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狗一样
文/阿屋
(2019年9月初稿,2024年7月修改)
「温柔,慈悲」
五年前,我姐用三千多块钱买了一只刚三个月左右大的小泰迪回来养,还应着他黝黑的毛发给他取了个名字叫奥利。某天,由于有事要出门一天,她托我去她家帮忙照看一天,于是我见识到了奥利栅栏式的精致狗窝——
整个狗窝目测约比一平米大点,主要像田字格一样一分为四个分区:卧室区、餐饮区、小便区、大号区。又是带梯子的双层木床,又是猴子玩偶和小黄鸭玩具,又是可爱骨头状饭盒,又是豪华宠物便池的,周全到了他吃、喝、拉、撒、睡、玩各种需求,俨然就是独属奥利的小家和乐园。
而我姐交代我的,主要是负责喂她一日三餐的狗粮和给小狗专配的奶粉、钙片、营养膏,照顾他屎尿,以及陪玩。
这么一看,我突然觉得自己妥妥就是我姐为奥利找的临时免费保姆呀!
完了我姐还抱着他又抬起他两只前脚认我:“来,奥利,妈妈带你见一下姨姨。”那架势和语气,不由得让我想到我妈当初拉着我认七大姑八大姨的场景。
耸耸肩,我对我姐戏谑道:“这可真是人不如狗呀!”
等到隔天夜里,奥利突然一阵吐。为此我姐回来后又拉我一起带奥利去宠物医院。结果好家伙,去一趟宠物医院,一通五花八门的检查嵌套下来,直接就去了我姐将近一千块。翻译总结一番医生的话大体就是:主人不在,狗又还小,不安全感太强烈,应激太厉害。
出了宠物医院门,我对着这条心弱体贵的狗一阵酸:“瞅瞅你这一个离愁应激,这看一趟病可比我一年看的加起来都贵了。”给我姐整得又心疼又宠溺的,一个劲儿捏着细嗓子给狗代言:“人家还小嘛,看不到妈妈心慌慌!”
回去的路上,我那仿佛经历丰富又憋得慌的多话毛病又犯了:“看看你这狗崽子,简直跟养娃似的。想当年我在老家的时候,几只土狗那叫一个被贱养哇……”
——想当年我还在老家的时候,在我还懵懵懂懂被放养的留守年纪里,也有三只土狗在我散装的记忆里留下了许多痕迹。
「温柔,不慈悲」
这里,我想先说说露露,我三舅舅家一条白色温顺的母狗。
露露这个名字是我小时候刚被流放到外婆家时,因听不懂老家的方言而根据外婆逗狗经常用的老家话提取“音译”来的。原本三舅舅是有给她取名字的,不过有点拗口很少有人知道,连我三舅舅也几乎不叫,我一开始也就不知道,加上有很长一段时间老家方言对我来说都是陌生的,我就一直露露、露露叫她,没改口过。即使后来知道了舅舅给她取的名字,也因为年少不理解且觉得佶屈聱牙转过头去就给我忘记了。不过她很聪明,她仿佛知道我的“露露”和别人的不一样,明白我就是在喊她,只要我一叫,她就能给我回应,开心地跑到我面前给我摸摸或者陪着我。
和现在所处的地方不一样,那会儿同一个村子同一条路两边,这边是相隔不远的外婆家和三舅舅家,那边是仅一墙之隔的小舅舅家和我就读的小学。也不知道是谁安排的,又是怎么安排的,反正我就睡在外婆家睡,吃在小舅舅家吃,至于写作业、玩耍什么的,不是在三舅舅、小舅舅家,就是在学校或者村道边随便谁家的门口。就这样每天来回撒野来回跑,我也时不时能碰到乱逛的露露——或者在谁家里,或者就直接在学校里,在路上。
