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士钢小说集3_派派后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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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结] ^王士钢小说集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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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士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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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级: 牙牙学语
举报 只看楼主 使用道具 楼主   发表于: 2010-09-13 0
^王士钢小说集3
— 本帖被 逆° 从 原创小说 移动到本区(2016-03-31) —
场  面
                    [中国]王士钢
厂俱乐部大会会场。一派安静。
一幅“欢迎部企业验收团光临指导大会”的横幅高悬在主席台正上方的眉帘上。主席台上一扫往日阔绰的布置,没有鲜花、盆景、音乐,桌面上没有香烟、茶水,甚至连桌面上的台布也免了去。一拉溜三排光秃秃的桌子后面,正襟危坐着二十七名验收团全体成员及二十三位陪同的厂领导干部。一反往常反而把会场气氛造击了从未有过的肃穆。
台下,全厂近四百名职工一扫往日的交头接耳,一双双目光审疑般盯向台上。
“同志们好!我发言只需用五分钟,我建议整个大会最好不要超过三十分钟。”衣着朴素的验收团团长对着唯一的一个麦克风道了句精简开场白后话锋一转:“同志们!我如果做为你们其中的一员,对台上这个验收团也会产生厌恶地对抗心理的,这是事实。千百年来,历史上场面中的腐败遗风一直蚕噬着我们这个民族。至今还巧立名目弄个什么组、什么团,堂而皇之地吮吸着劳动者的血汗,作为我,即便没有能力力挽狂澜阻止这股歪风,却能以身作则从自己作起。长话短说,我是大家的公仆,我现在代表验收团向全厂职工保证三条纪律:一、不坐厂方各类轿车;二、不收单位及个人的馈赠礼品;三、饭食不搞特殊,职工吃的是什么,我们碗里的也就是什么。说句笑话,我是山东人,爱吃大锅炖白菜,这就蛮对口,要末一张饼,两棵葱……我只是对你们厂领导有个小小建议,验收合格后能给工人同志们意思意思。厂荣我荣嘛!好!我的话完了。”
掌声,长时间热烈的掌声。台上在微笑,台下也在微笑。
两星期后,厂俱乐部大会会场。
一幅“热烈欢送部企业验收团胜利告别大会”的横幅高悬在主席台正上方的眉帘上。
主席台上点缀的鲜艳夺目,还是那五十位组成的强大阵容。一张张已经更加滋润鲜亮的团脸上堆满了满足的笑,使阵容里的喜气更加膨胀得向外溢漫。
一刹间,鞭炮齐鸣、鼓乐高奏。一张一尺见方印着“企业合格证”的纸片在空间舞动,从这边舞向那边,再从那边舞向这边,挑逗起了掌声和激情。
雀起,欢呼,台上台下沉浸在不可自抑的狂热之中。团长矜持地几经用双手向下压了压,会场才恢复了静。“同志们,我……很高兴,很激动……激动。”他用手绢沾了沾眼睛接道:“同志们!你们终于胜利了,取得了这珍贵的合格证。我们验收团业已完成了自己神圣的使命,大会结束,我们全体就要动身起程,说实话这段生活我们已经习惯了,不!和你们大家相处习惯了,此刻确有些依依不舍,还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失落滋味,同志们……”
“团长同志,对不起,打断一下,在你们临行之前,我想问个小小问题。”
台下中间位置上站起一位消瘦的中年人打断了团长最后一句结束语,声音沉稳,铿锵有力。这之前,他一直冷漠地坐在那里,而此刻,他站起来发问,很从容,站得很稳,远远盯着团长的眼睛。
“记得半月前你来时的欢迎大会上曾宣布过三条纪律,那么在临别的此时此刻,让咱们一块看看这出水后的两腿泥吧!我是搞财会工作的,做了个小小统计:大型宴会四次,中小型宴会十七次,加上陪客费用共计一万六千四百元。人均为八百元。这还不算临别每位一百五十元土特产的验收赠品及今日你们返途要绕道到名胜地观光所提供的大小四辆轿车及费用。团长同志,不知统计的数字是否完整。仅只这些请您扪心自问一下。此刻你又是怎么想的呢?我们太可怜了,一张纸的价码就……”
他打住了话头,环视全会场。他吃惊地看到射向他的是一双双厌恶、气恨、嘲讽的目光,都对向他,他自己。台上的,台下的,对,包括台下的所谓同一阶层,所有这些目光汇成一束巨大的力向他压来。他心有些慌了,腿有些打颤。他不知所措,但还站在那儿,没有倒下,但是孤零零站在那儿。他好象明白是自己扫了大家的兴,犯了众怒,大煞了风景,损害了他们那看不见的利益——盲目的狂热,渲染起的一种麻木的精神享受。
会场长时间的静,令人尴尬的静。
不知台上哪位有眼色的权力者对着麦克风恶狠狠喊了一句:
“散会。”
一切变得熙熙攘攘、纷纷扬扬犹如散了宴席。
















江  湖
                      [中国]王士钢
宇宙,给人一种浩无际涯的阔博,一种奥秘的阔博感。又象摆给人类一本宏大、神秘难懂的书。
数学,犹如解开这部深奥的宇宙之书的词典,那串串数字犹如烁烁繁星超度了夜,辉映起人类灵性之光,希冀的灵光。
音乐,象只柔和的纤手,为作这伟大超度工程而疲惫的人类进行着心身解脱般的按摩。
爱情,使人类不致毁灭,存在至今的东西,一种至今说不清,道不明的家伙。
江湖,什么?江湖,你算什么东西,就凭你那不伦不类的名声,也好挤向这文雅之堂?不过……
江湖是由舞台和角色组成的。假如说爱情是人类感情中最为复杂奇妙的一种,那么,江湖则是人世百代过客中最为复杂奥秘的客栈。
江湖在哪里?
它在荒芜的原野间,在大山密林深处,在寂静的乡间小路上,在喧闹的街市中,在灯红酒绿的高雅舞厅里,在散发着汗臭的下等酒馆中,在夜的小巷深处,在昼的垃圾堆旁,在飞驶的车箱里,在游荡的马背上,在摩肩擦背的人流中,在叫卖杂耍的地摊上,在拼凑临组的苦力群中,在夜的昏暗路灯下,在动中,在静中,在动静之间。它近在我们身边。又远在天涯海角。在权力火力控制面与自然火力控制面之间那薄弱的接合部。在纯顺民和顽罪犯之间那段游动线上,它无所不在的象“以太”充塞在这人世物质结构的所有缝隙间。
形象群的组合材料是这些:
脸:棱角分明,康健中孕满活力的方脸,腊黄瘁色中透着惨楚的病脸,奶油般粉白色团团脸。痴愚呆笨的倭瓜脸,善慈盈溢的润脸,阴险诡诘的马脸,洒脱清美的秀脸,阴阳莫测的怪脸,扶弱除恶的红脸,凶残暴虐的恶脸,天真娇嫩的园脸,冷酷无情的尖脸,惊诧的脸,淫荡的脸,高傲的脸,猥琐的脏脸,忧愤的脸,颓丧的脸,哭脸,笑脸。
眼:炯炯灼人的慧眼,喷着恶光的鹰眼,目光如电的智眼,腥松迷惘的睡眼,敏锐的秀眼,颓靡的鼠眼,流眄的可眼,睦瞪的凸眼,清澈温存的丹凤眼,透着奸气的三角眼。
嘴:或张的口似悬河,或嘬呡成哑巴一个。或介于时顿时诉的微合微启中。
手:拉车的大手,擦皮鞋的小手,挽助的暖手,攥刀的毒手,除恶的力手,神偷的贼手,疾书的文手,虚渺的闲手,温情的绵手,卖假的狡手,贪婪的污手,乞讨的怜手,坚定的手,微颤的手,或娇嫩、或粗糙、或纤纤、或老茧。
仪态:或项长,或侏儒,或大腹便便,或瘦骨嶙峋,或健美匀称,或佝倭畸形。再按其身类嗜好所是,套上各色服饰。或风度翩翩,端庄、威仪,或衣衫褴褛,寒酸,邋遢。
就是这些形象,这些五色的三教九流,各就各位进了角色,自大地的东南西北中,先先后后就下了水,浪迹江湖。
他们或单个天马横空,或三几相依为命,或弄帮结伙,凭着各自的聪愚,各自的路数,凭着人性中原始的善恶,凭着原始的倔强生存能力,凭着人性中原始的狡诈,凭着汰弱存强的原始丛林法则,他们大展其身手,恣意地舒展着自己的思维和行动。
一时间,江湖名符了江湖。
有礼貌、有粗俗、咒骂、良言、下流的浪声,绵绵的絮语,浑厚的正色严词,咕嚅的饶舌搬弄,刀光剑影,横尸血溅,或喊、或嚷、或唧或喁、欲死欲生、泪泪啼啼,忽的弄个气候,忽的四散无踪,真个是沸沸扬扬,神神秘秘,一场惊天动地的精彩演剧。一场骇鬼憾神的宏乐奏鸣,旧的遁了去,新的涌了来,如此年复年、代复代,演释出多少千古传诵的佳话,垂青后世的奇闻怪事。
江湖虽为江湖,却也有它那不成文的法律,有它那不伦不类的规矩,尤这从何方来,因何而来,到何方去的索问,更是江湖上第一大忌。各有各的来因,各有各的脉理,既然步入江湖可见厄运使其下了大决心了。细细推来无非是:不堪忍受的祖辈传下的那块贫瘠乡土,醒悟后毅然的背弃,咬咬牙到这江湖上闯出一方新土。不甘才能的埋没,到这阔水上显耀出自身的光泽。不愿辱受权势的淫威或小人的暗算隐入江湖。为着钱利混在了江湖。为了忏悔醒悟的过失走了江湖。或因不甘淡淡空虚的生活,为寻刺激撞向江湖。或因人因事不由自主被卷向了江湖。或因恶行逃出恢恢法网,潜迹江湖。或因精神、身心受到生活无情的重创,或婚姻、或情场、或厌世、或复仇、或躲避、或恩或怨甚或有些连自己也莫明其妙的,什么也不因为的,也向江湖荡了来。
好一个闯江湖、跃江湖、走江湖、混江湖……在这闯、跃、走、混、隐、游、逛、泡、荡、潜中,鱼龙混杂、善恶、美丑交溶在一起,而江湖用它那超人类的博大胸怀把一切一切都容了下来,而这伟大的宽容造出的空白地带,使这些不幸者免受了多少精神压抑,免遭了多少直接的牢笼迫害,消却了永生做那些霸主的奴隶的心中绝望。他们凭着自行的思维随时去留,最大自由地调停自己身躯之舟。这同时,又造出了多多少少新的腥风血雨,添加了数不尽的风险,烦恼。而江湖给予了每一个不幸者一次自救重造的机会,甚至那恶者。
炼狱、炼狱,用这炼狱的天火把自己点燃,把身子与灵魂全部燃烧,烧死十次,再醒来十次,咬紧牙,只默默,不吭一声地忍受,在痛苦中忍受这天火净化的洗涤。
各自心照不宣的都懂得一个箴言:“对人而言、江湖并非久留之地。”这只是临时栖身,这只是唯一的一次搏击,一次修炼,觅位的机会。
江湖是什么?
它是冶炼炉、净化池。一种淘金的程序;
它是自我展现的演练场;
它是自我再造的一种机会;
它是一个重生的产房;
它是顽恶毁灭的最后一站。














                                 

            [中国]王士钢
他在走。
  无边无际的旷野,是方的、圆的,随便什么形状,好象没形状,茫茫的、漫漫的。也没什么路。走过后一切如故,只有他才隐约见得自己走过的迹痕,还需回过头。
  书上说,在宇宙间的太空行走,是没有方向、上下之分的。
  他记不起怎么开始的走,起初可能就是走来的,试着颤微微摇晃欲跌的小步子,步子把昼迈得那么长,把夜迈得那么长,一昼一夜成了一辈子。
  徜徉于温馨盎然的田园,颠踬于毛骨悚然的凶山恶林。刚才还风和日丽,倾刻就疾风骤雨。耳边还缭绕着牧歌的余音,脚上的泥泞还未甩净,却又左边悬起陡峭的冰崖、右边陷下个阴腐的深渊。闭眼悸出一身冷汗,睁开面前又豁然开朗,又一个碧绿万倾、辽阔傥莽。他不停地在走,这么多好看的景致尽收眼底,这么多令人屏气的刺激铭骨刻心。
  他走出了春的生机,走出了秋的暮悲,走出了冬的呜咽,走出了夏的炽灼,一个四季,整个生命的过程。夜短了,昼也短了,四季也短了,只是在交替,然后逐快地一闪一闪无休止的在重复。好似有一个声音在催促他,一个叫莫明的紧迫感在加快他脚下的步。
  走出了个匆匆,匆匆未必没有小憩,嗯?不信,索性时不时再来它回酣睡。渴了,未必能随手掬起一捧清泉,充饥未必尽是一枚苦涩的青果。间或觅到一顿大鱼大肉,却就着坑洼里一汪发着恶臭的残水。捧束带着晨露的奇葩,在黄昏的惆怅里徘徊。是走,搭配着走。
  那些是他的同类,那么遥远,朦朦胧胧时隐时现,大家都在走,各自向着各自的方向,各样的走姿,各色的组合;单行的、结伙的、抬着的、被抬的、踏着的、被踩的,或推或拉,有背有抱,有哭有笑。一会云集喧嚣,一会儿四散遁去、一片宁静。有的风风火火从他身边超过,有的步履蹒跚从他身边落了后去。"突"地被人流将他裹了去,眨眼间又只身孤影摸索着走。都在走,即使擦肩错背离得还是那么远。
  边走边远远望去。湍流地河边,一叶孤舟,一群人争向拥去,推搡、撕打、脚下使着绊儿,有趁乱投机爬上的,有一头栽下激流的。惨叫、呼求,冷漠之中似乎也有营救的影子跃入水中。
  一个人在起劲演说着什么,零星驻步的被诱者围观,越涌越多,先是虔诚地听,后尔着魔般跪拜,甘作那人的脚力,驮起那具重重的身躯,前呼后拥,场面着实弄出了气派。渐渐地没了喧嚣,人又四散遁去。别处又在云集,又是讲、演、挥手、围观。
  是俗、是雅、滑稽、悲壮。是,又都不是。影影悼悼,象蹊跷的幻觉,纳罕的梦,虽被走淡了,走远了,只妨碍脚步踏不着节奏的点,没个点,咀也哼不成个调儿。
  夜的清一色溶去了许多骚扰,他燃支火把,只需辨出些许脚下的模糊。他不忧心方向,在那无际的边上,总悬着一种晶荧的亮光,象星,象灯,象团火,不管是什么,作用都一样,除了标记的魔力,还能消去行者心中的恐慌和迷惘。他从也不知,也不想知那标记究竟是什么东西。他走它也走,他感触到脚步丝毫缩短不了这距离,只是方位不致偏差太多,而使每迈得步都在这条直线上。至于有时感觉在缩短,那只是心理错觉地想象,标记置于宇宙之边,假如宇宙无边无沿,那么标记也就成了永恒。
  他和她的相遇只是一个眼神无意的对流,流向心里,再也抹不去。她就跟着他走,他牵着她的手,没有许诺,也没索求,只是紧握在一起的手,被两颗心震颤得有些抖。然后,他们一起,继续走。
  走了好久好久,最终还是她先止步倒下闭了眼,那么随便,那么自然,去比来还要简单。只需拢起一堆净土作个符号。而此刻他才第一次发现,前、后、左、右布满了这样的土堆,新的、旧的,似或不似之间的,因古远已皆无痕迹的。他第一次悟到,这世界不存在跋涉者未曾步猎过的处女地。而只有后来者带着全新的陌生再次重复。脚下的每一步都是前人某个的终点或后人某个的始点,一切只是 在这个圆环上的循徊。在这环上的某一点走起,然后消失在任意另一点。这期间把一步步的脚印的点连接成线段,线段本身就是点的集合,走的目的就是出现线段。可线段为什么又出现呢?他迷惑不解。边走边想,回头望望自己刚作下的那个土堆——她的那个线段的终点。他产生了一个联想,联想着自己未来的这种终点。他本来就是一个人在走,但是一经两条线段曾经重合一起,现在独个再走起来,有点心灰意懒,有些孤单,有点不习惯。走,他继续走,边走,边思索那些线段的出现是为什么。
  这当尔,空中出现了一个声音,那声音对他说:“孩子,你们人类不是有种作画的技巧吗?作画,对!你回忆一下,那是个怎样的过程,怎样的作法,好,你脑子里闪现出由于画笔的划动出现的无数各式各样的线段。是的是的,联想的思维别停,继续下去,对!随着思维向那浩瀚的宇空望去,微笑……对,这是密诀的关健,你得微笑着看才能发现……。”
声音那么清晰、轻柔、优美。不过,那不是上帝的声音,上帝的声音应该比这低沉些,肃穆些。这声音不尽是启示,还有种万能的力在浮托着他的思,使意识自然轻松地与它同步。
  果然,奇迹出现了宇空中出现了一幅神奇美妙的图案,如同宇宙那样广大得无边无沿,气势磅礴得隐天遁地。浓淡相宜的绚丽色彩使日月星辰暗然失色。细细赏视,这画面则是无数个闪耀着五光十色的线段组合而成的。这是一幅从没见过,用人类语言无法表达其神奇、美妙的图画,它是那么振荡着心,感动愉悦着心。
啊!人类从太初走向未来,这是用所有生命——不是某些个所谓优秀者,而是所有曾降临在这世界上的生命——走出的线段去完善那幅画。宇宙死了。只有 这幅画才是永恒。
他突然悟到了走的全部意义。他欣喜若狂,欢快地向前奔跑,不!是在微笑中加快脚步的走,脚步那么稳健,铿锵有声。再没了烦恼,惆怅,空虚,恐惧和指令性的枷索。他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解脱,向着自己线段那一抔凸起的净土,他愉快地走。





















                [中国]王士钢

他把自己关在房子里,生怕走出户外因急不可待作出些荒谬惹笑的举动。
四面四堵墙,他来回踱着步,带着若有所失的焦躁。往七步,回八步,记不得,也没心去数,怕已走了几十公里吧,麻木的感到腿有些累。靠墙一张床,他看了看,理智上想倒到那上面小憩一下,感官上却恍恍惚惚成视而无见,终于没有把身子倒向上面,拖着疲惫的腿继续着徘徊,下意识地搓着手,时不时用指头舞动一首什么曲子的节奏,实际上他并没有想到什么曲子,一点也没。猛然想起什么似的望望门,噢——,门没关死,他嘘了口气,命运的天使不至因门被关死产生误会而溜去不来光顾。他手越过那堆零乱的整支香烟从烟缸边拿起一支不知什么时候熄灭了的大半截烟头,叼在嘴上,就那么叼着,踱着,好久,他没有吸烟的意思,却燃起一根火柴,燃尽,丢掉,又燃起,他把烟也燃着了,却不想吸。他坐下来,随手在书桌上拿起一本书,随意翻开238页,心不由己地盯着那238,盯得很专心,他“忽”地觉得这个数字很有意思,那中间的3在左边加上个对称的ε也会变成个8,第一个2横一斜线把起笔点与终笔点连一下也能成个8,只是不那么漂亮,结果会怎样呢?成了个888,真有点意思……。渐渐地那数字和一行行文字都不见了,残显着一方白纸。他却纹丝未动,象一个痴迷书本的“阅”的雕塑。他望着那无字的书,脑子里滑出个今天天气真好的遐想,又联想到外面的风和日丽,那翠绿的田野,那清澈的小河,真美,还有那北国风光,不知怎么,脑海里跳出一句:“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惟余茫茫……”的诗句。
突然,他听到一阵脚步声,一声、一声、很轻,却很清晰。他迸住气,仔细地听,书从他手里脱落掉在了桌面,那页238已合得无影无踪了。很静,静得些许声音也没有。“嗯?不对,是否那声音藏在门口想猛地吓我一跳,让我意想不到的高兴高兴。”他心想着,急切切走到门口,猛地拉开门,把目光急寻过去。没有,什么也没有。他懒懒地把门关上,当然还是要留道缝。他一下子好象老了许多,踱的步也有些老态龙钟。他“突”地悲伤起来,有点想哭,他可怜起自己来了,对自己产生了一种恻隐的怜悯。嗯?怎么回事?因为什么?情绪这玩意儿是怎么了,怎么一下子就忧郁起来了。他极力去想些美好的东西来驱赶这阴郁。想巍峨的山,秀美的川,想大海,想伟人,想过去岁月中那些高兴的事。可是,这一切都僵固了,象蒙上一层灰蒙蒙的什么,不那么可爱了,一切都使他振作不起来。
他用心读数数法,用身体经络循环放松法,用凝神盯物法,用内观软酥法……。尽自己所有知道的平衡心理的方法进行尝试。不行,都不行。
他索性不去驱赶这种莫明的仲仲隐忧,反而使劲去想,去追逐,把自己全身心浸泡在这种沉虑凄怆的苦水中,渐渐,他不觉得出苦了,而反被这郁戚之苦感动了,感动地流着泪,那泪水无声地涌着。渐渐、他觉得轻松多了,轻松得几近愉悦,象历经一场血与火恶战后,凯旋者生还时常常出现的那种自觉伟大的快意。人的伟大在于自己会制造情绪,感动情绪,冲出情绪。啊!奇妙的人哪!他突然觉得自己高大起来了。生活多么美好!做个人多么幸福啊!
门外那声音一定会来,会的!而此刻先别,即使真的此刻到来了未必能够使人生出多的欣喜,甚至使人有些失措和惆怅。觉出来了:真正的喜悦,就是这到与未到之间的等。是的,人生之所谓美好就是因为有了“等”。幸福本身就是由等的酸甜苦辣而集成的多味组合物。“等”就是幸福的享受与品味,只有身临其境才能领略它那美妙的不可言传神韵。当然、他懂,唯一的前题是你曾竭尽全力的付出了“行”与“动”。
即使这是情绪波动后的暂时快感,暂时的平静,即使还会突然袭来些奇妙和强烈刺激,即使还会无休止地重复,但、此刻,他坦坦地踱着步,心里是那么合谐、平静、充满了希望,一种深沉甜蜜的希望。
他在耐心地等,即使永远不会来。








吸    引
                                  [中国]王士钢
1
  他与她的头次相遇犹如茫茫大海两只逐波小船的擦舷偶遇。对她来说那完全是偶然,他呢?是机遇的制造者。
  他真诚自然的目光赢得了与她漫谈的默许,他略谦的恭敬表情使秀美的她得到一种优越感的满足,她看出来他一点没有卖好讨俏的意思。她撤去了少女本能的防线。为了填补这段无聊的时间,她漫不经心地听着。
  象是感叹的独白,又象是心流的倾诉:
  "……社会就象个园,是简单和复杂的混合物,象个谜。你看:
  一加一等于二,假如二加三那肯定等于五,再演算一下是不是?
  ----对了?
  狐狸和葡萄的故事,当狐狸怏怏离去时说:'那是酸的。'
  ----你不能相信,因为那是错的。
  ‘人在有案可查的演说中说的是一回事,在私下说的可能又是一回事’。
  ----你听了这话须放低声说些其它,比如:‘哟,这天气……’之类的东西。
  ‘当一个男人敬爱一个女人时,他永远是她的孩子’。
  ----听时你须皱着眉,制作一个厌的表情。
  要学会对怀有敌意的批评一笑置之,并来个反唇相讥,对付那种显然不想公正待人的人,最好的办法往往是脸上露出微笑,说一句:‘亲爱的,你今晚心绪不好,是不是?’
  ----哟,这巧妙富有哲理的朴素语言使你差点上当去脱口叫好。他为什么要说破这处世技巧和真谛呢?你只须漫不经心装作在思考这段话的标点和他的语气是否吻合。但是,你必须最后说……"
  他把话嘎然止住,并不象说书人到了妙处故意的且止卖关,而是带着打挠的谦意神色,好象突悟得自己这俗言琐语令人生厌。使对方处于礼貌不得不服出耐心的代价。
  她。被这不落于俗的开场白所陶醉,被这似浅似深的新颖内容所吸引。此刻无语的沉默是逼人的。她被他谦意的羞涩弄得无所适从,越发感觉出他的伟大。在余味未尽的慌乱中,望着他将要离去的身影,顾不得体面,不假思索说出自己的住址,姓名及希望能再见的心情。众里寻他千百度,蓦回首,他在灯火阑珊处。人生最大的悔,莫过于亲身触到一个终生只有一次的机遇而没有抓牢。这种机遇的时间越短暂,以后也就悔忆的越深。她把再见的希冀完全倾注在最后留址明心这根微弱的纤绳上了。
  他走了,微微一笑,不置行否的走了。
                            2

  时效是在一个痛苦游戏地继续中进行。
  他,
  沉默了一天,
  又在沉默中过了一天,
  好象对沉默发生了一种莫明的兴趣里又送走了一天,
  沉默象是一种玩味无穷的魔方,在着迷里,无声无息地思考中送走了第四天。
  她,
  在幸福里,充满漫无天际设计美丽幻想中度过了一天,
  在余热后的冷静里,在隐忍着一丝不安中又过了一天,
  第三天是烦躁,坐立不安,动不动发脾气。天气这么好,手表走得太准了,她感到这天什么都和她作对。
  身上象是有了病,没有思考,一个人冷漠地在屋内挨过这度日如年的第四天。
       
                                  3
  他们又相遇了,在一个飘洒着毛毛雨的天气里,
  这次相遇是她和他共同不约而期制造的。他们象久别重逢的老友,相挽相依用身子推开雾气蒙蒙的雨幕,缓缓地走。心平静的踏实。路在脚下无个尽头。低呤般地倾叙。透过背后撕开而重合的雨幕,显得朦朦胧胧中,有种神秘贴切的意味。不是处于思维,而是处于潜意识入情的本能,他们在只属于他们俩人的寂廖的雨幕中走向更加静寂超脱的幽境,这是郊外天然公园。在那诱人卿卿我我谈情的双人石凳上双双落坐,用不着揩去凳面上的湿,俩人从里到外湿的还比不上那石凳。
  语言在继续,亢长的谈吐自然是他唱主角,内容应该是下面编写的精句,乍一看好象是抄袭的哲语、警句,但用他自如的语言和溶解的独见,就显得声情并茂更加贴切。
  “……世界是什么?人生的确切定义是什么?没人耐心地去推敲出它那玄妙的根,就象宇宙间的磁波和光一样,它不属气体、液体和固体,但它确切存在,使生命能感触到,这还好,人们把未知而存在的它,冠名为‘以太’,一个玄妙的名子,以此而推,世界和人生本身也可称之为‘以太’。人们总爱用些虚假的美丽辞藻去装饰。而实际生活呢?是那么不合理,社会把个人的权利无形中霸占的太多了,在现在,无情的世界虽没世界大战那样残酷的情景,但在经济和社会竞争中,一些人过着脑满肠肥,无所事事的生活,而另一些人则成了牺牲者,陷入悲惨的境地,这可怜的红尘中有多少未知的苦难,多少人流着高贵的眼泪而没人看见。我们来到人世间没有人知道为什么,死后没人知道到何处去;既然生前和死后都是虚无飘渺的,那么怎样去度过这匆匆的一生呢?社会是这样诱导和挟制我们的:‘应当接受,不该一味固执,跟社会作无谓地斗争,要自珍自重、心安理得地服从命运’。我倒要向所谓社会反问一句,谁给予了你们这种说教的权力,我们为什么活着?就为了服从吗?就得这样满足的沉默吗?不!人类只有两种形态----骗人的和被骗的。你看,现在教堂的门不是又敞开了吗?大批滑进去的人不都在引颈高歌灵魂不死吗?他们并不是出于追求志趣和知识,而是出于所谓情感的需要。甚至那些受过高等文化教育的教徒也是这样,他们是在麻醉自己那清醒的头脑,怕它明智后会发怒。我认为人不能不向社会不合理的一面反攻,不得不去颠覆那只是装腔作势坑人不浅的风俗习惯。可是我不行了,我斗争得够了,我累了,我在痛苦的生活中挣扎的厌倦了,我真想在宁静里枕在一个理解我的女人胸上靠靠我那疲倦的头……”
  他的情调程序是这样的:先,一种受宠物压抑的忧伤,隐隐使人心弦感动地流露。再,一种起自谙透人世明澈的敏锐和宽广心胸地展现。然后,一种脾性中天真无邪的心音纯挚地隐闪。最后,一种如父深沉、如母柔情地情绪交溶。
  他有时激情冲动,口似悬河,热烈地倾叙,有时又长久长久,凝神一处陷入在沉思之中。这一切一切,如同施了催眠术,使听者的潜意识感触到他是一个心底伟大而未被社会认识的真正大英雄。
  她随他的表情变化而变化,或喜或忧,或嗔或赧。她觉得他一颦一笑,一个眼神,一个投足,一姿一式都是那么富于感情,那么动人。和这样一个心底和灵魂丰满的人在一起,她感到自己变得完善了、充实了。她感到自己顶顶幸运,感觉在吮吸这幸运甘乳中得到一种升华。
  开始她在细细听,在咀嚼,在品味,后来,她觉得什么都是多余的,他在自己身边,这就是“真”,这就是一切,她不需要知道他的原本,什么也不需要。只觉得好象有种莫明的欲望在身上越来越烈地燃烧。她迷幻般地望着他,渐渐地只看到他嘴巴的一张一合,声音却是那么飘渺模糊,象从遥远另一个世界传过来的。她微阖双目,柔顺地把头扎进他那湿透渗着热气的怀里,她感受到浑身被他紧紧抱着,一双滚烫的唇在她唇上、脸上象大雨点般地狂吻起来。哦!这雨天真好!那些呆头呆脑痴情的小男小女们,永远也不会知道这别具的风味。她浑身软酥酥的,心在喜雨中震颤,整个身子与他一起在溶化……

                            4
  “啪”!一声清亮的耳光在贴着她脸的他脸上响起,把他俩从那醉人的爱河里拉到现实的岸上,他象被蜂蜇了一样“陡”地坐起,她望见面前一个浑身湿漉漉的年轻少妇,怀里抱着个婴儿,颤抖地站在雨中,那本来漂亮白皙的脸由于气恼有些变了形,眼中那刀刃般的寒光扫划着他,怕是把他身上都划出血了。那种目光只能有一种女人有权力在一个男人身上使用。
  他低着头,抚了一下自己的脸颊,缓缓站起来,抱过那婴儿,挽起那女人,走了。
  在雨中,走了,他没有回头。
  后来一片静,什么也没有发生。
  她呆立在雨中,望着那至今还不知姓名的他,远远消失在烟雨空朦中。她想哭,想痛痛快快地哭。一阵风儿,使得早春毛雨极凄清,她浑身感到了冷。




小  人
                                  [中国]王士钢
谗与佞,俱小人也,临下骄,事上诌。定义也罢,小人特征也好,自古至今,这是对小人的概议。乍听,也似精僻、切中要点,稍细琢磨,又觉笼统得模糊。
提到小人,人们眼前马上呈现出贼眉鼠眼猥猥琐琐个形象。虽说从虎生虎、鼠生鼠,先天遗传现象和长期心术不正,鬼黠卑贱形成的后天变异。不乏由此形成的丑劣形象。若说全部如此那就错了,那只是电影、戏剧脸谱化的艺术归类,如同词典中的真善美与假恶丑的分类排组。小人与常人在表相上并没有异样和不同之处。甚或靓丽、帅气,很是仪表堂堂,除非眼光老辣,穿透力极强的智者能从小人细微的目光、音色中识辨出些寅卯,一般人连蛛丝马迹也觉察不到,如同相貌本份忠厚的强奸犯,浓眉大眼、威武魁伟的软骨变节者,直待事发惊得人目瞪口呆之时,还对这表里不一的现象疑惑不解。小人不同于残人和弱智者,虽说后者因身体的缺憾或心理、口语障碍引出的痴呆笨拙,使人生出点怜爱,相比之下,小人要幸运的多,小人且不弱智,身体也好得多。小人具有极神经质的敏感性和许多不地道的小机灵和小聪明,这就足够自我保护而无须外援。
  小人多属社会下层和中下层阶层,出身贫贱,祖上几代也不曾查出可供张扬炫耀的家风轶事,平生也就缄口绝然,不与人谈议这方面的话题,即便逼到情急之处也只有愤愤一句:“百千年前俺祖上也有圣人做过本家。”来渲泄取平心理。贫寒也就缺了教育,少了文化眼就近视,心也就窄狭,也就生出万万千千的嫉妒、变本加利对着身边的人和事。所以同处一个阶层,他却不象一般平民因本性上的老实规矩而那么愚笨得麻木,糊涂得听话。所以小人不安份,惟恐天下不乱,性喜揽个天下大乱,弄个小官小吏,甚或爪牙、鹰、犬之类,也算脱了平庸,有个进取。至于溜舔、诌谀、钻营、硬挤,用何方法、手段,咋顺咋来,从不去想。小人整日里苦思冥想改观自己低劣阶层的身份,向上一个档次,终身余愿足矣。做梦都想作官,幸喜自己还有自知之明,永远当不了那象模象样的官,只在梦中过过当官的瘾,梦之后也再不去想,也不敢去想。作为有点权势的主子对这些人心中透亮如镜,这些人慧黠的笑模样还真受看,尾巴摇摆得也很讨人喜欢,可总使人有点放心不下,何况这般人人缘极差,猛然看大家都与他嘻嘻哈哈也算很过得去,明眼人一瞥、就能瞅出那不屑惹、慎提防、敬远之的鄙岐劲儿。看透了,谁吃饱撑的了去犯众怒。所以主子从不敢想着重用或提携。也就从不去想。两下不去想,两省。两省归两省,平日里小人总比一般人优越一些,时不时、小打小闹总能进项些实惠。尤如宴请后撤下的残席上,主子一个眼色的默许,总能满满装上两塑料袋残羹剩菜。主子表示了宠意,受宠者能眼睛一亮,半个月暗不下去,间或哪一天抖擞一下偷偷揣你个红包,尤如在残席上拣出个还没动过筷子的囫囵鸡,能涕淋得做个磕头状。以至许些年后还津津乐道。如此一来,这一阶层里,小人可算有种特权,人五人六的也算是个新贵。所以小人的身份和阶层的归属有些不伦不类、说不清楚。
小人好利,贪婪钱财。对那些凭着权柄、凭着心黑手毒旁门左道,凭着大型运作坑蒙拐骗而平步云天的巨贪暴富者,艳羡的满眼出血,每当听到曝光出多少万黑钱的天文数字,就咬牙跺脚,急得满屋独自乱转,一经平静下来,眼眶里就会涌下串串伤感的泪,恨老天不公,自己再转一回来世,也绝惠受不得那可望不可及的福份。小人怯懦孱头,没有强匪地赖那种恶悍和霸气。所以打家劫路,强取豪夺去敛财致富这条路,就是打死他,借他个胆也不敢走,别说走,就听说个刀光血影的场面,也会毛骨悚然,心惊肉跳。小人没有挣大钱的门路,走邪又不得要领,只能是喑地里小捣鼓,散抓些小钱。平时他们如同私家侦探或是告密者那样混杂在各种场合的人群里,凭着嗅觉和耳朵,把别人漫不经心的谈话、喧泄和着刺探出来的隐私、把柄、统统搬弄过来,根据不同内容价值,分门别类、添枝加叶、掺和点水加工一下,再分头传递给自己认为必要合适的对象,挣些邀功钱、悬赏钱、讨好钱、封口钱。最不济,信息费、辛苦费、那类一碗绘面、两杯水酒的打发是少不了的,弄得好,一个萝卜两头切,如同官司场上,原告被告都出血。劳神儿费心思,做得多了,轻车熟路,也就习惯了,而且这行当风险不大,很少失手。至于受益者和受害者是谁不管,只要给钱,不论是好人、坏人、当官的、老百姓,公平对待。小人有时也讲公平。至于后果如何,天下是否这么一搅和会有点乱,无须去管。小人喜欢凡事有点乱。
虽然是小不溜的挣,块块毛毛、角角分分的聚敛,搁不住锲而不舍的不惰,搁不住日子的长,脱却了温饱,迈进了小康。小人敛财确实不易,所以即便是再有钱,小人脱却不了吝啬守财奴的本性,走不出潇洒。虽说家里也有一两件奢侈品譬如一件克数很重的金链子,一块价码高得可以的进口表。平时总是深锁在箱底,每当夜深人静时拿了出来套在脖项上和手腕上,对着穿衣镜晃晃脖子,甩甩臂,夸张得学做些富贵人的姿和态,直至尽兴过足了瘾,心理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才小心翼翼的重新包好放回箱底。当然要锁上。小人吃饭时一般都很警觉。尤其家中做一顿好饭,总是支楞起耳朵提防着敲门声,尽管是亲戚里道的,也极不情愿去开,假若逼上梁山到非开不可时,也要紧撤盘子,忙盖锅盖的慌乱一阵。小人喜好外面的饭局、聚饮,凭着贴、蹭的老道,腆着脸总能钻挤进去。虽说从开局到扫尾心里忐忑不安的惦着谁付帐,总能挨到一个实在耐不住、耗不下去的去买单,又总能在对方把钱递上去的那一瞬间,自己也把钱扬了起来,不失风度的推让两句,慢半拍的时间差把握得很是到位,非很细心人根本觉察不到。心放回了肚里,踏实了,打个饱嗝,剔剔牙,很为自己的聪明而得意,这种得意的绮涟能延续好几天。当然也有走眼的时候,宴终露了谜底,AA制,均份。那么,掏心撕肺如同害场大病蔫上几天缓不过来劲。小人偶然有时兜里也装上几张大票子,当众招摇得显派显派——一生都极有限的次数。这时天下巨富舍我其谁的架子也揣了起来,走起路都有些飘,说起话也拖起了慢腔,音量 也放重了许多。“哼!你们——”一副居高临下的神气。这时,你若和他喝两盅,他敢找个借口差你二里地外去给他买包烟或买瓶酒。我出钱,你当然得出力了。
小人势利。在他眼里,只有强、弱,没有对、错,只有上风头或下风头之分,从不论善或恶。他又有极好、极准的眼力辨准风向和势头。所以小人总是与强者为伍站在上风头。永远帮助强者变本加利的摆治善良的弱者,显示最大的毒辣,即使是过去情感圈里很近的亲戚朋友也不放过,为了讨好主子和主子手里的那一小根骨头,假腥腥摆出一副身不由己奉公办事的嘴脸,绝对不行方便。心里明知人冤枉,却还是昧了良心,下手绝不眨眼。如遇风云突变的紧要关头,即便是天王老子,手足兄弟,慌不叠赶忙划清界线。小人也有对人、对事把握不准、吃不透的时候。当你倒霉、遇难,他躲在背后幸灾乐祸的嘲笑你、远远倚门讪笑你活该,而不下井投石、四处恶心你,你就算很走运能遇上这号人最大的慷慨。当你度了难关转了运,他会忙不叠第一个跑过来向你问好、祝贺。看着他吟吟的笑脸,弄得你象不留意吃了个苍蝇一样还没法说。小人的媚骨不只限于对权势者,他是对所有占上风头的势力者,所以他一生都无可避免的在拍卖灵魂,在沦落。小人靠着媚骨寄生于强者的肌体内。
小人没有朋友,更谈不上真正的朋友,因为他天生嫉妒,不仅只嫉贤妒能,他见不得别人走运、别人的舒服。即使别人晚上能睡得香,别人爱到幽静的河边去散步,一件外套穿在别人身上精神这些毫不关连自己的琐事,他心里总也不平衡,所以你永远从他嘴里听不到赞美别人的语言,无论提及任何谁,不是“恶心”就是轻蔑。与人交,先是如狗眼看衣而吠,再审视对方身上油水大小,是否有利可图。即便结伙共事,先盘算得失,尤其那些蝇头小利越发盘算得精细。为伍与人对阵,还未交手先就四顾前后左右,觅定那悄溜的后路。稍见势头有转,风向有变,心里即刻就盘算起咋个倒戈,咋个变节。哼!啥年头了,谁顾谁呀!小人容易飘起来,尤其听到别人“赞美”的话,一经飘起来,就认认真真煞有介事的给人满天地的许空愿。如若经主人“赞美”几句,他一旦飘飘然起来,敢忘形成微醉状蓦过头嘲讽起主人来。
小人忙。整日劳心劳体闲歇不下来,终身劳碌之命。小人常戚戚,爱在人群中扎堆,东家长、西家短,白开水般的闲扯淡,中午吃了顿排骨,昨儿个托门子买了个便宜货,爱炫耀玩具的儿童心理那样添油加醋的调侃。小人在家闲不住,一经闲下就觉得无聊,爱不具粗细的四处打听些鸡飞狗叫的事,再换个地方张道卖弄,结果要么场合不适,要么说了不着调的话,总也显示不出水平,在人嘴里落了个女人常常说的那个“寿头”。小人把人生乐趣倾注到打听别人的“隐私”上。爱打听别人的丑闻,尤其是熟人的。在外总爱边往杯子里吐着茶叶边支楞着耳朵偷听别人打电话。在家总把门留道缝觊觎着四邻哪家进了个“野男人”、哪家出了个“浪寡妇”。实在呆腻了,独自跑到街面或菜市场,漫无边际的闲转,而总能碰上个穷吵穷闹或恶斗场面,围拢上去 一站就是半天,或起哄,或揶揄,只怕刺激不起来,直到过足了小市民爱围看丑恶和暴力的胃口,才巴喳巴喳嘴扬长而去。
爱情。小人的爱情和婚姻比较平,一般不会出现惊心动魄的大起大落,因本性上的敏感多疑,比较封闭单调,质量不太高,或者就无从谈及质量。无论男女,小人一方总是处于驾驭、领导的地位,而另一方总是过得疙疙瘩瘩,去经受岁月的磨合。如若小人和小人结合。虽然其味相投,却更得需要日子的磨合。爱情出缠绵,他们的缠绵总让人感到肉麻,就象小男人偷抹老婆的化妆品让人闻着不对味。小人对爱情虽不专一,却容易知足,闹不出大的乱子来。
小人有小人的苦恼,小人苦脑多于常人的苦恼。小人为众多欲望达不到而苦恼;小人为众多的无奈而苦恼;小人为自己落落寡合的孤寂而苦恼 ;小人为自己超常人生存在双重社会夹缝里而苦恼;小人为别人并不把自己当人看、使自己人性中失去了自重感而苦恼;小人为自己内心世界的真实苦恼无处喧泄而苦恼……。
小人的升华。大多数小人都象戏台上跑龙套的,按自己的角色在这人间大戏台走上一趟,象走马灯样点缀一下就无声无息、自生自灭的消失掉了,对人间正剧毫无一丝影响,掀不起一点涟漪。只有极个别的,经过劣汰强食、残酷炼狱后的幸存者,凭着本能的大彻大悟,会产生一种脱胎换骨的升华。这升华犹如龟蛇修成了精,鬼妖修得了道,产生了质变。质变后的小人可分为两大类。一类是看透世事人生,敢直面血与剑毫无恐惧大声疾呼:“我就是不要脸!”“千万别把我当人看!”“我是流氓我怕谁”的痞子英雄。另一类,由于近似变态的极端残忍的性格和意志扩张自己、主宰生灵、蓄意造成别人的痛苦的法西斯主义思想而成为不可一世的一代枭雄或者黑道上的暴君。以上这两类人因其质变已不属小人范畴,故不细叙。
小人自觉得委屈,对社会贬赐得不公大喊冤枉,贼有贼路,盗有盗的逻辑。听听小人自辨的独白:“我们同你、我、他所有人之初性本善的一样,其实其初的善根本不存在,只是一片白、空白。然而社会统治机器这个粗野的暴力闯入我们宁静的生活,它满面红光,神气十足的打着一面标榜着什么的旗帜,恶狠狠的威胁着:“我是暴力,你们必须……否则我将你们踩扁。”然后一边豪抢独吞,暴虐猥亵,一边为了显得道貌岸然朗颂着谎言。我们如同莫泊桑笔下的羊脂球,把所有的吃食填饱他们的肚子还不够,还得把衣服脱下供他们发泄淫欲,直到他们挂着满足的淫荡狞笑扬长而去。放是放过了你,却还得背个婊子的名份。我们整个被扭曲了,好死不如赖活着,我们需要生存,一种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生存,他们可以随心所欲,不分昼夜地满世界去放火而我们只是在夜间点燃一盏小油灯照亮自己眼前一方空间,就这还得悄不声的去干。即便我们有时耍滑、玩世不恭,那是为了挣扎生存,是社会的逼迫使我们自悟出的一种图存方式,和他们大恶的肌体相比,我们只是中枢指挥系统神经末稍反射的痛点,我们没有人生的最终目的,也懒得有,也不敢有。我们只有鲁迅笔下的阿Q临刑前未把那圈划圆的憾。我们真正的、也是唯一的一种聪明是学会了不去讲老实话,因为他们从不把我们当人看,我们也就没义务、没必要去遵循社会的各类规范。羊走进了狼的国度里神圣的法律也只会宣判羊是狼的鲜美可口的一道点心,公平并不存在,只是一种虚设的婊子牌坊,一种想象中的东西。狼想当然的把羊看成小人,在羊眼里狼是更凶残的小人。人谁背后不说人,人谁背后不被人说,小人这一贬词,只是因利益冲突形成两个敌对阵营互斥所用的代词,谁方能否叫得响亮,完全取决于权力与优势的位置,犹如狡猾和聪明,赞美与诌媚很难区分得清。所以湖水里长不出庄稼,土地上种不出鱼,一方水土养出净一色的人。要么君子国,要么小人国,君王与庶民同,双重并存是不可能的,跑不了我也走不了你,尴尬难为情也没用。”
小人一词最早出自《书无免》“不知稼穑之艰难,不闻小人之劳,惟耽乐之从。”是权贵者对劳动者的蔑称。随着人们对人格、人权的悟醒,演变成对行为不正或见闻浅薄的人的泛指。而这又是每个人人性中所共有的劣性。金无足赤,人具共性。所以上至权贵至尊,下达平民百性,无一不受过小人的侵犯和伤害,而在对此深恶痛绝的同时,又有意或无意的用同样的方式侵犯和伤害着别人而心安理得。细细品来,人需要记着:这也极应包括挚友、对手、妻、夫、父、母,孩子和自己。不是嘛?
多年来,人们只是被一种幻觉所愚弄。其实单体的小人是不存在的,那只是大恶在表象上的一种辐射、作用在某个时代产生的世风。









