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黑暗中,只身提着一盏灯,前来成为我,没有铠甲披风的英雄。多感谢你曾,与我分享你的梦,将烂漫星空都倾泻在我眼瞳,于是我也开始,期待漫长的一生。”片尾曲《星尘》的歌词,其实已经概括了《深海》的整个叙事。 《深海》讲述了一个什么故事呢?一个原生家庭破灭、患有抑郁症的名叫参宿的小女孩,在一场邮轮旅行中跳海自杀(或是更符合叙事逻辑的意外落水),被陌生人南河见义勇为牺牲生命救起,这是电影一头一尾讲述的发生在现实世界里的真实事件。
而电影中间的大部分篇幅,则是参宿在溺水的濒死体验中,将现实世界自己的遭遇,和漂流在海上时南河鼓励她活下去所讲述的自己创作的深海大饭店的故事,投射到梦境中的一场不甚有逻辑却绮丽诡谲的想象。
诚然,电影一开始并没有表现参宿的自杀落水,画面直接从参宿在邮轮上等待不到母亲消息的灰暗绝望转入深海大饭店高饱和度的绚烂怪奇。但只要稍对汉族民间鬼文化有所了解,便知道参宿刚进入梦境时,穿过的一个写着“一见生财”和“您可来了”的牌坊,就是鬼门关的象征。 “一见生财”是阴间鬼差白无常官帽上写着的四个字(也有其他传说版本认为白无常官帽上写的是“你可来了”),“你可来了”则是地府对联“阳间三世,积善作恶皆由你;古往今来,阴曹地府放过谁”的横批。因此电影其实早已暗示参宿此时已进入弥留状态。 所以当电影最后二十分钟揭开参宿跳海自杀落水、南河为救她而死的事实之后,带着谜底再回过头来看谜面,深海大饭店里发生的所有奇遇只是参宿的想象客体,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南河人设及形象的前后不一,克苏鲁的海精灵,母亲留下的红卫衣化成的丧气鬼,饭店内一系列审丑的动物化拟人意象的堆砌,参宿行为目的的混乱,从一开始的找妈妈,到中途的找海精灵,再到最后找南河的转变,都是参宿在濒死体验中对现实夸张变形的投射。 讨论一场梦境和想象的合理性与逻辑性,可以但没必要。 它不符合现实的叙事逻辑,却符合参宿个体的心理逻辑,因为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参宿私人非写实的心理映射。其中包含的是波涛汹涌的情绪宣泄和在生与死之间徘徊挣扎的生理起伏,它彻彻底底是一种私密性极高的生命体验的呈现。
因此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深海》中的情绪表达远远高于叙事表达。也正是因为这种表达和叙述的私人性,带来了《深海》一定程度上叙事的混乱,逻辑的缺失,指意的含混,画面情节衔接的跳脱。这也是《深海》获得很大一部分差评的原因所在。
被母亲抛弃,被父亲忽视,来自原生家庭的不幸是儿童抑郁症的最大诱因之一。短短十余载的人生对参宿来说就似一片荒野。就在她想要放弃这片荒野重归于虚无的时候,一个陌生人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换取了她生存的可能性。我相信这就是参宿人生荒野里长出的芳草萋萋。
有影评探讨南河人设从唯利是图的商人突然转变为奋不顾身救人的英雄,背后的“动机”不足、“逻辑”无法自洽,这样的转变没有任何铺垫,因此并不能说服观众,认为这是《深海》的一大bug。这样的说法显然有误。
连《孟子》都早就说过:“人皆有不忍人之心。……所谓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非所以内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誉于乡党朋友也,非恶其声而然也。”
通常来讲,理性会让一个人在做出行为选择时,先综合评估自己的能力、现场的条件、行动的后果,最后做出最优选择。而一旦当事件涉及到生命,且具有紧迫性时,潜意识里善的本能会按下理性的暂停键,乃至做出牺牲自己拯救他人的极端利他行为的选择。
即使南河只是一个郁郁不得志的漫画作家,一个唯利是图的商人,一个面目丑陋的小丑,在面对一个落水危在旦夕的生命时,人性中的善远远战胜了个体的生本能,在下意识的“不忍人之心”推动下做出利他行为的选择,这是不需要任何“动机”驱使,也不需要任何“逻辑”来解释的。
《深海》也并不完美。你在里面轻易可以找到《千与千寻》《哈尔的移动城堡》,乃至《泰坦尼克号》的影子,姑且当作是致敬。
可是一个会把父母离婚原因归咎于自己的患有抑郁症的小孩,被陌生人牺牲生命救起之后获得的会是希望、光明和与自己的和解吗?我不认为答案是肯定的。甚至极有可能出现的是她会把陌生人的死也归咎于自己,进而陷入更黑暗、更黏稠、更绝望的自责情绪中。当参宿在和海里要求南河带她一起走的时候,她其实已经丧失了生存意志。
被陌生人救起,活下来,对参宿来说,只是提供了另一种人生可能性的选择,一种被陌生人给予无私的善意之后的选择可能。抑郁症是一种疾病,需要的是医学治疗的介入,而不是情绪上“多笑笑”这样浅薄无知不痛不痒的“安慰”。
因此我并不赞同电影中用简单的“多笑笑就好”的话语来化解参宿的心结与执念。参宿父亲在得知参宿患上抑郁症时拒绝治疗,认为抑郁症不是病,小孩子多笑笑就好了,这是东亚式父母强权的压制。而当参宿和南河在海上漂流时,南河也告诉她要多笑时,我也并不认为参宿会因为这句话产生出对活着的期待。
如果说电影结尾长大后的参宿来到南河的故乡,这是真实发生的而不仅仅是参宿的梦境和想象,那也是在漫长的岁月中,参宿经过治疗、挣扎、成长、自愈,才能产生的和自己和解。 至于《深海》的动画技术,不管是粒子CG也好,首次将中国水墨“三维化”也好,在动画中表现出人物面部细微神态的突破也好,在此不作赘述。“讲好故事”是电影这一综合性艺术表达形式的核心,一切技术都应该为“讲好故事”这个核心服务。
《深海》的故事有瑕疵,但大醇小疵,我仍然如此喜欢《深海》的故事呈现。 《深海》的后劲太大了,大到现在还记得看完电影后的几天反复循环片尾曲《星尘》,没有一次不想哭。 有见死不救的朋友,也就有见义勇为牺牲自己的陌生人。 而陌生人下意识所给予的善意,永远可以打动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