当然,我觉得她的聪明还不止于此。这就不得不提一件事儿了,我是从她身上知道原来狗狗也是可以站立的,而她像是知道这一点能取悦人类,也乐此不疲地做这个动作,甚至“升级”这个动作。也不知道她究竟是从哪里学来的,后来只要她一想要吃什么求什么,就会站起来做出合掌、拍掌一样“拜”的乞求姿势和动作。那模样颇有点儿像是人在菩萨面前合十求求拜拜。然后某一天,我突然发现,村里附近会站、会拜的狗虽越来越多,却没有一只狗可以维持这个动作比她更久。慢慢地,这也仿佛成了她饿了觅食或是索取食物的招牌动作。这个“鬼机灵”以此讨来了许多剩菜剩饭,有为她自己讨的,也有为她的宝宝讨的。
是的,露露曾有过几只宝宝。也是那段时间,我见到了她不同以往的几面。
有一天,我过了中午都没在任何地方见过她,不禁觉得奇怪,就跑去三舅舅家找她。她的窝在一楼靠门一个完全阴暗的角落里,比起奥利的窝简直小得、简陋得不值一提。当时我听到她的声音发现她在那儿却怎么唤都不出来,就将手伸进了她的窝,想把她弄出来。结果我刚把手伸进去一点,就被她很凶很突然地“咬”了一口。虽然碰到了她尖锐的牙齿,我却没有受伤,就是着实被她的一反常态吓了一大跳。
基于她那天的反常,我打开了门,借着点外头的光线往她的窝里瞅。这一瞅,竟然瞅到了她一窝的几只狗崽子,乍看之下皮还光溜光滑的样子。那一瞬间我只觉得特别震惊,原来露露当妈妈了!原来她在护崽子!!原来她护起崽子来可以这么凶!!!第一次感受到母爱可以如此不一般,我蹲那儿盯着露露的窝盯了好一会儿,然后才有点儿愣愣地起身出了三舅舅暗无天日的家,锁好门,离开,再没去打扰她。
那天晚上,我的梦里充满了无知和无措。梦里一会儿是我好奇地摸了露露的宝宝,被露露发狠咬断了手指流好多血,很疼很疼;一会儿是一个女人眼角带血卧床不起的画面,她的耳朵里敷着不知名的虫和草药,而我就一直坐在她床边的地上,习惯性茫然呆滞;一会儿又辗转到一个陌生男人当着大热天带着我在山路上弯弯绕绕、上上下下不知道走了多久,终于走到我有点印象的村里。村里的人看到他都打着招呼新奇他怎么来了,他随口接几句“带二女儿过来”,然后把我带到一个陌生的老太太面前,说:“这是你的外婆,你在这住几天。”然后不知道他和老太太说了什么,没多久他就转身走了……
夜半惺忪,透过窗外照进来的月光,我迷糊地想到梦里的我其实还不懂外婆是什么意思、几天是多久,然后又有点下意识地在想梦里的女人和男人长的什么样,最后才猛地清醒反应过来:还好昨天手指头没被露露给咬到咬断!当时的我只心有余悸一阵庆幸自己反应快,及时抽回了手;现在想想,也不知道是不是她其实很有灵性,并没有真的想咬伤我。
可最终露露也没能陪她的宝宝很久。
没几个月,三舅舅就趁着去无锡的当儿把露露的几只狗崽子一股脑全部打包装进纸箱里一块儿带走了,说是送给我一个在无锡三姨家从未谋面过的表妹玩儿。那一天,我大老远就听到露露尖细凄厉的叫声,觉得奇怪,就从村道这头外婆家长台阶下的小溪处循声去找她。刚远远看见她,却见她被绑在了三舅舅家门口,朝三舅舅站着她那个“拜”的招牌乞求姿势。她又站了拜了很久,一直不停,一边哭一边拜,站不稳的时候就急急地用双脚挪开几步换个位置继续拜,就算三舅舅带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坐上三轮车渐渐远去消失在她眼前,她卑微的姿势和乞求的叫声也从头到尾没停下过。我又一次被她震撼到,那撕心裂肺的应该是她的哭声吧,至今想起都犹在耳边。
等到她终于放弃了安静了,我才敢上前去松开束缚她的绳子摸摸她,然后我就看见了她的泪水,听到了她的呜咽声。我当即想起当初露露护犊子的模样,心里一阵不好受,也在心里暗暗怪起三舅舅:全家连他自己都走光了,还不给孤零零的露露留下她的宝宝——哪怕一只也可以啊!
