞色舞解释道。
“没想到这……这社会节奏变化得也太让人摸不住头绪了,国家能兴这玩意儿?还国营?”西北干部有点疑惑,独自思忖说着。
“现在这世界人的性生活组合结构正受着时代的冲击。做为一个国家不可能成为封闭性的,也不可能不受些世界上某一强劲趋势的波及。”他旁边那位文化人往上推了推眼镜,据典的继续说:“国际上现在有许多科学家正向联合国进行呼吁为宇航员建立一部太空临时婚姻法。那些棒小伙子在宇宙一呆就是半年一年的,将来不定发展呆几年,能熬得住吗?总不能带着自己老婆上天去。报纸上不也登过试管婴儿嘛!现在外国人什么都想得明白,哪象咱们这些个素质,想不开,满脑子古董。人家美国还专门有个聪明人精子的冰冻仓库呢,想用这精子的女人还非得有一定资格呢!什么外貌呀!身体呀!智商呀!那要求严格着呢。将来不管从优生学角度还是从共产社会学说内涵来讲,人类将必然打破现今的婚姻制度。到那时大家都是一种新的婚姻世界观,说不定还会笑话我们现在呢!所以我觉得刚才那位所讲,也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好个引经据典的宏论,大家好象放松了下来。那个一直沉默不语的港商反倒疑惑地干咳两声开了口:“可能吗?这算什么式呢?论起国外这妓院、按摩院倒不算个啥,可咱国内有这东西确实心里有些不解,究竟有没这种高等……啊不,这种陪住,我想……也许有?你建大宾馆,就是为作生意,挣钱就是要挣外国人钱,就不能不想些法子,不过用咱自己国家的女人我倒真不信。在外边我听说都是象泰国、东南亚一些国家组织起的这门子人订合同来中国从事大宾馆这些行当的,因为他们是随他们的国情。就这,我还半信半疑不敢认那么真呢!”
“怪不得现在这离婚放得那么松。社会上那事,男女只要都愿意,什么有证没证的,公安局的撞个满怀也装作没看见。原来想是上面下的有内参文件不让管呢!弄半天已经开始国营了。”最后插话的是个工人,看样子有点羡慕、又有点嫉妒地发泄着。
大家都沉默了下来,一切归于了平静。起开始疑惑地争执不存在了,各自想着心思。
乡巴佬没了乡巴佬的倔强。回去地头给那几位老伙计儿吹起这一万块钱的新闻,准让他们听了就地摔一溜跟头。
西北干部自然想着晚上枕边给老婆悄悄说起这新闻,兴不会让她生些个错觉对自己犯嘀咕吧!
那位文化人原来并不信自己故作认真的论证,可现在糊涂了,正在升华着一种反思,同时又从港商那番独白中,似乎又能寻出些什么材料可以完善自己那套理论。
老港商陷入一种追忆……悠远的民族历史……东方人的美德。他思索是否以后再遇到这些话题得修正一下自己原本那些美好的看法?他沉思着,心里真不是个滋味。
至于那个年青工人眼里闪着亮,许是在想着平素自己周围……那些可……异性目标。
推销员愣阵子神儿,把茫然的目光投向窗外。“这是怎么回事?”他心里在嘀咕着,怀疑起自己刚才为了提神虚说一通是否歪打正着。什么白宾馆?自己从来就没去过。
情 书
[中国]王士钢
记得你那时正是姑娘家家的,虽然我已步入了中年。我们依着往日的习惯在静寂的月光下漫步。忆不起怎么漫到了这个话头,你姣嗔的低语:“……你还是弄文字的,却从没给我写过一封情书……”虽说我当时用一抹含蓄的微笑隐去了突袭来的无所适从。在以后的日子里,淡忆中常常泛起那句嗔,也许你早已把这句怨丢去了忘川。
如同你说你曾淡漠的读过许多崇拜者与你的情书。作为靓优的你有此经遇,我倒不以为然,我所以为然的却是你那淡淡的情绪,使我心中生出一种庆幸的喜。四十余年来,我很无福份收到过任一个女性的情书,也因惰性和不擅长性从来未给任何个人写过一封。虽说如此,对于情书,我倒并不陌生,过去岁月里,我从书中读过许许多多古今中外大家名人的情书,从罗曼•罗兰与梅琛葆的情诉,到毛泽东与扬开慧以诗惊天的泪飞顿作倾盆雨,从鲁迅对娇妻许广平“我是夜,当然需要月亮”的直率喧泄到马克思对燕妮崇慕为净洁高贵的圣母,女神……举不胜举,无不以情书形式,跃然纸上。这些流传至今的精品佳作,不管是艳歌俚曲不掩的直叙,还是寓含高深的哲理升华,无不涌出于心,发自于情,才达情绵辞巧,浑然天成,看似信手拈来,到极致处催人泪下,确实撼人心动。起初,我也随着心的震撼汗颜心颤,久之,反倒趋了平静。心态恬了静,反而品闻出了书信中丝丝的人工痕迹,就是这小小的痕迹把我本来的看法扭改了。
