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弘治五年(1492年),山西巡抚杨澄筹向明孝宗汇报了一个消息:居住在山西的庆成王朱钟镒在这一年生下了第94个孩子,与此同时,庆成王朱钟镒的孙子辈人数也已达到163人,曾孙辈更是达到了510人。
也就是说,仅仅这一年,光庆成王朱钟镒一个人所传下的嫡系子孙,就已经达到了767人之多。而加上其他妻妾女眷,当年整个庆成王府中,仅仅皇族成员就达到了1000多人。
由于皇族人数实在太多,彼此互不相识,以致庆成王府每次家族聚会,同胞兄弟相见,甚至要由人先介绍一番,“每会,紫玉盈坐,至不能相识”。
而到了明武宗正德年间(1506-1521),甚至连庆成王府自己也搞不清楚自己有多少皇族子孙了,以致于当时的庆成王需要焦虑地向明武宗汇报说:“本府宗支数多,各将军所生子女或冒报岁数,无凭查考,乞令各将军府查报。”
实际上,山西庆成王后裔的剧烈膨胀,仅仅是明朝皇族人口大爆炸的一个缩影而已。
以山西为例,在庆成王之外,在朱元璋洪武年间(1368-1398),山西境内仅有一位晋王,然而到了嘉靖年间(1522-1566),仅仅这位晋王传下的有封爵的皇族后代,就达到了1851位,这还不包括更多没有封爵的晋王后裔;
另外在河南,在洪武年间由周王传下的子孙,到了万历年间(1573-1620),更是膨胀到了5000多人。
按照明史记载,朱元璋名下共有26个儿子,明朝建国之初,朱元璋分别封赏自己传有后代的儿子23人,加上其他旁系子孙,在明朝建国初期,“初封亲郡王、将军才四十九位”,然而经过一百多年繁衍,到了嘉靖三十二年(1553年),仅仅明朝皇家档案玉牒上收录的皇族子孙,就达到了19611人。
到了万历三十二年(1604年),这个数字快速扩大到了8万多人,这还仅仅只是玉牒上列名的高级皇族人数,如果加上海量的底层皇族,据安介生等人口史专家推算,到了明朝末年,朱元璋的子孙,已繁衍至近百万人之众。
而按照当代学者者推测,明代皇族人口增长率,是当时全国平均人口增长率的10倍。
2
明朝皇族人口大爆炸,与生孩子福利多多有很大关系。
与作为皇族后裔,穷得要靠卖草鞋谋生的汉朝皇族后裔刘备相比,以及后来登上帝位的赵匡胤七世孙、宋孝宗赵昚早期更是流落民间,然而在明代,待遇优渥的明朝皇族子孙,根本不用担心在本.朝会遇上这些问题。
与阴狠冷酷、大肆残杀功臣相比,从做和尚当上皇帝的朱元璋,对于自己的子孙却是无比爱惜,明朝开国后,朱元璋便迫不及待地将自己的儿子全部分封为亲王,并规定皇族子孙不受普通法律约束,不归当地官府管制。诸王的府第、服饰和军骑,下天子一等,连公侯大臣见了朱明皇族子孙都要“伏而拜谒”。
当时,朱元璋给明朝官员们定下了历代王朝最低的工资标准:正一品官员年俸900石……正七品140石。明朝时一石米折合现在约180斤,以现今每斤米5元计算的话,明朝时,当时一品宰相的年薪约为现今人民币81万元,七品县令年薪约为12.6万元,由于明朝行政官员年薪中,还需要自行承担各种公务费用,这就使得明朝著名清官海瑞,甚至穷得吃不起肉,以致于当海瑞为老母亲祝寿,破天荒买了一斤肉时,甚至轰动了当时的整个明朝官场。
与此同时,朱元璋却规定皇族一旦封为亲王,其年俸禄至少在万石以上,是明朝最高级官员的十几倍以上,而这还不包括土地等大量赏赐。为了让子孙后代过上最优越的生活,朱元璋还规定皇族子孙不必从事任何职业,每一个皇族后代,所有消费全部由国家承担:10岁起还可以领工资享受俸禄,结婚时国家发放房屋、冠服、婚礼费用。死后还有一笔厚厚的丧葬费。