露露难过了一阵子,安静了一阵子,才终于恢复了点精神,于是被抛弃的她开始与我和外婆同吃同住了。再后来,我被人带离了老家,也离开了露露,从此和露露几年才见面一次,而我俩的关系也变得不如从前相依相伴的亲密。想想中间离开的几年,想想狗狗的寿命,我想也许是相隔太久太远,露露就老了淡忘我了吧。
最后一次见到露露是在一个夏天的夜晚,却是露露永远地离开了我。
那时外婆变得年迈需要人照顾,露露算是全然住进了外婆家,全心全意地陪着外婆,几个姨妈也开始轮流或者付点钱托某个就近的亲戚来照顾外婆——当时正好是轮到二姨家。二姨看到同吃同住却每天窝在灶火后的柴堆里休息过夜的露露,用砖头和水泥在门墙边砌了一块不到半平米的地儿当作是她的狗窝,又铺了点干草垫上几片破旧的衣服片,给她增加点暖意和舒适度。
几年一度的七大姑八大姨回老家大潮来了。半夜一两点,当下了抵达外婆家附近的长途大巴车,齐聚一堂的大家伙们在门口看到了精神萎靡的露露,于是大家都围在她的窝前奇怪地问二姨她这是怎么回事儿。等到二姨说完,大家才知道,原来是因为她身上虱子太多,二姨便效仿小舅舅的方法在她身上滴了敌敌畏。可是好心的二姨没想过,露露不像小舅舅家的狗那么听话。她只是如常地舔舔自己发痒的皮毛,就这样把敌敌畏也吃进了嘴里。
然后大家纷纷开始想办法,一会儿有人说空心菜汁可以解毒,一会儿有人说可以用洗衣粉泡水喂给她催吐。最终两个办法都先后实践了一遍,露露也没吐出个啥,反而不停打嗝,一边打着嗝一边嘴里还时不时冒出肥皂泡,看得不知谁家两三岁的孩子乐不可支又笑又跳。
等到我天亮后再去看露露,却只看见了她僵直的身体和她身边的一大滩血水,隐隐约约似乎还能看到一只有些成形的宝宝。我只觉得心里酸酸的、空空的,看着她的尸体和那一大滩血水,听到亲戚们惋惜“天呐真是害命啊”,莫名觉得所有人都有错都应该为她的死负责,可是又矛盾地一会儿觉得这样不对,一会儿觉得无人可怪。
最终,露露死后也没得到一个善终。亲戚们商量着把她抛在了外婆家长台阶下的小溪中,还是水流最最湍急之处,像是能驱散瘟疫或是减轻罪孽一般,想她就此被流水带走,无影无踪痕迹了无。
等我得了消息跑到能够到的最前一块石头上时,已经只能隐约看到她被挤在无数的垃圾旁边,像是搁浅一样,随垃圾停在了很远的地方……
「不温柔,慈悲」
和露露野生土长的环境不同,雄从出生起就在有肉吃的小舅舅家,并且从小被小舅舅训练得很好。
我有个小表哥就学会了小舅舅最常用的一句喝令,时常喝着雄往这儿往那儿冲去作势吓人。也是因为小表哥的顽皮,我和雄的第一次照面实属不快。
那时我刚到外婆家没几天,小表哥陪着我第一次去了小舅舅家。刚走过小舅舅家门外长长的通道还没挨到那排折门,突然就听见他在后头向着我的方向高喝一声:“雄,去!”我下意识回头,还来不及反应这是什么意思,就看到一团“长毛球”突然朝我这边冲来,一边冲还一边“汪汪”地直吠。我当即就慌了,啥也不想就直接手忙脚乱地往折门里头冲,顺势爬上了小舅舅家一楼的台球桌。由于台球桌比较高,矮个“疯狗”腿短,一时也爬不上来;但他依然在台球桌下凶巴巴地守着我,一边冲我汪啊呜的,一边还时不时尝试跳上来。我看着他凶狠的长相,尤其是露在外头的几根獠牙,伴着他的吠声,感觉到他仿佛即将成功一跃而上咬我一大口,到底还是没忍住,急得哭了出来。幸好小舅舅这会儿从外头进来对雄喝了一句“停”,给我解了围还顺带教训了他几句,才“救”下了我。这就是我和雄、和小舅舅打的第一个照面。雄特别神气,我特别糗,为此我还暗暗在心里记了他一笔:“我一定不会喜欢他这么凶这么丑的狗的!”
然而,由于那阵子中午下了课都是去的和学校仅一墙之隔的小舅舅家吃饭,没几天我就实力打了自己的脸,放下了和雄的芥蒂——原因我猜是我偷偷从自己碗里扒拉了几块不爱吃的肥肉给他。不过既然他逐渐接受了我,那我也就撇撇嘴勉为其难地原谅他吧!
