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大秦仁宗皇帝讳知恒,十五岁登基,年号昌平,在位二十有八年,后世谓之:功业平平,疏于国事,性喜渔色,好华服骏马,好富丽宫室,好出游围猎,是为一代顽主。幸得连氏为辅,政通人和。
更有人言辞犀利,道是终仁宗一生,多荒唐事,唯一道诏书尚算得圣明,广为人知:“连氏累朝仕宦,世代忠良,生男当为能臣,生女不为人妾。”
——世事偷换,流年暗转。那一场悄然落幕的风花雪月就此湮没在正史一板一眼的记述里,再无人知。
【一】连卿倾城
昌平八年冬,丞相连宗仁薨,举国哀恸。皇帝秦知恒亲往吊唁。皇室上一代人丁单薄,秦知恒的兄弟几乎全死在他父皇前头。先皇初丧时不少王叔重臣虎视眈眈盯着那个位子,是声名赫赫忠心耿耿的老连相将十五岁的他扶植上位,一手教养,如师如父。论情论理,他没有不去的理由。
灵堂前白幡舞动,一人缟素单衣,执枋扶柩,肃容哀戚,向他拜下:“臣连之华代亡父叩谢圣恩。”
那是老连相的独子,本朝素负盛名的大学士,连之华。幼时教导他的太傅们时常恨铁不成钢地将这人抬出来夸赞:“连相之子,过目不忘……通晓经史,行事端方……当为殿下之模范……”一遍遍不厌其烦,直把这人捧上了天。
年轻的君王殊为不屑——这样的人,如一卷经书,言辞大抵也是古板无趣索然无味的。端着一副忠君爱国进退有礼的架子,谁又知他肚里乾坤?虚伪。
但记着众位阁老的嘱托,仍不情不愿下了旨:“连卿忠孝,少年才俊,朕心甚慰。特擢为丞相,子承父业,望卿恪尽职守,毋负众望。”
连之华再拜:“臣谢主隆恩,当为家国天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寒冬腊月,朔风呼啸着穿堂而过,仅着一件素色单衣的身影愈见单薄,衣裾翻飞似要御风而去。秦知恒莫名地起了两分恻隐之心,解了身上银狐裘衣,上前为他披上,还不忘系好带子。连之华一怔,低垂的头轻轻抬起,恰便与他两两相对。
秦知恒手下一僵,一时间竟转不开眼去。
后来,后来,悔不该这惊鸿一瞥呵——眸似点漆发同泼墨,齿如编贝丹唇若染。那一双清润而悲悯的瞳,映着的是万事万物人间风华,而没有他。
连之华——人中丈夫,人中莲花,分陀利华。
【二】君子于役
三个月热孝一过,连之华走马上任,行事沉稳官风清正,一面被百姓拥若神明,一面得罪了不知多少豪强权贵——而他得罪的最大的权贵,非当今圣上莫属。
殿前直言,当堂驳斥,从来敢烦圣颜,尚且算不得什么。最令秦知恒恼火的是,每每他被这人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拂袖而去想寻些清净时,连之华总有本事一路跟在后头絮絮叨叨咬死了不放过他,势必得念得他一个头两个大最后无奈妥协甘拜下风。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漂橹;秦知恒一怒,丞相的事务便诡异地翻了几番——有些简直是刻意刁难了:皇后娘家不成器的弟弟犯了事,不交给大理寺,要他这丞相秉公处理;宠妃处御赐的珍宝失了窃,不过问内务府,要他这丞相缉拿嫌犯;二皇子三皇子一言不合大打出手要他这丞相从中调停,小太子言语冲撞气昏太傅要他这丞相暂代兼职……一件件一桩桩,说不是故意的都没人信。可连之华素来是有条不紊来回奔走,面沉如水毫无怨尤。
看那一袭素影就在自个儿眼皮底下忙忙碌碌,心不在焉批阅奏章的皇帝不觉笑弯了眼。
昌平十年,仁宗二十五岁寿诞之际,犬戎大举进犯,连夺边塞十城,一时风云际会战火纷飞,举国震惊。
一贯温雅的连相殿前请战,满朝哗然——历来只是文相武将,何况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顶梁柱要以身犯险?
可连之华坚持:“先父遗言,子子孙孙不得独善其身于庙堂,大丈夫志在四方,守土开疆。”
秦知恒铁青着脸摔了玉柄龙毫:“不知连卿武艺何如,能否于沙场上独善汝身?”
