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时安西万里疆,今日边防在凤翔。”——白居易《西凉伎》
唐朝兴元元年(784)春天,在滁州刺史任上的诗人韦应物在寄赠给长安友人的信中,不由自主地写下这样一句:“世事茫茫难自料,春愁黯黯独成眠。”此时的韦应物虽然远在南方,但从官场到坊间的流言中,他隐约察觉到了一丝不祥,因此,韦应物才会在记挂京师友人的信中,感慨“世事茫茫”,自己难以了解真相。
韦应物的忧虑并非庸人自扰,唐朝这时候真的出大事了。就在近半年前,唐朝皇帝李适,也就是历史上的唐德宗被五千叛军赶出长安城,在一个雨夜,落魄逃往奉天(今陕西乾县)。唐德宗也因此成了第三个逃出长安的唐朝君主。在德宗之前,玄宗被安史叛军赶出长安,逃往四川避难,途中遭遇马嵬驿兵变,爱妃被勒杀,作为一国之君的无上权威坠入谷底,从此淡出政坛。
玄宗以后即位的肃宗虽然收复长安,但还未看到叛乱平定就猝然早逝,继任的代宗总算把安史叛乱压了下去,可没等他喘过口气,又被深入关中的吐蕃人赶到了河南陕州。
唐德宗画像
玄宗和代宗的出走长安,都是因为遇上了短期内难以击破的强敌,尚属情有可原,而德宗的出走却仅仅是因为京师防务空虚,难以弹压叛乱的五千名乱兵。作为王朝都城,为何连镇压数千人规模叛乱的实力都拿不出来?这些乱兵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竟有如此的破坏力?
这些,还得先从一场西域的会战说起。
“李主外,段主内”的格局
唐玄宗的开元盛世,不仅体现为国库充盈、四民有序,还是对外征战的功业所铸就的。不过,世界上很少有常胜将军,玄宗的爱将高仙芝也不例外。在迎击阿拉伯帝国远征军的怛罗斯会战中,高仙芝统领的西域唐军主力遭遇盟友葛逻禄倒戈打击,在与阿拉伯骑兵的作战中处于下风,不得已,高仙芝只能策划突围,到了夜间,飞沙走石,唐军许多营地乱作一团,追随高仙芝远征的唐将李嗣业也慌了神。就在这时,李嗣业遇到了人生中的贵人段秀实。和李嗣业一样,段秀实也以安西府别将的身份参与了这次远征。段察觉到李嗣业有丢下部队独自开溜的倾向,立即予以制止,并和他一同收拢败兵,一点点退向后方。怛罗斯会战,唐军落败,但让李嗣业看到了段秀实的能力,即便段秀实这时仍然是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色。
唐军在西域的军事行动遭遇挫折,但唐玄宗不愿善罢甘休,而是改命封常清前去收拾高仙芝留下的烂摊子。结果,西域这摊子还没有收拾过来,“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了李隆基的盛世美梦。安禄山的前锋部队横扫唐廷在河北的二十四郡县,又攻破了东都洛阳。潼关守将哥舒翰不堪玄宗派来监军的宦官边令诚催促,勉强出击,结果又被叛军重创,连哥舒翰自己都盔歪甲斜地被推到安禄山面前跪倒。玄宗得知败局连连,只得仓皇踏上入蜀的道路。
安史之乱路线示意图。来源/纪录片《中国通史》截图
长安和洛阳两京接连失陷,唐廷遂紧急集结兵力讨平叛军,安西和北庭的驻防部队被陆续东调。其中,李嗣业和段秀实统领五千精兵由安西四镇出发,前往中原战场。他们也因此有了新的番号——安西北庭行营。
李嗣业等人兵进中原,正赶上唐肃宗李亨灵武即位,以朔方军为主力,攻打盘踞在关中的叛军。战事一开始颇为顺利,叛军狼狈撤出长安,李嗣业挺陌刀每每身先士卒,以一己之力打乱敌人阵型,为唐军主力总攻创造机遇。安西北庭行营也随之东移到了怀州。这支远道而来的西域唐军,终于有了一个稳定的后勤补给基地。段秀实则以节度判官身份,一边安置西域唐军的家属,一边为前线的李嗣业筹划补给等。“李主外,段主内”的格局逐渐形成。
变化的防区,不变的“弃子”命运