当然实力打脸还有一部分原因是在我和小表哥关系还算挺好。那时他也同我一样,睡在外婆家睡,吃在小舅舅家吃,上的也是同一所小学。有时候他会同其他人带我去小溪边或者山上玩儿,他还在我因为亲戚间的称谓感到迷茫的时候跟我说,以后他怎么叫人,我就跟着他怎么叫人。为此我还顺口问他:“那是不是你叫人爸爸妈妈我也要跟着你叫爸爸妈妈啊?”虽然他没回答我这个问题,但没关系我也不好奇,也没遇到这种时候。大概就是因为我们有太多相似,我又经常跟着他学喊人,当时的我也傻傻觉得既然他会命令指挥雄,我也要会命令指挥雄。
于是在抓住雄的胃以后,我也壮着胆子偷学了小舅舅和小表哥的“本事”进而顺利地得到了雄的心。我也开始和雄做起了朋友,也可以命令指挥他了。接着我也开始凭着这一手“本事”吓起了其他小孩子。每次看着别人被吓跑或者吓哭的模样,我就乐不可支,完全忘了当初自己也曾遭受过这般“奇耻大辱”。自此我觉得自己和雄建立起了革命般的深厚友谊。加上我们还一起长过虱子,一起被用敌敌畏驱过虫,我更是把这些当作是我和雄一起“同甘共苦”“并肩作战”的一次次经历——即使我至今也不明白那时身上的虱子到底是他们几只土狗过给我的,还是我太野太脏太土娃娃自己给闹腾出来的。
可无论我和雄关系再怎么好,在他心里,和他最要好的永远都是小舅舅。他不仅最听小舅舅的话,而且很喜欢陪着小舅舅。比如小舅舅让他一天不准舔自己身上的毛他就一天不舔,让他不准吃肉他就不吃肉;比如他经常会跟在小舅舅身后欢脱地陪小舅舅去山上下田种地,或者陪着小舅舅喝酒;比如他还格外护食,其他人或者狗只要谁动了他的食物,他一定立马发狠就咬过去,只有小舅舅除外,而且丝毫不见他凶也不见他闹,哪怕吃进嘴里的他都能乖乖听话给吐出来。
可以说,雄和小舅舅好得让我既羡慕又嫉妒。
因此我当时也百思不得其解后来小舅舅怎么就决定把他送人了,当然我也下意识不敢问。
听小舅舅说,雄第一次被送人以后,他在半山路上就自己撒开腿跑了回来。小舅舅揍了他一顿又把他给送过去。不承想在那户人家没待多久,他又自己跑了回来。小舅舅看到他又跑了回来,终是对他叹了气:“那么大老远的地儿,路都不认识你都能自己跑回来,也不知道你跑了多久。算了算了,那就回来吧。”然后雄又回到了小舅舅家里,陪着小舅舅里里外外跑,陪着他喝酒,陪着我玩儿。
可惜好景不长。
某一天,小舅舅又下决心把他送人了。当时我以为是小舅舅真的越来越不喜欢雄了的缘故,在送走雄之前,他隔三岔五又狠狠揍了雄几次。那以后雄有没有再回来,或者是不是回来了又被送走,我都不记得了。
事实上,小时候,时间的维度在我脑海里也几乎从未清晰过,我既说不上来自己几岁,也记不太清自己在哪儿哪儿待了多久,是几个月,还是几年。记忆里也从未有人告诉过我——当然也可能是我听不懂、不明白或者是忘记了。尽管亲戚们因此觉得我愚钝、蠢笨,甚至怀疑我智力有问题,但其实我心里很清楚我能模糊地感知到一些东西,比如什么好像是不对的、不能说的。只是那时我还太小,不懂很多事情是为什么,也不懂为什么同一个问题他们要笑着问我很多遍,所以都喜欢以“不知道”的回答来防止旁人盘问得更多、更细,让我更云里雾里。
所以没多久,我就有点儿意识到,那段时间小舅舅总是动不动脸红脖子粗地跟家里吵架,时不时发了狠地打狗,可能是跟他喝酒太多有关系。而后的某一天,“酒鬼”小舅舅“喝晕了”,我下意识地抓到了小舅妈勃然大怒时反反复复骂他的“酒精中毒”四个字眼。不知道为什么,我隐隐十分确定,雄会被小舅舅送走,这是关键的原因,是他以某种决心狠心变相保护的缘故。
接着那阵子还是那一年又发生了很多事。
先是某一天,我看到连自己一个人半夜走山路都不怕也从没见哭过的小表哥哭了,还一边哭一边破口大骂了千里来找他的他妈妈——也就是我有记忆以来从没见过的三姨。长大后我才模糊猜测,那一次他可能从他妈妈嘴里知道了,在他原生家庭破碎分离以后,在他还一个人被流放到外婆家上蹿下跳叛逆的时间里,他妈妈趁着外出进城务工已经和一个城里人组建起了一个新家庭,给他添了一个几岁大的同母异父的妹妹,并且当时想回外婆家来带他一并进城。我不知道小表哥原本知不知情或者知情多少,但那以后不知道多久,他真的就被人带走了。
