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楼格式-短/中篇】
【书名】Gravity
【作者】azurs
【小说类型】 现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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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字数】2827字
听说有些人死前会回顾自己的一生。
时间太长或太短都很可悲，过剩到溃烂，匮乏到干枯，顺带一提我属于后者；很遗憾，这就是我现今所拥有的全部。血浆混杂雨水缓缓从半空倾落，像画质低迷的电影放大镜头，再调整成慢动作播放，遥远的红点以几乎察觉不出的速度降下。
接下来肯定会淋在我脸上吧，即使知觉灵敏到使时间变得无限漫长、运动神经却无法及时反应，躲不掉了，但距离被血水实际淋上还有一些时间。
就姑且为某人说个故事，无聊的情节，反正主角的结局再也无力改变。
以前有个普通的男童，不特别优秀也没特别愚钝，与父母一起住在临近果园的独栋小楼里。夏天打开窗户就会灌入混着鸡粪臭味的热风，装了空调，但他们不怎么开，直到念小学前他都平凡无奇，他只在那栋小楼住到那年。
让那小男生变得不普通的契机不是好事。一个晚上过去，他们全家都登上新闻变得家喻户晓，连同他在银行上班的爸爸和教书的妈妈，甚至叫不出称谓的亲戚也接受采访。其实综观人类历史，似乎也不是多稀奇的事，闯入家门的强盗将爸妈在小孩面前杀死，上网搜寻都能找到一堆类似新闻。
人跟所有生物都一样，会生老病死，干嘛为了一两个生命体的死亡大惊小怪？
这样问的话，我答不出来，也只能对这样想的你说声恭喜，你的一生大概都过得很幸福，至少从未遭逢家人横死。不过故事不是要讨论生死学，而是那个小男生，所以让我继续说回去。
那个没死的男孩只记得，他似乎度过一段恍惚而窒息的睡眠，像眼睛蒙住漂浮在游泳池里。直到嫌犯落网前，听不到也看不到、无法说话，当年纪跟他母亲相当的医生哭着抱住他，说没事了凶手被抓了的时候，他才恢复知觉。
金属镣铐扣上的那声 “咔”其实是不可能听得见的声音，但男童能够听到，像闹钟的响铃一样，把他从长久的噩梦中拖出来。
社会施予的关爱新陈代谢得很快，新闻喧嚣一阵子就遗忘掉他。这也不错，男孩好像变回那个普通的样子，改名换姓，跟着原本不知道该叫什么的长辈一起过日子。他身体上的伤全部愈合、体型越长越高大，似乎这些事情也随着伤疤慢慢淡掉。
偶尔，他会对偷偷藏起来的新闻剪报反复思考：我以前真的叫过那个名字吗？发生过这种事或者那是我妄想的？
虽然质疑，倒也没闲到去做确认，成长很忙，学习不完的课程占据掉他的每个二十四小时。他必须好好念书、有时候偷点懒，考个好学校，出社会赚钱，养活一家老小。
他光是活着就得竭尽全力，还有空为了悲惨童年悲秋伤月的话，大概是吃饱撑着。
这个男孩……正确来说，是即将成长为男人的少年，他却在生命中本应平凡无奇的某天看到某个谁——男人一双眼睛卑微弱小，混浊的眼白和不纯粹的黑眼珠都透着哀求。为此，他再度脱离常轨。
那时少年到菜市场，是因为出门忘记带钥匙而去闲逛打发时间，高中寒假前夕提早放学，他原本只想去吃饭放松，反正书念太久会近视。然后他看见了，消瘦憔悴的中年男子在他自己的小货车旁驼着背，低声下气地恳求市场主管让他做生意。肥胖的大婶一手插着腰，满脸强装着为难，眼神却透露不屑，她盛气凌人，对比男子可怜兮兮的样子滑稽到令人感觉低俗。
差异真大、太大了，但他不觉得自己认错人，少年压抑不了扭曲的嘴角，那个人，他想起来，像是遍寻不着的东西其实就在手边那种豁然开朗感，他被凌辱的那个夜晚——爸爸喷洒在他身上的脑浆和妈妈的血肉，他全想起来了，背部被强酸燃烧的疼痛与臭味……直到逆行摩托车的菜篮碰过他的书包他才从浑沌里清醒，少年深深呼吸，心平气和地行走如常，然后拉开两张凳子，一张放书包一张让屁股坐下。
“大碗面不要香菜要加辣。”
“同学要不要小菜啊，包一些回去吃啦！”
“来鸡蛋跟海带好了，要切。”
他盯着外面，人群视线的汇集点：“叔叔，那是在做啥？”