不过,这样的情况并未持续太久,李嗣业在一次追击叛军的作战中头部中箭,重伤身死,这支刚进入中原的队伍瞬间失去了主心骨,众人只得推举安西兵马使荔非元礼来接替李嗣业的位置,统领这支唐军。屋漏偏逢连夜雨,荔非元礼刚上位不久,就遇上唐军主力在相州被史思明部大败。这场战役失败的主要原因,可能有宦官鱼朝恩担任主帅,不善指挥、不能协调各路唐军将帅之间微妙关系的原因。此次失败导致刚有点起色的平叛又坠入低谷。相州兵败不久,西域北庭行营的大后方怀州也陷落,段秀实等人只能一边吸纳败兵,一边退往翼城,荔非元礼也在撤退过程中被乱兵所害。
无奈,段秀实等人又推举白孝德掌军。这支西域唐军的遭遇,可以说是“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他们既没有朔方军那样稳固的大后方,又缺乏朝堂内部的坚定支持者,只能自己解决补给问题。
就在段秀实等一行人颠沛流离之时,远在西域的安西四镇又派出了第二支援军,也是最后一支援军。这支军队规模仅三千人,他们由镇西节度使马璘率领,前往中原赴国难。
安西四镇位置示意图。来源/谭其骧:《中国历史地图集》
和李嗣业等人相比,马璘一军的运气还算不错,他们东进至河南战场后,正赶上安史集团内部又发生分裂,史思明被其子史朝义所杀,而史朝义自己又缺乏统御庞大军事集团的能力。为了证明自己,史朝义只得硬着头皮寻找唐军主力决战,结果在洛阳北郊的会战中被唐军击败。这一次,马璘再现了李嗣业当年孤身闯阵的勇猛。此后,史朝义走投无路上吊自杀,他的残部在仆固怀恩的说和下归顺唐廷,安史叛乱总算告于终结。
鸟尽弓藏,安西北庭行营的归路又被吐蕃占领,就在安史叛乱结束的同一年,吐蕃攻陷陇右诸州,彻底截断了安西四镇与唐廷的联系,凤翔和邠宁从后方变成了前线,马璘所部有家难回,遂被唐廷派去拱卫京师的西大门。
马璘的新职位为邠宁节度使,邠宁军与凤翔、泾原等,共同构成了抵御吐蕃入侵的西北防线。马璘的到来,又遇上了正在奉天地区筹粮的白孝德、段秀实一军。此时的白孝德因丁忧离去,正好群龙无首。于是唐廷干脆将两股来自西域的唐军合二为一,以马璘为西域北庭行营兼邠宁节度使,段秀实则以节度判官身份,继续像当年对李嗣业那样,给马璘当参谋长兼后勤官。
藩镇军兵扎营场面。来源/纪录片《中国通史》截图
邠宁军曾属于唐朝的大后方,靠近京畿,物质条件还算过得去。这支来自西域边地的唐军似乎可借此机会,逐步从边缘融入唐朝军事体系的核心。可是,他们想错了,马璘等人还没有过多长时间安稳日子,又被唐廷派往泾州和原州驻防。马璘也从邠宁节度使变成了泾原节度使。
泾原节度使统辖泾州和原州,这两个地方大致位于今天甘肃东部和宁夏南部,这个地区当时位于唐王朝与吐蕃厮杀的缓冲地带,双方谁也没有足够实力长期占领,但又频发战争。与关中多山地丘陵、易守难攻不同,原州地势较为平坦,又是大戈壁,自然条件恶劣,不利于唐军长期坚守,反而有利于吐蕃骑兵集团展开作战。因此,对于驻在邠宁的西域北庭行营来说,这不啻是把他们往狼嘴里送。
于是,叛乱发生了,刀斧将王童之不愿迁就朝廷的意思,纠集一伙人图谋于夜间发动兵变,抵制朝廷要求其迁移防区的命令。段秀实算是军内老人,底层这点小动作自然逃不过他的眼睛,他假意更改了军营内部打更的时间,让王童之等人因时间错乱,难以下手。等到天亮了,段秀实派来抓他们的人也到了。
王童之等人的小规模兵变就这样被挫败,但西域北庭行营内部不少人认清了自己“后娘养的命”,抱怨声不低,段秀实再铁面无私,也理解官兵这种复杂的心理,但身为朝廷官员,又不好公开质疑皇帝的决断,只能恐吓部下不开拔就“族灭”,默然配合朝廷的命令。
这支行营就这样入驻泾州,而原州因为易攻难守,尚未开拓,这就又给了朝廷整顿段秀实等人新的把柄。恰在这时,马璘又因病故去,段秀实便临时充当起一家之主的角色。由于段秀实生活简朴,没有家室,和官兵同甘共苦,所以官兵心中对朝廷虽有不悦,但也没有上升到“变易主帅”的程度。段秀实颇懂驭人之术,分寸也掌握得好。如马璘病逝时,曾有都虞候史廷干与裨将崔珍、张景华等人谋划作乱,这些军官均被段秀实秘密拘捕。段秀实深知这并非个例,倘若镇压过严会引来不必要的纷争,于是只将他们驱逐。恩威并施下,这支边军就这样又安顿下来。