而后又是不知道哪一天,小舅妈家里也来了一个女人,一头的长发,穿着大衣,手里提着还是肩上挂着一只皮包。小舅妈跟我说她是我妈妈,还问我记不记得以前是见过她的。我愣了愣神,脑子里隐隐约约闪过点零星的模糊影像,终是像往常习惯的一样说了句“不知道”,意料之中又惹得小舅妈一阵大笑,还惯常地说我“傻”。然后同样是不知道多久以后,我也被带走了。
就这样,像是约好的一样,先是雄被送走了,后是小表哥也被带走了,最后连我也跟着不熟悉的妈妈离开了……
「不温柔,不慈悲」
最后一只土狗,名字叫“豹”,她应该也是小舅舅家的。和雄的名字一样,豹的名字也是小舅舅取的。现在想来,小舅舅给他俩取的名字,都还挺霸气侧漏的:英雄的雄,虎豹的豹。
然而雄有“雄”的气性,不熟的人看着他都觉得怕;豹却没有一丁点“豹”的脾性,反而好像谁都可以揉捏她。她浑身的毛发像是稻田般的金色,让人看着就感到暖暖的舒心,衬得她更显格外温和,我甚至觉得她比露露还要温顺上几分。印象中,确实无论哪个不认识的小孩儿都可以凑去撸撸她的脑袋、下巴,甚至扯她鼻子两边的长须,我也从没见她因任何事生气发狠过。
可是在我眼里,豹身上却有很多难解的谜。
比如我觉得小舅舅并不喜欢她。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她没有小舅舅期望的“豹性”,同样是小舅舅家的狗,比起雄,她的地位着实有些低。比如小舅舅家给狗喂饭吃一直都用同一只碗,但由于雄护食,豹跟雄同吃一只碗容易被雄凶被雄咬,就吃不到啥,所以豹不大在家里吃。雄凶她咬她时,我也没见小舅舅护她几回或教训雄几次,而且小舅舅也不会想着再单独给豹添一只碗。久而久之,好像小舅舅一家,包括雄在内,都默认了那只碗只属于雄。小小的我很直接地就感受到了小舅舅对他俩的区别对待,可惜我也不明白是为什么,只能根据自己有过的寄人篱下看脸色上桌吃上好菜好饭的经历,猜测她可能也是被收留的其实不是小舅舅一手带大的。
有时候我会想,可能小舅舅不喜欢她还因为她喜欢偷吃东西,尤其是因为她喜欢偷吃鸡窝里母鸡孵的鸡蛋。而且令人头疼的是,不管是别人家还是小舅舅家鸡窝里的,她都会去翻了找来吃。所以她总被小舅舅、小舅妈以及他们的邻居打骂。有时她祸闯得大了,还会被小舅舅、小舅妈往死里打,一直打到他掉了几撮毛或者带伤带血夹着尾巴逃出家去。
每当看到这种场景,我都容易又恍惚地想起来从前寄人篱下在另外人家时的经历,和豹一样我也不得人喜爱,不同的是我不闯什么祸,也不敢往外逃,甚至只被允许一天到晚只能坐在一张小椅子上对着大白墙一天天发呆。偶尔我也会奇怪,为什么小舅舅没有把她训得像雄一样听话,要把她和雄区别对待呢,难道豹真的也是他们收留来的吗?还有她被打了那么多次为什么都不怕还敢去闯祸呢,被打成那样都不会痛不会哭的吗?不得不说只有这个时候,我才觉得她有点“豹性”,就像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一样:你们尽管打,我饿了没办法照样吃。很明显这些都是难解的谜,我总是好像懂,又好像不懂。
有时候小舅舅也会带着豹和雄一起晒太阳或者上山。但大部分时候,豹好像还是更习惯独自串串这儿串串那儿,这一点倒是和露露相像。她对宝宝也还不错,生了几只狗崽子的那阵子,她倒是比较长时间待在家里了。有时她会叼那几只狗崽子去晒太阳给他们翻翻身,有时她会随狗崽子们趴在她头上、背上或者怀里,还一点儿也不嫌他们在她怀里抢占位子或抢奶喝的闹腾。但和露露不同的是,她对她的宝宝被小舅舅卖掉或者送人仿佛完全不当回事儿,不哭也不闹,卖几只送几只都不介意一样。等到孩子被连卖带送得一个都不剩,她就又恢复她的独来独往。这也是我想不明白的地方,她这是早就习惯了无所谓呢,还是早就通透了人间百态和“狗间百态”呢?