接着，不费吹灰之力、不偏不倚、不意外，他从他人之口听见自己想要的答案。
当晚少年做了一个梦，大脑帮他复习那个特别的夜里发生的事。主角还是他自己，不过已经不是男孩，而是这个少年的自己。他融在背景里哭不出声，男人进门先一熗轰掉爸爸的头，妈妈被脱个精光按在墙上叫得那么凄惨——而没用的他躲在柜子里捂住嘴巴哭，没有声音。然而即使努力憋着呼吸与颤栗，少年还是被拖出来，妈妈的身体被拆成块状倾头泼下，再来是男人的凶器、然后是腐蚀皮肤的清洁剂……少年从凌辱中醒来，掩着渗水的眼睛鼻子、浸泡在久违的深池里不知所措。
法律不是保障好人或坏人，法律保障的是懂法律的人。
男人究竟有没有受到应有的制裁、究竟忏侮了没有这些事谁也不知道，少年只晓得那家伙没有死，在牢里过几年就假释。回到人群中偷偷摸摸生活，而他的过去不会放过他和他的亲族眷属，不论换到那里总被追着穷追猛打，仿佛他们不该出生、一开始就是错误的。
但是不对。错的只有那个男人，所有善恶都是自己选择，怨不得人。
找到坏蛋丑角的住所并不是难事，世界存在许多矫枉过正的正义。
少年毫无困难地跨过废铁皮搭建的篱笆，屋外有几座废品堆成的小山。他贴着被灰尘黏附的玻璃窥视，掉光头发的老婆婆端着饭喂食滴着口水的女人，女人看见他、率直而天真地，用发亮的眼睛透过脏污、看他因脏玻璃而同样肮脏的脸孔，干瘦的老婆婆转过身朝他疲惫微笑。
他不晓得自己的脸映在她们眼中是什么模样，只是想走近一点、试图于那家伙所珍视的对象瞳孔中寻求反射，在智障女人咿咿呀呀的欢叫鼓掌下，胸怀杀意的少年走入飘有异味的狭小房屋。
离开那间垃圾场大于居家用途的屋子后，少年回到家，不是借居的住所，而是他曾经被父母养育成长的地方。曾是小楼，现在则是废墟，他抬起头盯着被蜘蛛网遮蔽的天花板，最后他还是没办法对老妇及智障女人说出自己的身份。
一切都与少年所想的不同，穷凶恶极的坏蛋也可能存有柔软的区域，至少他在她们眼中如此平凡可靠。把对方想成异端，处理起来会比较轻松，然而查证以后却发现对手与自己一样都是个人……既然现在因后果而饱受各方折磨，那当初杀人者行凶时到底是怎么想？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剥夺他人的人生吗？或者他……什么都没想只是顺从当下的欲望？
少年往后躺倒，任凭身体落入尘污的拥抱中。
也许男主角的运气算好，也或者不好，选择的机会很快就落到他面前。
少年走过待价而沽的废田，不久前见过的二手小货车如同揉烂的垃圾挤成一团，准备兑作医疗费的干货洒满地，前座框架破碎但驾驶员还有气，男人的头像破掉的西瓜潺潺出汁，他大口喘气求少年救他，男人还有意识，此时急救的话应当还活得下去。
凶手向少年求援，口齿不清的哀号似乎是：“救救我，你不认识我，我做过没天理的歹事，但我老婆跟女儿都是普通人她们没有错，我还不能死，她们还等我挣钱吃饭，求你救救我。”少年说：“忍一口气，我拖你出来。”
男人痛到不得不咬牙忍耐，咬到牙都碎了眼泪鼻涕流到干涸还是得忍，少年抓着他的腰终于把他拉出报废的车，虽然左腿摇摇晃晃只剩皮还连着，但他总算活着出来了，呜咽着感谢少年，而这个穿着制服的男孩子却淡淡回他一句：“我认得你。
认得你癌症末期的老婆。
认得你重度智障的女儿，我比她还小。
那你记得我吗？记得我妈被分成几块吗？”
少年从书包抽出剁骨用的肉刀，储备已久、蓄势待发地斩动。
“我——本来想在你面前做掉她们，那样对我比较公平，世事难料只好将就点。”复仇不能消灭仇恨、不能消除遗憾，但至少能够发泄怒火。为了避免对方死得太痛快，这句话他嚼在唇齿间，咬字标准地清晰讲出。
咔嚓。
事情进展得异常顺利，少年没被起诉，没人知道是他干的。
残缺不全的杀人犯尸块也跟他家一样，被社会的新陈代谢给忘在后头，悲恸但只能等死的家属从他人生舞台退场，少年的异常就此结束。
那么轮到我了。
刚刚我站在路中间——应该赶快通过的，但我停下来。大概是那瞬间，加速的拖挂车太像是小货车的关系，我想起女人们皮包骨的手臂与流淌口水的笑容。
其实我想要的不是报仇，是想要回去。回到那个夏天很臭、而爸妈都在的家。
无法甩开的我的血液，终于顺着引力落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