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29日至31日,以“共同安全、持久和平”为主题的第十届北京香山论坛在北京国际会议中心举行。今年香山论坛聚焦全球安全倡议,“孙子兵法专题研讨会”是论坛的首场专题会。会上,中外学者讨论热烈,现场座无虚席,就连门口和过道都挤满了国内外嘉宾和媒体。《孙子兵法》的影响力可见一斑。
那么,连外国人都这么爱研究的《孙子兵法》,究竟是什么样的战略宝典,又有什么样的战术思想呢?
不战为上:深刻的战略宝典
作为一部兵书,《孙子》的篇幅委实不算太长,全文不过6000字左右,可能还没有今天博士论文的开题报告字数多,分为《始计》《作战》《谋攻》《军形》《兵势》《虚实》《军争》《九变》《行军》《地形》《九地》《火攻》《用间》十三篇,论者多认为就是孙武最初干谒吴王的“十三篇”。其中,阐述孙武战略思想精髓的主要是《始计》《作战》《谋攻》三篇,《军形》《兵势》《虚实》着重于战术理论讨论,而《军争》《九变》《行军》《地形》《九地》《火攻》《用间》则侧重于研究具体战术问题,又被后人称为“七执(势)”。
在讲述战略的三篇中,孙武首先提出“兵者,诡道也”(《始计》)的概念。人们必须要看到,这并不是孙武如彼时诸子立言时刻意夸大的套话,而是在树立一种新观念。中国传统文化中并不崇尚“诡诈权变”,甚至直到战国,荀子还声称“权谋执(势)利”“攻夺变诈”乃是“诸侯之事”,不足以成为“王者之志也”,他心目中的“仁人之兵,不可诈也”(《荀子·议兵》)。
对于有助于个人修养和社会风气的道德来说,反对“诡诈权变”无疑有着正面意义,无论是儒家还是老庄对此都是相当赞同,但若要将此扩大到战争领域,未免就会有失迂腐。毕竟,战争是一场涉及国家综合实力、统帅意志和将领智慧的激烈竞争,诡诈权变就是其天性,如果将道德政治正确强行带入冷酷的战场,必然会引发一系列严重后果。因此,孙武也必须开宗明旨为诡诈正名,以实事求是的态度告诉读者,战争自有其法则,想要取得胜利,就必须得遵循它。
在肯定战争应用诡诈权变的正当性后,孙武在《始计》中分析了所谓的“计”,其实就是战略决策。他从“校之以计”开始阐述决策过程,然后又以“计利以听,乃为之势”为引导,讲述定计之后实施过程。“校之以计”,实际上就是对作战敌我双方进行各要素的对比,做到《谋攻》所言的“知己知彼”,才能确定胜利的根本;而“计利以听”的根本,是要“因利而制权也”,利用、创造己方的优势,此种运用的根本原则,就是以“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的方式,达到“攻其无备,出其不意”的目的。
在确定战略后,接下来要解决的就是战争目的与手段问题,也就是《作战》和《谋攻》两章主要探讨的内容。孙武认为,战争的目的是取胜,而不在于追求杀伤敌人,最重要的事要避免消耗自己,也就是所谓“必以全争于天下”,争取“全国(旅、卒、伍)为上,破国(旅、卒、伍)次之”,即完整地战胜敌国,让其屈服的胜利才是最高胜利,由此推论下来,“是故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为何孙武会认为“全国(旅、卒、伍)”才是最大胜利?这个问题在现代其实有现成案例答案:1990年,美国纠集其盟友对伊拉克发动海湾战争,取得大胜,但保留战后伊拉克复兴党政权,可谓“全国”。此后20来年,伊拉克虽口头反对,但实际处处让步,但美国执意要在2003年再度入侵,虽然成功“破国”,然而此后永无宁日,陷入漫长的治安战,消耗浩繁的国力之后依然不得不撤军,得不偿失。
《城濮之战》,于明辉,国画。《左传》记载, 城濮之战前宋人向晋国求救,之后晋人才匆忙组建起了三军应战,可见“军”在早期并非定制,而 是根据战争需要临时组建的大型军队编制
“战争是政治的延续”,虽然孙武没有听说过这句话,但他却无比深刻认识到战争目的与手段之间的关系,因而他才在《作战》《谋攻》中反复强调,战争本身不是目的,只是为了谋取国家利益的手段之一,因而它必须服从于国家整体战略,即所谓“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超级大国想要在国际社会中谋求霸权,最高明自然就是动用各种软实力制裁、遏制,不用一兵一卒达成颠覆对手或是使其崩溃的目的,其次是发动外交拉拢盟友抱团,但一旦涉及武装出兵,哪怕是能够用先进武器大获全胜,也会让国力大为损耗,倘若要在深山荒漠中一个据点一个据点地打治安战,那便离失败不远矣。全国(旅、卒、伍)胜于破国(旅、卒、伍),其根本理由正在于此。
不过,孙武也极为清楚地看到,当战争发展到一定程度时,往往会在各种因素促使下成为战略目的本身。他在书中以攻城举例说:“将不胜其忿,而蚁附之,杀士卒三分之一,而城不拔者,此攻之灾也。”(《谋攻》)何以至此?因为前期投入浩大——《谋攻》:“修橹轒轀,具器械,三月而后成;距堙,又三月而后已”,倘若就此罢手,任谁都接受不了,想要不至于陷入此种窘境,最好的方法就是不战:“是故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谋攻》)