遂当堂取弓来试。六十石劲弓在连之华手中宛如柔藤,弦挽如满月,弓开百兽惊——一十三枝白羽箭首尾相咬坠如流星,接连穿透百米外的靶心,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满堂喝彩声中,金銮殿上的君王盯死了意气风发的丞相,眼光复杂。
三个月,一百天,说长不长,说短又不短。边关捷报不断,今日扳回一城,明日剿灭一军……一封封笔迹隽秀言简意赅的信递到皇帝手里,信末总还要嘱咐几句,无非是些勤政爱民、戒骄忌奢云云。秦知恒将信放进御榻上的暗格里每天都要拿出来看一看,再转头对着无辜的内务总管发牢骚:“年纪轻轻的比太皇太后她老人家还啰嗦,他到底是丞相还是言官哪?……今番寿筵就从简罢,省点银子拿去犒军,省得他回来还要烦朕……”
三个月,一百天,去时雪似杨花,归时杨花似雪。连之华踏花凯旋,所经之处万人空巷夹道欢庆,至皇城下,秦知恒亲出正门启祥门以迎。从御辇上望去,一骑红衣猎猎逆风而立如浴火红莲,明艳令人不敢逼视。
连之华翻身下马,解甲卸剑,步行至御辇前,跪地叩首:“陛下,臣回来了。”
有那么一瞬,秦知恒的手就按在佩剑剑柄上。脚下这人坐拥民心,文精武治,若不尽早除之,必是他日之患……可是,听到他略带沙哑的声音说着“我回来了”,他便怎么也下不去手。一人一辇在风中久久滞立,秦知恒终于慢慢说:“爱卿平身。”
整整一夜,皇帝陛下反反复复告诉自己:你不杀他,是因为他太得民心,是因为他行事没有纰漏,是因为他还算忠诚可靠……然后,彻夜未眠。
【三】如是我闻
他仍是他的顽主,他仍做他的贤相。
家有待字闺中的小姐的大臣们开始暗暗探问相府的口风:丞相大人将到弱冠之龄了呀,不知可曾定亲哪,是否考虑成家啊,下官有一小女,年方及笄,不敢夸沉鱼落雁之姿,这性子倒还算贤惠……哎呀呀下官不知有没有这等福气哪……如此登门者络绎不绝。连之华一律微笑地回绝,说自己年纪尚青,专注国事,生怕误了小姐青春年华……
成家之事拖了又拖,后来连宫里也惊动了。太后想:想是门第看不上眼?后妃想:难道是不曾窥得芳容,心有疑虑?两下一合计,遂请秦知恒下旨,设百花宴于御花园中,邀连相赴宴赏花——哪里是赏花,分明是赏那百媚千娇花一样的少女。皇帝的妹妹、两位公主打头儿,后妃们娘家未嫁的妹妹表妹堂妹齐聚一堂,花团锦簇争奇斗妍。过尽千帆的皇帝一眼望去,好嘛,江山无限,美人无穷,哪回选秀也不见有这阵仗!这么想着,看那连之华便愈发恨得牙痒痒:好一副眼观鼻鼻观心行得端坐得正的架势,似是红尘不染风月不侵一般,对着满座美人竟没有半分怜香惜玉的意思。也不知是清心寡欲,还是城府太深……心念一动,叫来心腹太监,小声嘱咐几句如此这般。
于是,酒不过三巡,连丞相便“不胜酒力”,先行退席,被人一路扶去了皇帝寝宫卧龙阁。
银烛高烧,瑞脑销香。秦知恒凑近了打量榻上熟睡的人,什么样的人不惊不怒无喜无怖,平静如古井波澜竟不起?他看不懂,看不透。忽然坏心眼地想:如果找个不受宠的宫妃,把这人放在她身旁……心上一阵麻痒的触感倏然滑过,手指紧了又紧,还是放下。
烛火闪耀中,连之华的睡容半明半暗隐在光线里,温雅秀美,唇似樱珠,颊绯如桃,秀颀的脖颈白腻细润,喉结隐隐随着呼吸上下微颤。秦知恒忽觉有些口干,鬼使神差便抬手抚了上去。见那人香梦沉酣,他大着胆子一路探索,只觉触手处肌肤温软娇嫩,吹弹可破。那眉杳如远山,好生秀气;那眼羽睫蹁跹,如蝶灵动;那鼻秀挺小巧,那唇是花瓣凝着的一点红,那……作祟的手抚上喉结,忽觉异样:温度微凉,手感太软,根本就……心念一动,手上一用力,一块假喉结落在掌心。
秦知恒不明白自己为何还能如此冷静——冷静地看着手中的东西,冷静地起身锁了殿门,冷静地走回榻边解开连之华的衣带……层层衣物剥离,摇落万般风情,娇躯横陈,肤如凝脂,胸口缠裹的层层白绢刺痛他的眼。
全身气力仿佛一霎时被抽空:这个人,这个人,这个他几欲除之而后快的人,这个文治武功淡漠从容的人,这个他片刻前还想着如何陷害的人,这个夜夜入梦扰他心思荡他神魂的人!