也许是因为豹本来就不得小舅舅、小舅妈多少喜爱,还实在是太不服管教,屡次让他们生气或让他们对邻里得抱着尴尬赔笑的抱歉态度,也许同样是因为小舅舅酗酒以后会狠狠打狗发泄,豹比雄还早就被逐出了小舅舅家。她也尝试了几次回去,但连续几次依然总是被狠狠扫地出门以后,被打得鼻青脸肿、身上带血掉毛的她终于还是变成了一只不受人待见的流浪狗。没有人欢迎她肯接受、收留她,她就继续着她的独来独往和偷吃行为,这也是我会猜她原本就是小舅舅家收留来的原因之一。
豹离开小舅舅家成为流浪狗后,有时候我会在小溪边看到她,或者在翻着石头块石头缝找找小鱼小蟹,或者就着小溪边的垃圾找点食物残余,或者也远远地看我一会儿然后调头走掉。偶尔地,我也会接近她、摸摸她、抱抱她,跟她说说话,和她一起化解一点彼时我还不懂的孤独。她倒是还同以往一样安静温和,让我不禁在想她是不是就是这样的日子过得太久了才养成如此没脾气的脾性。抚摸着她愈加粗糙稀疏的毛发和越来越多的伤疤,我感觉她仿佛一下子老了很多岁,一瞬间心头也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再后来,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就再也没有见到豹的身影了,也不知她去了哪里,遇见了什么,还有没有偷吃被打,或者还有没有活着……脑海中有关她的记忆,也是三者之中最轻,宛若她本身一般,安静温和得带点没有存在感。
「似狗非狗」
当听我说完他们仨的事儿,我姐不禁唏嘘:“这几只狗也太可怜了!”
是呀,真的是可怜。恍然十几年过去了,他们大抵都没能熬过这些年岁吧。也很奇怪,按着我越来越淡忘不重要往事的下意识,跟露露、雄和豹有关的记忆,不仅没有变少多少,而且没有半点张冠李戴的错乱。甚而冥冥之中,有时候我觉得自己仿佛也是一条狗,通得一些他们的脾气和情绪。当然,也可能是因为没什么人还记得或者说起他们仨吧,就没什么人来掺和这些记忆,毕竟他们仨远不如一般人眼里的陈年旧事、恩怨纠葛那般重要。那些老生常谈的恩怨情仇,许多内容都是被空了补、散了拼,像罗生门一样,版本因着说的人不同或者因着同一个人说的时间不同而层出不穷,一点也不纯粹、真实。说来可能还有点可笑,每每想起这三只狗想到这些,我确实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回忆他们,还是在透过他们回忆自己、回忆其他。
毛毛雨冷不丁落下,被风裹挟,给夏末秋初的夜晚带来丝丝凉和冷。我姐立马心疼自己孩子一样地将在笼子里发抖得不行的奥利揽入怀里,用自己的衣服外套罩着,一边用自己的手和怀抱给他遮风挡雨,一边轻柔地哄着他。不得不说,小奥利是有着独属于他的幸运的,他不像那三只狗那般可怜,特定的时代地点、特定的人都赠予了他特定的温柔和慈悲。至于我,只能说似狗非狗,尽管一次次被迫断舍离,但胜在寿命比狗长。从迷茫、不安量变成波澜、敏感,又从自我怀疑、自我桎梏挣扎到悄悄安慰、静静释怀,我终于慢慢沉淀敢于相信:
一代狗有一代狗的骨头,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馒头,有些迷惘,时间自会给人回答。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保持成长,保持热爱,那些没杀死人的年岁,也终将迎来迷雾驱尽、阴翳散开。
[ 此帖被戊辰。在2024-07-15 16:55重新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