树欲静而风不止,新上台的宰相杨炎汲汲于拓边,不顾西北边境形势复杂的客观现实,严令段秀实派兵进驻原州,这无异于是在刺激吐蕃入侵,因为吐蕃绝不会坐视这个缓冲地点出现唐朝孤军。段秀实觉得杨炎纸上谈兵,但也不好直接反对,于是以官兵需要料理庄稼、时间不够为由,打算拖延出兵。但杨炎却不干了,他认为段秀实这是在挑战自己的权威,干脆把他从主帅位子上拿下来,把他调回长安,当起了没有实权的司农卿。
段秀实的离开,让险些毁灭唐朝的潘多拉魔盒由此开启。唐廷又以朔方军将李怀光统领泾原军,打算逼迫他们继续去原州筑城,结果招致这支边军的反击。别驾刘文喜自请为节度使,要求朝廷默许,但此时在位的唐德宗不愿姑息,愣是通过军事施压使泾州兵杀死刘文喜后出降,而唐廷也意识到这支边军难制,便不再坚持原州拓边,并改以镇守凤翔的朱泚兼管泾原军民。
朱泚来自河朔藩镇,对于中下层军士的心理拿捏得很准,在军纪上不去刻意约束他们,还不时靠些小的奖赏笼络人心。泾原兵对朱泚印象不错,认为他比段秀实“政宽”。不过,朱泚也没有待太久,因为当时河朔又发生叛乱,朱泚的弟弟——幽州节度使朱滔派人拉拢朱泚反叛,信件被河东节度使马燧截获,并连人带信送到了京师。朱泚叫苦不迭,但也只能在皇帝的安慰下交出军权,从此赋闲当了太尉。泾原兵的统帅权则从朱泚手里又转到了一个名将孟暤的文官手中。
孟暤深知这些骄兵悍将难以驾驭,自己在的地方又靠近吐蕃,随时可能有性命之忧,干脆先溜回京城,把这块烫手的山芋扔给了泾原衙前兵马使姚令言。就这样,姚令言成了泾原军最高统帅。附带一说,姚令言和李嗣业等人并无联系,也非当初从西域东援中原的老兵,而是马璘在河南战场扩军时候入伙的。姚令言在短时间内从士兵提拔到节度留后,也说明此时的四镇北庭行营已非当初的人事结构,吸纳了大量内地新锐力量的军团。他的成分没有因战争消耗单一化,而是比以前更复杂了。
泾原兵的怒火与朱泚的“赌局”
与他的前任一样,姚令言也没能过几天安稳日子。建中三年(782)秋,唐德宗对河朔藩镇用兵,战事激烈,唐廷在长安驻扎的精锐主力神策军大部分被东调,剩余的力量也被拉到淮西去和新叛的淮南节度使李希烈作战,京城防务空虚。唐德宗与他的臣子陷入两线作战的困境之中。由于李希烈发动叛乱的位置靠近唐廷运输江南财赋的漕河,事关重大,而被派去阻击李希烈大军的哥舒翰之子哥舒曜又被叛军围困在襄城,无力反攻,因此,德宗只能加派援军。而驻扎在泾原的姚令言部,便成了德宗君臣的首选。原因很简单:一、这是唐廷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富有战斗力的老部队;二、这支军队内部频发叛乱,“不服管教”,把他们拉到河南去和李希烈厮杀,也有为朝廷去除潜在隐患的考虑。简单地说,泾原军“被牺牲”,很有必要。
从西域到怀州,再从怀州一路颠沛流离到靠近吐蕃的边塞,泾原军过够了苦日子,也很清楚自己在唐廷布局中的边缘位置。如今唐廷征调他们去打李希烈,生死难料,这支军队自然心里憋着一肚子火,等到他们在姚令言的带领下路过长安时,长安京兆尹杨竑送上的寒酸饮食进一步激怒了这些冻饿交加的亡命徒。他们当即踢翻了饭菜,聚集起来穿越市民区,要去宫城讨个公道。
姚令言携精兵冒雨抵达长安。来源/纪录片《中国通史》截图
由于事发突然,姚令言对此一无所知,当他匆忙赶往出事地点,打算阻止之时,叛军竟决计挟持他这个主帅,继续闹事。德宗得知此事后,一开始还想让亲王与学士姜公辅出面安抚,随便赏些丝绢把他们打发走,结果发现问题根本没那么简单,泾原乱兵看到这些丝绢后,更认定朝廷欺软怕硬的本质,于是继续推进,直至丹凤楼下。局势至此,德宗这才决心武力解决,可是根本找不到近卫部队。原来,神策军主力已经悉数被抽调出去,而补充的力量都不是什么受过训练的军人,而是他的兵马使白志贞为他从闹市上找来充数的小商贩。眼看叛军势大,这些冒领军饷的小商人早作鸟兽散,只剩下了白志贞一个光杆司令。