原来。
起初,朦胧的爱在小男小女头顶飘浮而降。异性的一个专注的眼神、一声艳羡的轻赞,都足以使对方感动好几天。一方绣着含情字迹的小手帕,远胜了橱窗内那昂贵的金灿灿。一张纸条,草草数字足以使人心动入醉。这小柬只是情切切慌乱出羞涩的替代,一种儿童式摘抄,一种模仿、一种原始情书的初雏。
再,成熟了,成熟得老练了,老练的可以大模大样,引经据典的认认真真推推敲敲地去写情书了,排组、摘选、润色,煞费精力,也下番苦工,出来的东西也象模象样了。其实它不是情书,它只是为了达到一些什么目的或者挽回一些什么的一种载体,一种工具。一种嬉戏把玩的过程,间和着拙劣的卖弄或无聊的表演。
真正的情书应当是:一个惆怅的惶恐的眼神。两人对望时脸上那一抹羞涩的晕。一种惴惴不安的嗫嚅。一种自谦无奈的轻叹。一种无须藏头露尾搞障眼法的赤身舒展。一种再也耐不住的情绪渲泄。遥感到对方心音后心中萌生出的独白自语。
真正能使世人争阅传后的情书只能在两种情况下才能出生:淌过爱河后在平和中复苏了理性,升华成一种集感激、恐惧、理解、反思、回味、不吐不快混合为一体的情绪时,会因一个微小的震动契机而出现。要么,或因死亡,或因精神上的不再性而生离死别时。会因毁灭的泪光反照出人性上最亮的闪点而出现。
对世上浩如烟海的情书,我大多都不看在眼里,心中甚或生出些许嫌恶与鄙弃,但我还相信世上存在极少、且绝好的情书。
后来。
当我从那绝好的精品里发现了人工痕迹后,我不再信了。情节里的文字有意无意使许多东西,包括情感都走了形。字里行间无非潜藏着自我满足的张扬、散发着牟利的虚伪气味。除此外,对那些爱攀附风雅的懦弱者,情书只是自怜和呻吟的延深。情书已结束了它最初的历史使命,它应在人类间绝迹,在成长中,它已从最初的清纯少女变成鸡皮鹤发的老妪,完全没了最初的冰洁丽质了。它再也无力为爱服务了。
爱,我指的是真爱,不是世俗上大多数人误以为是而实际并不是的那种爱——本是同林鸟,难来各自飞——没有肉,豆腐也好凑乎了。
真爱是一种感觉,一种只有当事人心灵才能产生的一种感应,一种甜蜜的魂牵梦萦,一种醉人的、甚至常常会出现在梦境里的惦念和牵挂。你身上有他,他身上有你,俩人互相变成对方的一部分,使你触感到除了对方外,这世上再没人能支撑你一辈子——一般爱情中的角色,也许只是想起时或在必要时才扶你一把。即使一方死了,活着的另一方是你生命的延续,替你做完你未了的事和完成未了的愿。真的,这些感觉都是从我和你相处中萌生出来的,并用这种感觉还待于你。在真爱中,两人肉体与肉体,心灵与心灵一直在无休地热烈地对话,互相在轮换授与受的在领略。两人世界成了全部。除此以外的其它都无遐去顾惑。生命再重复一次也是瞬间,在短暂的人生中庆幸撞到了真爱(的确是一种幸运,社会学家的数比是六万对比一。)就顾不得瞻前虑后。试想哪个智者还会耽搁、拖延,舍近求远去做那无聊的文字游戏呢。实际上真爱和因此而生的幸福是很难能用文字描写清楚的,只能体会。情书的介入无疑是种隔膜。一种多余的冷却。一种拖延。如同一对欲火中烧,耳鬓厮磨的缠绵者的床边正襟危坐着一个没眼色的无聊者。对于心灵与肉体正处在热烈交融的男女来说, 那些华丽的字句,那些故作的理智和斯文,倒真使人浑身直起鸡皮疙瘩,大倒胃口的不舒服。真不如粗蛮入骨入肉的淫浪几句畅快个淋漓尽致。这恰应了生理学家对性所作的认同定义:爱过程中,背离理智越远,质量越高。
那是个礼拜天上午的街市上,我也随着熙攘的人流迈着脚下的匆匆。不远处,一个高大的汉子迈着踉跄而急急的步子,行人驻步莫名目视使我注意到了他那张极端痛苦的脸被泪水纵横的一塌糊涂,泪水不是在流,如同决了堤般从眼眶在向外涌,着装走势一看就是个吃气力饭的老实巴交憨厚人。“是否丢了东西?受了恶人的欺侮?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我思忖着,望望路人一个个漠然的眼。爱抱不平的性子使我斜刺里迎了上去。“……是我家里的……她,刚刚……在医院死了……好端端个婆姨咋就死了,我咋办呢?