——竟是个女子呵。
百年连氏,香火不丰,终是要断在这一代。
秦知恒细细理好连之华的衣衫,将她的假喉结粘回去,起身走出殿外。夜色苍茫,月华如霜,晚风略凉,正可以让他好生清醒清醒。
他方寸大乱……是借机治连家一个欺君之罪,还是……?
次日早朝,百官序列,山呼万岁。金阶下连之华手持玉笏,身姿笔挺,疏朗如竹,一切如常。
这样似乎也没什么不好……秦知恒微眯了眼,华旒垂在面前掩去了异样的目光。
【四】醉若成欢
顽主依旧是顽主,好出游,好行猎,偶尔为着修建行宫的款子同丞相大人较上十天半个月的劲儿,最后总是无奈认输,笑眯眯批文拿银子去赈边援建。想到连之华一脸薄怒对自己唠叨家国天下的大道理,君王便禁不住心情大好地埋首在奏章里偷笑。
他现在非常喜欢支使连之华做这做那——爱卿,为朕看看这折子,顺便磨一磨墨罢;爱卿,朕觉得肩膀甚酸,可否劳动爱卿为朕揉一揉?爱卿啊,那案上有些新贡的冻顶乌龙,朕记得爱卿也是喜欢的,不妨尝尝?顺便帮朕也沏一杯……
爱卿,爱卿,真是个好称呼。
春夏秋冬匆匆来去,转眼已是昌平十二年。夏令之时,天气渐热,人心也跟着浮躁。某日,秦知恒笑对连之华道:“爱卿,天气甚热,不如我君臣二人同去殿后温泉沐浴一番如何?”
本只想逗逗她,却见连之华面色大变,僵着声音道:“陛下恕臣无状——臣自幼不喜温泉,亦不惧热。”恰在此时通报说吏部江大人求见,连之华迅速找个由头,告辞出去了。
秦知恒不由有点不妙的预感——果然,两日后便听手下回报说,连家大小姐,连相的胞妹打算招婿入赘,如今上门提亲的人比着向连相求亲的还多呢。
据说这位连小姐素喜安静,最是贤淑,又生来体弱,真真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是全京城里大家闺秀的典范,外人根本无缘得见。又听说连相宠爱妹妹,不舍外嫁,于是才决定招赘——听罢消息,秦知恒沉着脸砸了手边一套珍贵的九华琉璃夜光杯,急旨召连之华入宫。
夜幕微沉,宫中灯火煌煌,帝王寝殿内却一反常态,一片昏晦。年轻恣肆的君王居高临下俯视着垂首敛眉拱手肃立的丞相:“听闻爱卿有意为令妹择婿?”
灯花炸开,蓦地一声脆响。连之华微一恍神,俯身回禀:“是。”
君王一步步走下玉阶,乌帛刺金的九龙云靴轻叩地面渐行渐近:“哥哥尚未成婚,妹妹便要招赘,是否有些不合礼数,嗯?”
不待连之华答言,他便一只手轻轻抚上她束得规规矩矩的乌发:“依爱卿看,朕可配得起连家小姐?”
连之华蓦地抬头,秋水明眸中几许惊惶。未及出声,唇已被人蛮横无理封了去。
烛影摇红,烛泪淌了一地。卧龙阁,鸾凤帐,被翻红浪,灏夜未央。
秦知恒拥着连之华,一寸寸流连地吻过她乌云撩乱唇若施脂:“之华,我是真的喜欢你。”
“之华,只有你板着脸训我时,我才觉得做皇帝有点儿意思。
“之华,我知道我万事皆不出彩,只这一个君王的身份让人看得起,可即便是做皇帝,我也做得不好……有时我就想,如果我不是君、你不是臣,你可还会愿意同我有交集么?
“可是,之华,就算我卑鄙好了……到底是放不下你。
“嫁给我,好不好?”
