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y 陕西师范大学教授 于赓哲
唐代法令承认一夫多妻制，但是对于妻妾的地位有着严格的区分，妻就是妻，妾就是妾，两者之间不可替代，不能说妻死了，妾就转正了，甚至规定“以妻为妾，以婢为妻者，徒二年”，“若以妻为妾，以婢为妻，违别议约，便亏夫妇之正道”，违背礼法，此风不可长，所以坚决不能让两者的地位发生互换。
所以唐朝当时出现了一个现象，就是说曾经有男的特别爱自己的那个妾，他的妻都已经去世了，按我们的想法是，既然妻子已经去世了，那你把妾扶成妻不就完了么，但是不行，法律不许你这样搞，所以最后他就干脆来了终生不再娶，不再娶妻，始终和自己这个妾一块生活，忠贞于这个爱情，这就反映了妻妾之间悬殊的差别。
杜佑的故事能集中体现时代特点。杜佑出身京兆杜氏，有句话形容京兆杜氏，“长安韦杜，去天尺五”，意思就是形容韦氏、杜氏两大家族名人辈出，门第高贵。杜佑身居高位，曾经官拜宰相，并曾编撰《通典》二百卷，是一位杰出学者。他死的时候皇帝辍朝三日以示哀悼。
然而，杜佑死后却并不平静，原因是他生前做过的一件事令其后人十分不满，他原配妻子梁氏去世后，由于很爱自己的妾李氏，所以在妻子死后将小妾扶为正室，因此广受非议，这在当时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甚至就连他的儿子们也不理解。他死后，著名文人权德舆受其家人邀请撰写了墓主，墓志最后是这样描述杜佑的妻子的：
“夫人安定郡梁氏，苏州常熟县令幼睦之女也，专柔淑慎，动有仪矩，先于公殁，几三十年矣。”（《唐丞相金紫光禄大夫守太保致仕赠太傅岐国公杜公墓志铭并序》）而对于李氏，则只字未提。为何如如此？反映了杜氏家人对于这段婚姻的不认可。
但是问题就在于——杜佑不仅立了妾为妻，而且此事还得到了皇帝的首肯，李氏被封密国夫人。即便如此，杜氏家族还是不愿意正面事实。在墓志里最后出一口气。
有意思的是，李氏先于杜佑去世，杜佑很可能是预见到自己的儿孙们会不承认这位继室，所以亲笔撰写了李氏的墓志铭，他首先强调李氏也是名门之后，“虽皇室枝属而家代陵迟”，然后夸赞李氏说：“夫人率性温恭，居家敬顺。六姻化其雍睦，百口资其柔抚。颖悟莫比，聪慧绝伦。在弱岁则孤，能备言其祖，因烈考游宦锺罚，随外氏流寓南方。大历季年，佑都督容府，物论所属，遂归于我，以为继室，仅三十年。佑旋更历中外，累忝藩镇。上奉高堂，下修中馈。承颜顺色，动心无违。洎领淮南，岁月滋久，特蒙朝恩俯及，遂有石之锡。立身可谓积善，享龄不登下寿。哀哉！”（《大唐故密国夫人陇西李氏墓志铭并序》）他称赞李氏通情达理，聪慧绝伦，并且强调了李氏受到了朝廷册封为国夫人。这是在给舆论看，意思是我这个后妻名正言顺。
但即便如此，舆论，甚至杜氏家人还是不接受，不理解，可见那时社会舆论压力之大。甚至后人还给杜佑和李氏“编段子”，例如《桂苑丛谈·史遗》：“淮南节度杜佑，先婚梁氏女。梁卒，策嬖姬李氏为正嫡。有敕封邑为国夫人，膺密劝，请让追封亡妻梁氏。佑请膺为表，略云：‘以妾为妻，鲁史所禁。’又云：‘岂伊身贱之时，妻同勤苦；宦达之后，妾享荣封’云云。梁氏遂得追封，李亦受命，时议美焉。其后，终为李氏所怒。社日，公命食彘肉，因为李氏置堇而卒。”堇就是乌头，是毒药。意思是杜佑想让朝廷封李氏，而他的部下崔膺建议先请朝廷封梁氏，然后再封李氏，因为天下没有“岂伊身贱之时，妻同勤苦；宦达之后，妾享荣封”的道理。所以杜佑同时表请朝廷封了梁氏、李氏，而此事遭到了李氏的嫉恨，于是在猪肉里加了乌头，使其死亡。
这段话语焉不详，毒死了谁？出主意的崔膺吗？没有任何史料证明此事，那么毒死的是杜佑吗，可李氏明明死在杜佑之前，而且从杜佑自己的墓志来看，梁氏并没有得到册封，所以《桂苑丛谈》很可能是在讲段子，陈尚君先生《杜佑以妾为妻之真相》就认为，这个故事不可靠，把李氏描写得如此歹毒，很可能是杜佑死后，家族内部因为财产继承、爵位继承等问题，起了纠纷，家族内有人添油加醋给李氏泼脏水，编造出来的故事。
从这个曲折的过程就能看出当时的社会观念，杜佑家中子弟以及当时社会名流、士族阶层对此事不屑的态度。即便在杜佑死后也不得安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