虚  惊
                    [中国]王士钢

工场,东西两个门,出东门一条大道通向领导办公楼,西门一小径连个浴池。
离下班还有五分钟,沸腾喧嘨了一天的场地一片寂静。随着凝的空气疏淡,人体各部位紧绷的肌肉松缓了下来。或迈着散步向洗手间移动,或燃支香烟深吸细吐品上两口,或把忙乱了的发辫儿扎上两扎,或懒散地斜依在机架微闭眼帘面壁小憩。不知谁莫名地:“啊……啊……”两个八度音儿像练声,又像在驱赶余存紧张的波纹。他和她闲里偷忙,对视个媚眼,来弥补一天亏空的传情……。
人、空气……一切陷了平和、自由、轻松。像首田原诗,只差点牧笛的点缀声。“叮当……哐哐……轰嗡嗡……”
紧张忙乱的劳作声突然大作,如涌潮。先是东起,渐向西推来。细细听来,在这渐进的潮头,浮托着一声声低沉而短促地传诉:“他来了!”
像触电,动作利索得有点变形。首先是他猛一睁眼,极迅速地在刚斜依的机架上旋下了几个早已上就的螺帽。余光瞥一眼远处渐近的人,埋首会神地一下一下重新把螺帽往上拧,显然那节奏是按渐近人的步频搭配着。
几乎是同时,另一个短壮汉抡圆了锤,响亮地敲起了那已经校好的底基板。
这位倒很稳,原样儿蹲着就没动窝,顺手拣起支粉笔,三笔两挥,面前铁板上勾出幅加工草图。马上凑过个机灵鬼,对着草图指天划地,扯着嗓子争。好一个交情是交情,工作上争执绝不含糊的架式。实际,风马牛不相及。
她到底是嫩点,突变的风云弄她个措手不及,忙不迭扯起工装上衣往身上套,慌了手脚,套不上,急出了一头汗渍,这才想起得先使机床轰出点声。心发怵,用那差点急掉泪的眼瞄了那方向一下,还来得及。探出身,抖抖的手伸向按钮。轰鸣声压下了她上衣的蹭扯声。
论起姜,还是老的辣,他上点岁数,耳朵虽稍背点,动作慢了两拍,也是情急生智,顺手抄起辆架子车,围着场子转了起来……。
这一切动作,也就是从东边第一声到工场上空全负荷轰鸣起来,只在一刹那间全部完成。
“主任是去洗澡了。”
这次是从西向东……
静了下来,一切都恢复了寂静,死静。
谁也没说谁,谁也没笑谁,紧绷着嘴。没有表情。






                              诀  别
                                          [中国]王士钢
今儿难得的一个好天,阳光带着晨寒透窗洒进这死静的病房。病床上小弟那瘦恹恹的躯体颤颤地动了动,睁开了无神的大眼忽闪两下,他想坐起来。我连忙起身把他枕头垫起一些,让他半躺在那里。他太虚了,浑身只剩了一把瘦骨头,本来就营养不良,经这些天昏昏迷迷的折腾,八岁的孩子只剩下一把粗的脖子强撑个大脑袋。
他今天气色象是特别好,可这怎么也冲不走我心中的阴云,前天下的那张病危通知单总在我眼前乱晃。
“姐、我嘴干,想喝点水。”
“好,小弟,你别动……来,姐给你喂桔子水。唉——对了,一勺一勺,慢慢喝。”
“姐,真甜呀!”
他用舌舔嘴唇,咂了咂小嘴,苦苦的脸上泛起一丝疲惫的笑意。接着舍不得似地又吮了两勺,摇摇头。
“姐,好了,我不想喝了。省下点咱们过年一块喝……”
“小弟、小弟、你喝吧!喝完了姐再给你买。”我几乎是带着哭腔求他似地说。
“姐,我觉得好多了。明天咱就可以回家了吧!别在这住了,要花好多钱的。……对了,想给姐说句话,你别给妈说,她知道了又会难过的。姐、我又攒了好多好多钱,加上去年过年时爷爷来给的八毛钱,都快五块钱了。这次我放的可牢靠了,搁在带盖的小瓶里,老鼠根本咬不住,就藏在床下我那小木箱里了。姐、你明天拿来给医院交药费吧!”
我心里有些发堵,过去他攒钱的情景又浮现在我眼前。
我们家境本身就很清苦。弟弟刚生下不久父亲就病逝了。我也弄不清怎么竟和小弟相差成十岁。细算来我今年都十七了,连个工作也没有,全凭母亲那不到三十块钱的工资过活这么多年。弟弟好象早早就懂了事,从不零花钱。一个大夏天就连五分钱的冰棍也舍不得吃。说实在,对我们家来说,这东西都是奢侈品。后来他上了学,妈看他日渐瘦嶙的身子骨,咬了牙,逢个星期天就给他一毛钱,让他到街上买个烧饼补养补养。平时,卖个牙膏皮、碎布头什么的,毛儿八分的也归他。不知怎么,这一切他悄不声的全省了下来,还真攒了三块多钱。每当月底家里接济不上,妈总要“借”小弟五毛一块的抵挡一阵,等开了资再“还”。那时钱还顶钱,解决了不少问题。每当妈妈舒展开了愁楚楚的脸时,总要夸上小弟几句。往往这个时候弟总是不好意思,象个腼腆的小女孩似地躲到一边。
这还是前年,一天,弟弟嚷着钱不见了,翻天翻地的满地找,急得掉了一脸泪。结果在床下墙角一个老鼠洞口找到一堆纸币屑。妈妈高一声低一声的再也不许他以后作这种蠢事了。为这事,小弟两顿饭都没吃。
“唉!都怪我这病。”小弟叹了口气,象自语又象对我说:“姐姐,都怪我这病,要不,我的钱都快攒够了。你猜,攒够了我要买啥?”
我望着他那兴奋的小脸,茫然地摇了摇头。
“我才不买玩具呢!玩具我都有了,象画书,我不是有一本吗?你忘了?还是前年你给我买的那本,我还给包了皮,到现在还新着呢……还有河边的花石子,我都磨成了方棋子,又能当跳棋,还可以打仗玩。那石头真硬!我从夏天一直磨到下雪天,费点劲,总算不用花钱买,还是一样玩。对了,姐、我还有把漂亮的小手熗呢,那是俺班小生子的。他家可富了,,光玩具熗就有好几把,大的、小的,还有“化学”击水熗呢!都是他爸买的。那天他不小心把一个木头手熗把儿摔断了,然后就扔了,我拣回来用细铁丝绑了绑,海!跟好熗一样。他真傻!我把它保存好,下次老师要让带玩具作课外活动,我就有东西带了。不能老带那本小画书,上次连老师都批评我说不能老带那本画书了。 姐、实话告诉你吧!我原来想把钱攒够了买双小球鞋,就象小生子穿的那种,可好看了。那次小生子让我穿一只试一试,呀!真美,软乎乎的,走起来轻轻的,就象没穿东西一样。小生子都穿坏了好几双。姐、你没见,,他那么小,他爸还给他买双皮鞋呢 !他真笨,不会爱护东西,一天到晚都穿着。要是我买双球鞋才不那样穿呢。我光上体育课赛跑时候穿。你不知道,在班上赛跑,我总跑最后。实际上是我穿你原先的旧布鞋,太大了,老跑不快。要是光脚跑,他们好多人都跑不过我,可是体育老师不让光脚跑,说那样不文明。要是有球鞋,我一定跑个第一,让他们也看看。姐,我去街上那商店看过好几次,那鞋还没卖完。你放心,我才不会象小生子那么傻呢,除了赛跑时我才穿球鞋,要是踢球我才不穿呢,那太费鞋……。”
小弟眼里呈现着幻象的光彩,陶醉在幸福之中。他喘了几口粗气,脸颊上因兴奋泛起了红晕。我心象撕裂一样,泪水无声地顺我脸颊淌下,滴在小弟的枕边。我俯下身吻他的脸,止住了他的话头。
“小弟,好小弟,听姐话,少说点,歇歇吧。你的钱不用,等妈开资,我一定求妈妈给你买那双球鞋。”
“姐、你别哭,我不要球鞋了。我知道咱家穷,钱紧。都怪我这病,先把攒的钱交医院吧!不算借,算我花的。姐、你别哭,你过来,我给你说句悄悄话,让你高兴高兴。”
他声音明显弱了下来,我侧耳俯在他嘴边。
“姐、我还有个大秘密呢,只给你一个人讲。”
  我微抬起身保证地向他点点头。
“姐、我开始攒糖纸了。攒糖纸,你知道吗?叫集糖。大人有攒邮票的,那叫集邮。小朋友都集糖纸,我不骗你,我听一个小朋友说,能攒一万张不重样的糖纸,可以到银行里换一辆自行车,说不要自行车就给成钱,一百多块钱,这是真的。我现在已经快攒到了四百张了,我能攒够。这也快,我经常下学后到街上拣糖纸,姐、你可别说我,我可不是玩,这也算干活。我一定让妈妈看看,我也长大了,能帮家里挣钱了……。”
他一边呓语着,一边竭力睁大眼象在渴望着什么。我不忍心再看他那可怜纯稚的小脸,怕止不住大哭出声来。我微闭着眼喃喃道:
“小弟,好小弟,别说了,别……。”
泪,热辣辣地顺眼角在我脸皮上纵横着。
“……等有了钱,我再买球鞋,到那时,商店要是卖完了,买别的也行……反正咱家有钱了……我还……还要到街上好好吃顿……吃顿冰棒,一下吃两根……不!吃五根……还有过年。姐、我可想过年了,过年真好呀!过年可以……可以吃饺子……饺子……。”
“……”
  一阵静寂,可怕的静。连那微弱得象从遥远地方传来的呓语声也没有了。我突然一惊,睁开眼。小弟双眼闭住了,那小脸上泛着一层笑意——有点苦涩的笑。
“小弟、小弟、啊……我苦命的小弟,你来这世上才八个年头哇小弟。你……你不能走,你还是个孩子呀。你、你……你等着,姐去给你买球鞋……去买冰棒、包饺子,哇……。”
我发疯般地抱起小弟冰凉的尸体向家跑去。哀恸的号陶声凝聚在一九六零年这个最饥饿的冬天里。










斯  文
                                [中国]王士钢
老毕,怕快四十了。在这圈子里也算奔波了二十多年,没功有苦,也就被人默许是个文人了。
  金丝边眼镜,吊带儿西裤,黄白相间的皮鞋,据说都是进口货。头发向后细心的背着,更显其考究。系个偌大圈儿的领带很随便地挂在胸前,隐透着不屑正规的洒脱。文人嘛!首先是从穿戴上造出形象,光彩出气质的。
  据说文人都很忙,做个业余的就更甚了。聚文、雅笔、吟诗、书画各种字号美其名的小沙龙,都须去穿梭一番。某某登首小诗,某某发表篇短文,自然三五相邀要去聚一聚,又引出数不尽的清茶扯淡。还要注目社会潮流,上下动向,翻新些玄妙名词以示时髦,追逐着时代风。近些月又兴起老中青迪斯科,有助文人的身体维护,做为圈儿内人,必得响应,这自然很合口味,更得去追逐领悟,都说时不时还真能从中跳出些文思灵感,虽然是一闪即逝的东西,至于能否捕捉得到,能否用上,那就不必言透这里的奥妙了。如若圈内人孩子满月,生死嫁娶那就更不能短,文人嘛,也要讲个文人的忠义。
  有往无来非礼也,隔三撇四,也要邀三五同行到寒舍小叙一番,从左邻右舍投过莫明的恭维目光中,能看出,他们也弄不准这帮人是弄多大个事业的。当然,老毕自我感觉确实风光不少,伟大了许多。
  扯到家,自然要精心点缀,门脸嘛!人不常说,未见其人,观其室便可卜得到主人的气质风韵。老子,论衡,沙翁,圣经,这些高深莫测巨著显然得放在明眼处,虽然整年不翻一回,那是因为太忙,对!太忙。条幅和外国光屁股女人像一定得高悬四壁,据说搞文学艺术的都兴这。对了,还得弄两盘儿斐什么芬和扎什么特的交响乐取缔自己爱听的流行曲儿。龙井茶?你这就太外了,现在都兴西餐、咖啡。西餐是不行的,经济上确实力不从心,咬咬牙,咖啡。哟!差点忘了,那本珍藏十多年的旧杂志,须置于书桌显耀处,这才是全屋点晴之物,上面虽仅补白一首四行二十字的顺口溜,也虽说是在这县级小刊物上,总之也算自己弄成铅字的东西……这行当然最忌无有的物证。当然还得陪放一本夹了书签的名著使其含蓄相映,又可示出主人不满足已获成就,时时不忘苦读,避人对已生出荒废潦倒之嫌。
  再以下,应付、谈吐,十余年的苦生演练也已熟套,对号入座,并能冷热适口发功到声情并茂之状。
  "啊哈!王仁兄,久违久违、羡慕羡慕,倒真是铁杵磨成针了,咱关系不错,可得批评你了,不能老停顿在豆腐块上,弄大的嘛……啊!在国际上让它影响影响嘛……问我?不值一提,和您相比,你是飞,我是在爬。忙啊……太忙。倒也插隙构思几篇……什么?呃——不成熟,不成熟。古人云:推敲嘛!语不惊人死不休嘛。不急,十月怀胎,一朝分娩。你看,听说芬奇一幅蒙娜丽莎就弄了十多年。呃,对了,孕育在岁月之中嘛。来来来,嚐嚐,新弄两听咖啡,地道的巴西货。”
  “我说,刘哇,怎么样了?怎么?还没……嗨,早该动笔了,你呀你,文思守旧了点,还是可以的嘛,这辈子不用可太亏了。对!得写,成功出自笔头。你看,这么忙,我还得忙里偷闲弄上个把小的补补白。什么?拜读?哪里哪里,匆匆挥就,浅薄的很,不好意思,发表也只好让他们用我的化名……”
  “呃——小赵呀,不能说请教二字,盛名之下其实难符嘛!论起文学,这近二十年来理论也略知一二,经验嘛,也只能讲聚了三四,不易呀,非一日之功。弄这行太清苦,吓走了多少人。从哪儿说起呢?什么抽象派、荒诞派,什么寻根、朦胧,这些太深,你不定听得懂。至关重要,那要算讲功底了,功底首先是博览,只有博览才得能于下笔如神,论读就得先从国内众书读起,然后转向国际高层次的作品,象但丁、歌德、萨特、雨果、泰戈尔、伏尔泰、巴尔扎克、席勒,还有什么陀恩……妥耶夫斯基等等、等等。这些大师的东西都很有味,得逐字精读,沤心沥血琢磨里面的内涵,才能心领神会,达到与大师心通之意境。当然如此还不行,象神学、占卜等等这类旁门左道的作品也要随手翻翻,博览嘛,就得面宽,就连音乐、美术也能起到触类旁通的效果。你看墙上这幅毕加索画的“最后的晚餐”……什么?达•芬奇,呃,他是他的学生,自然也会临摹传世呀!好了好了,这又牵扯历史了……咱谈点别的吧,一次多了消化不了……小赵呀!可要说你了,咱们都是文人,可不能搞世俗那一套,送这些东西可不太好。精神指导嘛,可不是为了物质效果。下次来再这样我可就……”
  唉,不易啊,大凡无论做哪种事业都得下苦功。尤这钻入文人行列,更得从一言、一行去用心苦苦斟酌,方能弄出个斯文,揣成了这么个斯文架子。好在老毕把度了分寸,没有在这行当中硬挤……硬挤就成了钻营。少了许些流语。当然难免负重,只能深夜入了睡,卸了这斯文,那一脸孩子气才让人看了舒口气。舒气归舒气,轻松不起来。从那清苦的睡脸上,总觉得梦里的老毕还在负着斯文的重,人的心就隐隐为之作痛。
  唉!老毕真不易。


















                              喝两盅
                                      [中国]王士钢
下午小孙陪我一起把成形资料又过了一遍,到现场把整套流水线启动重新试了机,各个环节一切良好,我放心地舒了口气,自语着:
  "成功了,绝对没问题……时间总算赶到了年前,能回去好好过个年了。"
  "刘总,多亏把你请来了,能镇着他们,要不,哪能处处开绿灯,不知又拖到哪年了。"
  我回头望望说话的小孙,拂了下手,把他的话打住,想说什么,但又觉得有些多余。我心里很清楚,这次流水线的改建成功多亏了他。总部说是给我配备个联络员,并兼照顾我的生活,实际工作上他成了我绝对的助手,何止助手,甚至是主手,从成千的数据计算到起草改装图,直至机上关键部位的动手,这些大量工作都是他做的。起初,我还有些担心他的功底和技术纯熟程度,后来我才知道他两年前就悄悄琢磨这套流水线的改建方案了。这回除了他那方案几个关键部位略加改动,大体是按他的方案走的。实际上,就是不请我这个设计院的"专家"来,让他组个攻关班子也能创出这个成绩。嗨!中国的事就是这样,舍近求远,迷信头衔儿,可这头衔儿也还就灵,就能镇住人,他们甘心情愿地任你摆布、喝斥。我这回来可能也就起了开绿灯这点作用吧!
  "刘总,……这两个月我跟你学到不少东西,没想到你那么大名气还亲自下手和我们一道滚爬……"他看我深思地久久望着他,有点困窘,不好意思地说。
  "小孙,今晚几点的火车?"我跳开话题问。
  "刘总,夜里十二点,票已买好了。"
  "小孙,总算完了,让你跟我苦熬了两个月,看你眼睛还是红红的,你……"我歉意地打量着他。脸庞明显消瘦了一圈,只剩一对通红的大眼睛,身子套在衣服里象柜台里挂着服装的衣服架。头发明显地谢了顶。才三十七岁,只比我小三岁,已被生活和命运压成了这副惨象。我知道他工资低,经济很拮据。几年前老婆又跟他离了婚,也不知什么原因,据说是嫌他没本事,还给他撇下一双儿女,一撂跟了别人。难怪,一个男人照顾两个孩子,还得工作,家离单位又那么远,足有十二三里地吧!光这两个月,我就见他大多都是带点咸菜,啃两口凉馍凑合午饭的。有时陪我熬夜赶不上班车就走着回去,可不嘛!家里那俩孩子谁照顾?唉!我平常怎么没想到这些呢?什么工作、工作,人还顾不顾了,我有点憋得慌,觉得对不起他。望着眼前单薄的他--一个衣装不象知识分子的知识分子,一个没文凭的文凭人。尽量忍着发颤的喉头平静地对他说:
  "……你,小孙,让你跟我苦了两个月,麻烦你照顾我跑前跑后,我跟你们领导说说,好好歇几天,把家料理料理,你看也快下班了,你就先回去吧!孩子还等着你呢?"
  "不忙,刘总,噢,对了,领导让我告诉你,说一是快过年了,二是为了欢送你,今晚要准备便宴招待你一下,表表心意。下午六点开始,十二点车,时间足够了。"他说着抿了抿嘴唇不好意思地又接了一句:"……领导说……让我下午也不要走。"
  说实在的,我对宴请并不感兴趣,甚至怨愤这种吃喝风。可不知怎么,现下我眼前又浮现出小孙午饭大口大口啃凉馒头的情景和他刚才不引人注意抿嘴唇的动作。他那最后一句难于启齿而又兴奋的声调使我觉得领导到底还有点人情味,没把小孙拉下。他们是为了我,我是能为让小孙好好过一顿瘾。
  "好,那咱哥俩今儿个好好喝上两盅。"
  "行,刘总,晚上见,我先去换换衣服。"他走了,象孩子一样一蹦一跳兴高采烈地走了去。
  直到宴席开始,我眼巴巴盼望的小孙也没露面,而这时心凉的我已被簇拥着坐到了首席位上,周围一溜几张大园桌坐满了大大小小的头头脑脑,大多都是在这两个月流水线中从未露过面的陌生面孔,既使有熟悉的面孔也是偶而在办公室遇到的那些抽烟、喝茶,看报纸的人物。但是可以看出他们对宴席上的常识都是行家里手。随着风爪、对虾、昌鱼、酱鸭道道大菜上桌,热烈的气氛很快也造了起来,赞美声,奉承声,什么刘总大能、妙手回春、拯救者、实干家,此起彼伏。我心里太清楚了,如果不是报纸揭露他们从国外引进这条不科学的流水线而搁置两年的报道,他们不知要再等多少年呢?而对真正挽救了这一切的功勋人物,他们在这桌上连双筷子也舍不得搁。听着阵阵奉承声,我觉得自己无地自容,想哭,觉得满屋子的这群人,包括我在内,都象一群从峨眉山上下来的泼猴,肆意在糟蹋着人家熟了的桃子。没几杯,我就头眩身晃,醉眼中,只见一片片满嘴流油的唇在嗫动,一杯杯溅花的酒在晃动。
  "小孙怎么没来,他可是个好人呀!"我似醉非醉地给临座一位喃喃一句。
  "刘总,他另有任务。啊?你说他呀,嗨,连个老婆也哄不住……"
  一浪又一浪的猜拳声压住了他下半句。也好,省得听到酒后那不加掩饰的"真言"。
  结束了,好容易结束了,把我送到大门口。不知什么时候,天空飘起了雪花,地上已经薄薄地下了一层。
  "小孙,小孙,车备好了吗?"随着声音那个单薄的衣服架子掂个提包从大门传达室移了出来。
  "刘总,我搀你……好!慢点上车"。
  小孙搀我上车一刹那,我回头望望,小头目两边一溜排开,大头目居中敝开了怀,他脚下似乎晃了几晃,到底还是稳住了,压回了一个饱嗝,象个大人物一样缓缓挥挥手,语无伦次地来了句:"润雪细无声,刘总!一路顺风,顺--呀……风。"他似乎想用醉声来句京韵道白,却没弄成功。
  难堪的沉默,一路上我俩无话,是啊,这一切还怎么说呢?他强装出一种坦然,却有意避开我的目光,眼怅惘地望着车窗外。
  车站上他把我送到候车室,递给我一个鼓囊囊的大提包。
  "刘总,这是领导的一点意思,你一定要收下,要不,我不好交差。下午领导留下我就是让我做这……我理解错了。刘总,你别见笑,……我吃过饭了。"他结结巴巴,脸颜赧赧,很不好意思。
  他走了。
  我呆呆站在那儿,凄怆地苦笑了一下,什么也没说,我觉得说什么也都是多余的。突然我想起他回家的班车已经没有了,应交待小车司机送他一下,我向外跑去。
  小车早已无了踪影。远远我望见他衣架般的身影在一个小食摊上买了两只烧饼,边走边啃着,淹没在风雪之中。
  我没有叫他,不想让他知道我现在看见了他做了什么,此时,我又内疚地想起下午他说起的那句"喝两盅儿。"叹了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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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士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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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士钢小说集4
雪  夜
                                  [中国]王士钢
腊月初八,从咱们的风俗总也算个节气。紧赶慢赶,凭这车速晚饭前还真能赶回家吃顿团圆的腊八饭。不想在这二十公里处的三岔路口,车抛锚了。
  在售票员歉意地央告下,乘客都三三两两下了车,到路边那三几家小店、食堂去无聊地消磨这多余的时光。我望了望表,才五点多一点,天已灰蒙蒙的。车窗外,在泼洒着粗硬雪粒的寒风里,满手油污,头上冒着热气的司机正在车头忙着。唉!看样子这一时半时是走不了,怨谁呢?我又望一下司机那沮丧急燥的脸,不安再象老板样儿地坐下去了,那无形对他是个压力。我把呢大衣裹了裹,下车向路边一家小食堂走去。
  食堂里也很暗,两盏小煤油灯半死不活地放着无力的昏光,把屋里或坐或站的无聊人们照的影影悼悼。虽然也很冷,但总比车厢里强点。食堂是一对中年夫妻开的,一看就知是个体户。老板娘此刻背着个婴儿在案板边和面。看样子是这阵子偷闲为明天作准备。老板一见我这衣冠楚楚的来客坐下,就满脸堆笑带着期望的目光迎了上来。我不愿扫他的兴,至少是想弥一弥他冷落的生意,兑入点同情。就脱口点了两个热菜,要了瓶啤洒。饭嘛?我望望窗外正修理的车说:
  “稍等一下,饭看情况再说。”
  老板可亲可恭的喏喏应着,然后转过身忙不迭朝那女人喊道:
  “家里的,快!俩热的,足着点。”
  声音真有点张道的绕梁,兴奋的余音在小屋里震颤着。颤纹的涟漪还没消完,他又稍移一下方向压低声儿,有点嗔似的朝那靠墙角处喊道:
  “老刘,你看你,先别刷了,快给客人把桌子抹抹……。”
  我目光随着他声音去处,才发现靠墙角洗碗盆旁,一个瘦小的老头半斜着佝偻的背对着我,两手插在盆里洗刷那批大海碗。他头戴一顶毛了边的老式棉帽,一身发了白又点缀了几片补丁的劳动布工作服。他动作有点迟缓,但做活的神态却很认真,此刻正很尽心擦洗着盆中的餐具,他那时而露出盆沿的手,冻得象两串干瘪的红萝卜。一头披散在后帽沿外的乱发,使人能想起一般乡下小食堂雇用的智商不高或为了糊口的那些最下等的盲流。(原谅我这么说,但我走遍大江南北确确实实见过许多这类人。)他属于动作缓慢,思维迟钝,表情呆板中还渗露着山里农人的固执那一类型。
  他磨蹭着好似不情愿。
  “……”一串更低而显得有些光火的咒怨声从焦急的老板嘴里吐出。
  我于心不忍地赶忙站起来,想用句玩笑话岔开。还没等开口,只见那老气横秋乞丐模样的人已拿起条抹布转过身缓缓向我走来。
  哟!我张着嘴惊呆在那里了。这不是我少年时代的朋友刘圈儿吗?
  我疑惑地盯着他,虽说多年没见,可前些时还听说他过得还不错,怎么现在混到这步田地了。
  他满脸羞愧,目光和我视线相对那一刹就慌乱地躲开,低头抹着桌面,嘴里似自语,又象对我喃喃着:
  “……你……你怎么会来这儿呢?”
  他嘴角颤颤地抽动,只差没叫出“老爷”二字。望着突然出现在眼前这个令人又气恼又可怜的不争气朋友,我头脑发胀,浑身发热,不可自制地一把把他手上的抹布夺下来摔在桌子上,把他搡捺在板凳上,转身向店家喊道:
  “再加俩菜,来瓶白酒。”
  店老板似乎看出我们这不一般的关系,也听出我那变了调的声音中除了激动还有一种使人发堵的东西。他慌忙把自己女人扒拉到一边,亲自操作起来。倾刻,酒、菜已齐。两杯下肚,我好象平静了些,望着这个可怜巴巴的人儿独个自斟自饮地缓缓喝着。
  一阵沉默。唉!谁让我有这样的朋友呢?
  说严格点,我俩从幼年就是朋友,他从小就身材瘦小,头脑反应也不那么精灵,做学生时学习自然也不咋样,久而久之,别说周围的人,就连身为师表的老师也看不起他,被认为是朽木不可雕也。我看不惯别人对他的欺侮和捉弄,曾多次为了他跟别人打得头破血流。随着时光的流逝,他也算运气。从幼年到入学,从上学到下乡,我俩象与影子样地还真没分开过。我处处以保护人的身份保护他,使他幸免了多少厄运。当然,也难免有个别人避开我对他单个“教练”,变本加厉地戏侮。外因的支撑,势必扭转不了世俗人眼里的偏见。但漫长岁月的厮混,使性格、情趣截然不同的我俩产生了深深的感情。他把我简直看做一个恩人。就这样直到参加工作,才各分两地。刚开始分开,我还总是惦念他,不放心,直到后来他成了家。说心里话,我还真怕他这辈子打光棍呢?唉!现在孩子恐怕都已上学了,你总不能这样窝囊一辈子呀!既是你怎么窝囊,总是要替孩子、老婆的脸面想一想。前一些时遇见个熟人说刘圈儿混得还不错,挣了不少钱,难道是以讹传讹?还是知道我俩的关系,怕伤我感情才拣好的说。刘圈呀刘圈,你真算是可怜到家了!我拉回了思路,不无动情地开了口:
  “圈儿呀,你也三十六七了,该替……。”
  “你别说了!”他疼楚地象失去理智一样嚎嘶了一声截住了我的话头,烦燥地把手无意识地挥了一下。他望着我,已被酒烧得血红、象受伤羊羔的眼睛里聚着哀怜、绝望、愤愤的亮光。紧咬着唇把整个灰蒙蒙的脸都扭变了形。
  “我知道,你又要教训我啥,没出息,给你丢脸,给老婆孩子丢脸。可我是个人!我不能一辈子都让你们来照护我。别人看不起我,戏弄我,我难道不伤心吗?每当别人那不屑一顾的眼光扫到我身上,我的脊梁都直渗冷汗,心都发颤。我并没有得罪那些个人,也并没有妨碍他们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我琢磨了这么多年,好象什么也明白了。都属一个阶层的平民,他们只是为了在更弱者面前显示点残忍的嘲弄而获得到点乐趣,别处呢?再也不会找到这种享受了。俺来这个世上就好象是添补这个吃苦受欺的空缺的。这世界真不公平呀,每当我夜里躺在床上,静静想到他们把我不当个人看,眼泪就不由自主地涌出来。我真想痛痛快快地放声大哭一场,又怕惊动人家来笑话我、嫌弃我。只好咬紧被角,让泪水没声地往肚里流。嗨!连放声哭的权力都没有,真应了那句话:笑涕俱不敢,方信作人难。我究竟怎么了!我无非反应迟钝些,无非长得丑了点,可我不傻,的确是个好人呀!
  眼下这火剥剥的社会正在大变,人都象开了锅样在翻腾,都在没明没夜地成百上千地挣钱。现在政策就是挣钱,挣得多少是看一个人有没有本事的标准。我呢,也是个男人,能让人嘲笑到啥时候呢?钱,我倒不希罕,没钱的苦日子咱都过惯了,不都熬过来、忍受住了吗?我不再乎。只是想挣出个平常人的人格,少见点那不公的眼光,让人提起来能说句:‘刘圈儿那小子还中’。别的咱再也没啥奢望了。”我深深感到他内心的凄楚,心里泛起一种同情。
  他缓了口气,仰脖又灌了一大口酒,脸上泛青光继续说:
  “……钱这玩意儿还真灵,象个魔棍样能使人脸儿出奇般的变。这不,两年里,我不真挣了几个子儿。看那些人见了你,脸上也堆起点似见非见的笑纹,也会话音儿压低几分给你讪上两句,虽然骨子里还有几分看不起,可比起过去那面孔显然要受看多了。当然他们也有他们的目的,连认真带玩笑的都嚷嚷起来,什么要请客呀,又是什么要出血呀,叫闹的好象要让满世界都知道我刘圈发了大财,成了人世间数一数二的大富翁。唉!请客就请客,就凭现在这耐看多的脸谱也要请。大嚼大咽一通,吃了这顿想下顿,简直是没完没了。他们怎么知道这钱是咋换来的,我这出的真是血啊!
  你知道,咱脑子不活,不灵便,天天又得上八小时的班。只好在业余时间或节假日里做些个别人看不起、也不屑做的气力活儿,三块五块的进点。进钱的门路兴许很多,可我干些啥呢?别人打猎,咱去帮着背,上百里的山路跑上一天,遇到主家猎得多,一高兴给弄上两只大兔子,到自由市场一转就能兑成钱。再么逢季节帮老乡送车瓜吆喝推销,老乡厚道,也不亏咱,一天弄几块钱。临走还能捎俩瓜蛋子让全家过过瘾。说句没出息话,这不都是钱吗?除了拣破烂……那需要个堆放破烂的地方,听说还得办什么执照。总之,这市面上那最下等的杂活儿咱都干。越干这门道就越精,这不,现在这差事就不赖。每礼拜六下午四点一下班,蹬上我那辆破车,先捎带着给他们进点原料,送来后再帮干点粗活,第二天再来干一天,就能弄上个成十块钱,有时还能捎回斤把猪下水。远是远点,起个早,摸个黑儿,啥都有了。这离家门口远,没熟人在眼前晃,心里到底自在多了。
  你也别笑话俺,实际俺心里早都想透了。啥不是人干的。没听人说,中央好多大干部年青时到外国勤工俭学也干过这,就当咱在国内也来个勤工俭学。这不,才跑腾了两年,除了让那些人请客请走的,还真落了四五百块钱。还是改革好,要不,那儿挣这笔款子。
  ……谁说俺傻,俺心里也是亮亮的有本账,本想用这点钱给家里买台黑白电视,让老婆孩子也风光风光,总不能大过年都跑到别人家混电视看。可前些天又听懂行人说,现在社会上彩电才是一个家庭出息光面的标牌。所以我也打消了这个念头。钱挣得不容易,不能乱花,咬咬牙,照这两年干,再弄它个几年,要买就买个带彩的。不过……听说上个月彩电又涨价了,涨他娘的吧!不行,就往十年头上奔,真到那时,我儿子娶媳妇,正赶趟……我这辈子……不瞒你说,也不太爱看那玩意儿,……那……那有啥好看的。”
  他说得兴奋,敞开了怀,象个大人物一样抚摸着自己那可怜巴巴的两排胁骨,索兴对着瓶口又灌了两大口,边喝边说,象生怕别人把他话截断似的。但明显舌头已短了,话也不如起先连贯了,身子前不搭后的有点晃。我夺下他手里的酒瓶,招呼老板算账,又转身劝他早早回去,还有那么远的路,免得家里惦记。
  一提到家,他那脸上泛起了种孩子般纯朴、甜丝丝的表情,象大梦方醒一样喃喃着:
  “……可不是,今儿……腊八节,我不回他娘俩不开饭,……你看我这记性……不干了,老板……算账。”
  说着,他从怀里摸索出一张大票,递到慌不迭过来的老板手里。
  “主家……这是你给我今明两天的工钱,这顿算我的,明天俺一早来……今儿俺早点回去了。”
  我知道这时与他争付这儿钱,他不定会大哭一场,我给店家使了个眼色,趁圈儿不注意,又交给店家十块钱,好让他明天给刘圈儿。
  刘圈儿趔趄着推起门口那辆破车,回头向我笑笑,算是再了见,他一摇三晃地边推着车,边唠叨着:
  “球!我丢什么人……开放了,改革了,咱凭咱自已气力……不象有些……哼!好多了,……嘿!咱们工人有力量……那么朗里格里格朗里朗。”后一句象是唱出来的,又象是自编自唱一样。
  他醉了。
  风雪又紧了,夜更黑了。我望着被风雪弥漫早已不见他身影的方向,呆立着。要不是我带的行李多,真想赶上前和他搭伴走。那边,汽车鸣笛声兴奋地给乘客传来一串佳音,人们都争相奔了去。我没了一点兴趣,最后一个向那车缓缓迈开自己发沉了的双腿。


