朱元璋死后,由于燕王朱棣夺了侄子建文帝的皇位,因此对于各个藩王也实行了严密的监控。为了防止藩王们联合作乱,当时明朝政府规定,各位藩王终生只能生活在王府里,即使是想出城游玩,也必须派人千里迢迢向皇帝本人提出申请,如果没有当朝皇帝批准,藩王甚至连出城扫墓都不被允许。藩王们彼此更是严禁会面,这就是著名的“二王不相见”政策。
在严厉禁锢的生活下,明朝皇族大多数自打出生后就无所事事,等同于高级囚徒,而困在王府里的日子,皇族们闲着没事就是生孩子,因为按照朱元璋定下的规矩,多生一个皇族子孙,就可以多领到一份俸禄:
“宗室年生十岁,即受封支禄。如生一镇国将军,即得禄千石(比一品宰相还高一百石)。生十将军,即得禄万石矣……”。
生孩子有这么多好处,于是乎,在整个明朝276年历史中,朱元璋的子孙们几乎是铆足了劲使命“造人”,因为“利禄之厚如此,于是莫不广收妾媵,以图则百斯男。”
对于国家厚待皇族,明朝人则感慨说:
“我朝亲亲之恩,可谓无所不用,其厚远过前代矣”。
晚明史学家王世贞(1529-1590)曾经做过统计,他所处时代的明朝皇族成员中,仅较大的藩王就有24个,其中郡王250多位,镇国、辅国、奉国将军7000多位,镇国、辅国、奉国中尉8900多位,郡主、县主、郡君、县君7000多位,而这些因为封爵等各种原因被明文记载的,还仅仅只是晚明时期海量皇族的冰山一角。
3
庞大的皇族子孙,也使得明朝政府背上了沉重的财政负担,社会矛盾更是日益激化。
当时,明朝皇族不仅拥有超高的俸禄,而且往往还占据着海量土地。到了明朝中叶以后,在全国人均土地面积不断下降、贫者几无立锥之地的同时,全国土地也越发向皇族手中集中,以景王、潞王为例,他们在湖广等地庄田多达4万顷,另外福王庄田2万顷,桂王、惠王、瑞王的庄田各3万顷。
在湖南,吉王占有的土地更是高达七八十万亩,其中湖南长沙、善化两县40%的田地都是吉王所有。
而在河南,全省一半的土地都是各个王府所有。以明神宗万历皇帝的第三子、福王朱常洵为例,朱常洵结婚时,万历皇帝赏赐婚费达30万两;朱常洵前往洛阳就藩,万历皇帝又为他花了28万两白银营建府邸;另外,万历皇帝为了这个宝贝心肝儿子,一次赏赐土地就达4万顷,由于官员力陈太过奢侈,最后才减为2万顷,由于当时河南土地已经被瓜分殆尽,为此还从山东、湖广等地分田,才勉强凑够了这2万顷王田给了福王朱常洵。
对此明朝人描述说:“占夺民业而为民厉者,莫如皇庄及诸王、勋戚、中官庄田为甚”。
随着皇族人数的剧烈膨胀,明朝财政也逐渐不堪其重。
以山西晋王府为例,在明朝初年只需年俸1万石,但到了嘉靖年间,这个数字增长到87万石。
另外在河南周王府,年俸也从明朝初期的1万石增长到了嘉靖年间的69万石。
湖广楚王府,则从1万石增长到25万石。
在皇族不断剧烈膨胀的过程中,明朝的地方官们也惶恐地发现,光是为了奉养当地皇族,许多地方政府财政就已濒临崩溃。于是才有了本文开头,山西巡抚杨澄筹惶恐地向明孝宗汇报皇族子孙大爆炸的消息。
以明朝中后期的山西地方财政为例,当时山西的年财收大概是152万石,但当时仅仅山西的朱明皇族,需要支付的年俸禄就达到了312万石。
另外在河南,明朝中后期河南的年财收大概是84万石,但当时仅河南皇族需要的俸禄就达到了192万石。
于是到了嘉靖年间(1522-1566年),明朝官员惶恐地指出,即使是竭尽举国之力,也已经难以供养皇族子孙了:
“王府将军、中尉动以万计,假令复数十年,虽损内府之积贮,竭天下之全税,而奚足以赡乎?”