她不答,只埋首在锦堆云被里,静静地,有泪水悄然滑落。
天光渐亮,小太监在外间小声唤:“皇上,该早朝了。”
秦知恒不耐道:“朕今日微觉不适,明日再朝!”话音未落,怀里有人猛地挣了下,对着他一记白眼。遂陪着笑凑上去安抚:“待会儿就叫他们把折子拿过来批,……我这不是怕你累着么……哎哟!”手忙脚乱,好容易从地上一堆被褥里狼狈脱身,便见连之华已经穿戴得差不多,鬓发微乱,面色冷淡,喜怒不辨,竟是起身欲走。不禁开口:“之华……你还没有回答我。”
素袍罗带银冠玉笏,又是那个不苟言笑八风不动的丞相,面向他一揖到底:“承蒙陛下厚爱,臣不胜受恩感激。然,臣女连氏早年立誓,宁做贫户妻,不为王侯妾。”
转身,离开。
昌平十二年秋,连家大小姐病殁。连相大恸,半年不朝。
昌平十三年春,连相侍妾诞龙凤胎,产后血崩而亡,追赠二品诰命。仁宗皇帝亲为一双婴儿赐名,兄名“长卿”,妹名“不渝”。
连家一双小儿女抓周时,圣驾亲往。一点点大的孩子生得粉雕玉琢,咧着没牙的小嘴对着龙袍的秦知恒笑出两朵花。长卿抓了连之华的玉笏,不渝抱着御赐的宝剑不撒手。秦知恒拊掌大笑,深深望进连之华眼底:“爱卿这一双儿女着实伶俐可爱得紧……拟恩旨,连氏累朝仕宦,世代忠良,生男当为能臣,生女不为人妾。”
山呼万岁。连之华一手一个抱了孩子谢恩,抬起头来,眸如古井,波澜不兴。
昌平二十八年,仁宗皇帝一病不起。五月廿八,诏连长卿为殿阁大学士,修订本朝史书;诸阁老辅佐太子,共商国是;连相近年来体弱多病,着挂职休养。
三日后,帝崩。
所有人都以为他临终忌惮连氏功高震主,而不知他的考量:太子有用人之能而无容人之量,好大喜功,性情骄横。若不趁此时削夺相权,难保他日新君不对连家下手。
皇太子秦无伤即位,改元兴庆,史称武宗,是为一代霸主,后人褒贬不一。然而曾经的那个顽主,从来无人称道。
【五】浮生若梦
兴庆十年冬,连之华风疾加重,终日缠绵病榻。
这一日精神稍好了些,她坐在廊下,静看庭前雪落无声。
不渝捧来热茶在一旁侍候须臾不离,长卿下朝回来,不及抖一抖身上落雪,便进屋取了她最心爱的那领雪狐裘来为她披上,不忘系好带子:“娘,挺冷的,咱们回屋去吧?”
连之华摇头,不渝轻声说:“娘想在外头坐坐。”
连之华微笑,抬手抚了抚儿子湿凉的面庞。那眉那眼与那个谁全然不似,只一双手生得同样白皙修长。一恍神,三十年前也是这么一双手,为她披上这领裘,系上这锦带。手法生疏,只绾得个不甚好看的蝴蝶结,却一直暖到人心底去。
她缓缓阖目睡去,四十八年倏忽一梦。
……那年他病重,唤了她一人至榻前絮絮叮嘱:“……长卿像你,稳重,又识时务,知进退,我挺放心。不渝倒是随我,爱玩爱闹,也别总拘着她。我放你清闲,你大可带了她五湖四海地走去,不必惦着京里;遇上个对你好的便嫁了罢,白白为着我这任性妄为误了你二十年,之华……对不住了。”他顿住,咳了又咳,嗓音粗哑,目光浑浊:“我就是想着,你是心怀天下的人,必不会由着我胡来,我不做明君,或者便能换你这个贤相一辈子留在身边,哪怕就只这么看着也挺好……之华,你怨我罢?”
见她低头不答,他又微笑地说下去:“就算你怨,来年逢着清明,看在咱们孩子的份儿上,为我烧一柱香……我九泉之下也就瞑目了。”
她终于抬眼瞪向他:“谁说孩子是你的了,谁说是了?!”
他病得手都抬不起来,还只是一个劲儿向她陪着笑脸:“好好好,你说是谁的便是谁的罢,只你的孩子,我都视如己出,好不好?”
他病着,老了,早没有当年俊美风流的模样,只那笑容一样灿烂得讨厌。她伏下身去轻轻贴着他胸口,平生第一次泪流满面。
【终章】
——旧日烟尘浩荡漫过今生今世去,葬在风花雪月中。
终此一生,他只是顽主,她只是贤相。秦氏为君,连氏便世代忠良。在后人口耳相传的他那多少江山美人的故事里,从没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