太阳•血
                          [中国]王士钢
  "洪哥,咱这是走到那儿了"?
  一个土山包的柿树下,我赤着上身躺在铺着小褂儿的黄土地上,斜偎在我身边的兰兰问。
  我俩都18岁,她甚至比我大几个月,但她高兴叫我洪哥,我也愿意她这样叫。
  我斜起身子四下望望,除了这山包下面一道川,周围是起伏连绵无尽的丘陵,如同定了格的海浪,若不是远处有星星点点几小块儿翻耕的麦茬儿地,真不相信这块世外桃源曾有人涉足过。透过柿树的枝叶缝隙,一轮火辣辣的太阳当天悬着,把云烤没了,好象天也烤没了,只剩了个火的世界。怎么刚才一直没觉得,现下真有点疑心,要不是这把伞状柿树的遮挡,我俩会被燃了起来。我们没有手表那金贵的东西,估摸这时辰已过响午了。
也就是说,我俩象一双无拘无束的狼,在这荒郊野外游荡了一上午。
  "恐怕离咱下乡那村有四五十里了吧"!
  我自语地回答,转又望着她汗渍渍红扑扑的脸和那苗条柔嫩的身子,真不敢相信她也能随我在不知不觉中挺下了这么远的山路。爱,真有种魔力,尤其对女孩子。她原本就很漂亮,在我们那几十个女知青中是挑头的。这时,疲倦中惹人怜的媚态更加动人。我情不自禁,一把把她搂在怀里,在她嘴上、眼上、脸上一阵狂吻,她柔顺地给我吻,渐渐,她被燃了起来,更紧地抱紧我的脖子,更烈地用感激的吻还报我。
  少男少女这爱太浓了,浓得我们忘却了天地,忘却了时间,使我们空虚无望的心又有了人的灵性。我们如同贪婪的孩子拼命吮吸这爱的浓汁,除此,再无食可择了。
  "好了,保尔"。她歇了歇软绵绵的身子,满足地笑了笑,推开我搭在她身上的手臂。每当我俩欲火调情时,她总是莫明的这样称呼我,说我象奥斯特洛夫斯基笔下的少年保尔 •柯察金。我曾偷偷照过镜子,削瘦的脸,乱蓬蓬的头发,显显的肋巴骨和野孩子般倔强的嘴巴。的确像。但我不知怎么不由总联想起冬妮亚,觉得这爱称不是好兆头。但此时我并没有这么想,我很高兴,觉得自己太伟大了,觉得眼前海浪般的丘陵都渺小了许多。那是一种十八岁年龄的男孩在顺服自己的女性面前自感的那种伟大。
  "好了,我要尽妻子的义务,给你作午饭"。她像母亲照护孩子那样娇娇地说着,从我们小黄挎包里掏出干粮。又拿出几块煮熟的狗肉,那还是前天晚上我们几个男知青偷偷从一户老农家弄出的狗,宰了特意留下的。我们下乡了三年,过年不一定有这珍品,可平常打牙祭的零食儿还是时时不断的,我们的宗旨是今日有了就不管明天,明天总会有办法的。为了起码的生存,有时也就顾不得手段的善恶了。
  我从兜里掏出自制的旱烟袋,从她给我缝制的烟荷包里装了袋老农们常吸的那种旱烟叶子,老练地"滋滋"抽着,一边作出丈夫的姿态望着她用把青草擦拭着路上从老农地里"捞"来的萝卜。
  "兰兰,你跟我觉得一辈子亏不亏"?我没头没脑的挑逗她。
  "亏,亏死了,我的小保尔"。她故意撒着娇
  "亏,是亏死了,不这样说就不象女人的话"。我明知她是撒娇却故作认真地说,可不知怎么心头有些堵得慌,又佯作认真发泄地继续说:"在你们女人眼里,不就是地位金钱吗?在我看,做人看人应重的是真才实学、是气节。是英雄、狗熊,拉在一块试试,什么十八岁当师长,什么唇熗舌剑的外交家……谁不想报效国家,谁不想轰轰烈烈做个事业。我也能做个将军,我也想跟外国第一流外交家碰碰。他们算什么东西,世无英雄,竖子成了名。归总只不过是个机遇,可谁又给你这机遇呢?好,这不,机遇就是撵到乡下修地球,一个还不够,全家姊妹四个先先后后来了个一锅端,分了个五零四散。也好,各自为政,各练各的功。"管谁看起看不起,等我将来出山,哼!那时再看两腿泥吧"。我愤愤地以十八岁年龄所常有的、那种自命不凡而又不得志口气,滔滔着这虚张声势的发泄,实际并不是对着她。我知道她真真的爱我、崇拜我。她象个听话的猫咪半偎在我身上,用那小手抚着我的胸。我略略放温和些口气继续侃:"下乡怎么了?别看这个说苦,那个说糟,我看不见得。这儿自由,修身养性弄上几年再伺机出山。关键这段日子在你怎么利用。什么锻炼不锻炼,对待那些老农干部,递上几支香烟,什么就有了,再不然给他耍个光棍摆个横,他哪个敢缠。图个自在。哪象城里的工人,说是什么主人翁,球!我看了,啥世道都是奴隶相。我爸干了一辈子,落个啥?只落了身遮丑的衣服,那样过一辈子有啥意思。哪象咱这自由民,爱怎么过怎么过,爱上那就上那儿。弄条狗、捉只鸡,鲁迅小时候恶作剧无非去阿四公地里偷些毛豆角,可咱们如今偷果子用麻带装,偷瓜用车拉,比他那时可过火上好几成。象咱大中午出来谈对象,他们享受过这味吗?将来我要当作家写咱们下乡,要写的光辉些,因为毕竟有美好有趣的东西,也有些自由浪漫的地方。当然,这也算动脑子对抗争来的。不否认,也有出苦力的倒霉蛋……"
  矛盾的前言后议,不成道理的理论,空虚中的自慰。
  我把话打了住,前面那道川的左边沿,一幅画面映进了我眼帘。那块地里有两人在用力地犁地,他们身后,尚趟起两股象燃着的烟尘。扶犁的是个光头粗壮的汉子,约莫四五十岁,前面一个十六七岁的瘦弱丫头牵着头牛,从那女孩的衣着打扮,即使她裤腿膝盖处隐约可见打着两块补丁,一眼就看出她也是我们的同行----知青。而且那女孩苗条的身段轻盈的走势,和后面汉子那氓愚霸道的走法现出明显的反差,显得有些滑稽。嗯?我们开始怎么没注意到呢?这么热的天,满世界的人都吓爬回家了,剩这俩傻蛋,嗨!真是世上什么人都有。
  "你看"。我用手指向那俩犁地人对兰兰说:"那个小母鸡,真她妈生瓜蛋,准保下乡没多久,恐怕是梦想着好好表现表现,唉!要叫她妈见这场景,说不定会晕过去。这种老农没他妈个好东西,都是哄死人不偿命的货儿"。
  "洪哥,那要是我,你会怎么样?"她叹了口气,动情地问。
  "会怎么办?把你撕巴了,好让你少受那份罪"。我吼道。
  她更紧地偎着我,肩膀头颤动了两下,声音如同呓语:"洪哥,我一辈子也不离开你,伺候你一辈子"。
  我俯下身伤感地吻了吻她,茫然地抬起头向那幅画盯去,突然,我呆住了。
  他们已经停住了耕作,姑娘微低着头在地头一棵小野树下站着,脚下是一片青草地。汉子走到她的面前,忽然,他把姑娘蛮横地揽拥到怀里,狠狠地在她嘴上亲了一下,姑娘木然地种在那儿,接着又一下,又一下,随即,雨点般地印在她的脸上、眼上、头上、身上,他用俯下的胸脯在姑娘胸上粗暴地蹭,用大手在上面粗鲁地磨擦。这一切都是在一刹间出现的,象是一种幻觉,我只感觉头、耳"嗡"地鸣了起来。我揉一下眼,瞥了一眼正在惊恐呆楞的兰兰。就这瞬间,那壮汉已把粗布大裆裤退了下来,赤裸裸叉开两腿,那中间粗壮象橛柄般的东西在阳光下乌黑发亮,他把猎物双脚拎离了地,斜夹在腋下,姑娘猛然挣扎起来,双脚在踢,双手在汉子腰间背上拼命擂,挣脱着,可是一切无济于事,她的裤子一下就被扯掉了,娇嫩的一切裸露在炎炎的烈日下,汉子极迅速的凌空劈开那白色的双腿,向自己贴进。"啊--啊-"两声尖啸的惨叫声撕裂了凝固的寂静,只两声,姑娘不动,象团雪白的面团瘫在汉子手里,任其蹂躏着。阳光下,面团随着他屁股一抽一送在晃动。
  我被吓住了,不是被他,而是被他那纯动物般的性动作吓住了,这是我十八年来唯一被吓住的场面。流血,死人我都见过,唯这次,我头、脸,整个身子都在发冷、发森,起着鸡皮疙瘩,每根头发都神经质地竖了起来,我害怕,我真真体会到了老农中那些骚狐蛋子所说的"人×人,吓死人"是怎么回事了。兰兰早已双手掩着脸在嘤嘤抽泣着。
  直到那恶汉象扔块烂肉般,把她掼在地上,赶着牛扬长而去之后,我好象从恶梦中惊醒似的,发疯般向自己的同类,那个可怜的受害者奔去。兰兰踉踉跄跄紧随着我。
  离她不远处,我们止住了脚步,也许是我们脚步声的惊扰,伏在地下那堆颤动的肉团子,止住了呻吟和嘘唏地啜泣。她处于本能,痴呆地提上裤子跄踉地爬起来。那血,一股鲜红鲜红的血,顺着她那补着补丁的裤管和小腿流下,滴在脚下那绿色的小草上。头顶,火辣辣的太阳,她垂着头,一缕散乱的头发湿漉漉地掩饰着左边的眼和鼻,一串串泪扑蔌蔌滴下……
  "啊……妹妹"我如同在恶梦中惊叫一声,我不相信我的眼睛,我不敢相信。
  她困惑地抬起头盯着我,眼珠一动不动,嘴角在抽个不停。突然她"哇……的一声,扑到我怀里,双手在我身上捶打着。我两眼发怔,木然站在那儿任她擂打,无有一点知觉。
  她住了手仰起头,用乞怜,恐慌的眼望着我那呆滞的脸,断断续续地怯絮着:"哥……哥,队长他只……只说是亲亲我……只亲亲就让我先……将来先招工……"
  我什么也没听见,一切是那么静,我要炸了,身子被烈烈的太阳燃着了, 我一把把她搡倒在地下,我歇斯底里地捶打着自己,象条红了眼的狼,尖嚎着向旷野狂奔去。
  三天后。我把那个恶汉子用刀子捅了。
  二十年后。我走出了监狱,一天不少,足足地服满了二十年的刑期。兰兰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孩子爸听说是个什么科的科长。妹妹在一个集体小厂做工,她嫁给个比她大十四岁的工人,那是个老实巴交的男人,他们关系很和睦,有个女孩,已经十六岁了,和六九年那年的她一样大。妹妹身体发胖多了,脸上总是一派安祥平和的神情。她生活得很平静。过去的事好象依稀记不起来了。可我不行,有时,尤其入夜,那轮火辣辣的太阳,那滴血的裤管和小腿,总在我眼前晃动。














生  命
                  [中国]王士钢

他确实太老了,象棵枯尽的老树。又如同被岁月风雨冲刷得斑驳的古石,堆坐在这土丘上。
薄暮泛绿的荒野,阔平,一望无垠,如沉静的坦坦大海。土丘象座孤岛凸起在这海面上。一条大河犹如疲惫而直不起身的白练随心躺下,懒懒地将身躯向两端漫延舒展。没了流向,不知哪端为源。越远,白练象根欲断的丝线连向那谜色的天际,在那远远的天际,一抹似有似无的影子,不知是山参插了天,还是云侵遮了地,使其更趋向了神秘。在沉寂中,这一方神奇的土地还保持着太初天地形成的原来面目。
老人呆滞的目光越过旷野,眺向那天地相交的尽头。一些零碎的耀斑在眼前闪现,象失去很久很久的古事,又象飘忽残散的梦,在这最神秘色彩的黄昏里,在他的忆河上浮起。

无边的原野好大好大,到处是繁茂的青草,草地上散撒着各种不知名的野果、野花和一簇簇矮矮的灌木丛。间不间几声清脆动听的鸟叫虫鸣奏出一种生机。那稚气的小男孩尽兴地跑呀跑,欢跃的在草地上打着滚。男孩聚精会神敛住气,伸出两只小手扑捉蚂蚱,折身追赶那忽上忽下飘舞的彩蝶。俯身吮一口清泉,凉丝丝、甜蜜蜜。采几颗红红的小酸枣,塞向嘴里,“嘎嘣脆” 酸甜、酸甜的,最初的舌感嗅觉那么清鲜。这大自然的一切对他都是新颖的、美好的。
累了,他懒洋洋舒服地展开四肢,仰躺在草地上,温暖的阳光抚慰着他。心那么地愉悦,纯挚清澈的目光向着天空。天很高、很蓝,蓝得那么干净,还有几朵成形自然的白云。嗯?白云在动,在走,他惊奇地看了好久好久,他使劲往那深里看,想看到更奇妙的东西,想到夜里的星星,他相信星星全藏在那云里的,但没有成功。他第一次用自己思维得到了一个断定,白天是看不到星得的。他还是很快活,扭过头来,无意中,他发现一个小米粒大的虫子爬在一片扁扁细长的叶子上,仰起身子,呆头呆脑望他,他的眼睛离它那么近,他惊住了,这小精灵光光的脑袋象人一样,只是没有头发,面孔也是扁扁的,眼、鼻、嘴和人的面目、位置那么一样。他想呀想,对!人最开始一定是它变的。这个认定以后在心里一直持续了好久,那小精灵的面孔经常在眼前浮现。许多年后他想再寻找一只那样的虫子,却没寻找到,再以后也就忘掉了。
太阳快碰着山尖尖了,又红又大,象个熟透的果子,他想咬一口,一定不热不冷,又香又甜。小肚子“咕碌碌”叫出了声,使他想起了妈妈。他向家的方向走去。

记不清是什么地方了,反正是一条宽宽的街道,很长很长,长得没有尽头。数不尽的人摩肩擦背,来去匆匆,他被一个老态龙钟的老人牵着手走,仿佛一松开手就会被陌生的人流卷去。他们在一个小吃食挑担前停了下来,老人把他小脸上的汗珠珠揩了揩,从贴身的衣兜里费力地掏出一块圆圆的、新的发亮的东西递给挑担人,那块闪耀着光泽的东西诱得他心慌慌的,真好看,比自己保存的那枚发污的纽扣大多了,他想要,想去阻止。可是那闪亮的东西在那只陌生的手里一晃就不见了,换回一块黄橙橙中镶着晶莹金红色丝丝的糕糕。当他咬了第一口时,刚才的沮丧就无影无踪了,真好吃,冰凉冰凉、馥郁香甜,他认定这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他边走边吃,还是手牵着手,真好吃,还想吃,却再没碰到那样的挑担。他不知那糕叫什么名字,只有那称呼为爷爷的老人知道,他并不知道爷爷的含意是什么。从那天后老人不见了,以后再没见到过,渐渐模样也没了印象,只是每当想起那令人流涎的糕时,总能依稀浮现出个慈眉善目、和悦温厚的老人。
他孩子时代最喜欢吃的东西,竟就是这样撂搁了许多年,直到后来有一天弄清了那糕的名字时,他却淡漠的不感兴趣了。不过,他印象里一直认为那是最好吃的东西。

象是过什么大节气,屋里的灯异样的亮,映照着一张张兴奋愉快的笑脸,欢乐的气氛浸满小屋,溢向外面的空间,桌上摆满了好多好吃的,多得使浸醉进喜悦里的人都不屑去吃了。父亲坐在床边,吹起一管竹簘,那簘声如低声细语的娓娓倾诉、如浟浟细水慢流。没有热烈、没有激昂,只是平和、轻柔。潺潺流淌,象圣乐、象牧歌,浸渗出爱,弥漫了整个屋里,大家都沉浸在这妙音仙语之中。寂静中,只有管簘声如清流漾起的纹在寂静表层颤动。他偎躺在父亲背后那阴影里,他望着父亲倾注的侧脸轮廓透出那象大孩子一般真挚质朴的神情。他小小的心灵感动了。那听不太懂然而好听极了的婉转乐声,随着起伏从小屋传了出去,弥漫向天空,象缕缕缭绕的清韾在空中扩散开去。尽吻着万物,泪水无声地顺着面孔淌了下来,他哭了,这才是真正的哭,心潮一起一伏地向外涌,他觉出泪是热的,温暖温暖的。

饥饿的日子是突然来临的。他还是那么瘦小,好象稍稍长高了些许。屋里很黑,家人不知都到哪去了。禁不住的诱惑,那悬挂的馍篮,那么老高,他盯了许久许久。突然,完全处于本能,他急急地把小凳子放在馍篮下的桌子上,颤巍巍地爬了上去,什么也没想,他极力地点起脚尖,抓到一个,抓到了,却也摔了下来,没觉得疼,心里只是一阵慌乱,莫明的慌乱。门响了,他急急地把馍馍藏进怀里。妈妈走了进来,望望桌上的小凳和神色慌乱的他,妈妈只是一瞥,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他记得后来是到屋外面躲在黑影里把馍吃掉了,却没感到一点馍香的滋味。他忐忑着心等待了几天,一切都是那么的平静,什么也没发生,好象妈妈越发温存他了。他心里闷得想哭,他想跑到妈妈面前说出来,但只是很想,到底没说。直到四十年后,妈妈临终前回光返照那一刹间,他不知怎的神差鬼使“突”地提起终身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那种事,那个馍馍。妈妈似乎笑了笑,摇着头说:“不记得了。”尽管如此,但他内疚了几十年的东西解脱了,到底在妈妈闭眼前说出来了。

不知是记忆中还是后来大了看到妈妈的照片,他觉得那时的她简直还是个小女孩,怎么会有了这么大个他了。恐怕是读书的第二年,当然还是跟着妈妈睡,他习惯依偎妈妈温暖的身子和温存的抚摸,有种惬意和安全感。一天晚上,他又撒娇地贴向妈妈,吮妈妈的乳头,突然,身上油然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从没有过的感觉,他觉得妈妈身子是那么柔软,散发着从没留意到的一种沁沁幽香,他心里很快慰,从没感受过的快慰。小脑袋不由滑现出那柔软身体的隐秘点,只是一闪,他推开了妈妈,他有点羞涩,朦胧负罪感的羞涩。他,固执地分床了,他拥有了一张属于他一个人的小床。脑子里却怎么也忘不掉那柔软的身子,那圣洁的躯体,心中隐隐泛起一种卫护的意念。这同时好象对父亲生出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冷漠,只是好象。

他似乎长高了许多。比他高大的孩子却还是那么多。只见他被几个獠脸横肉的小恶棍掼翻在地,用脚踢向他的阴部,踹他的脸,还有个鹰眼里喷射着凶光的家伙用屁股往他鼻子上坐,又揪起他的头发,把头在地上碰,一下、两下、三下……他知道并不因为什么,只是人性中残存的原始兽性的发泄,当然还是后来才悟到的。而当时,他先是惊骇得脸色惨白,身子悸粟,怯怯地缩作一团,睁大乞求的眼睛幻想能得到种怜悯。可是,在眼前晃动的是一张张因狞笑而扭曲走了型的脸。他绝望了,然后什么也不知道了。当他醒来从地上爬起来时,周围已经空无一人。
他第一次向人撒谎说浑身的伤是自己不小心摔的,谎话说的那么坦然。
他第一次发现世界上最可怕的就是那种扭变形狰狞的脸。
他潜意识感到自己身上那种本已死掉的原始东西被诱发复苏了。
肌肉在胸脯上、胳膊上渐渐隆了起来,个子抽高了,肩也宽了。他开始常常照镜子了,在不知不觉中留意起自己的服饰,并用眼睛时时瞟那些女孩子。更多的是编织些梦:威武而又随便,富有冒险精神的将军,谈吐机敏而又阴险的政治家。举止清雅而谙熟风流的诗人、名人、影星……一个个精英角色缭绕在自己周围,在眼前晃动,幻想使他如醉如痴置于另一个世界,分不清哪些形象是别人还是自己,或者说是未来的自己。他觉得世界是崭新的,那么美好,天地是那么炫烁,他觉得身上充满了过盈的活力,一种伟大的力。为了使自己膨胀得更大些,拼命利用起这个交友的年龄。一时间,新的人、旧的人、三教九流纷纷涌至,他那本来空的心被塞得充实了,得到一种内慰的喜悦。而他也越来越需要,渴望得到周围那种另眼赞许的目光了。

死亡,这个恐怖的词无缘无故突然向他袭来。夜那么黑,他躺在床上睁大着眼望着面前漆黑的空间,他从没细细想过这个词,有些畏惧,他想把这还很遥远的词从脑海里躯走,却怎么也不能。肉体腐臭变成微尘,一股气流然后弥散开,没了感觉,没了思想,什么冷、暖、香、甜、这世界、这宇宙、这一切一切都与自己无关了。这具能走、能说、能思维的血肉完全化为乌有了。不!这可不是睡觉,一段暂停,还能醒来。是永远消失不复再现了。他脑子不知是“嗡”还是“轰”的一下,一股热流掠来,嘴里发热,还夹杂一种轻微微麻酥酥的东西,胸腔里那颗心一下空了,有感觉的空,象梦中从悬崖上掉下那种下沉的空。身子好象在沉,沉的没了身子,只剩一颗思维的脑袋。可能只是几秒钟,他受不住了,张嘴想嘶喊,却喊不出声。“忽”的,他挣扎坐了起来,点着灯,怔怔地坐在那,好久好久,不知什么时候,他才又睡下。好象想到了伟人、想到了亲人、想到自己,舍不得分开的这一切,而这一切都得死,谁也免却不掉,甚至现在就有人正在面临而自己还远呢!他不那么紧张了,到底人多势众的赴难能减轻心理上的恐惧,仅仅变成了淡淡的影子。
原来结婚就这么简单完成了。和一个女人睡觉原来竟是这么淡淡,淡得象一杯白开水。不光如此,好象这白开水还掺了点苦涩涩的东西。他望着身边赤裸裸熟睡的女人,生出了一种陌生感,自己就要和这个肉体朝夕厮守,浑为一体去走剩下的路了。他觉得自己还是个没学好自我料理的孩子,却又要去照顾别人,去负重了,他突然觉得自己的力气是那样的单薄。
他感到自己身子疲惫得很,乏得有些难受,但怎么也睡不着。
他觉得和女人之间那道漂亮好看的隔墙一下子被炸成了废墟,好象自己失去了点什么,是什么?总觉得是种好金贵的东西,他有点想哭,想痛痛快快大哭一场。
过去听到人们对结婚的各种赞美词自己怎么触觉不到呢?自己年轻不懂?没有悟到?不管怎么说,现在只觉得那些词有点滑稽。

儿子是随着一声沉闷的啼哭声诞生的。整个过程,除了生产前那种“大人生小人吓死人”的一刻间的惊吓外,没有什么太深的感触,反而隐触得有些非幸事的情调,但他似乎谙通了点世故,确确装作出很高兴很喜悦的样子,男孩嘛!大家都是这样表示的嘛。而这小东西真正成为儿子,真正成为自己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是在几年以后一次与儿子戏耍时,突然这种感觉出现了。他常常象个天真的孩子一样  ——仅比儿子大两岁,只大两岁的孩子。与儿子嬉耍。逐渐,产生只要单独和儿子在一起,他就变成了最初在草地奔跑的孩子那模样。就在那一次他对儿子突然产生了种强烈的爱,那种感觉一经出现就再也去不掉了,他觉得自己可以替儿子去死。尽管他想到儿子未必会替自己做出这样的壮举。也就在这一刻,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两人拉近了永也分不开了。啊!什么叫三位一体?三位一体原意指的是什么?奇妙啊!这超然的奇妙是否与那人体之精有关?他不知道。

接下来的时光,似乎是在飞驶列车里扫视窗外的景致,晃过一片嘈杂、模糊、犹如长长的似有似无的空白。一切象变幻莫测的天空,刚还乌云密布的天昏地暗,忽又晴空万里、乾坤朗朗。人们不知从何处突的象浪花一样云集腾翻、色旗翻动、喧嚣腾腾。瞬间又销声匿迹、云消雾散。听不真,看不清,一些人上,一些人下。上的再下,去的再返,浪逐一浪,新叶催了陈叶,如牌面上轮换坐庄,又如走马灯隐去流来。一拳一脚,有血有泪,死死、生生、喜喜、悲悲,好象一个旋转夺目的立体万花筒。在这万花筒般的空间,他象是个飞絮在漂浮,在流动,一会这方、一会那方,角落、中央,任着一只无形的手在拨弄、任着一种神奇的力在驱动。没了感觉,没了本能,只有习惯和顺其自然。都在匆匆赶路,他也在赶路,时急时缓,不知为了什么,不知走向何方,大家都在走,所以他也走,不知是他随着惯性、还是惯性随了他,只记得也跌过惨,也风光了个够。

是本能中的必然程序,人到中年是个恣意拈花惹草,浪漫出爱的年龄,他相信。不管男女,谁也逃不过这一关,在这第二爱情期因爱而追人或被人追。这是驾驭爱舟成熟的阶段,没有了第一阶段那种生疏、冲动、恐慌、肤浅。没有了数学计算中演绎过程的周旋。似乎看到当初的失误所带来的莫大不幸,因而愤愤然打破了一切人为设施的界碑和戒律。情感是挚烈的,理智是冷静的,爱火燃的纯青,恰到好处尽情吮着这爱的酒浆,在酣醉的心田得到滋润,真正品味和享受着人生这一奇妙的部份,精神得到补救,产生一种升华。他相信这些,他没有辜负这个阶段原有的实质含意。他做爱,爱过许多许多。他钟情,缠绵得欲死欲生。尽管他知道这是所谓正人君子装腔作势嗤之以鼻的,也知道光阴的流逝能时效这一切,冷却这一切,并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可是本能并没有错,这一切出于本能。

儿子的死他没见到,只是一张阵亡通知单。望着那张寥寥数笔的纸,他只是傻傻地笑,他不相信。
他记不起什么时候起,儿子不再象小狗一样尾随他嬉戏了,也不再缠着问他是从哪里生来的,走出户外时,再也不对他说到哪里去了,好象儿子有了自己的天地。他总也想不起近年来儿子的模样。他不信这普普通通一张纸就能证明真是儿子永远去了,觉得这只是由于贪玩经常出现的晚归,小时候儿子就常这样。几天来他就这样孤单单下意识坐着等待,把剩给儿子的饭菜煨在炉子上,省得回来吃时凉。一天早上,他象从梦游中醒了来,裂开大嘴,恸凄欲绝,号啕大哭了一场。周围一切如旧,世界并没因儿子的死而失去点什么,可对他来说失去的可是全部呀!一个完整的、活生生的儿子。他后悔这几年怎么会没想到和儿子好好聚一聚,哪怕抽出一天的日子,好好和儿子亲一亲,象儿时那样亲亲,象儿时那样摔摔跤,象小狗那样啃咬闹腾一番。他觉得欠儿子的太多了,太多太多。

哭声止了,轻松了,轻的好象没了身子。他想到了妻子,他有点庆幸妻子没有经受这些。妻子是在半年前心脏病死了,这样更好,一对幸运儿。他又想起妻子那一刻……
太平间,妻躺在那床上,闭着双目,他望着,象初婚之夜那样望着熟睡的她。厮守已经二十年了,却象才几天日子,却还似那样陌生。他知道她对他忠诚了一辈子到现在却还不知她为了什么来到这世上,单单只是为了他吗?他现在又得到了些什么?他可怜她,心里痛苦地可怜她。一瞬间,他突然领悟到长期一直迷惑不解的问题:什么叫爱?什么是爱的结晶?爱的价值?爱的回报?爱的归宿?千真万确的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心里疼楚楚的可怜对方。在这答案面前,任何其他答案都会显得那么脆弱苍白。
他原本不是单单的一个,而现在开始,却要去习惯那令人难于忍受近似残忍的孑然一身的孤独生活。至于社交友人,早已完成阶段使命,一个个遁去。
伤口止了血,结了痂,最终痊愈了,一切复了原。心中出现了一股深沉的力,催他产生了一种猛烈渴求的欲望。他开始贪婪地阅读起很少有人问津的藏典奇书。到处游弋于被世人忽略的旁门左道之中,交往于名师异人之间,捧起圣书佛卷出入教堂寺院。他好象在寻探什么,从中悟些什么。是的,他想寻出茫茫宇宙的边沿在哪里,这灵性的生命起源在哪里,只有把这神秘的起点找到,才能把握将来的命运归宿,才能永恒。这不就是人历历代代前仆后继要寻解的谜吗?不光过去,恐怕未来这也永远是摆在人类面前最重大的命题。
他失望了,在这人世间最玄妙莫测的角落里,除了见识到更多的破绽,什么也没寻觅到。

镜子对暮年者是个坏东西,总给人带来的是凄凄惨惨。无意中,镜子里呈现出一个陌生的面孔,头发稀疏的几近秃顶,面皮皱老的已见丑陋。他怔怔地望着,几乎不敢相信这就是自己。那青青草地上的男孩,那洞房娇羞的妻,那牙牙学语的儿子,那千变万化地经历中奇迹般出现的各类新鲜场景。这一切一切,仿佛都是发生在昨天,而他觉得自己还象个好奇的孩提,还没把这些弄清、还没理出个头绪,却已老已至之,成了这般模样了。而这些年来自己好象只是在人生临时居住的房子里调换着家俱,并不厌其烦地反复变换布置这些家俱的位置,摆弄着一套套衣服,装扮和包裹着自己。穿穿脱脱、脱脱穿穿,只是一种习惯的机械动作,实际上并不知做得是什么,更不知为什么。
一种忧郁,一种黄昏的失落感向他袭来。他觉得在这冷酷无情的伟大生死自然规律面前自己显得那么渺小无力,那么无可奈何,他想吼叫,想发泄,想与压抑心灵的那个魔鬼决斗,可这个对手又在那儿呢?他一拳向镜子里面那个面孔砸去。泪扑簌簌掉了下来。
不是心血来潮,他关起了门,奋笔疾书,心中的一切顺着笔头一泻万里,一发不可收。思路、角度,一切都是崭新的,除去了所有自欺欺人的外衣。他把历史教师爷和时代教师爷的虚伪面孔不屑一顾的冷落在一边。你不承认我,哼!我还要先不承认你们这些假冒伪善的东西呢。医生在绝症病人面前微笑着心安理得撒着弥天大谎,说这是职业道德,博爱的闪光。不,是残忍。一切恶行都要找个漂亮的借口的作法,恐怕也都是从这开始的源头。面对当今诺言祸水将泛滥成灭世洪流,即便当年诺亚的方舟如今奇迹般再现也会被涌的荡然无存。谎言就是谎言,这是人生一切悲剧之源。为什么不敢正视而非得陶醉在自我欺骗这更悲的悲剧之中呢?时代需要积极与振奋,撒谎,一时起些灵效,然而结局呢?当然是需要者和撒谎文字同归于尽。让这些都见鬼吧,他与世隔了个绝,一隔就是六年。当笔在纸上流淌六年,搁笔之日,他突然惊奇地发现,能想到的,前人都曾想过,一切语句一切书写都是重复。那浩如烟云的书海却只是“天堂、人间、炼狱”这六字组成。看来写作的末日将要到了,人们一切自会悟到,再也不需要它了,尤如远古人类伟大的钻木取火完成它的历史使命一样而自然灭亡。这恐怕要委屈了许多人。尤其是那些想在自己肉体毁灭后,使自己能在这世界上继续存在下去而倾注毕生心血的真正高人志士。除了遭个致命一击,还要饱尝个带种侮辱的绝妙的玩笑。
他顿时明白了,真正悟到了。那一直忙碌去寻觅的东西是永远也寻不到的,因为原本就没有。尽管将要走尽自己人生这时刻才清醒了,总算得了答案。他点燃手稿,平静地欣赏着那好看美妙的火焰。

像磁场吸引力一样,他向父亲走了去,象兄弟一样相对盘坐一起,默然无语,目光在传情,在审视,在互相欣赏着自我的杰作。一瓶酒,两盏杯,缓缓地斟,缓缓地饮。长长的夜,但不需要灯。他望望那空空的炕头,总感觉去世的母亲还堆坐在那儿,用温情的目光浏览着面前两个男人。唉!真想再听听她那柔和动听的唠叨声。
自然的顺势,父亲到底也走了,也象自己的儿子离开时,在分手时和他结合了。没了泪,只有平静。生命被儿子带走一半,父亲又带走了另一半,他没有了,不存在了。
他告别了侄男、甥女一些至爱亲朋,他们自称很喜欢他,他相信这是真的,他也喜欢他们。可心里明白,暮色浓浓的自己如若与他们相处在一起,结局大家都只能得到些失去。清凉的月应该避开阳光下那派生机,去寻找自己的宁静。他如同死将至之的大象离开充满活力的集体,知趣地向自己归宿之地走去。

孤岛般的土丘上没有了时间,这凝固无边的海,那迷般的天际,伴随着一个将熄灭的生灵永恒回忆。

黑暗的天际象泛起了白色的天光,老人试图动一下冻僵的身体,而这时脑海中浮现出曾读过的许多佳诗绝句,一种从来未有过的幸福感油然而生,他感动地动弹不得,那诗蕴含着真情象股热流浸遍了全身,快活的泪水涌了下来。空中飘荡着一句缭绕的回声:“我要走了,我曾经爱过了。”他听出来了,那是泰戈尔离开这个世界临行时的告别句。是的,他悟到了,他激动着,眼眶里涌着泪。
听到了,听到了,那轻轻的,娓娓的乐声从天上传来,他侧耳聆听着,渐渐越来越近,先是那童年所听过的难懂而美妙的箫声在引奏,接着烘托出个庞大的和声从空中弥漫了下来,充满了天地,整个宇间被这平和温柔的仙乐抚慰着。天一下豁亮开来,还是那熟悉的草地,更鲜、更绿,棵棵小草上都镶嵌着晶莹的珍珠,他极目寻觅,啊!看到了,那个男孩在欢快地向前奔跑,手里还拿着那不知名的糕微笑着回过头来向他招手。他渴望那孩子,他弄不清他是谁,父亲?儿子?还是自己从哪儿来?到哪儿去?一刹间他感到这一切都无关紧要,完全没必要知道。一种热烈的欲望使他坐不下去了,他跳了起来,身上那么轻飘,他快乐地向那孩子追去。追上了、溶进了,化成一体。还在跑,迎着烁烁天光飞起,愉悦,无限的愉悦和着感动的喜泪。

太阳升起来了, 阳光洒在土丘那老人僵硬的尸体上,他仰着头,身子微微向前倾,前胸上湿了一片,睁着的眼睛里还残留一丝定格的喜悦。
他去了,象离开了家乡去闯那外部世界。他在这一方结束了,而在另一方将又有一个新的什么的开始。



















波  及
                      [中国]王士钢


温煦的阳光洒在我的脸上,把我抚弄醒了。我睁开眼,呆滞的目光望着深秋的天空,天空发出柔和的光辉,明净、清澈、又有点飘渺,使天越发高了。我摆动下头,望望两边,辩出自己是躺在南北两架大山的谷底。山谷是东西走向,无个尽头。靠东离我三百米处的开始,葱郁的森林向远处无限漫延着,把两边的山也覆盖了一半。些许枯黄的叶子已活完短暂的一生,纷纷从树上飘下来,把潮湿的地面,织成偌大个黄绿相间的厚毯子。西边,百十米处,有一泓被山势束成直径大小约半里的清潭,满潭绿水,清莹澄澈,被阳光一射,反映着一闪一闪的光波。昨夜,我就是在这林水之间这块空地,貌似人工草坪上睡了一晚。周围一些小野菊和不知名的小花,在簇簇已露微黄色的草丛里抖颤着,身边,昨晚御寒燃的一堆篝火早已熄灭了。
我懒洋洋看了下我那带指南针和日历的手表,已经十点了,今天是九月二十四,也就是公元一九六八年九月二十四日。我掀开身上的毯子,想坐起来取出画板和颜料,想对着这幽静令人神怡的景致作上一幅。可觉得用了好大的劲,身子却没挪动。身上象散了架般一阵困疼,在暖洋洋的阳光下,还觉得寒意很浓,身子情不自禁地在发抖。我把手拭在额上,滚烫,知道自己发烧了。肚子咕碌碌直响,想起还剩下一直舍不得吃的又冷又硬的馍馍干粮,却引不起一点食欲。我搁浅了,搁浅在这寂寥空旷的大山里。我感到孤单,一种恐惧的孤单。我想到了死,我才30岁,想到了妈妈、想到了来到世上至今三十年里的片片断断。

父母早年流落在新加坡,靠一个自开的杂货店过活。新中国刚诞生没几年,一是思乡情深,二是不愿我们这一代再过浪迹异国、没有安全感的生活,把哥哥和还是少年的我送回了祖国,留下他们孤独二老,支撑着大半辈子惨淡经营下的杂货店。当时哥哥已经结婚,在兄嫂的照应下,凭着父亲对绘画酷爱在我幼年身上的影响,漫长地苦学使我一举考上了南方一所小有名气的美术学院,年少志高,与绘画结下了不解之缘,毕业时我以优异成绩获得留校做助教的资格。真是顺遂如意,一帆风顺。时至六五年上半年,副教授的桂冠被我这年仅28岁的年青人摘取了。也就是同年,经人介绍,我与省歌舞团一个年青漂亮的女美工师小倩结了婚,她原也是我们美院的学生,当时才23岁。地位、家族、事业全有了,正值我踌躇满志、跃跃欲试要大展宏图这当尔,一场震憾人心的社会风暴开始了。那凶猛的来势,强劲、迅急、令人瞪目,铺天盖地,荡涤着生的、死的、固体的物和活动的人。肉体和精神英明的屠杀开始了。当时我和小倩的蜜月还没度完,一夜之间,我被从新房的床上拽到了操场,与脖子上那写着:“里通外国黑间谍”的大牌子为伴续上了那没完的蜜月。
社会大的变革不仅能给各类人的位置搅个玩笑般的突变,更能使人灵魂来个惊人的扭曲。当然一下子,我成了个任人趋撵、蹂躏的“落水狗”。新妻呢?不知是环境高度狂热感染起她那周身热血的沸腾、还是天生贫农出身叛逆者遗传基因在她身上起的作用。她一下子卷进风暴的激流里,一举成为特定时代里的正义一方的宠儿,在市里文艺界显赫的红司令江斯手下做了个秘书长,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从此一扫满身的儿女情,从装束、言行、到神经带出的一视、一笑,都渗出令人心悸的狂悖。象只红了眼的母狼,出现在社会各个角落的打斗场上。后来,因为运动的需要,索性搬入革命的中心巢穴,吃住其中。
为了革命,这可能是无产阶层勇作先锋的遗传基因在肉身上的体现,可以使一个信仰者废寝忘食,甚至献身。这些都可以理解,但是,对于革命,我疑惑,是否这里也必须加进点色情、淫欲这些东西才算是无私奉献呢?
男女间的风流韵事在人间往往是不分国度,跨时代的成为平民传递或议论的不倦话题。当越来越多关于她与江司令的议论传进我耳朵里的时候,我烦躁地不安起来。因世事变迁,人仕途上的沉浮还可以忍受,当一个男人戴上绿帽子还怎能在人面上立呢?我知道小倩很美,可是即使她再不检点,即使我们相处时间再短暂,还不至于置我不顾吧!她也算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呀!虽然因她的腾升使我与当初被揪的同类区别而受到另眼眷顾,身体免受了许多非人的折磨,相反,精神却坠入了更深的苦海。
当我从医院得到她曾在那作过两次人流手术的确切证据时,我痛苦尖利地嚎哭着跑回了家,丧失理智的我在窗外奏起“砸碎一个旧世界”,高音喇叭喧嚣的乐曲声中发疯般地把家俱砸了个粉碎。我摔呀、踢呀、踹呀,一阵狂风暴雨地发泄后,孑然一人站在已破碎的屋中央,四面四堵墙。这些日子,我背着丈夫的名誉,一个人形影相吊地活着是为了什么啊!献身,难道无产者的献身也包括卖淫吗?我象神经似的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一边用拳在墙上使劲的擂。血,殷红的血,顺着手背向下流,我挥舞着手,血在这破碎的家的空间飞溅着……
我不敢去复仇,也没勇气去死,我累了、碎了,对一切都厌倦了。我无声无息象只冬天的虫子,屈缩着身子活着。
她倒在“革命大联合”的前一天最后一次战斗里,子弹是从她左乳房穿进去的。可惜虔诚为她的事业战斗近三年,却没见到自己的胜利果实。后事是在学校办的,当然成为革委会主任的江司令主持下,追悼会是隆重的,也算是厚葬了她的遗体。也许是因当时惨凄凄的气氛渲染,也许是江司令内心五味俱全的一丝内疚,在抚慰家属的问答下,他拍拍我的肩,满足了我的要求:告段长假,去到北方山川作一次野外写生。当然,按照校规,我定期写生的特权是有的,可是我在现今已几近破碎了的国土上,已不复存在什么国法了,何况校规,怕是早已被甩到别的星球上去了。一切费用,自然我筹,能出走,这就够了。我变卖了一些盛怒下劫余的家俱,选择了这地处中原的伏牛山区,至于为什么选上这个地方,一是我祖上家为河南,二是因为更多的大山名川已被累了的革命氓流,霸为消遣圣地。我不想再触听到人间的喧哗,想独自与不鸣於人、沉默的山川为伍、隐入个恬静的世外桃源。这不是因为死了她,只是为了减轻自己厌世的悲戚,在平静中调节自已的情绪。说句罪恶的话,她的死,使我负重的背上反倒轻松了许多,我早已习惯失去她的生活了。总之,我现在如愿了。