取得战争胜利的最好方法就是不战,《孙子》这些颇有道家风范的战略思想听上玄妙,然而在中外实践中——尤其是在冷战和后冷战时代——不断得到印证,让人不由得感叹千年之前的孙武对战争本质的深刻理解。
宋本十一家注《孙子兵法》,《孙子兵法》成书后即受到人们关注,是当时乃至后来有志于兵者的必读书籍,许多著名的军事家如曹操都对此书作过注解。到北宋神宗年间,官方整理兵书,将曹操编撰的《孙子兵法》选入《武经七书》,使其成为官方军事教科书中一员
虚实的辩证:《孙子》传授的战术思想
有了正确战略,也未必就能保证战争必胜,因为战争中可控的己方因素和不可控的敌方因素相互作用影响,使得形势变得扑朔迷离。孙武对此自然也非常清楚,因而在接下来的篇章中,他先是用《军形》讲述了如何在战争中做好可控因素:取得胜利没有必然方法,但是做好充分准备是最终会走向胜利的必要条件——“胜可知而不可为”,其核心原则就是做好一切工作让己方没有漏洞,同时抓住时机等待敌人露出破绽,即“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不可胜在己,可胜在敌”。不过,一位优秀将军不会坐等敌人可胜,而是会尽力创造出“可胜”的条件,就是《兵势》中所提到的原则“以正合,以奇胜”,利用各种方法引诱敌人,调动敌人,让敌人跟随自己的意图运动:“形之,敌必从之;予之,敌必取之;以利动之,以实待之。”(《兵势》)
《国家人文历史》2019年5月下,封面故事 《萨尔浒之战 :冷兵器的最后一次大捷》,萨尔浒之战就是鲜明应验《孙子兵法·虚实篇》内容的典型案例
具体到战争中该如何应用战术?孙武在此提出“虚实”的概念。对照《孙子》原文,人们可以发现,孙武所谓的“虚实”主要是指整个战局的兵力应用原则,在他看来,这种“虚实”是一种辩证关系,通过有意识的运用,原本实处可化为虚,可以通过“出其所不趋,趋其所不意”而“冲其虚也”。敌军人多势众,来势汹汹,该当如何应对?那就需要我军巧妙调动,让敌人分散,将敌人的优势转化为劣势,而将我方劣势转化为优势,即所谓“我专而敌分,我专为一,敌分为十,是以十攻其一也。则我众而敌寡,能以众击寡。”(《虚实》)在战场之上,谁能更多掌握主动权,谁就能化实为虚,让敌人“备前则后寡,备后则前寡,备左则右寡,备右则左寡,无所不备,则无所不寡”。
《虚实》篇中的原则绝非老生常谈,而是在战争中被后人反复成功应用,明末萨尔浒之战就是鲜明地应验此篇内容的典型案例,明军大军来袭,后金军兵力不过明军一半有余,单纯以兵力而言,无疑是明军既强且实,后金军弱且虚,但此情况并不是绝对,当明军乃四路分进,后金统帅努尔哈赤便制定出“任你几路来,我只一路去”的策略,依靠内线转战处处形成以众击寡的优势,取得大胜。强弱虚实转换,存乎一心,后金军的战法处处切合春秋时代先贤所言的战争原则,最终恰如《孙子》所言:“胜可为也,敌虽众,可使无斗”,可谓为《孙子》又增添一处浓墨重彩的注脚。
孙子兵法城,位于山东省滨州市惠民县。诞生于 2500 年前的《孙子兵法》有些要素虽然因为时代变迁而变得未必实用,但里面所提到绝大部分理念经过历朝历代考验,依然具有鲜活的价值, 这不得不让人叹服,孙武不愧是后世公认的武圣
不仅是战术原则,《孙子》后七篇中对战术细节问题也作了详细分析。比如《军争》篇,所涉及的问题几乎就是对《虚实》加以具体说明。在其中孙武讲到一个有趣案例:理论上为能抢占先机,军队应该抄近道走直路,然而敌人也预料到此,可能会在沿途加以拦截,因而此时就要“以迂(回)为直,以患为利”;为了争抢速度,行军应该越快越好,但士兵体力不一,如不注意步调一致,反而会欲速不达,而事先做好准备规划,倒是可以“后人发,先人至”。这些案例,不由得让人联想到红军长征时四渡赤水,当时毛泽东指挥全军反复迂回,引发一些高级将领不解抱怨,认为是走“弓背”不走“弓弦”,贻误时机,但结果证明,恰恰是这种走“弓背”的做法,成功地处处抢敌先机,跳出了敌人的包围圈。
《孙子》中其他各篇也包含作者的许多战术思想,如《九地》中指出将领应根据“主客”(本土或他国作战)形势掌握士兵心态,利用此心态调动士兵作战,即韩信所言“陷之死地而后生,置之亡地而后存”;《用间》不仅讲述间谍工作的重要性,更是详细探讨间谍类型的分工;《行军》讲述“处军之利”,也就是楚汉之际所有将领都听说过的“右倍山陵,前左水泽”,虽然看似为阴阳家的“形法”之学,实则可能为前人军事经验总结:人类多为右利手,战斗中占据右背山、前左水泽的朝向,往往会带来便利……如是等等,不一而足。虽然《孙子》中有些要素因为时代变迁而变得未必实用,但里面所提到绝大部分理念经过历朝历代考验,依然具有鲜活的价值,考虑到这是2500年前所撰,的确让人叹服:《孙子》确为谈兵之祖,而孙武也不愧是后世公认的“兵圣”!