“将来圣子神孙相传万世,以有限之土地,增无算之禄粮,作何处以善其后?”
4
到了明朝中后期,尽管竭尽天下财力,都已无力供养朱元璋的皇族子孙,但他们,仍不知足。
仍然以万历皇帝的第三子福王朱常洵为例,朱常洵不仅就藩洛阳了要了2万顷封地,而且还向万历皇帝乞求赏赐“故大学士张居正所没产,及江都至太平沿江荻洲杂税,并四川盐井榷茶银以自益……又请淮盐千三百引,设店洛阳与民市”,不仅如此,福王朱常洵还与民争利、垄断了河南多地的盐业买卖,禁止别人售盐:“禁非王肆所出不得鬻”。
福王朱常洵并非个案,在大量皇族与民争利、垄断盐业等各行各业买卖的同时,则是导致明朝政府的盐税等各路税收却收不上来,在民怨沸腾同时,明朝财政收入也因此日益窘迫,以致军事开支也受到影响,“边饷由此绌”,由此导致只能加重对普通民众的盘剥来解决问题,由此又促进了王朝的衰亡。
到了明朝中后期,在皇族日益垄断土地同时,各地王爷还经常向皇帝哭穷、索求各种特权:在河南开封,周王拥有当地的税课权,潞王则占有河泊所26处;
在山西潞城县,清源王占有商税;山西屯留县商税,则被皇帝赐给了辽山王;另外平遥王甚至以家口太多、生活紧张为由,申请到了山西黎城县一年的商税。
而放眼当时海内,福王朱常洵“珠玉货赂山积”,陕西的秦王则“拥赀数百万”,在山西的代王,更是拥有房屋1060所。
为了供养剧烈膨胀的朱明皇族,到了晚明时期,明朝境内民众甚至已经到了“废箸、鬻舍、捐妻,以供王国之禄”的地步。
但即使如此,朱元璋的子孙还是不满意,他们甚至公然成为各地恶势力的代表。
作为驻扎各地的藩王,当时,代王府的辅国将军,仅仅因为当地县令秉公执法处罚他的仆人,就对当地县令大打出手;在山西,河东王更是经常殴打地方官员,“挟奏有司,擅入府县,凌辱殴置,习以为常”。
嘉靖三十七年(1558年),福建宁化王府的管家,甚至因为“求索禄粮不遂”,公然殴打当地的封疆大吏、从二品的左布政使刘望之。
由于作为皇族成员享有司法特权、有罪时“罚而不刑”,因此朱元璋的子孙也在各地为非作歹:嘉靖五年(1526年),山西汾阳庆成王府的辅国将军,甚至与盗匪公然勾结;另外山西襄垣王府的辅国中尉、浙江昌化王府的辅国中尉,甚至“私出禁城为盗”,公然杀人抢劫。
在湖南武冈,岷王朱企礼则“前后夺民妻女无算”;在河南禹州,徽王朱载伦甚至“有美女子过府,掠入与淫,女幼不敢接,即大怒,投以与虎”。
至此,到了明朝中后期,朱元璋的皇族子孙,许多已沦落成为地方恶势力的代表,成为明朝各地的巨患大害。
5
在此情况下,明朝百姓也对朱明皇族恨之入骨。
到了明末,随着李自成、张献忠等各地农民军的崛起,朱明皇族也进入了历史的最后清算时刻。
崇祯十四年(1641年),李自成在攻陷洛阳后,当众斥责为富不仁的福王朱常洵“汝为亲王,富甲天下。当如此饥荒,不肯发分毫帑藏赈济百姓,汝奴才也!”在下令将朱常洵砍头枭首示众后,民间甚至盛传李自成农民军出于仇恨,将朱常洵的尸体剁碎杂以鹿肉,煮成了“福禄宴”进行啃咬泄愤。