世上的事也确有情趣。名胜山川,使人虽能窥领到秀美的风韵,但游览后大多人从心目中残留一点美中不足的失望感受,总不如听人绘声绘色喧讲的那么尽意。相形之下,这处一名不闻的山脉,虽不具名岳或险或秀的独特山色,但是,这里也有悬崖峭壁,兀突石骨,郁葱的松柏,浓荫中的清涧,分辨不清的缭乱云烟、厮缠在一起的老藤杂树。面对这些连绵不断的山势里的奇绝,真是远可纵览山光水色、近可玩味奇葩异草。我风餐露宿,跋山涉水在这万山老林之间,用画笔去捕捉造物主创下的奇奥、用心灵去吮吸大自然的精髓。虽然大自然给了我个蓬发垢面、破衣烂衫的外形,我心灵却像个裸体处女,在与它拥抱中,它活力充沛狂欢的暗流渗入我的体内。于是,在这种令人心醉的结合下,心灵怀孕了。我抚着一副副作品,象年轻的母亲抚着凸起的肚子,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喜悦,盼望着那幸福的分娩时刻。只剩下了陶醉,我把人世间的一切都遗忘了。
浪迹在这深山密林中,算起已快两个月了,虽然人迹很少,但三五天里总会遇上户人家。山中人厚道,不光吃上顿热乎饭,还可补充些干粮。可是这一次在山林里迷了方向,连着七天,未见过一户人家,又病倒在这深山腹地。我静静地躺在这里,谷内静的森人,连声鸟啼也没有。人们提到原始山林,总会只联想到山青水秀,花红鸟鸣的幽雅,殊不知,它象无际的大海,有时在温柔宁静中隐孕着使人恐惧的杀机。好比宇航员独自行走在永恒安静,无始无终无边无沿的太空之中,有种恐怖感。这时我想念起美好的人世间。
四肢血管里好象都灌了铅,沉的动不得,在已渐中午的阳光下还好似浑身沉入冰穴中,好冷啊!我昏昏沉沉阂上眼睛,一道热乎乎湿碌碌的东西顺着眼角流着,我觉得周围一切都模糊起来,好象什么都远了,我闭上眼睛,慢慢的,在昏沉中我觉得这世界连我的身子一起都不存在了。

几颗豆大般的冷雨点打在我脸上,我醒了,睁开眼,这是黄昏时分,也就是说,我独自昏睡了一整天。周围一片昏暗,天空一团团饱含水份的乌云,从四面翻滚过来,越滚越低象要碾向地面。稀疏的雨点打在林子里、草丛里,迸出“砰砰”的声音。我头脑清醒地感到,一场将会持续很长时间的大暴雨,刹时就会到来,随着山洪的倾泻,这个靠潭的凹谷地,倾刻就会变成一片汪洋。人在绝境中本能的求生力量,使我“忽”地一下坐起来,我忍着浑身的疼痛,把画页用毯子包裹好,把杂乱什物装进大旅行袋里,背在背上。这些动作都在一刹间完成了,这同时,雨水象从天空中被一只发怒的手狠狠泼下,拼命地迸射着这深谷,鞭挞着这谷两边的山岩。我拼足劲撑着那把破伞,向北边山根狂奔。我头重脚轻,似醉汉般地东摇西晃,几次摔倒,雨伞也摔的不知去向,什么也顾不得了,我竭力向上攀登。
相比起来,开始的攀登还不算太吃力,还可手脚并用弓着身子往前移动。山崖越来越陡峭,到后来,只得用腹和大腿贴磨着山石向上爬。周围已经一片漆黑了,只能以身躯触感山势的高低去保持向上方向的偏差。天上汹涌的水流淹没着我,身上顺峭壁流下的雨水,象竖起条湍急的河通过身子向下淌去,身子就象贴着瀑布下面的岩石顶着冲刷向前挪动。十个指头,因在灌木中揪和在岩缝中抠扒过久,已经僵硬的麻木了。不知是划破还是因为折断在体内蒺藜的摩擦,身上有几处象刀剜一般疼,一股股热乎乎的东西和着雨水向外涌。这时我身上已不是冰冷,而是烧的灼人,烫的难受,真想把衣服全撕掉,赤条条浸泡在这雨水中。实际上我连脱衣服的动作都僵的做不成了。意识里知道,不能脱,不能、我得活。死,一个人死在这空空的大山里。当这个闪念一出现,我突然怕起来。求生欲望在一点一点加强,我脑子里一片真空,时间的概念已不复存在,只是本能地爬呀爬,向上,向上,再向上,向那高不可测的山巅爬去。
恐怕已经半夜了吧!我突然感到凭着身体触感,不管向前后左右爬行都是向下,心里一阵喜悦,这说明我已经到达了山顶。我怀着兴奋的心情双手撑起上半身,向四处望去。一切都是徒劳,我象瞎子一样,呈现在眼前的一切都是黑色。不知怎么,我想起平日从不介意的盲人是多么可怜呀!在伴着哗哗雨声和远处轰鸣般山洪的咆哮声中,一种绝望的恐怖感向我袭来。我原指望爬上山顶能在远处发现一家灯火,那么即使再遥远,也有个求生的希望,可如今……我有些绝望,狂躁地在原地爬来爬去,把身子仅存的一丝潜能耗空后,就一动不动软瘫在那里。
孤零零的我静卧在横风斜雨、夜的山巅。闪电,一次次撕裂黑色的天和地,紧随着带来使人心揪的“喀嚓嚓”的炸雷,我用无望的眼神借着刹那间闪电的光,瞥见周围那苍白的山峰,犹如狂怒的大海掀起的一座座恶浪,整个世界都在这狂澜中摇撼。啊!人在粗野的大自然淫威下显得是那么渺小。我知道,如果就这样静呆下去,怕是活不到明天黎明,身下这片土地就会是我长眠的地方了。我得活,我得动,顶峰上的我,虽然知道不管向前或者向后,都是下。爬过的地方,更能加剧恐怖,未爬过的地方,总有一线幻想。我决定了,下意识地向前爬了下去。我毫无目的机械地爬呀爬,这可能就是死神来临前人本能的那种无望可怕的挣扎吧!不知过了多久,“突”地身子一斜,向下滑坠下去,身子连连翻滚着,混混沉沉觉得最终被一大丛带刺的灌木挡住了,不,是整个身子跌了进去,挣扎不得,我感到我是挂在悬崖嘴上了,觉得身下就是万丈深渊,头“嗡”一下胀大了。头顶一道惨白的闪电把地一下照得雪亮,啊,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一座大门,一个庭院,窑洞的窗。我象垂死前产生的幻觉见到了这一切,仿佛又见到了人,又见到了远离的世界。我象海水里灭顶前见到远处一条船,竭尽全身力量大声地喊,一声绝望地悲怆呼嚎。声音那么颤弱、飘渺,觉得这声音不是来自我而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一切象幻想,随着一声撕心的炸雷一切都又消失了,一片黑,我也全部溶在这黑色之中。

我睁开了眼,一束柔净的光柱从窑门上面的格子窗透了进来,它不刺眼,也不像城里阳光射入室内那飘荡着微尘令人窒息的光柱。借助光柱映出的柔线,我摆着头细细打量这个陌生的住室,这是个不到十平方的小窑洞,除了身下这张床占去了一半面积,床头靠墙放了一张简易象是憋脚木匠做成的不成比例长方桌和一个条凳。说是桌凳,实际只在几根棍子上钉块木板,看起来已用了多年,从开始就没有涂漆而又经岁月的涂抹,使它成为灰黑色间伴着不成形的斑斑驳驳。桌下一溜放着象是远古时期的陶土瓦罐,我想这要送到城里古董店,说不定能卖个好价。桌面放一个半椭圆,中间有凹的平底花石,里面盛着类似松汁般的东西,一根烧焦头的灯芯搭拉在边沿儿上。从靠墙壁处熏黑的烟迹来看,这是个灯台。如果这盏灯放在书香门弟之家古色古香的书案上,那将会点缀出一番雅致的情趣。可在这近似洞穴的窑洞里,可说是给这屋内添了更多一份的原始色彩。从桌面上那把看样子用了几代掉了三分之一齿的木梳和墙上挂的那块不成形的破镜块儿——那显然是从破碎的老镜子里拣存出的较大一块,我想这肯定是个女人的屋子。我望着这干净而陌生的屋子,奇怪怎么会来到这。我极力才回忆起,昨天先是睡在潭边的那块空地上,后来……好象做了个可怕的雨夜恶梦,再后来,记不清了。我想坐起来,浑身软绵绵的。不,我记起来了,那不是梦,我是从山坡上滑下来,掉进了一大丛蒺藜中去了,再后来……
窑门吱吱一响被人推开。我断了忆,一个姑娘缓缓走进来,脚步那么轻,象飘过来一样。她走到我床头,用她那秀美还带着点孩子气的眼神盯着我,颤动的嘴唇自语发出呓语般的声音:“他睁开眼了……他活了,他——活了,妈妈——”随着惊喜的喊声,她喜冲冲地跑了出去。
这是我八九天来第一次见到人,这场病和雨使我好象与世隔绝了好多年,我又一次见到了自己的同类。那脸、那眼里,充满着人性的爱和喜悦。尤其是由一个女性表现出来时,是那么感动人。那种情不象男人那样压抑在心里,而是率真的从心的涌泉中溢了出来。人类赞美母亲,那是当之无愧的,伟大的女性啊!我心头一热,泪无声无息地流下,淌到软和的枕头上。
那女孩从外边拉着个中年女人忙不迭地跑到我的床头,按捺不住的惊喜挂在她们那慈祥朴实的脸上。她们看着我流泪,情不自禁地哭了。女孩伏下身用粗布手巾轻揩我脸颊上的泪水,而她默默流的泪水又洒在我脸上,我感到那充满柔情的泪水一下溶化在我的心里了。看着她们那象对待从死神怀里夺回自己孩子的举动,使我感到象死里复生的孩子又见到了两个母亲。望着她和她那估摸着三十五六岁的妈妈,我挣扎着想坐起来,想扑到她或她的怀里大哭一场。她们急忙把我捺着,坐在我床头,回忆般的讲述:“那天夜里,雨是那么的大,下的时间那么长,当然这深山里每年象这样的恶雨都要来个两三回。你不知道,我们当家的,就是孩子她爹,五年前因在山上砍柴把腿断了,不知怎么的,成了半身不遂,每当风雨天里,就疼得难受。那天夜里,他又难受地哼哧着,我俩陪着他也不得睡。约莫过半夜了吧,恍惚听窑顶上有人弱弱的喊叫,虽然雨声很大,却听得很真。你不知俺这方圆几十里独独就俺一家,除了个把月前有人来这打猎,轻易不见生人。仗着俺在这山里住惯了,有个晕大胆,也不害怕,就和大闺女冒着大雨爬到窑顶,才发现你栽倒到俺窑顶那堆厚实的枣树堆里。真难呀,费了大半晌才给你拽出来,连背带抬给您弄了回窑。灯下一看,可把俺给吓傻了,你浑身连泥带水,有些地方还淌着血,真不成个人样,你脸上都没一点血色,象死了一样。俺和闺女赶紧生堆火,把你浑身衣服脱掉洗干净身子,放在被窝里。这不,连今天三天了,你一直光说胡话,没醒过来,真吓死人。这回可好了,你总算过来了。”她把话说完,吁了口气,好象揪了几天的心“陡”地放了下来。小炉子正煎草药的药锅滋滋在响,那可能是她们在山里拽的草药,旁边放着碗还冒着热气的小米汤。我望见床头放着已洗好叠整齐的我那身里里外外的衣裳,这才意识到三天来,我一丝不挂的睡在这,无疑,吃喝拉撒,都是她们……
都说山里人实在厚道,不,她俩在我看来,不光是这些,在她们身上还保存着古猿人从茹毛饮血的穴居走出,以崭新面貌出现在人类历史的地平线,成为伟大的“人”那一刻单纯天真无私的爱心。我鼻子酸酸的,透过眼帘那层湿润的东西,望着她柔和的小手用自制的木勺往我嘴里喂那甘甜米汤的倩姿,这不是普通的女人,此刻我幸福地觉得自己是个在俩女神疪护下的生灵。

也许是两个女神显出的神迹吧!几天后我就痊愈了。我来到院子,把握着拳的双臂高高举起,舒展了一下身子,贪婪地呼吸着清新的空气,望着初升的太阳和巍峨的远山,周身的血液在沸。我再生了,生与死的搏使我脱胎成了一个崭新的人,我将会重新地审视人生,去珍惜生活。我微笑地望望身边相依在一起的母女,她们在甜甜地对我笑。
她们这一家是在半山腰间。院子旁边一条小径,一头向下通往谷底,一头向上通往那天我躺卧的山顶。放眼不管向上或向下看那小径,就象根几乎被风吹断隐约可见的线。我怀疑没外人只是这家人踩出的一条路。所谓的院子实际很小,一共两个窑洞,一大一小,母亲和那瘫老汉,还有一个十岁左右的哑巴儿子,住在那大窑里。而小窑实际就是那个女儿的闺房!我看着他们居住的山势,真有些后怕,如果那天不是跌到他们这窑顶,不管向左或向右,看看那深谷,真是不堪设想。
这几天的接触和攀谈中,我对这个与世隔绝的家有了清晰的轮廓:母亲叫翠枝,原藉是贵州省人,父亲原是一乡绅家的雇用帐房先生,土改那阵儿,如荼的运动使谨慎胆小一辈子的他惊恐不安,如坐针毡,一个流言说他要与主家同罪,那么不诛九族,也要对家人非杀即刮,愚昧的他想到此,连夜携着早早失去母亲的孤女翠枝,投到河南伏牛山区一个出了五伏的远房亲戚。投亲不遇,流落在近山一个二三十户的小村,山里人怜他父女,见他人老诚,又能写写算算,在这个文盲村里也可算是个大学问人了,就让他在村上落个脚。可没两年,他一病归了西,只撇下个哭得泪人般的翠枝,哭得大家心都碎了。山里人心软,几家一合计,一个弱女子,日后怎能独自过日子,得寻个家,依托个人儿。恰恰也巧,村上有个小名叫猪娃的独身男人,也是外乡人,自小流落在这,起初年岁还小,这家住住,那家吃吃,帮人做些零活,成了村里的公仆。后来大点,就到深山里给人放羊,吃住都在山里,一年也不下来几次,生活上都得村里人去取羊时给他带点粮食或衣裳,一住就是近十年,也许这男人给村里兢兢业业奉献了大好的年华吧!现今人们又记起了他,都是天涯沦落人,给他们撮合到一块吧!这事给猪娃一说就成。他在山里孤独惯了,不愿回村。大伙一核计,给他在山里打了一大一小两孔窑,算是安了个窝。拼凑了几件用的家什儿,把姑娘领上山,吃了顿饭,这婚也就算是结了。
翠枝当时还不到十七岁,出脱的可算水灵,又能干,这可能是生就南方女人的特性。动荡流离的几年,使她没有任何奢望了,如今平平静静总算有了个家,也死心了。第二年生个丫头,当然要当家的起名,女孩,顺着娘的名往下顺,就叫枝枝了。又过了五六年,生个男孩,顺着父亲不爱说话的性儿就叫“哑哑”,也许起个名是个征兆吧!孩子到了五六岁还依然不会说话,才知道是个哑巴!这件事直到现在父母心里都压着块阴影,觉得是自己起名的过失。厄运总要接连找到苦人的头上,平静的日子还没过够,五年前,也是一个雨夜,晚归的男人在山坡上摔下,摔了个终身残废。羊,不能养了,一家四口的担子就落在了翠枝一人身上了。夫残孩幼,垦荒地,养家畜,五年苦苦的挣扎可想而知了。五年来,从没下过山,象盐一类养活命的必需品,都是托偶尔上山采药打猎人带来的。时间久了,来往人处于怜悯,有时也带点旧衣裳之类的。人家临走翠枝就抓几只自养的大公鸡捎上,算是回报吧!这期间也有人劝他们下山回村安个家,可是瘫老汉不知是过独了,还是怕连累村里人,说死说活也不回村。就这样,这个平常与世隔绝的家,为了最基本的生存,不得不遭受着大自然最原始的暴虐和淫威。但是,他们一直毫无怨言地默默忍受着,用一种奇特地满足过着这清苦宁静的生活,直到将来走完自己的一生,如同山中野草那般自长自灭。也好。他们幸免了世间许许多多人与人之间撞击出来的纷争和精神苦痛。
至于我的身世,我细细地给她们讲了一遍,虽然她们能随着每个幸福或痛苦细节而喜哀,但是她们犹如桃花源的农户与世隔绝太长了,她们只是感觉到我是那繁华的大地方来的,是做大事大学问的人。我从她们的表情里能看出,她们犹如听到了一个色彩斑驳、五光十色的神话故事。总用那自惭不如、崇拜、向往的目光望着我,那样会神兴奋地倾听着。
这天,我们各自浮想着在院子里静默地站了好一会,我突然想起,还没见到这家的当家人呢,我大步向那间大窑走去。
窑里昏暗暗的,墙壁和窑顶被近二十年的烟熏火燎变得黑乎乎的,参差不齐、斑驳脱落些墙皮。这是炊饮、起居、粮仓、农具混合一体的大窑,靠门左侧一个大炕,右侧一架老式木制织机和小纺车。炕里端头处一个烧柴炉灶,再往里,模模糊糊混乱地堆放着杂物。炕上,一个满脸胡须和皱纹、忧伤的老汉背依着棉被半躺在那里。他旁边地上,站着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穿着也许是他姐姐早个穿过的缀着些补丁还有点过大的黑粗布衣裳,满头可能是原来妈妈或姐姐很细心但也没剪齐的头发,如今又长短不齐的乱蓬蓬披在头上,他紧绷着小嘴,用他那黑而透亮的大眼,迷惘地望着我。我冲他微微笑了笑,爱抚地把他搂到我身边,然后我转过身来,本想随和亲近地与那个近五十岁但看起来已近六十岁的当家人拉拉家常,倾吐一下救命感激之类的话,可是我看见他那脸上挂着冷漠、极厌恶的表情。浑痴的眼里,喷射着怨恨敌意的目光扫着我这个不速之客,我真有点尴尬,幸亏跟进的翠枝看出这场面,有点嗔怒地极力扭转僵局:“你这死鬼,人家客人来咱这,你连个话也不会说。”说完对他好象过意不去有点悔,又用湿手巾温柔地给他擦了把脸,抬头欠意地对我说:“他原来不是这样的,自从摔了后,唉——”她叹了口气,又把话打住了。在这儿还有点原始的生活环境里,由于男人失去力的优势,生命还要仰仗女人才能延续,所以我看出家庭成员地位微妙的演变成了一个母系社会的味道。男人强做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扬扬手:“坐吧!客人,俺不会说话,您的事俺知道,您好了,这就好……这就好。”我看出他是一种压抑下违心的没话找话说。我知道,多年的身瘫使他饱受了孤独冷落的痛苦,他失去了一个男人做为家庭支柱保护者应享的荣誉,俯首屈从于家庭中任何一个健全人,也许因为这些天她们照顾我而冷落了他,或者他因此作做出的牺牲吧!在这令人窒息的气氛里,我实在受不住了,笨拙地说了几句礼节话,又望了望他和小哑巴这一对可怜的苦人儿。我走了出来。

虽然大病初愈,但体质还有点虚弱,得将养些日子。在这些日子里,我总出现着一种强烈的感恩激情,不,那是一种生死之情的感激,那是一种纯真的敬重和同情混合出的爱。我爱他们家的全部,包括那个半瘫的父亲,虽然直到后来离开他们,我再也没有踏进那座大窑见他一面,他那忧郁无望的目光一直刻在我心里,永也忘却不了。
我和她们整日厮守在一起,直到夜深她们过去睡觉。说不完的话,聊不完的天,我尽我平生的知识与见闻奉献给她们,从外边的社会变迁到宇宙的天体,从世界之迷到绘画的起源,从音乐、历史扯到南甜北咸的烹饪技巧,真是漫无边沿的涉触。即便有些事孩子们从妈妈嘴里听到过,但在我从一辆汽车、一座城市外形、一件结婚的礼服,都用画笔活脱脱描绘在纸上,把她们从未接触过的世界里只能抽象、漫无边际地想象中解脱了出来。她们用闪着兴奋泪花的眼望着我启动的嘴或挥笔的手,似懂非懂的在品味着、沉思着,然后提些稀奇古怪甚至很好笑的问题。也许对我挚诚的奉献做为回报吧!只要天气好,枝枝总要领着我满山的转,指指点点,谈叙着各色各样的山里奇闻和神话。虽然这些都是她,一种少女常有的想象编织或是梦境里的东西吧,但是我理解,理解她此刻的愉悦心情。总之,这些接触使她豁然变了、升华了,一改过去的性情,变成个活泼欢快的大姑娘,浑身洋溢着青春的活力。象一块璞玉经过雕琢突然显现出她的灵性。直到这时,我才发现她是那么的美,从外貌到身材、目光、声音、一颦一笑、一抬手、一投足,都是那么恰到好处。象诗、象画、象一首纯净的音乐。她简直是沐日月之精华、吮山川之灵秀,集二者浑然成一的玲珑尤物。使人不由想起“在山之水清”的韵含。我常常遐想,起初上帝造女人肯定是按她这个模式去做的。
这真是一个山高皇帝远、无拘无束自由的家,时间对她们更为慷慨,她们可以随心所欲地去使用。翠枝呢,还要照顾丈夫,又要做饭,不能太陪我们,大多都是枝枝、哑哑我们三个为伴,满山跑啊转啊、疯着玩。每次出去,翠枝总是欣慰地微笑着望着我们走远,直到看不见我们的背影。在她眼里,只要我高兴,只要她的孩子们高兴,她一切就满足了。
我们去到那天我病倒的小潭边去玩。这阵子,那个哑巴弟弟已经跟我混熟了。一路上蹦跳在前边开路、就象小尾巴一样调皮地尾随在后。不时向我们喜悦地笑,有好大一阵,他独个站在一个高崖嘴上面对着山谷“呀呀——”的高声大唱,唱的满脸通红,脖子上的青筋都憋得老高老高。姐姐跑上去一把把弟弟搂在怀里,在他脸上亲呀亲,嘴里喃喃着:“俺小哑哑从没有这样高兴过,是吗?”我看她眼里闪动着泪,用袖子在揩。猛地,她一把抓住我的手,把头依在我胸前幸福的呓语一句:“你真好,真好。”还不及我反应过来,她笑着跑开了。我望着她,呆呆地望着她,心在震颤。
潭边,依旧,万物被前些天大雨洗涮后更显得净洁清新。三个人的欢声笑语,使幽境内充满了生机。我感触地笑着指了指那天我睡的地方,枝枝若有所思地望着,小哑哑撒欢地跑来跑去,拾抱着周围的干草和枯叶,还打着手势,好象说要做张“大床”。我沿潭望着那清净的水,一群群显着青黑色脊背的野鱼群,在浅水处游来翔去,我只想到这里有鱼,但没想到能这么多,这么大,一群一群的,个个都有尺把长。我兴致很浓,把从她家拿来的两根大针委钩绑上线,就地挖些鱼饵,我不是单单为了使他们得到些鱼,享得一份美餐,而是给她个捕鱼方法,想着以后当我不在的时候……。她学做得那么细心,那么灵巧,每当钓上一条,她象孩子一样拍着手,跳呀、笑呀,忘情的哼着自编的歌。哑哑不一会也看会了,独自把两个钩线揽了去,玩性正浓地在摆弄着。我席地而坐,打开了画夹,饱含着激情了却那天我感触到的妙趣。她依偎在我旁边,耐心好奇地看着我一笔一笔地涂抹,直到收最后一笔,她看看那写生的对象,又看看画,惊叹地喊到:“真象……”她扒着我的肩,细细地欣赏好久,最后她却带种失望的情调不明不白叹了口气,我回头望着她,她那眸子闪着一种异样的柔光,当我的目光和她相对那一瞬间,那目光明显羞涩而又慌乱地在躲闪着什么……
“呀——呀”那边,哑哑兴奋高亢的欣喜把我们拉了去,噢!又是一条大鱼。
实在有点累了,我闲散地倒在哑哑铺好的草床上,望着那秋高气爽的天和天上飘动的白云,望着望着,我突然蒙生一种厌情,我厌了这太美的天色,这太美的云。真奇怪,好的东西也能使人厌。我闭上了眼,隐隐感到她也躺在我身边,那床草被弄的“悉悉瑟瑟”发出的声音使我那么熟悉,那响动使我联想起了什么,我脸有些烫,心有些慌,我僵住了,一动不动,我睡了,又好象在梦里,这样久久,久久。
在回家的路上,她一气不吭,那脸象霜打了一样,我有些奇怪,试着讲点什么笑话能逗出她的笑脸,可是没奏效。唉!看来,天下女人是一样的,尤其少女的情感象天上的云,瞬间就是几变,连朝夕相处的人也不能料测。
收获不小,大小鱼有四五十条,回到家我又义不容辞的当了阵子屠夫,母亲学的倒满下劲。枝枝呢?她无精打采地躲到了一边。晚饭自然一顿佳肴,清炖鱼块。我吃完饭,把剩的鱼用盐腌起来。收拾完了,自然四人又重聚在小窑里,夜话漫谈又开始了,不知怎么的,枝枝一直好似心事重重,总不象往日那样和谐热烈。我随口讲着,也时时走神,后来,枝枝好象有所心事地打断我的话,顿了片刻,不好意思地说:“你给妈妈弟弟都画像了,我想……我想你现在有空,能给我……”她碍口似地瞅了一下妈。哦!我记起来了,那还是起初,我曾以白描笔法给她娘和哑哑速写过两张肖像。我恍然明白了,就满口应了下来,让她坐好了姿势,找好距离角度,挪近了油灯,我决心要细细地给她画一张。母亲看看天也晚了,领着哑哑过大窑去了。
灯下,她自然地依桌坐着,文静中更是显出她的纯朴娇美,还隐隐透出一种庄重典雅的丰韵。她体态匀称、肌肤丰润,蕴藏着女性刚柔相同间的健美,此刻,她若有所思的表情有些矜持,那是一种秀外慧中的姑娘才有的矜持。我凝神的望着这个初涉人世、纯洁无暇的少女。朦胧间好象一尊米开朗其罗的精雕《夜》中那忧郁的美人,呈现在眼前。我自学画以来,曾摹过多少模特儿,身心从未这么感动过,一笔一笔随着震颤的心把她刻在纸上。快竣工了,我歇下笔来喘口气,望着她散放在桌面那柔美的手,那是双虽经苦难磨砺而不失其纤纤的手。从绘画角度来讲,画人难画手,在世界名画《蒙娜丽莎》中最精华绝伦的笔法不就是表现在那双手上吗?一双手将能表现出心中复杂的经历与情感。我突然产生了一种不可名状,想触摸的念头。我有些羞怯地伸出颤颤的手,象是艰苦的跋涉几经停顿向她探索去。恍惚中觉得那双带着温气纤细的手也慢慢地在向这边移动,渐渐地越来越近。终于,两只手象经历了一场令人窒息的负重,猛地吻合了。身心有种轻松感,我的心象攀登者上到了顶峰一样沉浸在狂喜之中,我紧紧握住那瘫软在我手里的绵手,她任我抚揉。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望着她的眼,她微垂着的眼帘似乎颤动了几下,嘴里轻轻柔和地吐了个字“哥——”。这也许是她一生第一次从心里吐出一个陌生字,有点生疏,却又那么甜,我依偎过去,把她揽在怀里,她象个羔羊般抵贴在我胸上。我缓缓用手抬起她的脸,她的脸此刻那么红润,有点灼手,稍垂的眼睛里射出惺忪而又信赖的光。她象与狂涛进行激烈搏斗后找到了一个幸福的港湾。她累了,要把软绵绵的身子依在一个温暖安全的怀抱里,酣睡一场。我望着她那艳红翘起的唇,它静止在那好象等待着什么,象是在渴望着什么,那么的红润,却又显得那么孤独,那么可怜。我头脑静寂的象死了一般,那唇又是那么熟悉,好象从开初我到这世上就是伴着它来的,在这茫茫人海中,寻了三十年,寻了千百度,原来它在这。象信仰、像生命,她代替了过去所有的学问和理想,相比之下,那些东西显得是那么可怜无聊呀!我伏下的唇压在她那滚烫的唇上,她幸福地轻轻啊了一声,双手紧紧搂住我的脖子向她扳去。
许久,许久,“枝枝,我爱你……”我呓语般的重复着,浑身在抖,一种蓄久的纯真情感洪流在汹涌,要决堤。她一声不吭,没有少女常见的慌乱,没有俗气的扭捏羞涩,没有痴情的冲动,只是平静地承受我的狂吻。我突然停顿下来忍耐着中烧的欲火,理智的捧着她的脸,望着她稍垂的眼睛,情意绵绵的低语:“枝枝,太晚了,过去吧!”“嗯!”她轻轻地答应着,身子一动没动。“你不过去,你娘会不会说你?”“不,不会的……”她怕我赶她似的急切地轻声回答着。我更紧地贴抱着她,语无伦次地在她耳边轻吐着:“枝枝,我可怜的枝枝,别走了……就睡在这吧!”她微点一下头,嗯了一声,象滩泥一样软在我身上,我摸索着解开了她的扣子,轻轻把她抱在床上。灯灭了,一对苦人的身心熔化在了一起,没有颤情荡语,没有灼人的盟誓。在感动的泪水里结合了。“你哭了?”我吻着她腮上微咸的泪轻轻问。她不做声,紧依在我怀里,轻轻啜泣着。
黎明前,她在黑暗中摸索着穿上衣服,依依不舍地吻别了我,就着夜幕,到那边窑去了。我若有所失地望着眼前的黑暗,那种难控的、毁灭理智的激情热潮,渐渐从身上退去,我清醒了,又回到了残酷的现实。天哪!在这人生大世界中毫无自己位置的我,怎能让这破烂、摇摇欲坠的家因我再受摧残。怎能因我使心上这女人再陷入绝境呢?我该怎么办?怎么办呢?我哭了,在得到最宝贵的幸福后,为别人也为自己哭了,在这夹杂着寒气的黎明。

潭边的“草床”上,我微闭着眼仰天躺在那里,她依坐在我身边半愠半娇的晃着我:“哥……我知道你这两天不高兴……都……都怪我不好,把你弄成这个伤心样子。”她两眼望着远山说,我心里很清楚,自打那天晚上,她一反往常,变成了欢蹦乱跳的百灵鸟。见到我,大胆、喜悦、幸福的脸上总洋溢着不加掩饰的恋眷亲昵,更加迷人。做为母亲的翠枝,凭着女性的敏感,早已窥到了其中的奥秘,在喜盈盈的欢愉中,对我流露着比亲女儿还倍至的关怀。我象个受宠的太子一样享受着她们感情的奉献,不,那不止是奉献,简直还带有几分讨好的味道。我想大喊,想什么也不因为的发脾气。人往往因内疚反而用执拗地刻薄对待自己的亲人,发泄内心的堵闷。我一动不动躺着,紧闭双眼。“哥,我知道我不配你,我是你的人了,都是我不好,你留下吧!我伺候你,你一心画你的画,我象娘伺候爹那样伺候你,什么苦活都不让你干,你要象爹那样瘫了才好呢!你再走不了了,我可以天天守着你,我知道你心大,迟早要烦我……你昨天说,那天晚上,我没流血,我不知道因为啥事,我看你脸色那么难看,那咋会流血,要是流,床不都弄脏了,流血不流血有啥?我月月都流一回,那才多呢,那有啥稀罕的,就象咱家的母鸡下蛋有大有小,有的蛋带血,有好多都不带血呀。”她纯稚地急急地说。我记起来了,昨天,我无意走了嘴,问起“血”的事,当时我就后悔了,在这不见人的深山里、在这每天都得舒展自己筋骨的环境中,我,我对自己无端的猜想,羞得无地自容。相比之下,她那孩子气的纯稚使我显得多么俗气、下贱,我真想跪下向她——圣洁的女神、请求宽恕。她什么也不知道,幸亏不知道,我被她这一席话深深打动了,我一把搂着她的腰枝,把泪脸埋在她的怀里:“枝枝,别说了,我一辈子都和你在一起,我什么也不要,只要你,你呀。”她搂着我象搂着自己孩子一样摸着我的头发,轻轻把下颚抵在我头上象舒了一口气般说:“这就好了,你不走了。”我抬起头凝望着她说:“不,枝枝,我得走,我得回去一趟,用不多些天,我就回来,再回来时,要么我把你接走,要么我就留在这,再也不走了,枝枝我得回去一下,外边的事,你什么也不清楚,我怎么也给你说不明白,枝枝,你要信我呀……”她呆愣在那儿,两只迷茫的眼直瞪瞪的,她象是明白我的决定是不会更变的了,慢慢,她紧咬着的嘴唇急剧的抽颤着,突然“哇——”的一声,她伏在草地上,头抵在那散着枯草的土地上,嚎啕大哭起来,哭得那么凄惨。随着她抽搐的双肩和背,那悲沧的哭声灌满深谷,恸撼着这谷上的天和那沉默的山。

我把所有的东西,包括几个月的画稿,同她那副肖象都留在这,我决计要再回家。翠枝牵着哑哑,跟在枝枝后边在沉默里送我翻了两架山,我好歹劝她们止了步。我走到枝枝面前,把胳膊上的手表递给她:“枝枝,看着时间,等着我,少则个把月,多则……年把,我就回来了……一定。”她没有哭,此刻反倒极平静:“哥,我信你,除非你死了,不会再回来。这一辈子,我都等……等你回来。”我走了,走了好远好远,回头望去。她们三个依偎在一起,影影绰绰犹如种在那半山腰里,一动不动地在向我遥望。

世间的事,真是瞬息万变,尤其在旋转的运动时代,更是使人目不暇接,尤如在巫师挥舞的魔杖之下,挥得人晕头转向。当我回到学校,几个月前那叱咤时代风云的革委主任江斯一扫当年威风,因武斗间的人命案锒铛入狱。而我,做为当年与他敌对的一方,一个可怜的受欺者,却莫名其妙地被冠为一顶不惜献出老婆、结为同盟的铁杆干将的帽子。其犯罪事实是,有纲领有计划、妄图靠海外关系建一个国际造反纵队,受其指派到北方山区妄想开辟秘密游击走廊。唉!一顶顶令我目瞪口呆可怕的帽子,一片片以讹传讹的臆论,都因我的神秘不在,成为人们议论的中心。自然,谁也不愿去那深山野岭内查外调,只从二十年的言论择选中加些联想,引据寻典,就足以把我这个死有余辜的人结结实实网住了。自然,一个极平常的平民,一经来个深透的全面总结,再加点上纲上线的作料,怕都够上判死刑的吧!逢我的事来得快,进行得也快,早已做好了结论,走个形式还不快吗?进校的第二天拘留,第三天宣判,还好,没给个极刑,只判了十年。什么也来不及想、来不及做、也不可能去想去做。我只是一个劲的傻笑,疯疯癫癫地笑。第五天就上火车,拉到西北一个偏僻劳改农场,开始了漫长的脱胎换骨的生活。啊!祖国的土地多么辽阔,再用祖国的车把你从东南荡到了西北。

命运对老实人也相当实在,一九七八年来了,赶上了平反冤假错案那阵劲风。当宣布我确属于“冤假错”的受害者时,我已经结结实实在这消磨掉差三天就足足十年的岁月了。我回到了学校。同事们,还有那些新旧领导,都挤来争相热情地慰问,有些还洒出串串动情好看的泪珠。在她们眼里,我一下成了打了胜仗凯旋归来的大英雄。连我自己也糊涂了:“究竟我是谁?”这些人群里有许多当年振臂声讨、大揭大整我的高手。如今,他们象提线木偶一样,在一根无形的绳子控制下变换着相反的动作和脸谱。我堵在门口,生疏地来了段谢意演说:“人们……”我一开口就觉得说错了,十年的特殊生活,使我对一般的称呼,比如:“同志们”、“朋友们”,甚至“亲友们”已经陌生了,我继续说:“十年没见到你们了,我不知道这十年你们都去哪儿了。这十年里面,我却一点也没有想起过你们……真的,没有”他们愕然了,想着我是太激动了,或者累了,或者……不管怎么想,我两句象水样淡的话讲完后就转了进屋,我好象没了人性,我也不需要那本就不存在的只是一种交易的人情,他们散了。好象本想看场小丑精彩地演出而没看到那样失望地散了。
夜,我怎么也睡不着,该受的都受了,该失去的都失掉了,要不是这场“革命”,我也许会平平静静过完自己的一生。运动把人运动的变了形,过去的已远去了、淡了,甚至忘却了。可是这十年枝枝和她的一家一直伴随在脑海里。开始,我急得几乎要发疯了,我几乎要冒然地去越狱,去给枝枝打个招呼,再回来服完这苦役。可是,我知道,这是徒劳的,写信、捎信都不可能,她那连个地址也没有。我知道只能耐下性子,等待这漫长十年的炼狱过去。十年啊,十个三百六十五天。这中间,我曾梦见枝枝哭着来这看我,我远远地看见她哭了阵子就走了。从那以后,心头总象有一块铅压着,觉得那不是好兆头。

天蒙蒙亮,我搭上了西去的车,急切的心早已向那小窑飞去。

我进得院子,环顾着这熟悉而又有点陌生的一切。十年日子的蚕食又写出了新的荒凉与陈旧,坍塌的不能再破的院子与周围秀美巍峨的山川相映衬,就象繁华闹市里夹杂个乞丐巢穴。院里一片肃静,静得令人发怵,一阵恐惧感袭来,“枝枝、枝枝”我心忐忑着大声喊。静寂,稍许,我听到窑内一阵轻轻窸窣声,接着一个婆子颤巍巍地从窑内走了出来。她蹒跚地一步一步走到我面前,仰起显得更加苍老憔悴的脸,滞呆的目光望着我,我认出来了,是翠枝。要不细看,我真不相信,这就是十年前脸色红润、透着饱满精力的女神。也许是我两鬓的白发,也许是十年狱中的生活把我也大变了个人。她疑惑地盯着我,渐渐地她睁大了眼,嘴唇抖动起来,牵动的满头零乱的白发也晃动着。她伸出两只发颤的手,抓紧我的膀臂,泪水“扑漱漱”地从仰起干枯的眼里流了下来,嘴里象梦语般地轻吐着:“回来了,是你回来了,回来了……”她大声嚎喊着:“枝……枝,他回来了……回来了。”她头埋在我胸前,用手发狂地在我身上擂打。我木然站在那,泪水淌着,任她擂着。好一会儿,她才平静下来,伏在我怀里,象小孩子一样低低悲怆地“呜呜”哭泣着。