战争艺术:流披中外的经典
《孙子》成书后立即受到人们关注,甚至在战国时期到了“藏《孙》《吴》之书者家有之”的地步,成为当时有志于兵者的必读书籍。西汉建立后,官方曾对兵书进行过3次整理编辑,第一次的负责人是汉初张良和韩信,他俩去芜存菁,从182种书中选定了35种;不过据说吕后当政时期被吕家人偷去不少,因而汉武帝下令让军政杨仆加以整理;后来汉成帝时期又由学者刘向、刘歆负责整理了一遍。
作为先秦最经典的兵书,《孙子》在这三次整理中都被保留下来,但奇怪的是篇目大大膨胀,从司马迁所说的13篇猛增到《汉书·艺文志》所记载的82篇,此外还包括了图9卷。显然,这些增加的篇目要么就是后人托名的续作,要么就是对其扩充和案例分析,大约就是战国秦汉之际的“职场/商战《孙子兵法》”“某某详解《孙子兵法》”之类。今天人们看到的《孙子》原初13篇,还得感谢三国时代的大军事家曹操:他在读过《孙子》后,结合自己的实战经验认为该书是所看过兵书战策中道理最为深厚的,但文字繁多,完全掩盖了全书精髓,于是干脆自己上手,辨析还原出孙武所著13篇内容,并加以简短的注解,编成《孙子略解》,而其他杂七杂八的内容则归于《续孙子兵法》。
《孙子兵法》简,1972年山东临沂银雀山汉墓出土。银雀山简本《孙子兵法》除了与今本大体相同的13篇,还有5篇佚文,两者可以查缺补漏,互为补充。竹简的出现从侧面证实《孙子兵法》确实出自孙武之手
正是托曹操正本清源的功劳,今人所见《孙子》得以大体保持最初原貌。到北宋神宗年间,官方整理兵书,将曹操编撰的《孙子》选入《武经七书》;南宋学者吉天保将曹操、杜牧等10位名家注评的《孙子》汇编为《十家孙子会注》,后经过南宋郑友贤、清代孙星衍整理翻刻后,增补了杜佑评注后成为最为流行的《十一家注孙子》。1972年,在山东临沂银雀山西汉古墓出土了一大批竹简,其中就包括《孙子》。银雀山简本《孙子》除了与今本大体相同的13篇,还有5篇佚文:《吴问》《四变》《黄帝伐赤帝》《地形二》《见吴王》,不仅能为今日通行的《孙子》查缺补漏,互为补充,还从侧面证明一桩《孙子》成书的公案:综合来看,《孙子》整体结构紧凑,语言风格一致,基本可以肯定主体思想和文字都是孙武手动,从而为《孙子》作者到底是不是孙武的问题画上了句号。
值得一提的是,《孙子》不仅在中华有着“百世谈兵之祖”的地位,其在海外也有着巨大的影响。英国著名战略学家李德哈特(B.H. Liddell Hart)就对《孙子》推崇备至,不仅认为它在思想深度上超过克劳塞维茨,而且在冷战时代核对峙战略更有指导意义。不仅如此,《孙子》在英文版的译名中一向被翻译为《战争的艺术》 (The Art of War),对其评价极高,而且孙武也经常被视为来自古老东方的哲学先贤,抬到同孔子、老子相仿的地位。孙子之所以会被西方抬到如此高的地位,除开异国情调的美化外,个中缘由恐怕还是在于《孙子》理论的普适性:人类社会虽然技术进步日新月异,但人的本性一面却往往变化甚微,不会因人种和国籍改变而变异,千百年前用以指导势均力敌大国对抗的战争与博弈的艺术,放在近现代的军事集团大规模对抗中也同样成立。换言之,《孙子》一书经典与永恒,或许正是基于这些过去、现在、未来都难以改变的人类天性之上吧!
如今距《孙子兵法》成书已经有两千多年,但时光无法抹杀此书的光芒。世人常言《孙子兵法》乃“百世谈兵之祖”,实属名至实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