留下我一个可咋过呢?……你不知道她有多好……有啥好吃的她都先紧着我……病咋会捱到她身上,为家省钱还瞒着我……真的,你不知道她多好,心眼好,性体好……留下我和娃该咋办……。”他语无伦次断断续续对我说着说着,咧开大嘴,象大孩子般“呜呜……”哭出了声。我愕然了。死亡是天下最大无奈。我看到他还想继续给我讲,讲她的好,细细地讲她的过去,此刻浸泡在悲痛中的他,无论天下任何样的好人、坏人,只要能挽住任何谁,他都会渲泄无休止的与你哭诉。我无奈地摆了摆手,望着他惨然远去的背影,在一片空白的脑海里,浮现出了一段不知过去什么时候看到过的一段描叙:一个老人坐在一个陌生姑娘身边,都无言地低着头,周围一片寂寥,突然,老人紧紧地握着姑娘的手“别害怕,姑娘,我已经没有欲念,只因你长得与死去的她太象,我想再把握一个已逝去的那一份情感。年青时没有学会珍惜,认为什么都会再来,可什么都不会再来。”说完,老人便婴儿般地哭泣。姑娘正是一个恋爱中人,一下子明白了些什么,也紧紧握着老人的手,呜呜地哭了起来。
这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可是那令人感动爱的一幕一直使我忘却不了。尤其憨厚汉子那欲生欲死失神的泪眼,那悲痛欲绝呜呜孩子般恸哭声,常常在眼前耳边缭绕,使心隐隐作痛。突然,我意识到了,这不就是情书吗?这才是用泪水和哭声写出的绝佳情书,他那不幸的妻子在那浩渺宇空中一定能接收感应到,因这慰籍圆了夙愿,含笑九天。
过去的生命里,我不止一次的爱过,或她或我,入不了情,净不得心,终了都没结果。姗姗来迟的你平静自信地说:“我不介意你的过去,甚或尊重你有时的不可忘却。即然我能取而代之,使她们一一都从你心中自然消去,说明我是最优、最好的。虽然咱们间的爱对我来说是第一次真爱,预感告诉我也是最后一次。”是的,爱对人来说,最末的一次才是最好的、最优的。这爱对我生命来说如同“古文观止”。生命里的爱到此是个终止,若失却了,许会效仿古人,爱心死了,遁隐佛门伴青灯断了情缘。爱的越深,恐惧也就越甚。每每令我心中忐忑不安的是我那连回转的余地都没有的一贫如洗,你我令人咋舌的年令悬殊和难于启口的隐密状造就的世俗压力在你肩上的重负。别说是一个小女子,即便一个铁打的男人怕也不堪其重压。是的,在我,带着步入中年常具有的无奈之后的苦笑,愧不如人的沉默既无成约在先,也未许下诺言。在你,为免我所难,很懂事的作假出一副无所谓的漠然,既无结婚之期待,也无此请求,至少是为了我很小心的回避不提及。说到此,我不能不提起我刻骨铭心永生不能忘却你的一段话。也是一次月光下的漫步——因为世俗偏见的压力,咱们总是这么偷着爱不敢公开。我们谈兴正浓,兴致很高,突然你转身迎向我,双手捧着我的脸,娇羞地睇着我火辣辣地说:“……明天,我打扮成漂漂亮亮的小娇妻模样,大方沉稳地走进你们办公室,当着你那众多的同事柔甜地喊一声你的小名说:‘咱孩子在家哭得我哄不住,可能想你了,快跟我回去看看吧!’我那么随意自然的挽起你,是的,在众目睽睽之下,在一片惊叹艳羡的目光中。我想让他们都知道我是多么地爱你,让他们因我这爱而嫉妒你……。”你后来的语声如同少女坠入甜密梦幻中的呓语。静了许久,你微阖双眼,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意依在我肩上,似乎在憧憬又象是在品味久久被压抑在心底的那种想望,那种做妻子、作母亲的甜蜜、那种多想有个家的期盼。我心在哭、在哽,眼眶里却涌出了被感动的喜泪,滚烫滚烫,我读懂了你,才生出这似乎矛盾的情。你望着我的泪眼,似乎慌了神儿,不知所措地木喃着:“我只是说说、说说……。”不!这不是说说,这是你用心读给我的一份情书,这是我多少年所谓渴盼终于盼到的一封真正情书——一眼生命甘泉。
水使生命延续,人生沙漠中只须一眼甘泉就能使你终生饮用不尽。无需、也不屑在意这人世间的江河湖海了。
[ 此贴被 紅緞°在2010-09-20 14:52重新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