小窑内,昏黄的油灯静静地燃着,我象遭雷劈般地呆坐在桌旁,双手抱着太阳穴,眼痛苦地盯着桌面枝枝肖像。肖像上她那恬静忧郁的目光在看着我。我喃喃地问:“经过呢?”枝枝妈半躺靠在床上那堆十年前的破棉絮上,缓缓启动双唇,用声音绘出了一个惊心动魄的场面。
“你走后没两个月,才发现枝枝已经怀孕了,我俩又高兴又害怕,事情到底被她爹知道了,她爹发疯般地大闹了一场,从此人变得更加阴森、冷冰。一不顺心,总要恶狠狠地咒上一句。后来,孩子总算平安生了下来,我给接的生,是个男孩。从此家里气色总算改变了些,尤其哑哑高兴得什么似的。我和枝枝天天盼呀盼,盼你早早回来。后来孩子两岁多了,也是秋天,一场病,孩子抽抽了几天,最后在一个夜里死在枝枝怀里了。枝枝哭得天昏地暗,最后把孩子埋在院子靠西墙根下面,枝枝说:‘孩子两岁多了,还没起名,还没见过他爹,外面山里太荒,孩子太小,害怕,呆在院里,等他爹回来看看他。’自打孩子死了以后,枝枝一下变了,一天到晚不吭气,经常一个人拿着你给她的画看着发呆,嘴里还小声咕哝着什么。不管寒冬大雪天、还是三伏炎热天,她总是到那山顶上去张望。尤其下雨天,再大的雨,她也往山顶去,挡也挡不住。说是你第一次就是下雨天来的,再回来也一定是在雨天,好去接你,别让再摔着了。就这样,从你走,五个年头都过去了,连我的心都死了。你们男人……唉,女人的命就是苦呀!除了生娃的疼,喂养侍奉的苦,还得把一辈子依托的命系到你们男人裤腰带上。我望着枝枝那日见瘦的身子,想着还恁足的心劲在等你,心里真是可怜她。真怕她有个三长两短。
后来,浅山原来收留她爹那家有个跛腿孙子儿,托人给她爹说,想让枝枝嫁过去。她爹想着人家过去的恩德,再加上枝枝都生过一个了,人家不讲究就算是高看了。再者说,女孩子打发出去,有个生活靠头,也就了却了一桩心事。所以满口应了下来。给枝枝一说,她哭得死去活来,一千个不愿意,这事一直拖到年底。年三十晚上,一家子坐在那儿熬夜,她爹喝着那家送来的一瓶酒,又拉扯到这事上,后来她爹大骂起你来了,咒你是个忘恩负义不得好死的东西,枝枝起先没吭气,后来也光火了,对着骂开,还把饭桌掀了、酒瓶摔了。把她爹摔哭了,自己打着自己的脸说对不起枝枝,对不起哑哑,对不起这个家,醉醉地说些令人伤心的话。枝枝看着他可怜巴巴的泪流满脸,也动了感情。她拿块手帕给他擦,擦着擦着,只听枝枝猛地‘啊’了一声,定在那不动了。她睁着疑惑的眼,咬着嘴唇,望着她爹的脸。两手在胸下摸索着,我一看,胸前一把剪刀已深深戳了进去,只剩一截把儿。血顺着扎破的衣裳从里往外渗着,把剪子把全染红了,顺着把儿向下滴。我木呆呆的愣在那里,直到她‘咕咚’仰面倒下,我才清醒过来眼前发生的事。我几乎疯了,象只发狂的狮子。我要砍、我要杀,我吼的声音都成直的了,顺手抄起靠墙那盘地的大撅头,高高举起来,望着那张醉得发红的眼。我还记得当时那一刹,他眼睁得大大的,露出害怕的光,张着嘴,好像要说什么,半抬起的胳膊想要挡什么。他什么也没来得及做,我使劲向他脸上砸了下去,他一声未出,身子一歪栽了下去。天哪,这是怎么了,我扔下撅头,跪下抱起他血肉模糊的头,哭着对他喊:‘我该死,我该死呀……’我听到旁边喘气声,是枝枝。枝枝还在那蠕动,我爬过去把枝枝揽在怀里,她还没断气,好象很清醒,费了好大气力才吐出话来:‘娘,我怕,把我跟孩子埋在一块,他爹好找俺娘俩,他只怕快回来,俺就在家等他……俺……不能伺候你了……哑哑,哑……哑呢?’她挣扎着动了一下眼想找她兄弟,头一垂闭上了眼。‘我可怜的枝枝呀。’我在她脸上没命的亲呀亲。只听院子里有跳动声和‘啊啊——’的嘶叫声,我这才想起了哑哑,只见他在院里转着圈狂跑了一阵,又原地拍着腿‘呀呀’大叫着跺着脚蹦。他看到我,睁着眼不动了,浑身在抖。我向他走去,他害怕地向后退,猛地他转过身,向外跑去,淹没在黑夜里了。我也冲了出去,在冰冷的荒山上找呀喊呀!呼啸的山风淹没了呼喊,也淹没了我。
那几天,我不知白天黑夜的象在噩梦中恍恍惚惚挨着日子。起初我想死,可是不知怎么估摸着你第二天就会回来,我死了,这经过的一切,你怎么会知道。怕你连枝枝和你那孩子睡在哪也不知道,我不能死。我要替枝枝等着你,我信老天爷是长眼的,你一定会回来。我把他们埋了,哑哑是在后山那小潭边找到的,浑身血里忽拉的缩绻着腿侧躺在一片堆起枯叶的草地上,我想这可能就是他平日常常比画的潭边那张床。既然他喜欢这块地,我就就地给他埋在了那,随了他的愿。可怜我的哑哑才十六七岁,他是吓疯的呀!我把枝枝埋在了孩子旁边了。我天天守着她,总觉得她没有死,只是象她小时候玩累了一样,滚睡在那墙根、要等我做好饭再去叫醒她。”
翠枝领我到院子,指着靠西墙根那已长满杂草一大一小的两个土包,我望着那冰冷的土堆,和它上面那寒风里发抖的小草,“枝枝,儿子,我来看你们了,你们一定很清冷吧!”我在他们坟前燃起了一堆火,把屋内的床、桌、被、门板,一切能燃的东西都搬了出来,一件一件往里加,把我带来的礼物——那是准备送给她的。连同她小箱和里面珍藏我的画稿一同放了进去。望着那熊熊燃烧的火舌,我想他们这时要暖和多了。这火会把这些东西连我的心送到她那个世界里,传递到她那不死的灵魂里。我静静地望着那渐暖的小土包,忽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书上看到的一个令人不解、疑惑、类似童话般的比喻:森林里,猎人在奔跑,一双粗大的皮鞋踏在了蚂蚁正在忙碌的蚁穴上。我心豁然亮了,举目数点寒星的夜空、人们,连科学都说宇宙没边没沿,说那些星星比咱们的地球大几百几万倍,啊!一颗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落了下来,这颗流星,它原来会不会也是个很大的天体,我在想着。

天亮了,我向着枝枝和不知长得什么样子的孩子的坟跪了下来,恭敬的磕了仨头,不是我,我好象是在替着什么人在做这样的动作。

小路上,我俩回头向背后渐远烧成灰烬的小院望了最后一眼,我挽起她,她象我的女人那样依扶着我,向如血般的朝霞映衬下的来路走去。

王士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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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级: 牙牙学语
举报 只看该作者 板凳   发表于: 2010-09-13 0
王士钢小说集2
逆 光
                  [中国]王士钢

人是什么?计算一下自古至今答案有两万五千余种。而我想,假如神学是正确的话,那么人就是宇宙间唯一存在的一种“精灵”。一种本不知从何处漂浮而来,又不知向何处漂浮而去,至多只是知道在这来去之间出现梦幻般表面现象的“精灵”。
欲望那么多,而满足的机会那么少,所以人往往不自觉在忙忙碌碌进行些貌似正确而实为慢性自杀的行动,使自己的情绪在幸福和痛苦、欢乐和烦恼之间做着往返的波动,加快着自己那飘浮的去。所以应该寻出“自我”——我是什么,又为了什么。应该超脱“自我”——保持心底和精神的平静。那么一切杂乱的情绪(恼、怒、妒、燥、忧、惧)都将化为乌有,你将永远平静。
象站在另一个星上看这杂乱沸腾的人世间,象观看舞台上的演员表演一样来观看自己的一切表演,并感受着。这就是超脱“自我”。是人类最高的精神境界。虽说我们一生并非能做得好,但只要去仿效,去不懈的追求,这就会比别个幸福得多,精神生命和肉体生命也持续长久得多。
虽然并非能得到永恒。对人来说,永恒是不存在的,好,即便它存在,也不要!犹如一个人攀山到达这山巅顶点时,那么不管再向前、后、左、右,再攀也都是下。弄得无路可走。人说上帝是永恒的,得到了永恒,只好与上帝为伴,那不是确确太寂寞了吗?
几千年来,人们有一种谬误在传诵并当作一种信条去虔诚的遵从,那就是对知识工作这两个词意的曲解,致使千百代大群大群的人们套上一副枷锁,负重走完了人生,完成的只是一段空白,一页无字的句号。实际上知识并不是万能,太多反而只能使它们叠压成一座翻不开、理不顺的垃圾山,岁月又将会使它失去了最后那一点点残存的光泽。相比之下,智慧倒比它实际可爱得多。工作,那只是一种出卖劳动力换取生存必须品的一种交易。是工具,不是成品,是字典,不是书籍,是手段,不是目的。知识、工作这两者只是人生的一种小花点缀。而人生的全部意义是思考、生活。美好的生活、深沉的思考。学会了生活和思考并纯熟地把握其中那奥妙技巧,就会在瞬间万变的人生中,紧抓住每个一闪即失的美好点和机遇,去尽情吮享它那甘汁并在思的品味中竭力使其更加完美。而实际上,大多人正因为在主次把握上的错位,致使生活中许多美好点和应受的享受极可惜的从身边溜了去。当然,我并不是全盘否定知识、工作之说。学舌般赞美它的人太多了,多的令人生了厌,或甚至产生些逆反心理,世上的逆反尤其是思维上的逆反未必不有道理。只因为历史流淌中的惯性使其主次、重轻错了位。校正必须过极。
说了个精神、平静,又说了个人生、错位,再说什么呢?该轮到处事,技巧了吧!要实现前两个的说就需要人为而成。人为离不开社交,首推密诀应是:以善心、宽容去待天下人和事(极应包括自己最亲和最疏的人曾作出过许些世间最难容的错的那些人)这是“高尚”的绝顶含意。说到此,不由想起极善良的一种类型人并生怕因此说而引入个极端,又须进一句:对待恶人(纯恶人是不存在的,只是指那种骨子里又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暗里存心算计伤害他人的人)索兴有时也要打他个冷拳,向他致命处毫不手软地放一二冷熗,要点显然不要等到后来才做,应在始初,在开初感觉出的那一刹间去做。对于真正的战斗,无须讲谁先放的第一熗,关键是胜利。对于胜利者,无人去指责他哪个细节动作不够优美,不够规范。力是跟着强者走的。此时,只有霸道方能显示力量。而且这一切都应做得那么随便、漫不经心,却又使对手疼得入骨。若太认真反而抬高了敌手的身价。
写到这恐怕也就尽了,尽虽尽了,去又乱了,乱得矛盾百出。是的,世界本身就是由矛盾组合而成,哲人叫对立,左道称阴阳。所以我想起伽利略那句话:“你不能教给一个人什么东西,你仅能帮助他发现自己。”那么你,一切就因人因事因时间因环境凭着自己的感觉顺其自然去决定,去做吧!那才是你自己,一个不受任何外来力变形、完整的、真正的你自己。所以你做出的一切都是对的,也不必去喜去悔,你心里将永远平衡。
人本身就是“精灵”。精灵中的各派演说如同五颜六色,虽然黑色不及红、白色那么受人青睐,但它毕竟属于颜色组中的一色,能闪现出它本色熠熠之光,如同黑夜里的一头黑牛,作为实体它确实存在。如果让黑色死去,那么无论白色、红色离夭折也就不远了。而我,再往下还能说些什么呢?


童  心
                  [中国]王士钢
一个还带着稚气的大男孩第一次避开人躲在一边写情书的心情是什么呢?惶惑、急切、羞涩、甜甜的。而此刻,已近不惑之年的他就是怀着这样一种莫名的心情,向电话机走去。他要给她打电话。
当然是通电话。不是情书、说爱、或者更准确地说是竭力避开这些词汇。他只是要给他打电话,说什么话,或者仅仅听她的声音。至于为什么,他也不知道。而且萌生这种念头已经好几年了,有时这种欲望还很强烈,但是他迟迟拖着没有做。
算来他与她第一次认识离现在有二十多年了,那时的他与她都属于少男少女的年龄。她比他大,他喜悦她,如同姐姐、妈妈那种爱慈之辉在他身上作用出的喜悦。他很庆幸在这人世间能认识她,领受着一种幸福,甚至他有时被这纯静的幸福感动地哭了——那时他十七岁。
分手了,相处的时间那么短就分手了。不是时间短,恐怕人在回忆童年时代的片段时都觉得是那么短,短却又那么深,而且在心灵上再也抹不去,尤其她的温雅、沉静、安祥的合度,当然还有美。他几乎认定这就是“纯静”的化身。他爱用这个词代表她并且也不知用的对不对,只是他琢磨许久,觉得天地间“永恒”的内涵只能由这两个字代替。
这一切好象就发生在昨天,却又象发生在遥远的上一个世纪。在以后这二十来年里他经常回忆这些,想起她。经常,但不是每天、每时。只是在独自沉静时,或者在很痛苦和很幸福时。他觉得她与他是那么的亲近,他决不怀疑他对她的信赖,但有时他又产生一种莫名的恐惧,好象她和过去那些片断只是自己在虚幻中自我设计出的一种美丽的海市蜃楼。他知道他对她的感觉——有时是那么的强烈。谁也不知道,她也不知道。他知道这是一种爱,但绝不是那种性爱,绝不!这种感情相比之下更纯挚、更高贵。当然这些都是他到了而立之年才知道的,正因为如此,正因为她什么也不知道,他有些委屈。
一个人爱一个而不被爱,是一种不幸,痛苦却又无可奈何。当然,这儿指的是男女间的爱。相形之下,一个人纯挚地敬爱一个人而对方一无所知的境况就显得更多一层凄凉,更令人无所适从。人与人之间有这样一种情况,一个人对一个人精神上是那么亲近,而对对方的表现却很陌生,甚至是令人咋舌的一无所知。他对她就是如此,他不知道她的家世,不知道从认识她之前的过去,甚至她的年龄也是朦朦胧胧。他觉得这一切都没必要知道,都是多余,就象一个人站在达•芬奇的蒙娜丽莎面前时,根本没必要顾忌她的家境和考究她的年龄一样。当然,少年时的他还有因羞涩而时时忑忐心跳的原因。那是少男初涉人性的隐秘时常有的怕人窥窃的敏感。那种可笑的避人之嫌的原因。到了成年,更多的却是冷静,生怕带出的零碎儿把这自我设计的琉璃塔压得坍塌下来,变成一堆破碎的瓦砾。一切都是多余。正因为人世间的污秽东西太多,他不愿这些东西(看见的和看不见的)沾污了她。他觉得他比别人的富有就是因为在自己灵魂深处有这么一块净土——她。
城市那么小,相遇一次却那么不容易,他知道她从没离开这座小城,他想见她,却从没象那些俗男设计弄些偶遇的假象去达到目的。他觉得那是对她的一种亵渎。一切全凭着天意也就是那概率很小的匆匆路遇。在茫茫大海中两片小舟擦弦而过,除了简洁的片言只语的问候,引出的只是一段更长、更深的空空和默默。这好像平静的匆匆总使他的心骚动许久许久,生出许些这个年龄中早已不该出现的羞赧和慌乱,当然更多的是甜甜。正因为这甜甜,每当他走出户外,潜意识总萌生一种期盼,期盼那奇迹般的匆匆。但是太少了,二十余年这匆匆太少了,屈指可数,甚至有些次只是远远地望到她徐步的侧影。每当这时刻,他总想斜刺里迎上去,但他却从没敢这样去做,生怕这举动使她敏感到些什么而失去她。当然,这一切还是谁也不知道。
虽然他很少知道她的景况,但偶也从旧人闲侃中提及到她一二(当然都是善意的一语带过,有时,他奇怪凡是提及和认识她的人,都那么敬爱她,对此他甚至产生那么多嫉妒。)当他听到她已经结婚的消息时,他曾经难过了好长好长一段时间,心中好象失落了些什么,完全空了。后来又听到了她离婚的消息,当然这时的他早已谙熟人生,深知“因为误解而去结婚,因为理解而去离婚”的婚姻哲理。他兴奋、喜悦、但高兴得过份,过份得甚至连自己也感到不那么高尚了。当然他知道她以后又有个家。“大概还有许多孩子吧”,他常常这样联想,因为他总觉得她是“母亲”的化身,现应有许多“孩子”,但这一切对他来说都是一掠而过。什么家庭、丈夫、孩子……。在他心里,她就是她,是个独立的单体,二十余年前的那个少女。
当然,他也早有了妻(别人说般配他也还算可以),而且孩子也老高老高的了。在不同年龄组里,他也曾和三几个上乘的女孩子缠缠绵绵厮守过。但那只是一种男女之间的恋爱。正像有人曾说过的那样:所有的恋爱不管呈现的外观是如何的神圣、灵妙,实则它的根底只是存在性本能之中,那是经过公认的。在现实世界中,除生命外,它是所有冲动中力量最大、活动最旺盛的;它占据人类黄金时期一半的思想和精力;它也是人们努力一生的终极目标;它会妨害最紧要的事件,能使最认真的工作忽然中断。有时,连最伟大的思想家也会受了最短暂的困惑;它会光明正大地闯进政治家的会议室或学者的书房。从这些说法,他认定这些是人性中的东西,不需大惊小怪去指抵,那只是一个短暂的现象。当理智复苏、热潮遁去,一切又那么淡,淡的象烟。而他清醒的知道她是永存在他的精神里面,是另外的一种,她那纯美形象是不会因岁月的流逝而产生出星点变异的。就象那首诗里所写:“你不能吻,她将永远秀美,你将永远爱她。”是的,写的是那么干净,一切也是那么干净。
刚才说到哪儿了?噢!对了,他向电话机走去,它静静的躺在桌子上,他不只是想向她说句什么,他还想见到她,坐下来当面说些什么,就象少年时那样漫无边际的聊上一通,说精神、说人生、说这些年他对她的思维。他不为了什么,只是感到憋得慌,一个伟大的思想家有时也会是这样,所以倾诉就是一副良方。只是为了倾诉。打电话只是一个借口,再在借口里生出一个借口说是请她帮做点什么,当然是需要面谈的了。他撒谎真不老练,而且在心中编排了一套更不老练的语言程序,然而再不咋样毕竟是个程序,总比话筒里嘬嚅的张口结舌好得多。他手按在话筒上犹豫一下,小心地向周围望了一眼,没人介意他。他在心里把她的电话号码又背诵了一遍,拿起话筒拨号……。话筒里一片静,这时他心里反倒希望不会有人来接,他感到身子有点战栗,心怦怦直跳。“您是……”一个女性的声音。是她,他听出是她,他乱了方寸,一下慌了,他吱唔着说着些什么,末了,他急急放下话筒,如释重负,在衣服下摆上揩了揩出汗的手心。什么程序呀,编排早已无影无踪了。
他好像听到她应了他的邀。他感到那声音亲切如初,自然、信赖、凭着第六感觉他觉得她也爱他,不,是喜欢他。但这毕竟是自己憧憬中的一种猜,结局是吉是厄他把握不准,见面、谈话,而又能谈些什么呢?当然,这些年来他自认为自己彻悟了许多人生哲理和真谛,超脱了这时空和俗世,自喻是个伟大的思想家,而此刻,他感到自己这些想法有些好笑。对于感觉同样敏锐,心灵同样丰满的人来说,自己知道的东西她也都知道,一切都是重复。自古人类在重复,现下人类还在重复。他感到一切都是多余。
毕竟他多年来一直想和她在一起交谈、交流些什么,想让她知道这些年他对她的思,即便什么也得不到,他原本就不为得到什么。……突然,他头脑中闪现出一段话(人的思维真是奇妙,跳跃的跨度能瞬间使之千里),他记不得是在哪里听到或看到的了,大概是说:现在社交,第一步就是以讨论学问为名,那招牌实在堂皇得很,等你真和他讨论人生问题时,他便再进一层,和你讨论人生问题,从人生问题里便渲染上许多愤慨悲抑的话,打动了你,然后恋爱问题就可以应运而生了。他懂这些意思,对她却从没这么想过。可是她难道不会那么认为吗?“知识本身就是陷井”唉!毕竟自己长大了,知道阴暗的东西太多了,是否自己身上也免不了污沾些什么肮脏的东西也说不了。他知道自己再也不是少年时候的他了,好像失去了些很金贵的什么东西,他有些伤心。
他决定了,不去赴约。他不想破坏自己心灵中那个美好的形象——即便是一种想象,一个偶像。他有些悻悻,心中有些可怜自己,油然生出一种凄凉的感伤。
“你不能吻,她将永远秀美,你将永远爱她”他心中又重复起那句干净的诗。他深情望了一眼面前那架电话机,转过身走了。他那瘦弱的身子里蕴藏着一股倔强,在渐远的背影中透散出一种去殉难的悲壮光晕。









夫  妻
                  [中国]王士钢

俩单位下班时间一个点,夫妻俩因路途远近总是他先她后错上个十几分钟。
他打开家门,倦意的身子真想往沙发上靠那么三五分钟。但他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稍稍展了展腰,开始了晚饭制作的那个熟套程序:抽火、加水、淘米、择菜,接下来是配料、炒菜、煮饭、馏馒头……
结婚十年了,老是那么十几分钟,老是那么想往沙发上靠一靠,老是又那么打消这念头,接着又老是那套厌烦了的程序。十个三百多天,任谁不烦?不!他不!因为他从随后将要进来的妻子眼神里能得到一种酬慰——那是一种做为女人真真的踏实感和不加掩饰的依托感。他习惯了,觉得一切就应该这么天经地义。
他站在凳子上摘下一条腊肠。那是过节或者有来客时才动用的备用品。唉!生活不能太拮据了。妻子那苍白消瘦的面孔又浮现在眼前,他觉着妻子跟着自己节俭了十年,怪可怜的,真该给她营养营养。他自忖着,索性把留到下一顿那半截腊肠也切了片。左邻右舍到做饭时辰飘过来的浓香味儿,总撩的人心痒。自己家总不能老是飘着淡淡的青菜汤子气。倒不是自己想饱口福,大男人家,这粗糙的身子总好对付。吃那精细的东西和微薄的工资收入相比,还真有点可惜。
眼下他兴致很好。是的!为了她。
“票呢?”妻子进门把瘦了的身子往沙发上一扔,顺口问。
“……啥票?”他莫明其妙。
“还有啥票?电影票!路过你单位俱乐部,门口明明写着译制片,你们单位包场,还问啥票……”一副要吵架的样子。
“没包场电影啊!包场了我还能不知道,可能是卖票吧。我说呢,下班路过俱乐部门口,怎么有堆人在那买什么票。我忙着赶回来做饭,也没有顾着问。算了,你先坐这儿歇歇,我给你做顿好吃的……”他脸上堆着笑,近似哄孩子般地解释道。
“你就知道吃、吃,还知道啥?顾不上!我在你眼里,你啥时也顾不上,跟你一辈子,你有啥好的……”她声音越发高了,刺的使人不敢相信是从那么个瘦小女人嘴里发出的。
“……”他嗫嗫地没有说出什么。腊肠呀,香味呀,那美美情绪一下子无影无踪了。心有点空落落的,手却没停,颓丧地低个头,机械地继续着做饭的动作。
“你不知道我爱看译制片吗?不包场就买张票,轮到我身上,你就怕花那几毛钱,跟着你吃也艰苦,穿也艰苦,啥都计划来计划去……”她蛮不讲理地唠叨着她的理。
“……”他手没停,什么也说不出来,感到有种莫名的委屈,心里郁悒地有些堵。她有点变了。他想起过去初婚日子里的她。那是一个多么娴静、娇柔的人儿。相貌虽然平平,却是那么懂事、温存,从没陷入家庭琐事的争争吵吵里。现在都有三十多岁了,反倒变得像个不太懂事的孩子,这也许真是怪自己。一个大男人家把原本好端端个小姑娘过成了这个样子。他似乎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内疚,反而怜悯起她来了,一种苦涩涩的怜悯,象是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一样。可他心里明白,他什么也没做,他爱她,象初恋时那样真挚的爱,随着这十年光阴的流逝,爱不是淡了,而是更加深沉了。只是表现的方式不同了,少了些灼人的情话,少了些炽热的吻。但是,爱却结结实实地溶进了实际生活。
“这家有你跟没你一个样,回到家你一句话也没有,我心里闷得慌,我就是要说,就是不讲理,我不给你说给谁说……我就要看电影,就是看……你心里就是没有我……”她不可自制地喊叫着,突然嘤嘤地哭了,泪水夺眶而出。
他慌了神儿,两只大手笨拙地揉着。恁大个汉子象个诚实的大孩子干巴巴竖在那儿,急得渍出一头汗。
“哎……哎……这是咋了……我……这。”他呶了半天也说不出个啥。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转身进了厨房,端出盘做熟的腊肠摆在她面前,似哄似乞地说:“都怪我,怪我……你先吃吧!趁热。我去给你买票,这就去……这就去嘛……啊?”
“晚了,我路过时都没有票了。”她止了哭,委屈地泣了一句。
“我有办法……离开演还有些空儿,兴许……一定……能给你等张退票哩。”
他边说边忙不迭地蹿了出去。天阴沉沉的,冷风里夹杂着几颗雨星儿。
雨住了,电影已开映了十多分钟。俱乐部门前,熙熙攘攘的人群已渐渐散去,偶尔还有三两个拾票者在门前徘徊,很有些不死心的样子,更添出了点冷落。他看了看手上的表,显然没有任何希望了。真笨,干站了一个多小时,却没有等到一张退票。本想着下了场阵雨,能吓住些人,多些个退票的。却没有,他有些纳闷儿,也没心再往下想……
起风了,身上不由打了个冷颤,亮了的路灯把湿漉漉的路面映得明晃晃。他踩着那湿漉漉和明晃晃悻悻地向家走去。
屋里很静,妻已在床上睡着了。灯亮着,饭桌上一张白纸上留着她那娟秀的字迹:早知道要下雨,咋也不让你出去。看我现在这种脾气变的,总惹你生气,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在你面前我总任性得象个孩子……唉!你咋也象个孩子,生活不仔细计划着点,一下子做了那么多腊肠。既做了,也别留到明天,你吃完算了。饭和菜都在炉台上煨着呢!你明天要带的午饭给你准备好了,放在饭盒里。太累了,我先睡了。
他缓缓看着字条,心里生出一股丝丝的热流。一切的不快和惆怅都从窗子飘散而去,象个孩子?可不,俩人都象个孩子。这些年来俩人都在轮番做着对方的孩子。而自己和她从不知晓。他半阖着眼冥想着。莫名其妙地轻轻笑出了声。人生的确很有意思,尤其在这爱河里游水,人永远是个孩子,孩子在大人面前觉得拘束,大人在孩子面前也觉得拘束;只有孩子和孩子在一起才能自由无束地流淌着喜、怒、悲、哀各种情绪。不拘方式,不加掩饰,都随了自然。而在爱情中,人们把这种包罗冠其名称为幸福,它的角色是:夫——妻。
他久久地盯着妻那孩子气的睡脸,很感激她给这么多启示般的联想。他轻轻地吻她,她醒了,睁开惺忪的睡眼向他嫣然一笑,随手温存地将他揽进了被窝里,紧紧地贴着、贴着。
黑的夜,美妙的夜。黑夜原本不是坏的,它在寂静中酿着人间最甜的蜜。


















酸  甜
                                    [中国]王士钢
我穿行在街道上,边走边思衬着:“离发薪水还有一个礼拜,剩这七八块钱还得趁着点花……买煤不知到月底人多不多,不如提前个几天,对!还有糖票,听说十五号作废。噢,差点忘了,小孩下个月上课要用一套绘图量具、这得买,唉,什么都涨了价,我那阵子上初一,买套量具才块把钱,可现在都成好几倍的要……”
我自以为不俗,在正宗工作那八个点和坐在案头舞笔之时,决计不去思想这些庸浑的家务琐事的。可是做个人,尤其是这有了个家,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哪样不理都不行,唉!好笑,这就是生活,恐怕人人都是这样过的吧。记不起是哪年在份小报的夹缝里登了一条什么“名人挤时运筹法”,说是在等车或行走间,可以同时进行些筹算或组排。这样可以挤省出许多时间。初试着效仿一下,倒有些小灵儿,直到后来有几个熟人怨声责怪我,摆哪门架子、擦肩而过都不与人打声招呼,害的人家自我反省几天,也找不出哪处出现了得罪。这时我才发现自己上了小报的当,酿出了这些得罪。明白了,却也习惯了,总也改不了,这可能也是人性中真面目的一部分,就象抽烟人总也戒不掉烟一样。不过以后到底也学乖了些,略略分出些眼神去小心那些熟悉的讲究人儿。这不,我刚刚想到给孩子买量具的事、斜刺里飘过来一个衣香鬓影的女人,当然是在我那刚刚够到的余光里,所以显得影影绰绰,模糊的只能感到那是一个极雍容华贵的中年女子 ,当然那不象是熟人,现下自己圈子里还没这类娴雅绰约的人儿,不过凭我第六感觉,我感觉出她,长得也很美。唉!美也罢,丑也罢,即使我在年青时,也不是用眼直勾勾眄女人的那种小男人,何况如今人到中年三十大几,男女的事,如同看戏法,得了谜底也就淡得更懒洋洋了。想来这么多年也算是罪过,枉费了许些女子为了点缀环境美精心的妆扮。减去了些她们本应得到的青睐赏赞的目光。
“树生……树……”一声轻柔惊喜地叫,很甜。
我断了思,驻步抬头打量疾步到我面前的那贵妇人,她确实很漂亮,是那种街面上常常令人羡叹远眺而又决不敢生出非非邪想的淑女。她脸盘白净里透着一抹淡淡的红晕,头发拢起个如意鬓的款式。显出了庄重和高雅,体态丰满合度。总之 ,从姿颜到姿态都散发出中年女性成熟的风韵。
“哦……”不认识,又觉得并不面生,我疑惑着。
“呀!树生,果然是你”她眼一亮,急切说:“……怎么?我……我是英子,英子呀!咱这个城市并不大,碰个人却这么难,也真怪,十三年了,我还以为你……”她激动地鼻翼有点颤,说话有点语无伦次,与她那大家子风度极不协调。
英——子!我象种在那儿呆呆望着面前的她,嘴里不知喃喃着什么。我认出来了,从她身上我寻出了过去英子的影子,是她!我过去初恋的情人,也是唯一的一个恋人。就是面前这个身子,我曾拥抱过她,吻过她,我们互相热烈地相爱过。虽然只是短短的一个月,不!细算起来还差三天一个月,可那爱深的就象一辈子,深的记不得起初是怎么相识的。爱的欲生欲死,倾心的海誓山盟,真挚的清澈见底。这一切都是极自然萌生出来的,那时间,天明地亮,人世间显得是那么五光十色。可就在我膨胀着自我幸福、憧憬着未来什么比翼呀、谐老呀的时候,她却离开了我。走得那么突然,是差三天一个月的那天,她只说句她去了,就离开了我,头也没回,没有说为什么,或者说什么也不因为。我什么也不知道,也无法知道,因为一下子我成了痛苦,不明不白的痛苦,委屈屈惨凄凄的我苦恼的要死。当然这是形容,因为我毕竟活了下来。消灭失恋痛苦的唯一方法是赶快结婚。不久我就与另一个人结了婚。
“树生……你?”她低低的声音。
“噢,英—子是你”我平平地说,不是冷漠、是掩饰一种无所适从。
“你……”她好象不知从何说起,顿了一下,把眼垂了下去。
“哦……”我如少年人头一次与少女私约会面那样局促不安,慌乱地把目光收了回来。
相对无语 ,好不自然的难堪。车在街道上驶,三三两两行人从身边闪过。
“您父母身子还好吧?”她似乎平静了一些,柔和打破了沉默,“您爸爸今年五十九了,恐怕再有一年就要退休了吧?听人说您母亲这几年腿不灵便,还是想法到外地大医院治一治吧”。
“嗯,是的。”我木木地答。
“听人说你姐姐调到总工会工作了,想必她那小孩高中快毕业了吧?哦……你弟弟是个女孩,实际上也好,女孩省心,不会在外闯祸,能及早帮干家务是吧?”
“哦……是……”我机械地回答,心里有些莫明其妙,这多年来未见过她,却对我家庭情况了如指掌。
“你……”她卡了一下抬头望着我“你这些年也好吧?听说她……长得很漂亮,人很贤慧……”。
“哦……”我头低得更低了,望着自己前襟上那块被饭菜污了的油渍痕迹,有点尴尬。我低眉瞟了一下她那倩装燕服,有点懊恼自己为什么今天恰巧穿这么一件旧工装,突然想起自己对向她的头顶,头发一定稀疏的不堪入目,忙抬起来 ,向她嗫嚅一句:“你……这些年也好吗?”
沉默,她没作声,躲开我的目光,重望着我的下襟,当然使我不好意思地又想到下摆那块油渍。“唉……”她发出一丝不易觉察的自叹,头垂得更低了,这反使我消了拘束,能偷偷仔细打量起她了 ,不是偷偷,是毫无顾忌地打量,头发、耳部、身子。她就象十三年前月光下幽会时那样温存不安地站在我的面前,要不是她两肩微微颤抖和胸脯急促的一起一伏,真象一尊女神的雕塑。
我瞥见她那双纤纤的手在惆怅中互相揉摩着,忽然我目光盯在她左手的无名指上,那上面有一枚古色古香的银戒指。那不是十三年前我送她的吗?说实在的要不是此刻见到它,我真还把它忘却了。当然那时社会上还不兴这玩意,而且也不值钱 ,当时恐怕也就两块钱吧!只是出于好玩送了她,论起她现下这套穿戴,早应戴只金戒了。我心里有点热乎乎,生出了一种莫明地感激。不知因为此物勾起了过去什么,我有些动情,颤颤地问:“英——子,那——时你为啥走了……因为什么?”声音沉沉的,有点哽、有些堵、含种怨、说不清是爱是恨。我稍顿了一下,平了平情绪,一泄而快地接口道:“我本不该问,这都是好久好久的事了、远了、淡了,虽然并不常常忆起,可是也忘却不了,偶尔在心头泛起时,总象有个阴沉沉的怪物压在心头上、生出受不了的憋闷。我只相信那时爱是真的、的的确确真的。美好的东西为什么总不长久呢?是什么摧毁掉了这一切呢?是父母的作梗?是门第的悬殊?是敏感上的误会?还是第三者的插足?我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一夜之间,当我刚做了个美梦醒来时,才发现自己象把被人啃过的烧鸡骨头,可怜巴巴地抛在了路边,而人生最无奈的事莫过于对你所爱的人却抛掉了你。这些如若发生在现下年龄里,倒还可自行熨平心的伤痕,可在那正是做着色彩斑烂甜蜜蜜美梦的年龄……”
“别说了……”她猛地忍受不了地嘶叫了一声打断我,我一震,象被定了身似的恐惧地等待着她狂风暴雨般的下文。然而没有。她缓缓地抬起头 ,深情地望着我的眼,我看见她眼眶里有一汪润润的水,睫毛上沾着晶莹的泪花。她伸出那只带戒指的手,柔和地把我脖下那皱进的内衣领子轻轻翻了起来 ,缓缓地抚熨着平 ,那动作纯女性化,带着柔意情丝 ,带着人性的正爱和疼怜,那触感使我领略到一种母亲抚摸儿子的滋味,我心被感动了,一下被净化了,我全身一阵燥热,我张开嘴,我想说些什么。
“不!你别说……”她轻声的 ,带点乞求般的口吻:“唉——怎么给你说呢?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你别问,你什么也别问,你什么也不知道。这样多……好。只是这些年来 ,我也说不清为什么总也忘不掉你,总想见见你,看,见还不如不见的好。都这般年纪了 ,平静地过吧!在爱情这东西面前,人不光年青时是不懂事的孩子,对人来说,即使年龄长得再大,在它面前也都象是个天真的孩子……对了,听人说你这些年喝酒很厉害,以后少喝些吧……身子要紧。”
她极力对我做出个笑,笑得那么苦涩涩,她转身走了,平静地走了 。远远的,我瞧见她暗暗掏出个手帕儿,边走边擦着眼。
消失了,一切都消失了。我忽然悟到了她那似隐似现的情和苦,我想追了去,想正南八北的给她说些什么。但我未动。我若有所失地站在那儿,感到有点孤零零,却又好象什么都得到了,尤其那种经光阴磨励依旧存在的挚情。理智地提纯使我酸楚楚的心里,揉进一丝甜蜜密。两颗泪珠痛快干净地掉了下来 ,那是我心中对她的一种感激,一种谢意。唉!生——活,感——情,人生就是这么捉摸不定。
秋雨扬扬洒洒,带点冷意,更多的却是爽。









情  调
          [中国]王士钢
天说变就变,一场雪把街面上变成了个冰川世界,啸起的西北风把人心都寒的打颤。沿黑儿,很准时,五点半,他推开了店门,四五岁的儿子紧随着他一块缩了进来。近个把月了,他经常光顾我这个饭店就晚餐,几乎是每天。
高大身板的父亲穿身杂混着机器味的工装,真有点单薄。他那大棉袄裹在小东西身上,还有小家伙头上那顶大棉帽怕也是他的给扣上的。父亲把小东西领到靠墙一个空位上,转身去买饭。儿子象个听话的小猫爬在条凳上守候着座位,大帽沿下那对黑亮的眸子忽闪着进来的顾客,尽着自己看座的职责。但是经不起香味的诱惑,大多时间目光总盯向正大嚼大咽的顾客的碗盘之中,下意识地咂着小嘴。怕是小家伙圈在家一下午等爸爸,早饿坏了。
照例,两个大饼,一大海碗羊肉烩面。对眼前一眼认得是个重体力劳动者的父亲说,也只是勉强凑合。可再加上个小嘴就显得有点不足。饭来了,小家伙眼里现出了兴奋的异彩。精神头来了,利索地把大棉袄甩掉放在桌角上,瞅着爸爸摆弄那饭。父亲先是挺了挺胸,不紧不慢从兜里掏出一条皱巴巴的小手帕,学那文雅人擦着筷子,随着擦筷的动作,他四下瞧了瞧,周围的人都闷头自顾自的吃着,没人介意,他迅速地拿起一个空的净碗拂了一下,把海碗里的烩面拨进了一多半。他拨的很有经验,几乎所有的几片碎肉都划拉了进去。早已等不及的儿子忙不迭接了过去,放在条凳的一端,狼吞猛咽起来,饭很热,再加上红喷喷的辣子油,弄得小家伙的小嘴直吸溜,不一会脸蛋泛起了红云,额头和脸上淌下了汗珠,他小手一抓,把棉帽甩在大棉袄上,眼皮也没抬继续往小嘴扒拉着。离碗不远,父亲的屁股稳稳地坐在那儿慢条斯理地在嚼着,好象在细品那味道。他那有棱有角的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只是因嘴嚼牵动两腮的筋在蠕动着。他不时回过头看看屁股边儿子埋在碗里的小脑袋,似乎对那小脑袋上头发里袅袅升起的热蒸汽发生了兴趣,从他目光里隐透出一种略含快意的苦笑。
终于,儿子把剩到最后的一点碎肉倒进嘴里,余光未尽地吸吮着,把头抬了起来。我真吃惊恁大个小人好个饭量。父亲端起儿子的碗偷瞥了眼四周,把残汤倒进了自己碗里了,三揉两搓把饼泡了进去,到灶上了添了勺汤,桌上盐碗里挑了两筷子盐。嘿!有滋有味,这回速度可真叫速度,不亏是父子,连吃饭都一个样。
真干净,两只空了的碗。桌面上一滴汤、一片饼屑都没有。父亲忘了斯文掏手帕,只顺手抹了把嘴,从上衣兜掏出了个瘪烟盒,拿中指和食指在里探了探,空了。他起座向我这柜台走来,儿子象尾巴一样随着。父亲眼睛在摆香烟的柜面上扫着,掏出五毛钱。欲开口,一回头,他瞥见儿子正会神地盯着那大块的牛肉,小嘴半张着,一动也不动。“啊……对不起,切片牛肉,五毛钱的。”父亲改变了主意的声音有点内疚地颤,染得我手也颤了一下,刀下偏了。“哟……多了,六毛吧,没多少。”上了秤我对他说。他有点窘,下意识在兜里摸索着。恁大个汉子,象个笨拙的大孩子一样头上急出了汗。儿子望着爸爸的脸,小嘴不舍地轻轻嚷着:“爸,我不……吃,我吃饱了。明天爸爸开资了再买肉肉吃……。”尴尬的父亲忽然想起了什么向放棉衣的桌子快步走去。
“唉!男人怎么能带孩子在外面吃饭,又贵又吃不好。”我自语着扭向孩子:
“小朋友,妈妈怎么不做饭呢?”
“阿姨!爸爸说妈妈去跟别人结婚了,不要我们了。”他低下头,小嘴轻轻地答道。显然他这年龄还不懂结婚这词的含意,只是下意识感到妈妈和别人结婚是丢人的事。
父亲走了过来递过刚从棉袄兜寻出的一毛钢镚,拿起了那片肉扯起孩子走了。他一定是听见我们的问答了,因为我看到他两腮无法自制地在抽动着。
走了,从那以后他们再也没有来过我这个饭店。我真后悔死了,当时我怎么不把那一毛钱悄悄垫上呢?又怎么能不小心让孩子的父亲听到我的问话呢?实际上从第一次见到他们那漂亮的吃相,我心里就生出一种说不清是爱是怜的情调。我认定只有极善良的人,才是那样的吃法。如果从那以后他们能再光顾我这小店,我不定会做那孩子的母亲,因为当时我还没结婚。可是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们。唉!那个离异的女人呀——。虽说未曾见过她,我心中却对她生出一种无名的憎恨。



