这无异于犯了欺君之罪,但眼下德宗也顾不得埋怨,只能带着太子和两位贵妃一行百余人仓皇开北门逃出大明宫。由于惊惧过度,德宗出发时身边甚至连禁军都没有,后来还是遇上司农卿郭曙带着几十名仆从打猎,再加上右龙武军使令狐建及其手下的四百军兵,众人兵合一处,才凑成了一支临时护卫队。德宗自己也不知道该到哪里落脚。挨到半夜才想起来自己即位之初曾听人劝,在乾陵附近筑奉天城,一群人才簇拥着銮驾前往奉天避难。
皇帝逃走了,乱兵得手了,接下来就是选一个当家人,泾原乱兵尊重赋闲的前长官段秀实,但觉得他约束太多,害怕他会反对自己以下犯上的做法。至于姚令言,他们更不放在眼里。思来想去,乱兵决定把曾短暂掌握过泾原军的太尉朱泚抬出来当头目,掌控时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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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德宗出逃奉天(今陕西乾县)。来源/纪录片《中国通史》截图
当乱兵围拢到朱泚的住所后,朱泚没有作任何谦让,而是在泾原军兵火把的照耀下,入居含元殿。朱泚一开始还想摆摆样子,假装尽忠唐室,实则试探朝臣对自己称帝的态度。结果,当他发现大部分朝臣都不愿接受自己改朝换代的想法后,朱泚干脆也不装了,在失意政客源休等人的鼓动下,朱泚大肆屠戮滞留京师的李唐皇室成员,为了笼络人心,朱泚除了封赏源休和姚令言等人外,又打开长安的府库奖赏乱军,一些胆大的百姓也来偷拿东西。泾原兵得到了财富,只顾得享受,对于追杀德宗失去了兴趣,而朱泚野心勃勃,他决定以自己从幽州带来的三千人马为基础,派心腹韩旻率军去追击德宗。但是,这些人马走到一半,又被朱泚派人叫了回去。
韩旻大惑不解,朱泚同样被蒙在鼓里,原来,派人将他们召回的并非朱泚,而是泾原军前任长官段秀实。段秀实虽然屡遭朝廷打压,但他仍尽忠德宗,眼看叛军要去打德宗一个立足未稳,他便决定利用朱泚急于笼络自己的心理,假传命令召回韩旻,然后手执象牙笏,当众痛击朱泚面门,打得这个怀揣皇帝梦的主额头血肉模糊。
段秀实终究没能杀死朱泚,自己却倒在了血泊之中。而朱泚因段秀实的袭击,被弄得颜面尽失,只能简单包扎伤口后,匆匆迈入大明宫的宣政殿,自称“大秦皇帝”。
泾原乱军得到朱泚称帝的消息后,不以为意,仍满足于京城的享乐,而留守泾州的人马则杀死了姚令言指定的留后冯河清,另外,拥立田希鉴为节度使。田希鉴与朱泚眉来眼去,态度暧昧,但田从内心深处也瞧不起朱泚,所以并未给予实质性援助。
如果没有泾原兵发动的叛乱,朱泚可能一辈子都只是一个失意的藩镇将领,但这场叛乱,在成就朱泚“帝业”的同时,也将他推向了万劫不复的深渊。试想,假如朱泚不去另立新政权,而是主动派人将德宗从奉天接回,他就能得到皇帝的原谅,洗刷自己的嫌疑吗?至于盘踞在京城的乱兵,是否能坐视朱泚迎銮,又是一个问题。
朱泚也有自己的难处,他最大的难处就是没有退路,只能借着乱局赌一把。
当然,后来的结局就是朱泚赌输了。从河北战场疾驰赶回的朔方军李怀光部于醴泉挫败了朱泚斩首德宗的图谋,而继李怀光之后赶回的神策军将李晟则会同各路唐军包围了长安,让朱泚成了瓮中之鳖。末日来得太快,城内的泾原乱兵对朱泚的死活反而无动于衷。兴元元年夏,唐军收复长安,朱泚在逃亡途中被部下杀死,而京城内的泾原乱兵,也被杀死或驱逐。李晟乘胜追击,又带兵挺进泾州,处死了首鼠两端的田希鉴及其党羽,彻底清除了泾原兵变的源头。
晚唐时期宦官掌权的结构。来源/纪录片《中国通史》截图
朱泚死了,历时半年的泾原兵灾被平息了。但德宗君臣并不认为这是自己对待边军不公导致的,而是又走上了一边猜忌文臣武将、一边重用宦官统军的歧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