李自成农民军进入山西后,据太原总兵姜瓖记述,农民军“凡所攻陷,劫掠焚毁,备极惨毒,而宗藩罹祸尤甚”;
在山西平阳,李自成农民军先是斩杀当地的皇族西河王等三百多人;
在汾阳,则对皇族“宗绅”大开杀戒,“彼汾一方,几成罗刹鬼国”;
攻克太原后,出于对朱明皇族的极度仇恨,李自成农民军又“捕晋宗室四百余人,送西安,悉杀之”,而为了防止山西底层皇族作乱,李自成农民军“恐宗人为变,闭门搜捕,得千余人,杀之海子堰,若歼羊豕”。
时任太原总兵姜瓖回忆说:“云(今山西大同)之宗姓,约计肆千余,闯贼盘踞六日,屠戮将尽……”
杀人魔王张献忠对于朱明皇族更是毫不客气,在攻陷湖南常德后,张献忠将当地的荣王宗室屠戮“殆尽”;在攻克重庆后,又将蜀王朱常浩及其家人“尽杀之”。
对此当时史官描述说,明末农民军对于当时的朱明皇族:
“凡王府宗支,不分顺逆,不分军民,是朱姓者,尽皆诛杀。”
在穷尽两百年无尽盘剥人民后,朱明皇族,也在明末清初,迎来了最为冷酷的政治清算。
而在父亲福王朱常洵被杀后,朱常洵的儿子朱由崧(1607-1646年)也逃到南京,并在崇祯皇帝死后,成为南明的第一任皇帝,1645年清兵攻克南京后,将弘光帝朱由崧等大量南明皇族成员掳掠到北京。第二年(1646年),多尔衮下令将弘光帝与秦王朱存极、晋王朱审烜、潞王朱常淓、荆王朱慈煃、德王朱由栎、衡王朱由棷等十七位高级皇族统统斩首于北京菜市口。
在崇祯皇帝于1644年上吊自杀后,崇祯的三个儿子:太子朱慈烺、永王朱慈照、定王朱慈炯则被李自成农民军所控制,当年山海关大战后,三人全部在乱军之中失踪,其中太子朱慈烺、定王朱慈炯两人,更是从此彻底消失在历史的迷云之中。
就在崇祯皇帝死后六十多年,康熙四十七年(1708年),在山海关大战后失踪的崇祯的儿子、永王朱慈照,最终在76岁时,被人发现举报后被捕,康熙于是下诏将朱慈照凌迟处死,并下令将他的几个儿子全部“斩立决”。
此后,二百多年间一度膨胀至百万人众的朱元璋子孙,在历史的寒流中,或者隐姓埋名,或者远走他乡,最终逐渐消隐于历史的烟云之中。
后来,作为原明朝靖江王朱亨嘉之子的朱若极,在太监营救下出走剃发为僧,后来,他以艺名石涛闻名于世,与弘仁、髡残、朱耷合称清初四僧。
对于这种在乱世之中隐名埋名、四处漂泊的日子,就在临死前一年,清康熙四十五年(1706年),65岁的石涛写诗哀叹说:
“何当遍绕梅花树,头白依然未有家”。
作为另外一位清初四大名僧,朱耷则是朱元璋第十七子朱权的九世孙,对于坎坷的一生,一度精神失常的朱耷,则选择了用创作,来安放一颗乱世中的皇族孤魂,他在诗中写道:
“墨点无多泪点多,山河仍是旧山河。
横流乱世杈椰树,留得文林细揣摹。”
在面目已然全非的旧山河之中,朱元璋的子孙,最终为自己两百多年的盛宴狂欢,付出了血染史书的残酷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