伤  害
            [中国]王士钢
“六一”儿童节。
校园庆祝会场布置一新。队旗、彩旗、横幅、鲜花点缀出了节日的气氛。红领巾飘在老师、校长及前来参贺的市领导、各界代表胸前,使一张张笑脸映得更加和蔼可亲。
台下学生队伍里,九岁的小春偷眼望了望素以冷面著称的齐老师,他脸上堆砌的几块肌键也现出几丝笑纹。小春忐忑不安的心放了下来,到底是自己的节日,真是过节了。他低头望望自己新的白衬衣,新的白球鞋,美得有点不自然,赶紧收回目光,望着台上。
校长笑容可鞠地颂完亢长的赞词。
小春换了换脚,移动了一下身子的支撑点。
大队辅导员柔和甜润的女中音又续了半个多小时。
辣辣的太阳光作用在妖嫩稚气的脸上,汗水淌出了一道道痕。小春偷眼望了下齐老师,敏捷地抹了一把。
市长讲话……
会场明显有些疲倦、焕散。齐老师堆砌肌键的脸退去了笑纹复了原,他往台上的市长瞅了眼。演讲在继续。
“孩子们……花朵……主人……”
声情并茂,响彻云宵。
不知什么东西塞进小春后衣领的脖子里,让人痒得受不了。难怪,正是好动的年龄,时间一久,厌烦的本能就转换成了恶作剧。“一定是后排毛猴那个鬼东西”。他心里想着、耸耸肩、蹭了蹭身子,扭回头。
“何春……,你个闷捣……”
齐老师低沉而咄咄逼人的声音弄得他一激灵,蓦回头,齐老师阴沉着脸,鼻下那黑洞劈面扔了句恶狠狠更加森人的闷雷。
“出去,后面站着去。”
周围很静,一个个小脸上眼睛的余光在睃着他。他低下了头慢吞吞向队伍的最后走去。他恐慌无奈地服从着,心里明白不能对抗,按以往的教训,对抗的后果就是放学后老师留下来的单个教练。在小春眼里,瘦小的齐老师可谓是个庞然大物,更令人生畏的是他那挥舞自如的教鞭和击得很准的粉笔头。而且这两套技巧产生的强力度与他本人那小身材极不相称,令人咋舌。
小春离开队伍有三步远立定了,不能再走了,小脑子也在盘算着:台上从远处看不太清,自己还算这队伍尾部后续的一员。当抬起来与齐老师紧逼不舍死盯着他的目光相撞时,他畏惧了,本能地又后退几步。这回彻底成了耀眼的孤雁。
“请市妇联领导致节日祝词”
“……”
请校外辅导员,解放军叔叔致以军礼的祝愿。
“……”
掌声,然后“嗡嗡”又一阵。
“请……”
“……”。
小春尴尬不安地低着头。他觉得台上台下所有眼睛都在盯着他,他几乎什么也没听见,觉得这一切都和自己无了缘。他被自己的节日开除了,心下只想着大会赶快完,逃离开脚下这块丢丑的地面。他感到孤独、委屈,觉得自己是这世上最不幸的孩子,多么想和同学站在一起啊。此刻,他想起了妈妈、想起了姐姐,恍惚间觉得她们也在远处默默地看他,他觉得鼻子热乎乎的,极力盯着脚尖,避免眼睛里那湿碌碌的东西掉下来。
散会了,他一个人孤零零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我不是闷捣,我是个好孩子。”他心里在喊,伤心的泪水顺着脸颊淌了下来。
他哭了。节日里,在回家的路上。
噢!这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当年的小春如今已成了四十多岁的老春,甚至还很有些名气。他常说自己记忆力好,幼儿的事情还记得很清晰。只是……只是九岁那年的事却一件也忆不起来了。根据弗洛伊德潜意识追踪法的推理,这怕也是真的。只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身上出现了与他现今显赫身份不太般配的怪僻:过分溺爱小孩,尤其是八九岁的孩子。
至于齐老师早已退休在家养老,是个很慈善的小老头。时不时有些依稀记得或不记得的早年学生去看望他,给寂寞的老先生确也撩出了许多感动。在同学邀约下,老春也去拜望过两次,但每次相见,老春都有种莫明的恐具感袭来,弄得说话结结巴巴,两条腿不由有点发软。















情  诉
              [中国]王士钢
——献给一个叫荣正的女性
真有些好笑,好几次都想象现在这样急切切提笔来向你诉说些什么,可笔尖离着这方白纸寸许处时,总也捺不下去。脑海里从没这么零乱过,零乱得有些空空,甚至空空的连我都怀疑是否得把字典翻开捡出些精致的字进行组合了。人说,文字比语言要理智、严谨得多。可我却不。总以为语言更为灵巧随意,文字却显得呆板、拘束。每当有个深深的感受时,我总是用语言,只不过用笔表达的形式把它原声原貌呈现在纸上,所以从不去苦思、排组。当然,有时说了上句,顿了半天才说出下句,就象见了陌生人的孩子总爱卡壳,当熟悉后,脸不红了、心平静了,又会象和一个很亲近的亲人无拘谈心那样湉湉流淌,淌的那么自然、那么漫无边际,一切随着脑子里一闪一闪地闪念信笔而出。所以笔下的一切都成了片断和不着边的零乱,而且从不设法把它联接起来,就象女孩的一束廉价珠子项链,不小心弄断了线,珠子散撒了一地,却不屑再去把它们串起来。
我想给你写些什么,写些能使你永远藏放在身上,不!能刻在心上的东西,写些能经住岁月的磨砺而不致以后哪一年突然感到好笑、无聊而象条旧抹布一样丢弃到一边的东西。写些爱的妙语之类的东西吗?你看,那样又高雅又体面,还显出哲人风度。此刻我极力搜索记忆里的那些写爱情的美诗佳句,至理名言。因为我自认为过去那岁月淡了不少,也背会了许多,可眼下却怎么一句也记不起来了。反倒是少年时和一两小姑娘偷爱(当然那只是一种令人洒笑的游戏)时她们装作大人模样的神气说出天真简单爱的表白话浮现出来。掐指算来二十余年了,虽说只是三五句,而且说的那么不艺术、不水平,却刻骨铭心地印在脑子里。每当忆现时,不禁浑身冲动的燥热,心上一阵阵如初的震颤。这不由使我想起月初到市上无聊游荡时无意发现街上卖贺年片的情景。
近些年不知崇仿外国、还是真的一夜间国人文化素质高雅起来的缘故,“忽”的全国上下时髦起了贺年片,尤这逢年过节的日子,更要摩登出个派儿不行,当然,这未必不好。“感情交流、精神享受嘛”。(不知几何时,许多粗鲁汉子,放荡小妞也学斯文张口闭口拽开这句话来,以示自己都挤进了“说精神”的那个层次上了。)而且至少经营贺年片这行当的那些摊贩子不用贴张“痛哭流涕大甩卖”就能过个肥年了。虽说现在时下先让个别人富起来,可我却总也快活不起来,不知是我的眼冷还是小家子气太浓,此刻脑子里总闪出个冰冷冷的句子:“灾难有两种:自己的背运,别个的走运。”
你看,扯太远了,接刚才那话,我说我在街面上走,两边隔不远就是一个这样的小摊儿,围绕的人确也不少,自然青年人占多,那些个羽毛渐丰的大女孩挑些个祝、赠老师的片子,想必是送老师的。到底是女孩子,心细,他们总是细细致致看看赠语、审审画面,尤那画面要求极为严格,色彩太素,嫌俗套;太花枝招展,嫌零乱;美人头,嫌轻佻。好象要把自己溶了进去献给老师作祭品一般。终了,不是选个“大碗”,就是选个“光柱”,具体表示什么,我倒朦胧的猜测不透。恐怕这就是什么现代浪漫派吧!至于有没有避什么“嫌”的心思也就说不准了。女孩子总算挑得了,掏出钱,就在递钱那一刹那,我瞥见她脸上显出一抹不舍的痛苦表情,但只是一闪就隐了去。可不,价格是贵,一套几张纸片就六元,好家伙,二斤肉。我想,女孩儿给自己买双袜子未必会这么大方。虽说不准她为什么这样做,总觉得原由不那么高尚,我真想上去喊一句:“可怜的,你那幼稚的想法未必奏效。”唉!师生情啊,连这纯洁的东西也染上了铜臭气,贺年片早已失去了它最初面世的意义。
相比下,还是那些男孩子痛快,大大咧咧毫不顾忌的拣那些甜甜的女人倩照的片子,当然衣服越少越好,一看就知道他们并不打算赠人的,到底八十年代了。男人风格就是裸露自己率真的隐密。而过去的岁月,性爱的压抑总那么格外沉重地压向那些少男头上,使其一个个变成了无有七情六欲的中性人。殊不知,按二百年前弗洛伊德的学说讲,男孩子七八岁就会出现心理性爱,十一二就会产生性冲动。而人和社会对已成熟的男孩却谈虎色变的无情的自我作贱着自己。我想起很遥远我的那个苦涩年龄,不由嫉妒起他们现在的幸运来。
当然:我现在的年龄好象拿着一张准许证一样可以大大方方,毫不顾忌地盯看那些穿得极少的小美人了(当然是照片),却还是做不好那种自然,总觉有人睨着你暗骂一声“下流坯子”,这兴许就是悲剧的尾巴吧!不过说心里话,我确也没有那份强烈的激情和余光了,只是瞟上几眼,或理智地从摄影和美学角度去玩味一刻。虽说似乎高尚了些,我却觉得这种高尚未必是好事,好象自己人性中失落的惆怅,使我再摆不出高雅绅士的架子了。
人是个怪东西,明知世上无多日,明知人生短暂,有时思想起有种恐惧的紧迫感,可在日常里总是怀着悠悠然的心情把生命割裂成大块大块的时间大方的甩了出去,僻如此时,我面对小摊上那满目的贺年片也别无所思的悠悠自然起来了。眼前的色彩零乱、斑驳成一片,那闪光的摩拖车和只仙鹤的脖子缠绕在一块,那个金发女郎的脸和那粗陶瓷罐叠在了一起,一切都变成了好看的畸形垃圾,渐渐在这堆废墟上,我被隐隐闪烁的行行言情小诗、短句吸引住了。我心能读懂,那瞬间萌生的各人不同的爱恋、思念、失落的情诉。我好象在已逝的年华中曾出现过,就象自己丰富感情上留下了的旧照,我被感动了,身子开始燥热、鼻翼在颤动,眼眶里有种湿碌碌的东西,为了怕那东西掉出来,我急忙做了个深呼吸,从人堆中逃了出来。
我又迈着碎步闲荡在街道上,我极力控制着不去想,却又想起你来,真的,只是你,实际自从第一次平平的谈话后,我就常常想你,想得那么可怜巴巴,总也拂不去,好象咱们在出生前的那个世界上已是厮守的伴侣,又是因为出生而把过去的事情模糊了。我很是遗憾你未与我一块赏受,感动那些小诗短句,如果在那一刻这样做了。两颗同节奏跳动的心的颤波恐怕都要把“幸福”那类浅薄的词从这地球上挤了出去,这时我真有些相信近代关于电波互感的学说了。
我边走,边尽力回忆刚才看过的那些情句,想着明天,或者哪天遇上你,背给你听,让你分享我的感觉,可不管怎么用力,却又还是一句也忆不起来了。随着,我那曾激动的心也平静下来,静得懒洋洋的。我迷惑自己怎么这么健忘,那激情的感触怎么这么快就能消失,却百思不得其解。
你曾不止一次问过我对你的看法,问我爱你哪些,可我每每无所适从,回答不上来,很尴尬地嗫嚅着,用些没细考虑好,找不出准确的词等等语无伦次的话搪塞你。可是突然,在这时候,也就在我写完“搪塞你”这几个字时,脑海里忽地跳出一个答案,渐渐这个答案清晰起来了,而且那么的准确,这真是“众里寻她千百度,蓦回首,她在灯火阑珊处”。
看法:爱。哪些:全部。无须再去寻找,无须再去拣选那一部份,是全部,包括你的过去、现在、将来的一切美和丑。对!和丑。也无须去问为什么,真正的爱就是这无所适从、腼腆、回答不出来,找不到准确词,等等这迷惘的行为,这行为本身就是真爱。至于世间那些庸男俗女互相在回答这类话时,脱口而出的柔言细语,甜甜道出爱你什么什么的,那只是一种故作媚态、一种虚假的讨好,一种演技,一种偷得别人妙语珠玑的背诵,一种人人都能的背诵。背诵,就连我遇到一个可爱的女孩子而与以应酬的话,也会流利的背出些更水平的话。对你,我却怎么也不能,仿佛那样是对圣洁的神灵一种亵渎。天那!我是不是有生来第一次在真正的爱。
对于真爱的人,是无从评价的,甚至还有种害怕评价的成份,面对这些,人类所谓丰富的语言和严谨的文字才显现出了它的致命不足和局限性。我这时才明白了为什么回忆不起曾读过的情词爱语,为什么在小摊上流连并因那挚情妙语生出的情绪会一下遁去。因为那是别人的各种不同的感觉与表达方式,做为心灵丰满的我只是能够读懂、理解、甚至产生些共鸣。但却刻印不到心里变为永恒的记忆。而在你我中间有那么两句短短的话,却一下种在我心里,永也剜不了去。那是你我紧紧热烈相拥时,你语无伦次地喃喃呓语着:“你……结过婚吗?唉……你看我都成什么人了……”是嗔、是盼、是惊、是喜、是恨、是爱、是幸福、是痛苦。是,又都不是。当一种极顶的幸福同时降进两个人心里时,只意识到天地下两人的存在。这一刻的呓语虽然那么的莫明,那么的不合逻辑,可在你我之间,却胜却了外面世界上的一切情诗佳句,感到它价值的珍贵。
我把自己象囚犯一样关闭在房间里,除了象吃饭那一刻放风的时间。实际我对户外的一切山水自然,人事喧嚣已经索然无兴了,仿佛只是在等待:茫茫然地等待,即使什么也等不来,即使凭第六感觉敏感到前面的黑夜已向你我张开了血盆大口,我只是恨我自己,而对你,我是感恩的。许多年来,我在这茫茫人海中,只是孤独地走,对爱总也弄不懂,突然有一天我弄懂了,并在这同时遇到了你,你又给了我那么多(至于是什么只有我能感觉到),我感激你是无限的。
人同生活一样,无所谓好,无所谓坏,尤这两人之间,全凭自己的感觉而已,不管怎么说,我俩毕竟相爱过。即便这一切如过眼浮云,我也永生感到甜蜜。你看,我象小童儿涂鸦一般胡划了这么多,好象永远也消不尽心中的情泉,即使朝夕厮守倾诉,永生也淌不完。可“忽”的我又觉得一切又都是多余的。时下,心头突地袭来一阵恐怖:因怕你我这脆弱的情丝有一天被扯断又生出一种苦涩的眷恋,就象人必死又眷恋生那样。我怪诞地想,在今后漫长的日子里,年年用一封“活着、想你”这样的小柬来维护这一情丝。只要得知所爱的人和你在同一阳光下、大地上,活着、想着,这就足够了。即使谁先死去时,另一个会用淋漓尽致的表现把爱的蓄库破堤成天哭地恸般悲壮狂澜:我也不!不愿。唉!我不敢往下写了,怕拗不住汹涌的情海,神差鬼使的任笔下淌出些荒诞怪思,趁没搁笔,我还是了去开笔与你的诺言,与赠送你的是:
“我是只曾快活过而又临向痛楚的大苍蝇,这都因为你。”
《牛虻》书中闭卷的最后一句,多年来我一直弄不懂,而此刻我一下全明白了,并演绎成了自己的心声,我想、你不会笑的,不然,可真能伤透我的心。













卖  弄
          [中国]王士钢
男:“……你怎么不吭声呢?唉!谈恋爱嘛!怕什么。和你相处快一个月了,每次都是我说你听,你也说点什么嘛。”
女:“……”
男:“做人嘛!首先要学会说话,唉!对了,我指的‘说话’两字不是指字面,是指说话的内涵,是指说话的技巧。作人不善词令不行,人与人互通的最重要工具是语言,只有语言才能得以自我表白、展现。文豪老舍不是说……,就是写《骆驼祥子》那位,对了,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原名,他原名叫舒庆春。他说:“人之所以能成为强者的条件,要么会写,要么会说,二者须具其一。”你听,多精辟的句子,你说说,这句话精深在哪么?”
女:“……”
男:“当然,一般人对那句话是不太好悟,要想悟得,首先需要联想,首先从那个‘强’字。强,主也。没听古人云‘先声夺主’吗?什么谓强呢。知识,知识面必须得宽,层次必须得深。没听人说吗?天体学使人心宽如茫茫环宇,道教学使人玄秘高深莫测,‘音乐是人类之语言,数学是宇宙之通语’。还有什么神学、哲学、美学、社会学,新兴的循环学、犯罪学等等,那就更多了,这些都得懂,知识面越宽,语言才能越丰满……哦——,光我说了,你也谈谈。”
女:“……”
男:“可能有些你听不大懂,太高深的东西,非得同一层次才能心领神会,才能产生反思或联想。不过,不要紧,日后和我在一起,你慢慢就会象海绵吸水一样,在不自觉中饱和,提高。说吧,没什么拘束的。”
女:“……”
男:“别不好意思,从巴甫洛夫心理学理论角度,往往人在伟大面前,容易产生莫明地恐慌和一种自卑感。拿国语词汇来说就是‘自惭形秽’。国语,也叫国文,这是台湾人的叫法,咱们大陆叫语文,他们把人民叫民众,把形势叫情势,响应叫回响。反面叫负面,关系叫关节。太多了,这就是海峡两岸不同的习惯用语,用顺了,就能用出点幽默。你看你,随便点,不拘一格扯一扯。”
女:“……”
男:“你看我,和你谈话就很愉快,我也是尽量通俗一点 ,入乡随俗嘛!即使说出些玄妙词,也是出于习惯,不自觉的流露,我尽力解释一下,虽然费点劲,啊,不,总之和你一块切磋聊天很快活,你的沉默恰说明你对我的语言很感兴趣,是在咀嚼里面内涵的韵味吧?不象和他们那帮人儿说话,没劲透了,好象什么都懂,实际都是些过时的马后炮,就象今年吧,弗洛伊德已经不时髦了,兴的是尼采热,他们却还在大谈特论呢,可笑。随不上潮流,上次,给他们说我喜欢外国新兴的社会流派尤皮士,他们直笑我说错了,应当叫‘嬉皮士’,哼!这他们就不懂了,知其一不知其二,‘嬉皮士’,那是前几年的东西,是种流氓团伙。这‘尤皮士’虽也聚成团伙,但穿戴很讲究,一色高雅,个人年收入必须在两万美元以上的中产阶级才能加入。要是中国有这样的皮士,那才——
咦!人呢?














协  调
                    [中国]王士钢
我刚寻到位置坐下火车就徐徐开动了,车箱内的喧嚷声渐渐静了下来,我扫视一下对面两位陌生的女旅伴。用眼神熟悉一下我刚就位的新环境,这本也是常态,何况一个成熟的男子多赏视几眼异性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但我并不下作,只是象欣赏精美艺术品那样豪无邪念悠悠然地审视。哈哈!我被眼前这对女人搭配得不那么协调而感到心里好笑。她们俩年岁相仿,大概二十四五,从她们随便和空惘的目光里,我能卜知她们都已结了婚,虽然最多不超过两年。我正对面那位长得很美,身材也好,穿着很是考究,浑身散发着淡淡的幽香,那是被某种时髦的系列化装品弄成的香气。活脱脱一个美人坯子,又象橱窗内供欣赏可望不可触的一块标致蛋糕。可是她旁边那位却容貌猥琐,衣着褴褛邋遢,有种讨人嫌的粗俗。如果她坐到其它位置上,不在这位美人映衬下决计不会丑得太显眼。女人心是最敏感的,可能丑女也觉到了选位置上的失误,自卑地微微低着头。也许是我心理作用产生的错觉吧……我觉得靠窗身倚茶几、旁有丑女相映、占据着极好位置的那位美人有种不可抑的优越感,她那倨傲的头仰得有些高了点,流出一丝充诎的神气。不知怎的,我这充满丰富想象力的头脑突然联想到那篇著名小说《陪衬人》。虽说眼下这种陪衬,只是偶然机遇使两个陌生女人的无意巧合。
也许由联想产生的一种不平,因此对美丽产生的逆反心理——这种不合情理的意识常常会莫明地强烈出现在生活之中。我视若不见地越开美人与那丑女攀谈了起来。论起聊天,我这人还真有些功底,无论面对什么样人,即便年纪、职业、性格及思想层次有多大的异殊,我都能在极短时间里完成熟悉、好感、递升的这套程序。然后在满世界的神聊中巧妙地渗进些所谓的渊博或聪明,这实际只算是种巧妙的卖弄吧。果然,没二十分钟,丑女已消去了起初的不快,带着敬慕虔诚的神态听我说西道东,喜乐情绪浸入或被诱入我的絮语之中。渐渐染得她象遇到个熟悉的老友,也幸福地大讲特叙起来。自然她所讲的内容只是她周围那个小圈圈和她那个小家庭,纯属菜市场家庭小妇人那个层次,那么淡、那么平的唠叨,犹如她那讨人嫌的面孔。她津津乐道,煞是从心里高兴,我极力佯作出极感兴趣的神色恭听着这极不感兴趣的声音。我清楚这原本只是自已逆反心绪中生出的同情,所以也就任性发挥了起来。
旁边那位美人,先是不屑一顾,继而是被冷落得寂寞,愤愤的妒嫉,浓浓的醋意,悻悻的无奈,优越的傲渐渐在遁去。这一切我并未看到,只是凭着第六感觉。我比较迷信这种感觉是因为每每这种感觉都与事实相兑。她到底受不了了,利用一个话头挤了进来,那是种谨慎不失身份而又可怜巴巴的挤。我决不相信她挤进来要找的闲聊对象是丑女而不是我。我也并不怀疑如此作的目的只是满足虚荣以免心里失了平衡。女人常有种隐痛,那就是自己不被别人所留意,尤其是和自己同性在一起而不被男人所留意。事实上她们并不介意这留意的结局是否对自己真有利。
如果说和丑女那番闲聊只是种精神贻赠,那么现下和美女聊话多少算是有些个精神享受和情趣,即便里面有种潜意识的嘲讽。
谈话在继续。
“您说的话我一直在留意听,质量不低,幽默、妙趣横生。”她耍聪明般地恭维一句,尽量斟酌着也把用词弄得质量些。
“哈哈!您弄错了。什么?幽默?真正具有幽默感的人是不用一般类型的幽默,那是种哲理含义深远的幽默。您怎么把我这街面上的油腔滑调混为一谈了,看来你我都不太水平。”我顺口挖苦了她一句。
“……啊,反正……你一定看很多书,书就是学问,说真的,你知识面挺宽的,我就喜欢和你们这样人聊天。我过去也喜欢看书,象金庸的武侠小说,琼瑶的言情小说,尤其是琼瑶的……”她似乎察觉到我刚才的嘲讽,尴尬地把话岔到书上。
“噢——那您只属于三流读者的水平”。我不屑地打断她。
“哼!管它三流五流的,俺看书只是为了消遣,懂那么多有什么用,能当钱花?”她似乎对我的不友善有些愤愤,报复性地瞥了一眼我那明显比她低两个档次的穿着继续道:“虽说我懂得不多,可是我比别人幸福,我有个体面轻松的工作,有个现代化的小家庭。不怕你笑话,我认为自己长得也很是可以,人前人后哪个投来的目光里不带点羡慕。在家里,丈夫、婆婆、哪个不看着我脸说话。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怎么花钱就怎么花。我从没在家务事上操劳过,不信,你看我这双手,象干过活的吗?就连我那小孩都一岁多了,我就根本没操过心,别人整天喊着忙呀忙,忙得晕头转向,可是我闲得发慌,都不知时间该怎么打发了。看看,做个女人应有的我都有了,听话的丈夫、现代化装备的家,我有我的漂亮,我有我的自由,我幸福、我满足。”她一气呵成,骄矜地把头扭向车窗。
“未必吧?”我意味辛辣地笑了一下说。
“怎么?你不信我过得好?”
“哦!你话是这么说,事实呢?不妨用我的思维方式剖析一下,让显出个究竟吧!你提起你的外貌,很有些自鸣得意。殊不知偏差,在这个人看来是美的,在另一个人眼里也许只是平平,甚或是丑的,就象白皙的肤色在一些人眼里就视为苍衰的病色,而更喜欢黝黑的健康色。还值得提醒的是你本身犯个小小失误,就是说那只是你的看法,你本人的一个自我感觉。好,话说回来,你当然不是——好,即便你确是个至全至极的大美人,那么,绝色漂亮对一个女性来说,倒确实不一定是桩幸事。在人世间,太漂亮的女人将会因造物主对她这种偏爱付出比一般女人更多的烦恼代价,这难道不是事实吗?
以此类推,看看你刚才所说的几宗幸福吧!丈夫、婆婆都看你的脸色过活只能说明你们内在关系存在着一种潜在的危机。这种危机迟早会暴发,使你们关系决裂,只是时间早晚问题。你扯到可以随心所欲买东西、花钱,这本是一个正常人分配使用自己劳动果实的最基本权力,而你很着重提起并引以为荣,可见你为获得这再普通不过的东西曾经花费了多大的代价和心机才使你如此重视,时刻不忘却提起,这本身就带点可怜的色彩,何况宏观地讲,按你这阶层的收入并不可能随心所欲地挥霍。至于不亲自料理自己的孩子,只能说明你根本没有享受到作母亲的天伦乐趣。而不作家务,使你永远也尝不到做家庭主妇的幸福和甜蜜。那么在这些情况下现代化装备的家庭岂不成了一个空空的躯壳,一个用色彩涂抹的稍稍好看的监狱了吗?那么在这个场所里来生活,能有什么东西可值得卖弄的呢?我还怎么相信你所说的自由呢?我真不知道你所指的自由是什么东西。我想,你恐怕还没见过一个男子狂怒扭曲的吓人面孔吧!恐怕迟早在你家庭会出现这样一副脸谱。而到那时,你会吃惊、会颤抖,会想想并感触到你今天炫耀的谈吐腔调是那么可笑,只是在幻觉中的一种自我欺骗。不过,真实的心里话你倒讲了一句,你说你闲得发慌。对!‘闲得发慌’这句话是一般人空虚与痛苦情绪的代用语,而你……你……”
我突然把话打住了,因为我看到了几颗泪珠从她微垂下的脸颊上滴落了下来。
她哭了,无声地哭,两肩象发冷般的微颤着。丑女满怀怜情地凝望着她,转尔又嗔怒地盯向我。
我从一派信口开河中惊醒了,我从这场演剧的角色里走了出来。一个人无意的恶作剧竟能那么利害地伤害另一个人的心。我失措地用变了调的声音向她嗫嚅道:“哦!对不起。我说错了。”
“不,您没说错,我……昨天刚离了婚,是他不要了我。”她凄惘地轻轻吐了一句。
沉默。我们三个再没说一句话。
我该下车了。临到车厢门口,我回头望了一眼她俩,一切都出乎意料的协调了。可是我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押  宝
            [中国]王士钢
没想到吧!也没别的,约你出来是告诉你一声,我要走了。
你也别问到那儿,跟谁去。这些年我都干些啥,怎么混的,恐怕你风言风语也听到些:赌博、斗殴、倒卖黑市、地下舞厅,什么都干什么都染。天不天的,和那些色棍再睡上一觉。实际我的日子比你听到的只有过而不及。要么,女流氓、坏女人这芳名也不是白起的。
什么?害羞、轻松、哈哈,还他妈害羞,至于我能这样轻松,谈笑自若,那恐怕也是这些年修行的结果,对!修成的、习惯吧。人不就是那回事,什么牛头马面,斯文君子。啥人也都见过,那些男人都一样,装的越正经的越是坏个透。自打我十六岁上,第一个男人把我身子弄了坏,起初几年,我心里一直恨,恨男人,还真有点无地自容的味。可现在淡了,看透了,你玩我,我玩你,谁玩谁还说不定呢。
吃喝嫖赌抽,坑蒙拐骗偷,见多了,也就见怪不怪了。
意思?有没意思,我心里最清楚。我原本是这样吗?我天生就是贱坯子?我也曾纯洁地跟张白纸一样,为了生计,我也曾吃过苦,寒天手上裂着大豁口在河里挖过沙;大夏天顶着毒日头在货站上背过煤,可到头来呢?谁又能体谅我,包括亲友们投来的都是些轻视的目光,合该我过着这样的生活?什么生活?算什么生活?简直是挣扎。因为什么?就因为我坏过身子,可那怨我吗?
超哥!你也别说了,这样的安慰话我也听多了,大道理都能侃,说归说,不搁谁身上谁不知道,放到真个事情上完全两码事。当然,你真为我好,心疼我,我知道。过去我是伤心自己命不好,脱生个女儿身。现在不了,想通了,自己苦自己,没用。我长得俊,年轻,就凭这,拿赌桌上的话,有个好本儿。押上去,天下去走走,到哪儿不吃香的,穿光的。什么工作不工作,前程不前程,趁年青,花上几年从那些男人手里挣上一把,到晚年,也就有个靠头。有钱心才踏实 。
超哥,你也别搭拉脸,我知道你心里难受。可不是嘛,拿书上的话,咱俩从小一块长大,也算那叫……对了,青梅竹马。你喜欢我,我心里清楚。我也想和你成个家,睡在一张床子上,可俩人都没工作,早上起来喝西北风去?再者说,我身子坏过 ,不配你。
你别说了,我也想过,就算你不嫌我,可我……不忍心让你吃这哑吧亏。那样,我一辈子心里会压上个沉甸甸的大石头。你想,生活能幸福吗?你心慈,又文绉绉的,我也知道是个事业人,别尽说那书呆子话。你虽说眼下不咋样,成功只是个早晚的事儿,到时你找个好女人过活,我心也就安了。
什么?我以后?唉,我也长大了,现今啥都看个透亮,想开了。赌场台面上千儿八百,那算什么,小意思,社会就是个大赌场,现在人都解放了,不,开放了,人不就图过好这一辈子吗?什么年龄不年龄,丢人不丢人。你没见那些大明星、大名人不都这样作,女的干脆把身子也押上了。咱小人物,惹人说三道四免不了,哼!怕是他们心里想得肮脏的多,老天没给他们个机缘吧!尤其这女人脱了裤子都一样,只就在脸上见高低的,她们有我这漂亮脸蛋吗?就凭我这亮盘子,下广州,进深圳,不定弄上老外还能到国外兜一圈呢,他们干气!押宝也得有个好本儿,他们有吗?
你别说了,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替我担心。牌桌上的手脚我还知道些,把身子都押上了,自然处处都想了。但愿在这几年里干到洗手时不染上那种病。哎……挣大钱哪能不伴点痛苦和风险呢。
你看你,抹啥眼泪呢?弄得我心里也不好受。复仇?我不懂,向社会复仇?笑话,你把我的层次看得也太高了吧!我只是按我的路数和条件去活罢了。明儿我就走,不定能不能回来。这两年故意躲着你,是我名声不好,怕把你影响坏。可临走,不见你一面,掏心里话,一辈子恐怕都是个遗憾事。哼哼……可笑吧!一个职业赌徒,心底有时还能人模狗样泛起丝人情味。好了,天不早了,要说也算尽了,我也该走了。


出  笼
                                    [中国]王士钢
当今人的生活节奏真紧张,还得望着自己周围不同类型的脸谱来调整出自己脸部的不同表情,演化出或哭或笑、或恨或恭的模样。每个人这工作、生活小圈子,一晃就是几十年,掰不开打不散,谁保能有朝一日气候稍变,语言这东西不成个柄?所以“祸从口出”人史至今一直被奉为做人的至高明训,做人话到舌头思考三分钟再咽回去不说才算真聪明。
论起这纷纷扬扬的社会上,人与人之间能毫无戒备畅所欲言的场合,倒确还有个人所不留意的去处,那就是奔驰的火车客车箱里。来自东、南、西、北、中的各色人物,不管因公因私,云集会串一起,犹如浪花聚而散,散而聚。谁个官、谁个兵、谁深谁浅,陌生的脸上全无标记,谁也不摸谁的底,所以也就一切人人大同,个个平等了。间或有个惯于打小报告、记个言录簿的,也会知趣地装聋作哑暂戒一下自己这癖好。这样一来,当人们涌进这车箱坐定,谁个不趁这工夫忙里偷闲除却身上的盔甲舒展一下,也顺便把脸部肌肉和脑子里那根绷紧的弦放松放松,弄弄话儿,象古猿人一样净着身轻轻松松揣个人架子聊上一通。然后各回各家,各找各妈。然而事情又坏了。有些人总喜欢把道听途说、捕风捉影的事由着自己的趣味来渲染、并且弄得越玄妙、越惊心方觉过瘾。殊不知就在这云天雾地的海侃神聊中,一条条触目惊心的谣传怪说,诌制成了产品,贴个商标纷纷出笼,不径而走,象瘟疫般在社会各个角落漫延,毒菌在悄悄蚕噬着人们,甚至那些个制造者也不知不觉中被吞噬,不能幸免于难。
这不!在这列行驶的车箱里,对脸两排座上六个人,虽说都是男人,此阵子的嘁喳声不比六个女人的大戏台逊色多少。靠窗口坐着扮相很“油条”的那位瞟了眼因聊得疲劳、情绪渐低的几位谈客,拿捏着架儿故作不屑地又抛出个话题:“诸位!您们猜怎么着?”他故意卖关子地停顿了一下,那腔调十足显出他那乡镇企业推销员的身份:“这年头,还是他妈的钱这玩意儿亲,有这玩意儿,啥福份都能享受得到,国家也给你开绿灯,你看广州那个叫白什么来着……那个大宾馆,嘿!那个气派,国际一流。国营,地道的国营,管你一晚上一万块钱也花得出……。”
“一万?你别白话了,说起咱国家这住店,一晚上几百倒听说过,咱信!嘿嘿!这一万……。”
打断他话的是个四十靠上的乡下人。倒不完全是他那身新得不自然的衣裳判定出他的身份,而是从他那土气相和长着老茧的手看得出。
“外行不是?听你这话就乡巴佬,老闷!你进那白宾馆看看,准保吓你成个进大观园的刘姥姥。那漂亮妞一个赛过一个,那份水灵,百里挑一、千里挑一选出来的,一色古彩打扮,不次于红楼里那姐呀妹呀的。”
“你意思那不成妓……”一个厂矿干部模样的人拖着西北口音试摸着插了一句。本来有点倦态的那几位也惊起了精神,支楞起耳朵来。
“什么妓女妓院的?用新词、这叫陪住,受过训练的,捎带按摩,这叫高级陪住,可不是暗门子那种下等妓女。”推销员眉飞色舞解释道。
“没想到这……这社会节奏变化得也太让人摸不住头绪了,国家能兴这玩意儿?还国营?”西北干部有点疑惑,独自思忖说着。
“现在这世界人的性生活组合结构正受着时代的冲击。做为一个国家不可能成为封闭性的,也不可能不受些世界上某一强劲趋势的波及。”他旁边那位文化人往上推了推眼镜,据典的继续说:“国际上现在有许多科学家正向联合国进行呼吁为宇航员建立一部太空临时婚姻法。那些棒小伙子在宇宙一呆就是半年一年的,将来不定发展呆几年,能熬得住吗?总不能带着自己老婆上天去。报纸上不也登过试管婴儿嘛!现在外国人什么都想得明白,哪象咱们这些个素质,想不开,满脑子古董。人家美国还专门有个聪明人精子的冰冻仓库呢,想用这精子的女人还非得有一定资格呢!什么外貌呀!身体呀!智商呀!那要求严格着呢。将来不管从优生学角度还是从共产社会学说内涵来讲,人类将必然打破现今的婚姻制度。到那时大家都是一种新的婚姻世界观,说不定还会笑话我们现在呢!所以我觉得刚才那位所讲,也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好个引经据典的宏论,大家好象放松了下来。那个一直沉默不语的港商反倒疑惑地干咳两声开了口:“可能吗?这算什么式呢?论起国外这妓院、按摩院倒不算个啥,可咱国内有这东西确实心里有些不解,究竟有没这种高等……啊不,这种陪住,我想……也许有?你建大宾馆,就是为作生意,挣钱就是要挣外国人钱,就不能不想些法子,不过用咱自己国家的女人我倒真不信。在外边我听说都是象泰国、东南亚一些国家组织起的这门子人订合同来中国从事大宾馆这些行当的,因为他们是随他们的国情。就这,我还半信半疑不敢认那么真呢!”
“怪不得现在这离婚放得那么松。社会上那事,男女只要都愿意,什么有证没证的,公安局的撞个满怀也装作没看见。原来想是上面下的有内参文件不让管呢!弄半天已经开始国营了。”最后插话的是个工人,看样子有点羡慕、又有点嫉妒地发泄着。
大家都沉默了下来,一切归于了平静。起开始疑惑地争执不存在了,各自想着心思。
乡巴佬没了乡巴佬的倔强。回去地头给那几位老伙计儿吹起这一万块钱的新闻,准让他们听了就地摔一溜跟头。
西北干部自然想着晚上枕边给老婆悄悄说起这新闻,兴不会让她生些个错觉对自己犯嘀咕吧!
那位文化人原来并不信自己故作认真的论证,可现在糊涂了,正在升华着一种反思,同时又从港商那番独白中,似乎又能寻出些什么材料可以完善自己那套理论。
老港商陷入一种追忆……悠远的民族历史……东方人的美德。他思索是否以后再遇到这些话题得修正一下自己原本那些美好的看法?他沉思着,心里真不是个滋味。
至于那个年青工人眼里闪着亮,许是在想着平素自己周围……那些可……异性目标。
推销员愣阵子神儿,把茫然的目光投向窗外。“这是怎么回事?”他心里在嘀咕着,怀疑起自己刚才为了提神虚说一通是否歪打正着。什么白宾馆?自己从来就没去过。








情  书
                [中国]王士钢
记得你那时正是姑娘家家的,虽然我已步入了中年。我们依着往日的习惯在静寂的月光下漫步。忆不起怎么漫到了这个话头,你姣嗔的低语:“……你还是弄文字的,却从没给我写过一封情书……”虽说我当时用一抹含蓄的微笑隐去了突袭来的无所适从。在以后的日子里,淡忆中常常泛起那句嗔,也许你早已把这句怨丢去了忘川。
如同你说你曾淡漠的读过许多崇拜者与你的情书。作为靓优的你有此经遇,我倒不以为然,我所以为然的却是你那淡淡的情绪,使我心中生出一种庆幸的喜。四十余年来,我很无福份收到过任一个女性的情书,也因惰性和不擅长性从来未给任何个人写过一封。虽说如此,对于情书,我倒并不陌生,过去岁月里,我从书中读过许许多多古今中外大家名人的情书,从罗曼•罗兰与梅琛葆的情诉,到毛泽东与扬开慧以诗惊天的泪飞顿作倾盆雨,从鲁迅对娇妻许广平“我是夜,当然需要月亮”的直率喧泄到马克思对燕妮崇慕为净洁高贵的圣母,女神……举不胜举,无不以情书形式,跃然纸上。这些流传至今的精品佳作,不管是艳歌俚曲不掩的直叙,还是寓含高深的哲理升华,无不涌出于心,发自于情,才达情绵辞巧,浑然天成,看似信手拈来,到极致处催人泪下,确实撼人心动。起初,我也随着心的震撼汗颜心颤,久之,反倒趋了平静。心态恬了静,反而品闻出了书信中丝丝的人工痕迹,就是这小小的痕迹把我本来的看法扭改了。
原来。
起初,朦胧的爱在小男小女头顶飘浮而降。异性的一个专注的眼神、一声艳羡的轻赞,都足以使对方感动好几天。一方绣着含情字迹的小手帕,远胜了橱窗内那昂贵的金灿灿。一张纸条,草草数字足以使人心动入醉。这小柬只是情切切慌乱出羞涩的替代,一种儿童式摘抄,一种模仿、一种原始情书的初雏。
再,成熟了,成熟得老练了,老练的可以大模大样,引经据典的认认真真推推敲敲地去写情书了,排组、摘选、润色,煞费精力,也下番苦工,出来的东西也象模象样了。其实它不是情书,它只是为了达到一些什么目的或者挽回一些什么的一种载体,一种工具。一种嬉戏把玩的过程,间和着拙劣的卖弄或无聊的表演。
真正的情书应当是:一个惆怅的惶恐的眼神。两人对望时脸上那一抹羞涩的晕。一种惴惴不安的嗫嚅。一种自谦无奈的轻叹。一种无须藏头露尾搞障眼法的赤身舒展。一种再也耐不住的情绪渲泄。遥感到对方心音后心中萌生出的独白自语。
真正能使世人争阅传后的情书只能在两种情况下才能出生:淌过爱河后在平和中复苏了理性,升华成一种集感激、恐惧、理解、反思、回味、不吐不快混合为一体的情绪时,会因一个微小的震动契机而出现。要么,或因死亡,或因精神上的不再性而生离死别时。会因毁灭的泪光反照出人性上最亮的闪点而出现。
对世上浩如烟海的情书,我大多都不看在眼里,心中甚或生出些许嫌恶与鄙弃,但我还相信世上存在极少、且绝好的情书。
后来。
当我从那绝好的精品里发现了人工痕迹后,我不再信了。情节里的文字有意无意使许多东西,包括情感都走了形。字里行间无非潜藏着自我满足的张扬、散发着牟利的虚伪气味。除此外,对那些爱攀附风雅的懦弱者,情书只是自怜和呻吟的延深。情书已结束了它最初的历史使命,它应在人类间绝迹,在成长中,它已从最初的清纯少女变成鸡皮鹤发的老妪,完全没了最初的冰洁丽质了。它再也无力为爱服务了。
爱,我指的是真爱,不是世俗上大多数人误以为是而实际并不是的那种爱——本是同林鸟,难来各自飞——没有肉,豆腐也好凑乎了。
真爱是一种感觉,一种只有当事人心灵才能产生的一种感应,一种甜蜜的魂牵梦萦,一种醉人的、甚至常常会出现在梦境里的惦念和牵挂。你身上有他,他身上有你,俩人互相变成对方的一部分,使你触感到除了对方外,这世上再没人能支撑你一辈子——一般爱情中的角色,也许只是想起时或在必要时才扶你一把。即使一方死了,活着的另一方是你生命的延续,替你做完你未了的事和完成未了的愿。真的,这些感觉都是从我和你相处中萌生出来的,并用这种感觉还待于你。在真爱中,两人肉体与肉体,心灵与心灵一直在无休地热烈地对话,互相在轮换授与受的在领略。两人世界成了全部。除此以外的其它都无遐去顾惑。生命再重复一次也是瞬间,在短暂的人生中庆幸撞到了真爱(的确是一种幸运,社会学家的数比是六万对比一。)就顾不得瞻前虑后。试想哪个智者还会耽搁、拖延,舍近求远去做那无聊的文字游戏呢。实际上真爱和因此而生的幸福是很难能用文字描写清楚的,只能体会。情书的介入无疑是种隔膜。一种多余的冷却。一种拖延。如同一对欲火中烧,耳鬓厮磨的缠绵者的床边正襟危坐着一个没眼色的无聊者。对于心灵与肉体正处在热烈交融的男女来说, 那些华丽的字句,那些故作的理智和斯文,倒真使人浑身直起鸡皮疙瘩,大倒胃口的不舒服。真不如粗蛮入骨入肉的淫浪几句畅快个淋漓尽致。这恰应了生理学家对性所作的认同定义:爱过程中,背离理智越远,质量越高。
那是个礼拜天上午的街市上,我也随着熙攘的人流迈着脚下的匆匆。不远处,一个高大的汉子迈着踉跄而急急的步子,行人驻步莫名目视使我注意到了他那张极端痛苦的脸被泪水纵横的一塌糊涂,泪水不是在流,如同决了堤般从眼眶在向外涌,着装走势一看就是个吃气力饭的老实巴交憨厚人。“是否丢了东西?受了恶人的欺侮?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我思忖着,望望路人一个个漠然的眼。爱抱不平的性子使我斜刺里迎了上去。“……是我家里的……她,刚刚……在医院死了……好端端个婆姨咋就死了,我咋办呢?留下我一个可咋过呢?……你不知道她有多好……有啥好吃的她都先紧着我……病咋会捱到她身上,为家省钱还瞒着我……真的,你不知道她多好,心眼好,性体好……留下我和娃该咋办……。”他语无伦次断断续续对我说着说着,咧开大嘴,象大孩子般“呜呜……”哭出了声。我愕然了。死亡是天下最大无奈。我看到他还想继续给我讲,讲她的好,细细地讲她的过去,此刻浸泡在悲痛中的他,无论天下任何样的好人、坏人,只要能挽住任何谁,他都会渲泄无休止的与你哭诉。我无奈地摆了摆手,望着他惨然远去的背影,在一片空白的脑海里,浮现出了一段不知过去什么时候看到过的一段描叙:一个老人坐在一个陌生姑娘身边,都无言地低着头,周围一片寂寥,突然,老人紧紧地握着姑娘的手“别害怕,姑娘,我已经没有欲念,只因你长得与死去的她太象,我想再把握一个已逝去的那一份情感。年青时没有学会珍惜,认为什么都会再来,可什么都不会再来。”说完,老人便婴儿般地哭泣。姑娘正是一个恋爱中人,一下子明白了些什么,也紧紧握着老人的手,呜呜地哭了起来。
这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可是那令人感动爱的一幕一直使我忘却不了。尤其憨厚汉子那欲生欲死失神的泪眼,那悲痛欲绝呜呜孩子般恸哭声,常常在眼前耳边缭绕,使心隐隐作痛。突然,我意识到了,这不就是情书吗?这才是用泪水和哭声写出的绝佳情书,他那不幸的妻子在那浩渺宇空中一定能接收感应到,因这慰籍圆了夙愿,含笑九天。
过去的生命里,我不止一次的爱过,或她或我,入不了情,净不得心,终了都没结果。姗姗来迟的你平静自信地说:“我不介意你的过去,甚或尊重你有时的不可忘却。即然我能取而代之,使她们一一都从你心中自然消去,说明我是最优、最好的。虽然咱们间的爱对我来说是第一次真爱,预感告诉我也是最后一次。”是的,爱对人来说,最末的一次才是最好的、最优的。这爱对我生命来说如同“古文观止”。生命里的爱到此是个终止,若失却了,许会效仿古人,爱心死了,遁隐佛门伴青灯断了情缘。爱的越深,恐惧也就越甚。每每令我心中忐忑不安的是我那连回转的余地都没有的一贫如洗,你我令人咋舌的年令悬殊和难于启口的隐密状造就的世俗压力在你肩上的重负。别说是一个小女子,即便一个铁打的男人怕也不堪其重压。是的,在我,带着步入中年常具有的无奈之后的苦笑,愧不如人的沉默既无成约在先,也未许下诺言。在你,为免我所难,很懂事的作假出一副无所谓的漠然,既无结婚之期待,也无此请求,至少是为了我很小心的回避不提及。说到此,我不能不提起我刻骨铭心永生不能忘却你的一段话。也是一次月光下的漫步——因为世俗偏见的压力,咱们总是这么偷着爱不敢公开。我们谈兴正浓,兴致很高,突然你转身迎向我,双手捧着我的脸,娇羞地睇着我火辣辣地说:“……明天,我打扮成漂漂亮亮的小娇妻模样,大方沉稳地走进你们办公室,当着你那众多的同事柔甜地喊一声你的小名说:‘咱孩子在家哭得我哄不住,可能想你了,快跟我回去看看吧!’我那么随意自然的挽起你,是的,在众目睽睽之下,在一片惊叹艳羡的目光中。我想让他们都知道我是多么地爱你,让他们因我这爱而嫉妒你……。”你后来的语声如同少女坠入甜密梦幻中的呓语。静了许久,你微阖双眼,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意依在我肩上,似乎在憧憬又象是在品味久久被压抑在心底的那种想望,那种做妻子、作母亲的甜蜜、那种多想有个家的期盼。我心在哭、在哽,眼眶里却涌出了被感动的喜泪,滚烫滚烫,我读懂了你,才生出这似乎矛盾的情。你望着我的泪眼,似乎慌了神儿,不知所措地木喃着:“我只是说说、说说……。”不!这不是说说,这是你用心读给我的一份情书,这是我多少年所谓渴盼终于盼到的一封真正情书——一眼生命甘泉。
水使生命延续,人生沙漠中只须一眼甘泉就能使你终生饮用不尽。无需、也不屑在意这人世间的江河湖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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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士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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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级: 牙牙学语
举报 只看该作者 沙发   发表于: 2010-09-13 0
王士钢小说集1
分 手
                [中国]王士钢
暮春三月的早晨有些宜人的凉意,不是寒。太早,太阳还没来得及跳出来,这时的天显得更加清亮、明澈,除了河面上轻漫着淡淡的晨雾。远山、原野,春绿了万物,象用水洗过似的,一尘不染,显得那么的真,那么的净,也那么的静。
我站在河边这棵垂柳下——这是我们多年来幽会的老地方。向远处小路上漫不经心地瞟了一眼,还没他个人影。我心静如水,象女人数着日子平和地等待自己出远门的男人。没有少妇怀春那份情切切的期盼,那虽然辣,却总觉得飘。另外我也习惯了,自打第一次和他约会,六年里,基本都是,我先他后。我等他,他不是故意的,他的不拘小节如若改象他的头脑那么严谨就好了。我不怪他,即使故意的,我也会象看一个大男孩调皮的恶作剧那么嗔他一眼,怪不起他。我轻轻拂了拂盘起的头发,那是他特别中意的一种别致发式,抻了抻可体的红毛衣,看看笔直的裤线和铮亮的皮鞋,我也觉得再无可挑剔了,怪不得他特别喜欢我这一身打扮。我从小就爱打扮,也就会打扮,这可能与父亲的位置和德高望重挣来的大家门第有关。从小就是小姐样儿,顺了口的人直到如今我都四十六七了还“大小姐、大小姐”的叫。直到有一次领着二十多岁的儿子坐火车,邻座的称自己是孩子的姐姐,才一悸栗从尴尬中悟到以后得从衣服颜色上把距离拉开些。尽便如此,心里还是偷着甜。我还年青,还漂亮,我知道除此以外,我还拥有一种知识型的高雅气质和圣洁不可冒犯的傲气融合为一的魅力,——这往往是年青女孩子所难于达到的。要么,这个年龄了,走到路上还能引得那么大的回头率。而他们,大家,局外人,圈内人,谁谁做梦也不会想到我会爱他,一个一贫如洗的出苦力的工人,一个不修边幅,甚至有些邋塌的男人。而且爱得那么的虔诚,那么的要死要活,可是最近,我总是有一种莫明异样的感觉、一种不祥的兆头……。一股不可名状的伤感袭来,身子不禁打了个冷颤,抬起眼,远处,小路上,一个人费力蹬着辆旧自行车向这边急驶而来,是他,就是他……。我心燃起了欣喜。
“我又来晚了……路上修路一大早就堵车……”他象每次来晚时喃喃着原因并做了个欠意的笑。
“晚就晚了,还赶那么急,也不换件衣服……”我用手帕献殷勤般揩了揩他额头上的汗,后悔脱口责怪他身上的工装。
他可能看出我今天刻意扮饰出的风韵与他工装的反差,显得局促。我就喜欢他这种羞涩的表情,四十多岁个大男人比一个小女孩还羞赧,我扑向他在他脸上长长的吻,也顾不得口红了。他没有像过去那样紧紧拥着我,眼睛里少了那消魂的火辣辣,有些漠然,我知趣地假装着什么也没觉察到的自自然然松开了他。
我从手包里拿出几张报纸一溜铺在草地上,让他躺下歇息,我知道他喜欢躺,不管是独思或是倾诉,平时,我总是带着一大块布供他用,今天却没。我脱了鞋,坐在他头边。他燃支烟,缓缓吸着,仰天躺着,那双深遂的眼睛望着天空或者天上那徐徐飘动的云。他就是这样个人,有时,突然口似悬河,低沉悦耳的男低音娓娓如歌倾诉个没完没了,有时又长时间陷入一种沉思,面向昼的白云或夜的繁星好似用心语与它们在对话。我现下也就随了他去,任他的思在太空遨游,我嗑着瓜籽,时不时把嗑开的瓜籽仁儿放在他嘴里,他缓缓无声的咀嚼着。我也陷入了思。
他这个人啊——我很难说得清,六年来我还没读得太懂,他本身就散发着一种诱人的神秘感,象一本极有情趣又高深莫测的天书如磁场一股生出催眠引力,使人不可抗拒的萌生出难耐的好奇心,使人如同万有引力定律一样,在不知不觉中向他趋进、贴紧。乍初始,远远望去,他是一个极普通的扔进人群堆里就极难再拣选出来的平凡人。在引力的趋动下,你渐渐有了:“茶、请茶、请香茶。坐、请坐、请上坐。”的感觉。他的不修边幅使你想到培根的慧见:“有过人的大才大德的人才会在仪表上丝毫不加虚饰。”他那看似沉默寡言的性格使你觉得那不多说话的态度正是一种可敬的含蓄与不屑与的大度。实际上他象许多真有学问的人一样极善辞令和幽默。只是在社会最底层压抑久了,猛然在些场合上出口总是慢半拍,就是这许许多多不介意的慢半拍,误了多少改观他命运大幸大起的契机。如若在私下、在斗室、在地面任一经纬点上,畅开天地说,任谁,只要把所装扮人三六九等的衣服脱下如同澡堂子赤条条光着屁股,面对面席地而坐,无论漫天调侃,还是肃穆说道,结果只会有两种,要么对方自惭落荒而去,要么对方唤酒千杯少相见恨晚,第三种景况不会有的。在他身上没有炫耀卖弄没有工于心计的讨好、没有设陷耍精的牟取。他安于清贫,以一种自若的心态过着拮据的生计,而他身上的窘迫和贫寒不但使人生不出任一点小觑,总使人心中对老天瞎眼、社会不公生出许多愤愤。他那情感上薄薄的一层忧伤总能煽动人心深处那爱怜的柔丝。他那洞察一切的博大深遂的思,可以在人类最高指令室内策谋出一场石破惊宇的颤抖、在这弹丸般的星体上作个超前绝后的金字塔标记飘荡在这广浩的宇空里。这可能只是一种情人般的遥想。痴情使恋者的光斑加倍了许多。当然,他不是神,但他是最优秀者之一,这我能不加偏见地感受到,也感受到了他不适宜在我们这个社会上生存,假如上天明察他身上拥有过多不适应这个世界的优秀的话,应该把他放入陶渊明去过的桃花源那个国度里作王。
他是一个同时具有双重性格和气质的男人,一方面,他是一个极成熟的男人,不是一般社会所指的那种老道圆滑、充满拒人千里之外高深莫测的迂腐气和不可一世的霸气那种成熟,而是一种平和的学者型和理性哲学式的那种成熟。另一方面:他又具有孩子气的天真童心,尤其在他那丰盈的情感中自然涌淌出比少女还少女的那种清纯。所以在当今社会上,这种男人往往是最讨女人喜欢并为其奋而不顾地去追逐。尤其对一尘未染的清纯少女和高智商思想有深度的成熟女人更是如此。正因为如此,从一开始认识他,我潜意识里就有一种不安的阴影。天下有眼力的好女人太多了,谁都喜欢最优,唉!这奇妙的公平竞争的感情王国有时真让人无奈和恐惧。
六年前的一次偶遇,我认识了他,偶遇生出场平和的谈话,我就爱上了他。我发现,他这个人对于异性来说只可远观,不可接近,一接近就会生出爱。他的谈吐也好、才、德也好。不是为了达到什么而刻意别具匠心的自展,那是一种盈满后的自然溢漫。当然这不能怪他,他没有错。起初,我爱的很可怜,充其量也只能算是个暗恋,虽然我很真挚,很投入。他也喜悦我,拿他的话说尤其喜欢我那敏捷的思路和反应,女性优雅高洁的气质和风度。毕竟我生活的天地圈子是令人艳羡的优越阶层,在这群体里也算个佼佼者,在遇见他之前还真有些自命不凡。但我看得出,他是把我当朋友、当知音、当知已这样递进的。我的暗恋一延就是好几年。
时间是个无始无终的圆环,四季在这圆环上无休止的重复交替,冬的雪岗、春的绿地、夏的河边、秋的乡间,到处留下我们漫步的足印,回荡着永也谈不完的话音。我们喜欢两人世界的独处,而内容就是漫步和交谈,这几年可以说是走过来,谈过来的。我越发离不开他了,我几乎就把他当作自己的男人了。一个女人真爱的爱上一个男人的时候,就象爱自己的儿子一样,表现在每一个细节。一次洗脸修面,一件衬衣的搭配,都使你操心。一顿饭没吃好,一个烦躁不顺心的情绪都使你揪心好几天。我给他剪了六年的指甲,从不许他自己或别人动手剪。拿我的话,除非我眼瞎了,要么就是分手了我才不剪。自己是不是因痴情,而有些下作,我不管,我心甘情愿。做个女人在这世上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包括自己父母在内所有亲人里,最爱的是自己的儿子——不是包括女儿的孩子。我爱他和牵挂他与儿子相比已分不清了高低。去年父亲去世,我回去只三天料理了后事,撇下个孤伶伶正需要慰籍陪伴的老妈就赶了回来,还不是为了他,想想真是个不孝逆女,唉!怎么说呢,不由人。这个小城镇有啥好呆的。如同人说论你条件,早应举家迁往省城,条件好、又能享清福,又能挣大钱,他们怎能知道,不就因为有个他。
他是很清贫,并且不是一般的贫。我虽然不是款姐富婆,毕竟是个薪水极高的白领阶层,对他这个无产者来说,我可算上个大资本家。我总变着法儿的在经济上接济他,他很清高,是那种廉者不吃嗟来之食的清高,死要面子活受罪。授时受了,却总是审视般的搜寻我眼睛里是否有怜悯的目光,我总摆出一副即为知已,其也包括“助不索报,受不言恩”的豪气,以消缺他的不安,我的钱就是你的钱,这是我心里话。爱情中,双方金钱融合为一是走向真爱中最关键一步,是真爱的一种标志,真爱的特征可能有时就是不考虑后果的奉献,失去理智般的断去一切后路。在特定的社会环境下,它比男女双方互相献身还要伟大,是灵魂净化后的一种升华。这使我想到许多自称恩爱至深的夫妻间各自掖着的私房钱是多么的滑稽可笑。是的,他的贫苦与他那高贵的精神极不协调,让人怜的心疼。望着他几十年如一日在贫困线上为了生计而挣扎,我产生过一种奇想:我说过,在我的天地里,我也是个佼佼者。也不乏有许多这样那样,或高位或大款的追求者。因为除了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糟糕的婚姻外,我和一个纯洁的处女没什么两样,一个孤芳自赏的冷美人。有一个很有才气的男人从二十多岁追求我,至今苦等了近三十年还未成婚。想想还真有些对他不起。他曾认真地说过:假如能和他同居三个月,那套豪华的住宅房钥匙和叁拾万元的存折就交给我。是的,他能,他太有钱了。虽然我对他不感兴趣,我也知道他只是为了品味消魂了却宿愿。我曾闪现过这个奇想,何不做一下……。为了我心里的他不再苦,把换来的东西给予他,让他在省出来的几十年里......我不敢想下去,如若那样,我首先也就失去了他。他的为人我心里明镜似的清楚。
如同我说,这六年我们是漫步走了六年,是漫谈了六年。我们可说是无话不谈,内容无所不及,几乎不存在未涉猎过的处女地。我惊讶地发现,他对人生许多领域都有精深独到的看法,不是学舌,不是重复书籍,完全是他经过长期独斟深思后他自己的思想和发现。他从不迷信什么,就象他常常用思维上的独见审度和推翻许些历史学者的论点。后来事实也证实了他所说是对的。他对爱情,尤其理论上都有一定深度的研探,形成了他别具的爱情观。他认为:“真爱不是一般爱情上的占有,而是两个入境客体互相某种更本质的占有。它不是基于情欲、年令、容貌、性,而是基于人之所以为人的那一切。除非死亡,就绝不能丧失的那一切。”“很多人,尤其是过来人后来对爱都失望了。因为许多爱,因时光的流逝,都会不了了之的淡了去,这实际是错误的悲观论,真爱一旦出现——那是人间一种极少的缘,就会永不止息。除非以双方生命同时毁灭,真爱才会被摧毁。否则,只要有一方生命还在,爱因有所攀附而永存不灭。”“实际有许多人迷信结婚那一纸之证达到了极其可笑的地步。还有一些人对性上的外遇的大惊小怪几乎达到了吓人的张道。实际上,婚内婚外,肉体上的失误,这些都不重要。因为真爱是没有严谨的真理和道德的。就如,原本在人们认同狭义的相对论与今天的广义相对论来讲,它完全是一种错误的谬说。在爱情里什么都不可怕,出个岔子在所难免,都可以在互搀互扶前提下,去打动、去振作、去苦口婆心地挽救,去精心料理慰藉那些不小心创出的伤口。假若为了一个大前提两个人都学会了忍辱负重,那么在生命里,就能够:哭也是笑,苦也是甜。爱情中的大敌和无奈只有一个、那就是心变了,有另一个人闯进心中代替了原来那个人的位置,那么一切都完了,即便你有天大本领、才华、金钱、地位,即便你情深似海、即便你掏心撕肺地哭喊,甚或以死相胁,也无济于事。真爱是那么的动人,又那么的残酷。”“生命只是自然界存在的一种现象,一种现象过程的载体,而当男女之间的真爱出现后才产生了实际意义,这种意义是个人存在的惟一和终极的源泉,这种意义超越了相对有限的时间和空间,更超越了人类功利性的计算。正因为这种生命现象过程很短暂,当你感觉到的那种真爱有幸出现时,就无须瞻前顾后,耽搁时间。”“如若那天我老了,病了,没有气力去爱了,就默默悄然离她而去。如同临终的大象——你知道大象是怎么去死的吗?大象当衰老到即将死亡的时刻自己有预感,它们总是提前几天悄悄离开象群,凭着遗传基因的导示独自向这个象群家族那极隐秘的墓地走去,然后默站在那里,不吃不喝,几天后就自然死去。它们从不累及自己的同类、自己的伴侣。你看僧人的圆寂起源,怕是从象身上得到的启示。”
起初我对他的这类思维言说似懂非懂,犹如被引进了一座,硕大雄伟的宫殿,殿内的廖旷和扑朔迷离使人有些惶悸,慢慢我好象悟到了什么,后来我被渗透了,似乎明白了人思维上的精深含意是怎么一回事。我被影响了,我改观了我过去许多的人生看法。我不再刻意注重或追求形式了,尤其在对他的爱上,我不再乎将来的结局是否形式上能与他成婚,也不再因他与异性交往而自私的设防或产生妒意,淡化了愚昧的贞操论无疑是精神上的一种解脱。我们的关系在递进,日趋亲密,这其间我们也曾拥抱、接吻过,在我当然是爱的所致,在他也许只看作是种肉体触感所参与的热烈友谊, 如同外国人以一种率真的拥吻代替握手一般。但是,我不相信他看不出来我对他的爱,不相信他心里不清楚这就是恋情。因为从他眼睛里,我感触到了一种异于友谊含情脉脉的流波。他装假着他并没在恋爱。我从不去说破。我迷信爱情上的“八年说”,爱情上“八”是个吉祥符。不管以什么形式相处,两人只在第八年的年末还甜密如初,那么终生将掰不开,砍不断。现在已经六年了,还有两年,一眨眼的光阴,我心里很平静自若。我了解他并不是花心男人,更不屑于一般女人,他要就要最好的。天助我也,这小小城镇,舍我还谁?最好的怕还没搭上这趟车吧!
想象、听说和突然的面临是两码事。天有不测风云,上帝有打盹的时候。他心里有人了。一个月前,我突然感觉到这一点。这不是想象,也不是听说,也没有去打听。完全是一种感觉,女人突发出的第一感觉往往如同神灵那么准确。这种感觉一经出现就定格在我脑海里了,而那个女人的幻影就在眼前晃动,她标致、优雅、年青的几乎可以作他的女儿。一个清纯姑娘,我顺着我那准确的感觉遐想着,几乎清淅的离离在目。纯净如水的少女,而且如今的女孩子成熟的令人咋舌。我深谙后生可畏的内涵,这些往往是能与我抗衡的。我心慌了。
有时的分开一阵是必要的,不然常相厮守出来的爱太脆弱了。你若是海,曾为沧海难为水,比较对你未必是坏事。男人天性上往往被外面精彩的东西所吸引,诱得他由不了自己去把玩,把玩中浪漫了一段艳缘也属常见。新鲜、激动、亢奋、美景佳地使他留恋忘返。后来,淡了、累了、又渴又饿,拖着疲了的身和心尤如浪迹天涯的游子踏上回归的路,叶落归根时方知道,初行时脚脖上就死死地系上了根被牵的红线线。我慌了的心又平静了下来。
一个多月过去了,日子流淌的平静如水,没有一点涟漪。我才慌了手脚忙不叠打个电话约了他。
清早的太阳病怏怏晃了晃它那苍白的脸,就被云翳隐了去。阴霾的天际满是垂滞的云堆煞是难看,身边躺着的他一动不动睖睁着双目冷漠望着天,我憋不住了,压抑着内心的激动振颤,用平和的语调猛不丁地问:“她一定很年青漂亮吧?……是个雏?”他不置可否的没有回答,但我瞥见他目光里出现了一道一闪即逝的亮,这一不起眼的一闪使我明白我的猜是对的。他失神的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无奈的苦恼。他怕是遇到大麻烦了,我马上极敏感地想到是否……。我心里油然生出了怜,开门见山道:“出事了……是否……她怀孕了,别慌、别着急。需要帮忙你吭气,如果孩子生下没人养,我替你养,无非就是苦那三几年嘛,这点你放心,我会象对自己孩子那样尽心的,准保错不了……”谁让我爱他呢?我也被自己的无私高尚感动了,但我心里真实的就是这么想。就这一瞬间,我联想到了《红与黑》中的人于连和《静静顿河》的葛里高利那种双重婚姻。假如他现下能把他这场三角事全盘真实告诉我,我一定会原谅他,不管事情到哪一步,不管我受到多大的委屈和伤害,我都会忍受住,甚至我会与他那个她和平共处共同享有他。我说完死死盯着他的眼睛,急切切期着他的回答。他好象被感动的眼睛有些湿润,表情踌躇地动了动嘴,却什么也没说,转尔,他目光又恢复成了迷离,呆滞仰望着那不好看的天。
我失望了,悲愁和幽怨一同袭上心头,在他的沉默里我隐隐感到了他要离我而去的逃,我精心而诚挚的围阻和苦苦的挽留已成泡影。我此刻象许多女人在情上陷入一种无奈,生出许多委屈和自怜后,潜意识里不情愿而又本能的出现一种怨忿的复仇心理,继而象许多蠢女人那样,在情急绝望之际,慌不择法的耍些孩子式的小聪明,试图挽回大局。我目光从他脸上移向远方,装作漫不经心冷冷地说:“有件事,我不得不给你说,我们毕竟相处六年了,不说我心里不安。那个追我了近三十年的同事昨天又打电话约我与他见面,我电话里也答应他了,去不去就你一句话,这六年里,他不知约过多少次,我从没与他见过面,这也是为了你,我也对得起你了。”打电话这是真的,我没加水份。我打住了话,等待着他的反应,我真想听到一句他阻拦我的话。他身子下意识颤了一下,眉宇间出现了一股愠色,但很快这一细微的变化就消失了,他缓缓坐了起来,整理着自己那零乱的头发,嘴里轻吐了两个字:“去吧!”一幅天要下雨娘要嫁,随它去吧的漠然表情。
他站了起来仰面朝天作了个深呼吸,两臂向上舒展状好象要拥向那茫茫宇空。片刻,他仿似卸了重朝向我做了一个笑。好象什么也没发生随和而又若无其事地说:“该走了……我用车带你一程。”他尽量做得风度些。“不用,你先走吧!我想独自再待会,这里空气……鲜得……”我脑子一下空白了,语无伦次的喃了半句。机械的还了他一个笑,可能不那么风度。他没有拖泥带水的再勉强,只是欠意的点点头。
他推着车向来路上走去,车他没骑,他推着车一步一步地走去。
在人生里,你有幸认识一个孤本式的智者并领略过他,这是个极大的福份。但是福份不是结局,有些福份的结局往往因逝去给人带来一种茫茫然无所适从的失落感,这也是人生中的一大不幸。在人生里,爱情,即使那难得一遇的真爱,有时,也是那么脆弱。尤其在那紧要处一个不当的闪念,一个自以为是的小聪明,甚至不可包容的一句话足可以在倾刻之间把你多年来惨淡经营、精心建造成的情感大厦,一下摧毁、溃塌夷为平地。我真傻,我为什么要告诉他我本就不会赴约的约会呢?我为什么会去违心地耍这个冒大风险的小聪明呢?就因为与也许根本不存在而自己错觉中臆猜出他的那个艳遇女孩的抗衡?退一万步,即便他真有那女孩儿,我为什么不能大器风度地去竞争,反而推波助澜地一气儿把他推向了她怀中。我真蠢,十个女人九个傻,我正应了那句话。而城府深的男人往往是从一个不起眼的细节去定夺一个女人命运的。
我失神地望着远处小路上他的背影,他始终没有回头,我知道他将永远不会回头,我将永远失去了他。一个四十多岁这等年龄的女人,转眼间就弃几年的深情而不顾找另个男人来填补自己感情的空白,这令人目瞪口呆的轻浮,任一个男人见了都会悸出一头冷汗。后怕之余,他会庆幸自己是不幸中的万幸。
岁月轻轻走过,缘份来来去去,心底依然藏着一份牵挂和一份永恒诚心的祝福,我抑郁地呆望着他早已消失的方向,终于,我没憋得住哭了。我恨我过去受的教育,我后悔自己太正统。六年里,我没有和他上过一次床,而这一生也不会再有机会了。就为这,我没了矜持,象个坏女人不知羞耻地哭了。
在春天里,一个阴郁的早晨。













算个“人物”
                          [中国]王士钢
人都有个人交往的圈子,国人的这个社交圈比不得人家外国能纵个千里,横个八百的,大多人从少年直到终了,也就是那么个小圈圈。当然也不定入了社会,弄了工作,接触些个猴三狗四,牛五马六的,你这么称呼他们,他们也这样认定你,所以也就轻易互不踏入对方的圈儿。老毕当然也有自己个圈子,而且在这个圈儿里也还很算个人物。
人常说,红胡子不是现染的。实际十五六岁老毕名子就开始风光了,那时的他养出个嗜好——读书。当然也没什么路数计划。古今中外,杂文奇篇,不分砒霜、蜜糖,凡是能弄到手的从不放过。一天到晚,手不离书,有时腋下夹的书还不那么明露,用张报纸包个严严实实,更给人眼里蒙上些神秘色彩,猜说那是民间少见的什么《偷天机》、《灯下术》、《推背图》之类的东西,不管怎样,人们都一致认为那是弄大本事人才看的书,也都猜测他将来会是个成大事的主。
由于书面宽,记忆力强,再加上他生就口才就好。所读所学,很少保守,与人聊起口似悬河,倾囊而出。久而久之,这苦苦得到的智慧、知识,一古脑起的都是奉献作用。对别人来讲,这种不付代价的奉献,谁也不会感到多余,多多亦善,何乐而不为呢?为了平衡良心圈内人确也对他这样“大知识”人刮目相看,恭维得不得了,我们的老毕不自觉地在奉献中得到一种被抬举的心理满足,颇有点耶稣与门徒、孔子与弟子的优越感。
后来呢?不知是受武侠小说的影响啊,还是朦胧意识中对原始“力”的崇拜,有一天,他转了向,象着了魔似的酷爱起武术练起功夫来,圈内人在他感染下也连成一气,步其后尘,也弄起拳脚了。那阵子的练功谈不上科学性,只是盲目的从侠义小说看到的片言支语的描绘,由尔朦胧生的小法小技,除了点原始,有些甚至还很荒唐,可这到底算练武,与那只是空口说说的知识大不一样。现代人身上还残留着最原始的汰弱存强丛林法则,那种对力的拜服性还起着很大的发酵作用。一个没有权力的平民要是肚里有了知识,人们虽说会由恭维到尊敬,那只是一种漫不经心的尊敬,里头还带点不屑和赏赐的意味。如果肚里的知识再加上点体魄上的武力之威,那尊敬的价码可就翻了倍了。能使人从心底带点折服的味道。作为老毕,在这折服的感动下,加上练武人的习性和不成文的义务,为人处事,更加注重了一个“义”字,为了别人,可以献上颗热腾腾、火剥剥的心,并在这心的推波助澜中,更加以诚至上,以善待人。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对习武渐渐冷落了,最后索性洗了手。大概二十岁出头了吧!他迷恋上了音乐,他觉得音乐是世界直至宇宙间最美好奇妙的东西,相比之下人世间一切忙碌,一切苦痛显得那么渺小。忙碌在音乐中失去了价值,苦痛在音乐中溶化得无影无踪,音乐从世俗中把人拯救并使人超脱。一旦身心与音乐溶为一体时,灵魂也就迈进了天国,驻进了仙境。他让自己天天沉入音乐之中,使琴弦上跳出一串串莹晶的明珠,在寻觅和玩味中,不知不觉丰满着自己,完善着自己。这其间,他那读书的嗜好一直未丢,反在音乐的诱导下更升华了一层,他已不像过去那样不加选择的滥读,而把精力集中在各类书籍的压卷之作上了,尤其对哲学更加偏爱。他在修炼涵养,在探索人生,并炽热地追求人生。当然圈里人无形中受其影响都紧紧尾随其后走向了这艰苦又令人振奋的索求之路。
一晃就是十年,人生最重要非同小可的十年,假如说以前只是在陆地做着学游泳的姿势训练,那么这十年可就是跳进社会的大海洋里进行搏击。泳水人各有各的泳道,各有各的泳姿,都在竭力变幻着技巧不使自己下沉,向着那似有似无的彼岸。可老毕似乎比别人多负着些什么重,总也泳不好。那就是比别人多得多的爱心的重量,这不是受什么学说影响而是天性中自然蒙生出的善良爱心。他要腾出手和许多气力去照拂别人,因为爱心的负重,总比别个要多花成倍的气力。老毕呀老毕!谁让你是这个圈儿中的核心人呢?谁让你成熟了一颗维护人,爱人的自尊心呢。
人生和现实的社会中,免不了有这样那样的风浪、闪失、痛苦、难处。什么那个家中出个红白事了,那个弱者被人欺侮了,什么买个紧俏东西了,代写封情书了,不拘粗细,圈中人凡是遇着,怎么办?找老毕,对!都来找老毕,好象该着老毕份内的事,讨得了方法,智慧、得些安慰、力量,拎走了实惠,临了再吃喝一通,消去了烦恼,去了心病,一个个心满意足都走了。老毕呢?拖着因奔波,调停累得疲倦的身子,还得去收拾那堆狼籍杯盘。就这样一个个日日夜夜在奉献中,在为别人作嫁衣裳中流走。老毕从也不去考虑什么,与人相处以诚至上成了他做人的坚定信条。尤对这圈内的,别人找我,是种高看。看着一个个受益者腆着笑脸从自己身边走过,老毕心里总是美滋滋的自觉自己又高大了许多。
圈内人都很少舍身处地的惦念过老毕,想他万能、神秘,遇到什么都能自我超脱。殊不知老毕有老毕的苦衷,而且恐怕不定比别人少。都知道,那阵子社会风气日趋越下,人嘴巴上高喊着堂而皇之寻觅追求“真善美”。而真抓到的社会价值,却不顶菜市场收摊时五分钱一斤的烂白菜。正直、爱心已在社会上好象不时髦了,大凡具有这种东西的人物总要被人耍弄,挤捏得不像人样。哼!让你不落于俗,让你阳春白雪,这里没有你的红利,也别想能给你分肥,回你那小屋饿着肚子清高吧,还得必须把你那门关上。工作环境中那些凡夫俗子带来的奚落还可忍受,容人嘛!人这至上的美德。可事业上总也不得志,却使人受不了。老毕从小自以为是做大事的人,至于做什么自己一直很模糊,反正是要做大事,一鸣惊人,出人头第。那些雄材大略者气吞山河的佳诗绝句,那些激励心弦,脍炙人口的座右铭,他都背得滚瓜烂熟。可日复日、年复年,直到二十七八岁了,还无个定向。不过老毕还善于引经据典自我安慰,进行自救:当年诸葛孔明二十七岁才得以刘皇叔三顾之恩,后来不也大展了宏图吗?就连近代大文豪鲁迅先生不是二十八岁才写得第一篇《狂人日记》文章吗?莫急!莫急。
在莫急的自慰中,他度过而立之年的生日,这其间圈内人却都悄悄“而立”了各自的窝,膝下也都有了些吱吱呀呀叫爹叫妈的小东西。每当夜深人静,老毕孤灯独卧时,不由心里有点空,有些酸楚楚,有点说不上的什么。论起思维,自己不比别人差,恐怕还算个佼佼者。就那替人斟酌代写的情书怕不下三、二百封了,少说也有好些对儿爱鸟都是由他的功劳而成比翼的。自己面貌丑陋,他清楚,不就因为这,每迈一步都要比常人多付多少代价呀!为这些,人不少羡慕那些有着漂亮脸蛋、优美身段的幸运儿。看着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得到许许多多东西供自己恣意消魂享用的那些绣花枕头,他甚至产生过恶毒的嫉恨。
老毕有个习惯,逢事能够反正想,丑陋者未必不能成器,捉鬼的钟魁不是名垂青史了嘛,安徒生也算个大丑人,名字却扬尽了地球上所有的国家。那首“弥补”咏叹调唱得好:“……长相不俊,可用内心的善良秀贤来弥补,身材不美,可用渊博的知识来弥补……”似乎是一种能成立的道理。可在现实社会上实则不然,尤这男女上的事,用这道理去套用,真可谓风马牛不相及。他依然独木一根,形影相伴。“大凡真正弄事业的人婚姻家庭的到来都很晚,甚尔来个终身不染,不象碌碌庸人整日沉在卿卿我我的儿女情长之中。”老毕极力找出这番论理做为开脱自己的理论依据,一时间又觉得自己开始博大了。不由得为自己的孤芳而沾沾自喜,心里涌出种悲壮的宽阔感。拂去了心上的阴尘,他又高兴了起来。光阴的紧迫感使他不得不赶紧选了个奋斗命题。老毕茫然了。看起来成功之路成千上万,放眼皆是。轮到眼下自己去拣选,硬是没了路。实实心中不甘,不冲出个名堂,太对不住这多年来自己所损失的了。
老毕开始写作了。
这对老毕目前来讲,山穷水尽中唯一可走的路,一条艰难坎坷的路。得默默的,犹如和尚面壁般熬下去。老毕有老毕的理论,放眼千里,始于足下,只要动手,虽然慢,但势必能摘“桃子”,现在做起为时并不尚晚。看看历史文坛上的巨匠,哪个不花十年,二十年甚至终身的苦写,苦尽甜来,到头来,仅一本书也就使人名扬四海,垂青史册了。他在梦幻般的想象里,仿佛看到了自己未来的那一天。名誉、鲜花、地位、金钱,对!还有女人都向他涌了来,向着老毕——这个在山巅之上手抱着自己压卷大部头的他涌来了。梦想并非是无聊的东西,对老毕来讲也能产生莫大的动力。就象成功者并非开端时目的都那么高尚。
他象苦行僧一样埋头在纸墨之中。这其间,过去的圈内人向他走动的次数淡了许多,不曾太搅扰他。当然老毕不曾知道,这些人利用他过去各年龄阶段的奉献物作为垫底,在贪婪的收获后早成了显赫新贵。无须再与他这个身微言轻,襄中羞涩者再攀什么关系,索沾什么光了。只是做人的良知之光还未彻底熄灭,为了过去那些什么,偶然还是要走动一下,用这纯礼节性的三五分钟来以示关系还有一鼻游息在系着不致死去。当然,老毕的写书恐怕他们也受些影响,他们对老毕的才华太把底了,万一一鸣惊人,那么关系……。这些老毕是全然不会知道,也不会想到这一切的微妙变化。他只是咬着牙写,写!一晃又是十年,功夫所到必有收获,案头到底繁荣昌盛起了高高地、一摞摞地、密密麻麻地浸透墨迹的稿纸。不易啊!这些如若印册成书,数量怕是能和那些名作家媲美了。时下老毕四十出了头。
整整四个月,老毕背着他那一包袱沉甸甸的手稿,奔走在各色各形的编辑部、出版社。后来一天晚上,他又如数把这些——高等文人连一张稿也不曾过目的东西,背了回来。燃支火柴,一张一张烧了起来,整整烧了一夜,火光映着他那没有表情的脸,只见手呆板机械地将稿纸一张一张投入火盆。临了,他如尊雕塑伴着那一大堆灰烬,在默哀。半天,嘴里恶狠狠蹦出一句脏话:“××的,这世道……。”
整整一个礼拜,老毕没出门。
老毕入了黑道。
那是烧书以后不久的事。现今的事说不清什么黑道白道,界线并不那么确切,黑中有白,白中有黑。似乎交溶在了一起,成了蒙蒙的灰色,据说这十二色中灰色代表空虚与平庸。至于老毕人生目标如何产生的变移,谁也吃不透,他也不宣讲。不过,都知道老毕每当出现重大的抉择都是经过一番深思熟虑,有一定理论作基础的,他定有他的道理。老毕先是南北东西的撞来闯去作点贩运小生意,渐渐门路拓宽了,什么卖空、买空、中人、保人、贷款、承包各门各路,只要与钱有关的他都去指染,后来市面上风言风语生出了许多传说:说他出入过赌窝,沾上了走私的团伙,什么金银、文物这些禁品也都在他的业务范畴。到了后来传的就更神了,说他和些人贩子,和些新兴的镖局都有些瓜葛,到底是老毕,不管沾上哪行,褒贬不论,传也传出了“名”。传说归传说,老毕归老毕,虽说有时也见他掏一包令人惊讶的高级香烟,虽说有时有人见他进个大馆子搓上一顿儿,虽说有时两杯下肚后,令人费解地信口吹过三万、五万、十万、八万。虽说有时扮成个时髦革履样儿在市面上晃来晃去。但是这一切都犹如在装门面,象个生手的时装模特儿,透出些寒酸的小家子气。而更多时间见到的他,整天都是不修边幅,象个雇用的小伙计在忙忙碌碌地东奔西颠,生活似乎比过去还要拮据。就这样混了三年有余,直到从住了十五天的收容所蓬头垢面愤愤地走出来,他才洗了手,结束了这段生涯。当然收审并非坏事。洗刷去了过去对他各种骇人听闻的流言,撑足他也只算那黑道上的小卒而已。可为正名付出的代价却也太是大了。经济上一贫如洗,工作也没了,好听着说是被单位辞了退。幸亏父母死后,还给他撇下间旧私人房,还不至于无处栖身,而且也没有结婚,无家小牵挂。城市里,好坏能找些临时糊口的营生,生活凑乎下去还不是太费力气,间或弄得好还能抿上一两口呢!
至于圈内人好不喜欢的顺势断了与老毕的走动,少了许多道德上的为难,都自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合乎情理。独有老毕一个还蒙在鼓里,从来未疑心这多年的关系能生出异变。一日无聊,怀念起了旧情,乘着感触的兴致,掂了瓶酒,跑到一位最最要好的旧友家,本想开怀对饮几杯水酒,追恋一下旧情。进了家门,就被震住了,老毕只觉脑子轰一下变空了,根本没记住摆设些什么,只觉的眼花缭乱。哪象个家,简直是个宫殿,一派富丽堂皇,处处在闪耀,在发光,这哪里是现代化,简直是超代化的家庭了。老毕拘束的用屁股尾骨那一小部分小心的支在沙发面的前四分之一处,心里有点埋怨自己的冒失,思索穿这裤子是否合适坐这大沙发。这只是在脑子里一闪,迎面那个气派的金银镶嵌的玻璃大酒柜挤向他的眼里,各色高级饮料佳浆,琳琅满目,象怒放的花,又似都裂着嘴在笑他。笑得他觉得自己一下渺小了许多,急急收回了目光,他眼里有点湿,他想起自己那寒酸的家,同样一块长大成人……。幸亏目光滑向地板上,那两滴湿碌碌的东西很艺术没及时掉下来。老友很有气派地显示着身份的今非昔比,使发福的身子埋在沙发上没能动弹一下,只是脸上很牵强地做了个笑的意思,就这意思,做得也很干净,很节省。没有茶,酒就更是遥远的事情了。自己包包里那瓶酒从一进屋就不敢产生拿出来的念头了。他极力想使自己镇定下来。他想把脑海里的知识调出个把来抵挡支撑一下,用象“荣华富贵乃过眼烟云”之类来稳自己心绪。但是没有成功,脑海混乱了,面对这实实在在的强大优势,恐怕一切精论绝句也只是象一把轻小的茅草。他自渐形秽的实在支撑不住了,不知怎么支吾了几下,最后喃喃一句什么,声音低的似乎自己也没听清,反正是走的意思。他瞥见老友脸上顿时生出了许多喜悦。他掂了装酒的包,跌跌撞撞地逃了出来。
又是几天没泛过劲来,他明白:那过去的什么圈儿早已不复存在了。自己可笑得简直像个小丑,什么知识、武力、音乐、修养全是他妈的孩子之见,什么都左右不了命运。为了避免哭他笑了一下,心里毫无恶意地恶狠狠出一句:“妈妈的,儿子打老子。”
细算一下,今年老毕四十五岁,人说男人五十五岁是身体的更年期,四十五岁是人生观的更年期。不知是否有道理,反正老毕入了基督教,整日里迈着肃穆的步子出入教堂和聚会点,或查经、或学着布道、或做礼拜,许多信徒说他信的真,很是虔诚,算个好信徒。还听人传闻他最近和教会一个寡妇信徒有点那个意思,是真是假说不太清。他每天过得倒是很平静,即便时不时因为生计出现点烦恼,但看着他心情还是很愉快的。
老毕是好、是坏,以后的何去何从归宿如何,众说不一。有人说他过去的每个生命阶段的行为、思维、是属天才,伟人范畴而只是没逢到机遇罢了。就是说大人物头脑,庸人的命,又有说他属旧社会那种绿林中毛猴子的聪明。至于将来如何?有人说:他这人是弄事的料,有朝一天一准能掀起个大波,或许到了竟选总统的年龄如若幸运遇个机会,不定能一跃为万人之上呢?又有人说,判定了,遁入空门面壁了却一生。
不管人们怎么论说,事实是老毕人生最主要的四十五年已经消失了,而在以后的日子里,他恐怕更多的要思索命运是什么?
老毕毕竟是个人物,只是长相确实不佳,谁都不愿费些笔墨树出他的形象。








那深深的
                  [中国]王士钢
那次是因为身体原因,我来到这个地方住上一段时期把这整个夏天度过,至于我为什么能一下子决定选择这个临江小村镇做我的修养地,连我也说不太清。恐怕有二十年了吧!我曾在这小村镇住过两年。竹林茶山,江夜鱼火,再加上处处可遇到的南国少女的倩影和恬甜的笑声,格外能使人触感到江南水乡的灵性。不光是当初少年心灵感触一直在我脑海泛起的追忆原因,大概主要是想再见见当年的房东阿七婆吧。算来她怕有七十好几了吧。偶尔听人讲她现在身体也还硬朗,还能做些种菜之类的农活呢。
近二十年的岁月冲刷去了小镇恬静的原貌,虽然随着社会节奏星罗棋布出现些作坊般的小企业,但还是依稀能见它的原本美坯,比起大城市的沸腾倒还是显得清静许多。阿七婆的家在临江的镇边沿,一条四百多米的小径即可到达江边。我自然住到她家,乐得她兴奋了好几天满脸的光彩也下去不得,拉着我叙个没完没了,着实累了我几天,接着一切都平静了。有节制而又放松的生活开始了。
我总爱在那条连江的小径上散步,不管饭后,或是清晨傍晚,迈着闲散的步,赏悦着身边那田的青、水的秀,或迎着旭日,或凝送夕阳,竟然脑海里泛起那么多联想。伴着悠悠的步,或深思、或追悟,啊!我醉在了这如诗如画的境地里,心身交溶在大自然的柔情蜜意之中,这超然的享受使我心欣喜感动地淌着晶莹的泪。
每当走到小径中段,离路边约二十米处那座孤零零的小房,总引起我的注目,这座远离村镇的小房,原来就是阿七婆家的,起先阿七婆是想给她那独生子阿贵娶媳妇用的,没成想,阿贵哥后来参了军,这一参就是二十年,如今已在部队成了大气候了,已经在那里娶了妻,生了子,怕这辈子是不会再回来消用这房子了。为这,阿七婆每每提起总觉得是块心病,房闲也是闲着,后来经别人撺掇,把房收拾了收拾,租赁了出去,也就是现在这户人家,一住就是两年。
最初引起我注意的是这家的那位漂亮主妇,她约模有三十七八岁,这年龄的她就象书上所写的那样,是熟透了的美妙红果,又象正在怒放的花。微微发福的丰满身段里蕴含着南国妇女所特有的匀秀,透散着南方水灵和北方俊美的风韵,白嫩的脸颊浮着淡淡的红晕,一看就知是保养的结果,那双盈盈的大眼里除了沉静,还忽闪着一种象少女般纯雅清澈的秋水。她的穿着素净不俗,虽说衣料质量并不太好,但是别致的剪裁和细心的做工一下把这都遮了去,能看出这都是她自己的杰作。我留意到主妇一定是没有工作,仿佛来到这个世上命运就是平静地守着这个家,她的活动范围很小,只局限于室内和门前那片领地。每每我远远看到她劳作的内容只是准备好一顿饭和略做些针线,除此外大多时候是依门坐在小凳上,那姿态就象少女在温忆品味自己甜蜜的梦,有时又感觉到她好象盼望着什么,越是快到吃饭时间,这情绪越是强烈。自然饭桌及上面的菜肴早已摆好,她就那样守着等着,直到丈夫与那一双令人羡慕的儿女前后默默走来,这时她才舒口气。眼里,不!甚至全身都发生一种幸福的光彩,等到一家四口团团围桌坐下开吃,这种光彩还不退去。他们边吃,边互相望着,微笑着,很少说话,目光传递代替了语言,好象他们之间已不习惯了语言。
看起来,他们的生活是很拮据的,这不光从桌面上的饭菜来看,远远用眼一扫,通过主妇那灵巧的手配搭的也象其他人家那样几碟几碗的,但稍细打量,那都是集镇上随季节变化极廉价的菜食粗物细做出来的,中看质不行。虽不知家里摆设如何,但就从摆出的那张斑斑驳驳几近散架的旧饭桌也就可推测出屋里的成色不那么鲜亮了。顺门眉之上用几根棍棒挑起一溜三米长二尺宽的旧油毛毡,搭出个免去雨淋日晒的长廊,廊的一端码起一堆木片柴棒,那一定是两个温顺的孩子,下学的路上捎带拣回来的。廊的另一端檐下扯着一张破旧的渔网,从这张网能看出家里男人也是想竭力使家中受些补贴,这恐怕是家里唯一的一种外进项了吧!但我也曾留意过,除了多见男人聚神虔诚补网的姿态,而餐桌上的水鲜却并不见到几回,想来那男人原本怕也不是干这行的料。
清苦,这也难怪,男的象是在一家厂子作工,四口之家靠他一人工资养活,如今这生活费用贵得怕人,真也难为他了。和主妇相比,男人可就显得可怜巴巴了,本来还很文雅的长相被小厂工作和家庭里里外外的活计弄得总带有些倦态,脸显得清瘦,不是清秀,皮肤虽还很白,但那是种粗糙干巴的白。他根本不讲究自己,恁热的天,总赤脚光膀,穿件旧蓝布裤头,干扁的肚子两侧凸凸棱起两排脆弱的风琴键。
黄昏,我又在小径上漫步。影影悼悼中见那双孩子可能已把作业弄完,老程序,靠门口把电视搬到小饭桌上,插上插销。起先我第一次见到还真有些纳闷,这水准的家居然能勒紧裤带买起台电视,虽然是早已被社会淘汰的9寸型,可总也是台电视呀!俩孩子在机前并排放俩小凳,象俩听话的小猫咪,无声地瞪着大眼,新奇地盯着小小画面。从孩子那种新鲜感里,不知怎么我对电视产生了一个奇异的看法:看来这台旧电视一定不会是他买的,兴是不久前他们亲戚好友行里,哪位慈善者家中更换彩电,才把这自行组装的玩具垂怜慈施过来的吧!
天完全黑下来了,我远远的在小径上踱步,凝视着在荧光屏光的映衬下,孩子身后那对夫妇黑黝黝的身影,他们离孩子稍远一点,相依在一个条凳上,坐得那么近,象一对初恋的人,没有热烈,却显得那么深沉,从那姿,那态,我知道他们感触根本没在屏幕上。他们是通过就近互相的眼神、鼻息、在微微的触感里,心身在交溶,沉浸在爱的河湾里……
夜已很深了,当我再次从江边踱了回来时,不知什么时候那双娃娃已回屋睡觉了。电视机已关掉,冷冷的留在桌面。那对人儿更紧地依偎在一起,一动不动,在天空才显露出的一钩月芽晕光下,象一尊雕塑——爱的雕塑。那女人缓缓柔情地把男人的头连同那精赤的上身搬向自己怀里,用她那月光下隐显白析的手在他蓬乱的头发上抚摸着,理弄着,象个母亲对着自己的娇儿。他那瘦削的身子依偎在她怀里象个听话的大孩子,时而仰起脸,望着她并用手擦捻着她的腮。我想,他们是否都流泪了。她俯下头来,深深地吻他的唇,他也更热地吻她,不知怎的,我被眼前这副画面感动了,只觉眼眶湿润的。是的,人爱的场景我有意无意的也撞见不少,但如此静寂中至深的爱吻还是第一次令我下泪,他们都是近四十岁的人了,这个年龄久久的吻意味着什么?多见吗?我迈不得步来,机械的呆视在那里,似在品味,似在遥想,突的,我感到眼前他们亲昵间纯朴的动作是那么的优雅洒脱,象高层次的名流在相幽,冲破了表身、俗层,人世间精华的一切一切。虽然隐约迷离地感觉出里面有些苦涩的阴影,就连这阴影也化作了悲壮感,把那亲昵点缀的更加神圣了。久久的,时间与空间象永恒的凝固在那里,我不忍再用目光搅扰沉醉在月光下那尊爱的雕象,趁着夜的深色,向阿七婆家里走去。
日复一日,这家独特寂廖的封闭生活,使我苦思不解,一天,我实在憋不住了,向阿七婆提起这个话头。
“你说是玉冰那一家子呀,咳,这到把我问住了,别看租赁的是咱家的房有两年了。可来往很少,除了年底来交次房租送点年货,客气几句,平常很少交往,不光和咱,就镇上恁多人,他们都不来往。那家人倒是好人,老诚,说话文文绉绉的,听人说他们原来在省城里工作,两口肚里墨水很是不少,说学的数数都是变数转数什么的,后来不知咋鬼迷了心窍,男人要求调到这镇西一家小厂子,全家就迁来了,说是他媳妇做闺女家时下放过这附近,咳!这农农村村的还没嚐够这苦,真想不通。”
“这也难说,听说城里人花花肠子多,总是斗心眼斗不够,玉冰这家老实人,哪是他们的对手,弄了大半辈子,听人说工资才七十多块钱,在那儿连家都难养活,唉,斗不过总躲得过吧!这儿总比那儿事少些,清静些。可……就是亏了那双娃了,多好的一双娃呀,天天憋闷在那个家里象对小哑巴,真可怜……”阿七婆声有点哽咽,用袖口沾了沾眼睛。
“你说那个女人,我见过,长的是不赖,穿戴打扮还蛮讲究呢,真难为玉冰那大男人了,把老婆养的白白胖胖,可他自己却弄成啥样子了,象块搓板,那个女人找到他也算烧了高香了,现在这世道也太没法说,我们那阵子做女人的,生来就是侍候男人的,一结婚,凡事都要把自己男人顶在自己头顶上,哪象现在这做媳妇的,真也太过火了,玉冰那女人,论起身子板也不坏,就不会找份工作贴一下家里?哪怕弄个临时工哩,唉,咋说哩,那女人也真忍心。”她撇了撇嘴,无奈地左右摇着头。
“……你看,我说起来就叨个没边了,瞎操心,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听说那两口子感情倒蛮好,搬这都几年了,人说两口愣是没红过脸、高过声。镇东阿四公家大媳妇还说过好多次,夜深人静时,俩人偎坐在院子里还亲嘴呢,看看,都几十岁人了,孩子都老大了,还象十七八年轻人弄那面子事,咦——真羞死人了,真羞……”

夏天很快就过完了,我该走了,临走那几天,我真想去那家坐一坐,好好聊一聊,我总觉得那个家,那如漆似胶的感情里有种阴影,一种人力不可扭的超自然苦痛,我想给他们讲讲这明媚的世界,讲这沸腾新节奏的生活,讲讲那大部头的信仰和思想境界体系,讲怎样从个人情感陷井里升华腾起,总之,我想尽我肚里的一切储存,为他们去做一回赤诚奉献。可每当我远远望见那静谧的门和耳鬓厮磨的人时,再也迈不动步去闯入,我突然觉得自己想好的那些东西在这相形之下,显得那么脆弱,甚至可笑。终于,我放弃了念头。
两年后,阿七婆要到儿子那住了,路过我家时她下了车看望我们,我又提起了玉冰那一家。印象太深了,久久从心上抹不去。
“你走的那年冬天,那女人就死了……”
“什么?她……死了?”
“是她,那可怜的女人,她得的是绝症,叫什么症来着……早已到晚期了,实际上他们早都知道。正因为这病,没有几年相处的时间了,说是女人总想这块地方,不知怎的全家就迁来了。当然,这些是那女人死后才听到的。”
“后来……?”
“可怜那双孩子了……后来人埋了,男人就领着孩子回省城了。”
唉……世上,这人也说不来,老婆死了,男人守了一天一夜硬是没掉一滴眼泪。男人呀男人……世上这男人心就是硬。”
阿七婆说完叹息地摇了摇头。







力•法
                    [中国]王士钢
澡堂子里面雾气腾腾,结实费了好大劲儿才把六岁的独生子洗净,趁儿子坐在池边嬉水的兴致抽身闪到喷头下边劳作自己。自己这块身子倒好打发,瘦胳膊瘦腿,从颧骨、喉结、锁骨直到肋下两扇“排骨”,总之凡有骨处,在紧裹着的一层皮下拼命向外枝杈着。快三十了,同龄人都开始发福了,自己还是这百斤不出头的身量,怪不得老婆埋怨自己,小模小样走到哪儿都不起眼。他低头琢磨着,一边揉搓着可怜巴巴的身子。
“唉唷……”一种冲撞的力,使他尖叫了一声,他象扇儿扇的鸡毛一样飘出去了好几步。“你怎么……”险些摔倒的他刚一立定,脱口发出的字刚蹦出仨就又把嘴闭住了。不!他被镇住了。眼前这位撞击者可是方圆左右出了名的一霸,悼号“疤拉头”。别说他身上那横竖暴起的大块腱子肉,就凭那头上身上刀砍砖砸留下的无数疤痕,就可觑见他在打斗场上的灿烂历史了。不知何时浑身上下,除了生殖器都纹了身,象条条粗细不一的黢青蠕动的蚯蚓裹在身上,和着各色疤拉相映生辉,透出一股咄咄逼人的冷气。
“咋,这喷头公用的,你小子别占着茅坑不拉屎,妈个×的。”
疤拉头一副临上的架势挑衅的骂。结实瞟了眼周围的人,人们都避开他那乞助的目光,各自专注着各自的动作。唉!眼下社会上,谁肯多事。
“我不正洗着呢?你也不能骂人呀!”结实可怜巴巴地嗫嚅着给自己拾着面子,声音显得那样无力。
“骂你?你个干巴猴,我他妈的还揍你呢……”话到手到,“叭”一个暴发力极好的漂亮耳光作用到脸上,这个作用力使他本能地原地晕头转上两圈,没想到对手好手脚,刚转动了一圈半,脚下一个绊子向上一挑,身子水平仰面腾了空,随即来了个平砸,只觉得头“嗡”的一下,满嘴来了个甜酸苦辣咸,后脑勺蒸起个馒头。嘿!众目睽睽来个大丢人。结实只觉得头一下大了,心一下空了。“不能躺着,得爬起来”脑子闪着这念头,在儿子哭喊的协奏中,他便踉跄地爬起来,抱起吓呆了的儿子。儿子止住了哭声,紧搂着他的脖子,畏缩地央求着:“爸,走……咱走!”他望着那可怜的小脸,许久,他觉得自己和儿子的位置已调换了。他想望望那得意洋洋的胜利者,但是他终于没抬起头,他没了勇气,他怕他,他精神一下被对方的暴虐摧毁了。羞臊,窝囊,倾刻都随着眼泪涌了出来,滴在孩子的脸上,他转过身,把孩子抱到外厅的床上。
他独自失神地泡在池水里,呆视着水面。整个浴池一阵寂静,人们默然地装聋作哑,各自忙着各自的动作。结实挤身在人群中,他突然感到世界多么凄凉,自己多么孤单。他莫明地想起了警察,不,是想念。瞎,有什么用,小打小闹,对疤拉头算个球。多说,关两天,可是一旦出来了自己就别想安宁。他想起了外国电影上的打黑熗。他想起了那本复仇小说中一双手紧扼仇人的孩子那细小的的喉管。他想起了原始人那粗犷的身躯与邪恶的对抗。他边想边狠狠自怜地砸着自己瘦小的手腕。他恨自己,他在无边无沿地想。不是想,只是一些念头在头脑里一闪一闪。他突然笑了,笑得那么难看,嘴里迷惘地念叨着“人格,人格?……”
“咋?还不服”疤拉头凑过来淫荡地搂住他,脸上挂着狞笑,小眼里喷着咄咄逼人的凶光,水里用手紧攒着他的两手。
“你松开。”他颤栗着,恐怖使他绝望地哀鸣着。
“服——不服?”冷笑得瘆人。
“……”他着实害怕,话都说不出来。
“渴了,说不成话了?喝两口润润嗓子再说。”随着话音,疤拉头双臂一较力,狠劲把结实浸到水里,水面一阵平静,许久,一串水泡,最后脑袋和身子猛地从水中腾起,挣脱了。这是种力的迸发,一种临近死亡挣扎出的超然力。疤拉头猝不及防,倒向一侧。他看到面前这位瘦小的人近似发疯的脸已变了形,随着“唿”的一股冷风,疤拉头鼻子上重重地挨了一下,接着一拳又一拳……。
疤拉头到底是久经沙场的人物,马上就冷静下来。他轻捷地躲闪着,跳出了池子,他已看出,这瘦家伙虽然双拳乱舞,却没个路数。他斜里一侧,趁个空当,照对方小腹着实起了一脚,一个大起板,随即又一个平砸,结实仰面倒在地上。“嘿!还敢给老子递两招,日你妈,老子我今儿非往死里整你个龟孙子。”疤拉头恶从胆边生,撒起了野,跳将过来,对着脚下这堆肉团子没头没脸地乱踢狠跺。结实在他脚下滚爬躲闪着。踢打的噼啪声在躲走了人的空荡澡堂里令人毛骨悚然地响彻着。
静了,疤拉头到底打累了,歇了手,叉着腰,喘着粗气,脖上的大筋一起一伏。他冷冷盯着脚下那团血里忽拉的肉。
好一阵子,肉团子发出了呻吟声,缓缓竭力睁开肿了的眼。他想爬起来,可怎么也动不了窝,他手在地上扒拉着,想撑起身来。忽然,他触到了一片硬东西,把自己手指刺了一下,肿胀的眼眯开了一条缝,嗯,剃刀片,他捏在手里,纹丝不动地躺在那。他觉得自己好象躺在海边的沙滩上,真舒服,浑身懒洋洋地。渐渐,他又感到身子象飘浮的白云离开了自己,只剩下一颗思维的脑袋。他极力在想,对了,外国电影里那沙滩……,想起了,还有那个杀手,掂把小刀架在个汉子的脖子上,真好玩,一把苹果刀,象定身法一样,把个彪汉子定在那了……,不对,一定有个魔法,上帝赐给的……,一定有上帝,要不人们怎么会信了几千年,真好玩。他把眼睁开一道缝,看见了那外国汉子脖子上蠕动的蚯蚓。这脏东西,他笑了起来,他想,那游戏一定很好玩。他又笑了,缓缓地站起来,象孩子渴望做一种游戏一样地站起来,望着那蚯蚓。
“这蚯蚓怎么不走了。”他想得有点生气,捏着刀片的手向它划去,很轻很轻,一刹那,眼前的世界变了,一道彩虹,弧形的,喷薄而出。“真好看,真好看,……。”他笑着,跳着,喊着,赤身向澡堂门口跑去。身后“噗通”一声,疤拉头象只布袋一样倒了下来,把红撒了一地。
合着喧嚣,人们涌了进来。
俩月后一个美丽的早上,法场一声悦耳的熗声响了。结实带着他的人格跳入了另一个世界。











英 雄
                  [中国]王士钢
他是常客,照惯例推门进来一屁股甩坐在床上,以示不见外。
我放下笔,推开稿纸也照着熟了的程序,递烟、沏茶。
见他先是低眉弄首,长吁短叹。我知道序幕已经拉开,皱了皱眉,明知道是圈儿,还不得不跳,只好搭讪般地问:“怎么了,老刘,又遇到……”
老刘恰到火候地沉吟片刻,“忽”地把头仰起,眉毛一挑,眼睛一亮,模仿鲁迅小照的形象把眉宇间拧成一个疙瘩,凝神冷对地开了场:
“真是一代不如一代,那些小青年儿,自持有把子力气,掰手腕也不讲个分寸,我都快四十岁了,要搁十年前……”
我望了眼他挽起袖子攥紧的拳,怜惜的欣赏着那瘦嶙嶙的胳膊上隆起的筋络,没有作声。
“……年青人嘛!不跟他们一般见识……可,那几个老家伙呢?也太傻蛋。都他妈的八十年代了,干个活还是那么规矩,太老实!这也不是雷锋那阵子。现下啥年月了,都开放改革了。真是老土炮憋气,和他们在一起能让你变成古人儿……话又说回来了,怪不道是凡夫俗子呢?愚就愚点,还有情可原,关键领导也不行,你看那车间主任,咳!他那两下子,啥把式嘛?要我干,非弄个样儿不行!别说他那一角,就是厂长,我也敢干,别信那一套,我算看透了,官越大越好干,就是省长、副总理……”
他兴奋地站起在室内踱来踱去,象个伟人挥舞着手与臂。时不时把胸脯拍的山响。说心里话,看那兴头,真怕他在这窄狭的书屋内弄趟拳路,飞个旋子。
他长得很漂亮,动作和姿式很优美,象舞台上英俊的武生。我忐忑着心在审视。
声音在耳边越来越远,渐渐的什么也听不见了,只看到一个娇好的身段在眼前晃来晃去,一张一合的嘴巴里有规律地闪烁着两排洁齿。
许久、许久 ……
朦胧中,我凝视着他脖子上凸起小腿般的大青筋渐渐消下,随后,可能他实在太疲劳了,象过足了海洛因也遁了去。
一切都停止了,夜的斗室一片寂静。我望着桌面空了的暖瓶和烟盒。随着挂钟撞击十一下的音响打了个哈欠,合起了稿纸。
又一个晚上流去了。






约  会
                    [中国]王士钢
云云匆匆地赶了来,离汽车站牌还有二三百米,一辆公共车开了过去,站牌下空荡荡的。她停下脚步,看了看手腕上的表,还差十五分钟七点,早了十五分。她松了口气,原地踱着步,时不时焦躁地瞧瞧那站牌子下,等待他那熟悉的身影出现。
说是在站牌下见面。一个十八岁的小姑娘家孤伶伶站在那儿,又不上车,多难为情呀!再加上书里、电影上都是那么着:俩人约会,总应男的先到。自己反倒弄反了,真没出息!她下意识笑出了声。忙向两边望望。没人。唉!那怎么是电影小说呢,怕也都是女的先到,象现在自己这样远远拿捏着。她打定了主意,等站牌下出现了他的身影,再过去。
她心绪很好,但长这么大,头一次和一个男人约会,而且还是自己主动约的,不免有些慌乱。自打昨天去给他还书夹进约会条子后,昨晚一夜,今儿一天心都不得平静,总是恍恍惚惚,空空虚虚,做啥都没了心思,直挨到晚饭急急扒拉两口,换上衣裳——这是昨晚想了一晚才决定出自己最得意的那套。打扮好自己,看看表,还有些早。不等了,慢慢在这儿溜达吧,可脚下一步紧赶一步,还是来个早。早就早吧!望见站牌,心里到底踏实多了。她偷眼向站牌下瞅瞅,天色已暗,站牌下零零散散又出现了几个等车人。
早春的天空,还残挂着冬未的寒。云云倒不觉得冷,她眼凑近手表,长针已将和十二吻合了,她心砰砰跳了起来。男人就应象个男人样儿,惜时如金,有个节奏感,讲究个精确。哪能象那些浪荡公子哥,一约起“会”敢提前个把钟头在那儿瞎等,大块儿大块儿消磨着时间。她自问自答的替亮哥开脱起来。心里想着,眼直勾勾盯着那站牌下。
“这妹子,怪受人怜的,干干的在这儿抹圈儿圈儿,哥陪你消消这难熬的夜,走——吧!”一个坏小子凑了过来,流气着淫腔哼道。
云云早见这小子在不远处梢着自己,起初并没介意。这类社会坯子,理又讲不得,惹又沾你一身臊。今晚也不想破坏自己的情绪,一听这音儿,恶心地向地下啐了一口,抹头向站牌下走去。
她边走边寻思:亮哥怎么还没来呢?都过点了。他向来可是个准点人呀!会不会……不!这男女约会的事他恐怕也是头一回,兴许不好意思,别是也站在远处望这站牌下寻我呢。唉!唉!我怎么这么昏呢。她加快了脚步。怕什么,自己是大人了,谈恋爱有什么丢人的,别听那些人乱叨叨,什么年龄小呀,不懂事呀什么的,现时年青人,哪个不懂。节奏快,成熟早,说句实话,现在的女孩儿,十四五就懂男女弄爱是怎么回事,何况这个年岁了,论起这里的大小道道,敢能给你编出一套一套的。眼下都十八岁了,什么十八了,再有四个月就是生日,一过就是十九了。对!十九,按老辈子人的虚岁说法就是二十的人了,哼!要算起都是结婚年龄了。“结婚”,她此刻一想起这个词,不觉脸有些红,抬眼望望周围,天黑,谁也不注意她。又来一辆车,站等的人又拥了上去。又留下单单个她。七点四十了,这阵她真感到孤伶了。
“明晚七点站牌下见,不见不散。”不知怎么,她又想起自己写的那张纸条。“站牌下!”嘿,亏自己想得出。她有些得意起自己的“小聪明”来。
光这会面地方,云云就想了好久。这人多的地方反到不引人注目,况且象个候车人立在站牌下总比在别处傻站着强得多。唉,怎么还不来呢,云云沮丧地望望表,快九点了。她后悔起来了,为什么不当面把纸条递给他,顾三顾四地夹在书里,要是他没翻书,那就……。真糟,要是别人翻见了,那,那真羞死人了。不,不会的,亮哥是个细致人,凡是别人还他的书,他都要细细翻几下,看看缺页或折角了没有。他一定会来的,不见不散嘛,一定是什么大事给绊着了……咦!那不是来了吗?云云打断了思路,望着远处跑来的一个人影。
不是他,又是一个搭车的,云云一下子泄了劲儿,苦恼重又袭了来,那么强烈,她长这么大从没象眼下这么苦恼过。是不是日期写错了,是不是条子没有夹进书里,是不是……。她懵懂的什么也弄不清了,迷离地想入非非着。后来她脑子空了,一片真空,只觉得整个人在往下沉,不知往什么地方沉。反正说是不见不散。她没有动,好象赌气般地破上了,等他十年八年,不报希望地等!等!
又走了一班车。十点多了,早春的夜倒有些象冬天那般寒。城市的灯也开始稀疏了起来,远处路面只有零星几个夜归人缩着脖儿向家赶路。云云换了换站麻了的腿,把衣服裹了裹,这才感到穿这套衣服过早了点,有些单薄。肚子有点咕咕叫,可不嘛?今儿一天就没吃多少东西。他不会来了,兴是他心里早有人了,说不定他跟那个漂亮妮正热乎呢,嗯!亮哥一定是不喜欢我。她开始冷静地胡思乱想起来。失望、彻底失望了。委屈、自恨、自卑、凄凉、说不出什么味,都有一点,她记不起哪本书上有一句话:人生最无奈的痛苦是自己所爱的人不爱自己。嘴和鼻子一热,泪水朴漱漱流了下来。她任着它越涌越多地向下淌,心堵得发慌,直想放开嗓子,真想……
“云云——”
一个多熟悉的声音,有点发颤。是他,是他!她泪眼的视线虽然模糊,但她还是感觉出突然呈现在眼前的那熟悉的身影。
“云云,我……我是准备上床时……才……才发现这纸条的,小云云……”他分明因激动和匆匆跑得喘吁吁把话都说走了音。云云此刻什么也没听到,她向他扑去,头埋在他怀里,一手紧抱着他的膀子,一手在他的的背上使劲擂着。
“哇……”她大哭了起来,哭得那么响。哭得那么畅快。
早春的夜暮里,站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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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国]王士钢
妻病故没多日,在江城居住的挚友文轩寄来一封信,邀我去他那儿住上些日子,消散一些哀情,平衡一下心绪。也好,我简单收拾了一下,搭上了开往江城的列车。
相见自然寒喧一番,好心的文轩总是很小心避谈家庭之类的话头,为了使我快乐,当天晚上就邀我到市里一家新落成的大酒吧去饮上几杯,也算是给我接风吧。
酒吧很是时髦、阔绰。在红绿灯的柔光下,浪漫的乐师奏起温馨恬静的乐曲,三两个女歌手甜润多情的次轻声映伴着中央几对男女轻盈的舞步,雪白的台布、透莹的酒浆......整个气氛使我如置身于电影上所见过的香港夜酒吧。
我俩慢慢呷着红酒,相对无语。看着文轩那老实、无所适从找话题的窘样,我有些感动了。我轻轻笑了一下,开口打破沉闷:“文轩,你也别替我操心,咱们分开的太久了,近些年我的生活情况你还不太了解。关于珍的死,对我并不算什么,当然,并不是我铁石心肠,没人情味。伤感是有的,我指的仅是人与人之间,也就象得知一个熟人死亡那样的伤感。”
珍是我亡妻的小名。文轩听我这么平静地提及她,先是吁了口气,继而象明白这是悲伤过度而产生的逆反现象一样嗫嗫地动了动嘴,没说出什么,只下意识地给我杯里斟了一下酒。
音乐在流,舞步象在这流上飘,香烟的烟雾在空间丝丝袅袅浮动,煞有情趣。猛间我转了话题。
“文轩,咱都快四十了,人世间的什么也都经历过了,四十不惑嘛……你有过艳遇吗?……什么?嗯!别不好意思。咱这国家,对正统人来讲,这话头就成了禁区,实际,在这地球上国界本来就是没有的东西,这群人、那群人在人性上是没界线的。人本性确实奇妙,你看,我和珍一起生活了十多年,她对我的忠贞是无可非议的,对孩子,没得说,对作家务事,对我的照拂更是兢兢业业,统统由她一手揽了。可是我对她呢?几乎谈不上感情。即便平时生活间也作爱,那只不过是夫妻间的熟套程序,一种习惯,不是情与肉共溶的结合。有时一个人的生命里,偶然个机遇中会出现个永也忘不掉,永生将会怀恋的人,在我心里就曾经出现过这么个人。
那是在五年前我认识了她,她叫静,比我小十岁,第一次认识我们就谈得很投机,她无所求地悲叙了自己的身世和经历。她是私生女,被人收养,在个小家子人家长大的。人出脱得很漂亮,但不象那些美人体态凸凹均匀,她胸很平,却轻透着性感,还有点象林黛玉那种让人喜怜的气质。不知是否亲生父母遗传基因在她身上起的作用,总给人一种文静高雅、聪慧温柔的印象。好容易熬过了苦难的少女生活,挨到了结婚,丈夫却是个虐待狂,时时极残忍地摧残着她。悲惨的东西一经美人之口,尤能使人感动,出于对美的崇敬,对不幸的垂怜,我一下子对她产生了爱。那是种无邪的、带点自我牺牲拯救的爱。
那以后,我们经常约会,后来纯挚的感情产生了升华,我们更加频繁地偷偷幽会,没多天就作了那事。天哪,我们都已成了家,明知这是犯罪,但是我们无法自控,爱象个铁链把我们牢牢栓在一起不可分开。这不是一念之差,不是一时的冲动,理智并没有沉睡,它知道这是肉体需要参与一份的真爱。我们什么也不顾,任意地放纵着我们的情欲。她把我奉为心中的上帝,甘愿象条狗一样匍伏在我脚步下作个侍奉我终生的仆人。我永远忘不了她对我的深情和感激。有时我也想,到底是什么神秘的力量诱得我们这样,到底为什么?是因为我的新颖理论和口才展现的结果吗?是因为我们性的合谐吗?那么,是因为她……是个坏女人吗?不!决不会,我宁愿死也不会相信这一点。每当我苦思这些心烦的为什么时,就受不了,索性把它推得远远的,推到天的那一边。我们照旧象原始人一样无拘无束的在野外游荡,到这嘈杂令人窒息的社会之外去欢会、去野合,远离了人世,象斩断了人间七情六欲的出家人独自步入我们自己圣洁的爱的殿堂。天地间只有我和她,什么事业、亲友、孩子、珍……都淡了,一切都忘却了。
就这样三年过去了。一天,在僻静的河边,她裸身躺在我怀里,平静地给我说:“我离婚了。……为什么?还不是为了你,咱们这样总之不是长远的事,你也知道那男人心黑手毒,真怕将来给你找麻烦。现在好了,一身轻,再也不用躲躲闪闪担惊受怕了,我也能把整个心整个身子花在你身上了,唉!……多想和你在一起,离开这块地方,离开这一切,到远远的地方去。哪怕深山老林、大沙漠、大戈壁都行,只要终日能在一起,就象现在这样度了这下半辈子……可我知道,这只是我的梦想。你们男人呀!永远不了解女人,更不会象我们女人那样,为了一个人去牺牲自己的一切,你们男人都一样,没一个好的,我们女人都是苦人儿……可……我不后悔。”
她的一席话使我掉了眼泪,我默认了这一切。她显得很痛苦,近似绝望地接着说:“我终身就爱过一个男人那就是你,不光现在,是一辈子,我知道自己身体不好,怕是活不了多久,即便活下去,不管走到天涯海角,为了你,我决不会和其他男人再来往,真的,这天地万物可以作证,我发誓,若再和一个男人发生这种关系,让汽车把我……。”她发了一个很重的誓,然后哭了,哭得那么伤心。我也哭了,哭得那么畅快,有种幸福感。我动情地安慰她:“静,一切会好起来的,漫长的时光里会有机会的,何况现在我们不是经常在一起吗?即便有时分离,那只不过因为环境所绊把身子分开,咱俩的心不一直在一起吗?”
我不敢说出头脑中当时出现的那个一闪即逝的罪恶念头。如果珍有朝一日正常死去,那不就是个机会吗?这只是一闪念。因为我知道出现这念头,即使是一闪念也是卑鄙的。自己虽不喜欢珍,但是她的的确确是个好人。
“拥抱、紧紧的,泪合着吻、久久的。”
我吁了一口气,呷口红酒继续道。
“没料到,自那次话别之后,我再也没见到过她,打听许多人,都不知她的去踪,说实在,我每时每刻都在怀念她,在这辈子里,她是我唯一感动过并愿为她献身的一个女性。我愿把我的一切,包括金钱、物质、所有因劳动而收获的都奉献给她。我们在一起时,我就是这样做的,她虽然也接受了,但脸上露的怨色更衬出了我的俗气。但是做个男人,除此以外还能怎样去显现自己的赤赤之心呢。也正因为她这不媚俗的个性,我更加如醉如痴地爱她。我永远相信,只要她还活在这世界上,不管在天涯何处,她都会为了我洁身自守,过着那无欲的苦行僧生活的。我也知道唯一能使她充实的是用那难忘的回忆去补偿那因痴情而破碎了的心,可怜的人啊!我……”
我张着嘴突然愣在那儿了。静——那不是静吗?透过薄薄烟雾,在隔着几张桌子的前排,那餐桌旁穿着雍容又不失文静的少妇不正是她吗?还是那么美、楚楚动人,她斜依在一个漂亮高大的男子身上,她在向他甜甜地说着什么,他的脸几乎贴在她嘴上,我真怕……她嘴那么自如地在他嘴上吻着,就象她当初对我那样。除了我,周围没人介意到他们,只有我那茫然的目光凝视向她,我相信她也发现了我,但她目光始终再也没扫过来,却更紧紧依偎在那男人身上。
“唉?……你怎么了?”文轩惊诧地望着我的脸色,又顺着我的目光扫向他们。
“噢,那一对不是两口,假的!女的看起来挺文雅吧?哼!老手了,在这市面上算是出了名,两天三换,不知霉了多少男人,唉?你接着说那......后来呢?”
“……”我无语。
夜,深了。我脚步踉踉跄跄随着文轩走出了酒吧。我怀念起我的亡妻,我那可贵的珍,我真想跑在她面前向她忏悔,求她饶恕。我真想长跪在这夜空下,向上苍乞求让我的珍复生。珍啊!你在那里?
“唉!你怎么哭了,不该喝这么多……”
文轩搀扶着我,边走边喃喃着。
[ 此贴被 紅緞°在2010-09-20 14:53重新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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