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楼格式-中篇】
【书名】《红袖》
【作者】当时歌行
【小说类型】九州相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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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字数】4993
【全文】
最近《九州》热播,想起多年以前,也写过一篇九州相关,遂搬运之。
他曾经见过那女子三次。
那是胧月夜,他从南淮桥上经过,忽听得身侧有幽微铃声,转瞬便是香风拂面,他不由自主的望去,正巧有风吹开小轿上淡紫烟罗,便窥得那半面容貌,月下丽人枕着氤氲香风,黑发铺了半肩。擦身而过那瞬,那女子睁开明眸,正巧撞上他的视线,他有些慌乱的想撇开双眼,却见那女子向他微微一笑,若春风拂面。
“那便是红袖了。”男子冷白的手挑了挑灯花,灯下的面容清癯而落拓,他右手伸出,为自己面前的少年款款斟上一杯梨花酿,“很多年前的故事了,我都不曾想还有人会提起这个名字。”
少年面目俊秀,像是从暖玉中雕琢出的眉目微微一动,“非然身为说书人,平生却最爱风月事。南淮红袖,也曾是有名的人物,听闻先生曾对她有过了解。冒昧打扰,是非然唐突了。”
“说什么唐突。”那男子叹息道,“不过这个故事,确实是很久了。”
那还是文帝时,南淮之北原本有一座淡烟阁,名字起得风雅,经营的却仍是迎来送往的风月之事,朝歌夜弦,五侯七贵来此寻欢作乐的亦不在少数,千金缠头换红颜一笑,彼此间争风吃醋也是常有。一晌贪欢,雅瑟风流,不经意间回眸时,已是浪子白头,
歌女红袖。
唤作红袖的女子来时亦是这样的季节,时值深秋,有落红从枝头被骤然撕扯开去,淋淋沥沥的撒了一地,仿佛铺陈着的伤口,那清早起来的鸨母面上仍留着昨天未尝褪尽的浓妆,半倚在榻上,不经意间用细细的紫竹杆挑开了自家半阖的小轩窗,便看到那一袭人影,孤单单的站在淡烟阁前,身后落红成阵。
那便是红袖了,容貌自是极美的,每一个这样的故事里都会有这样的红颜,每一个这样的红颜身后便总有一段传奇,千年间的才子佳人,相遇之时大抵都逃不开风月□□。她来到淡烟阁,自愿为歌姬,讨了那卖身的白银,对鸨母道一声谢,便径自去了,待到黄昏之时她重新回来,眉目若蹙似悲似喜,只说是了却了心愿,从此过往之事便已是前世之事,再无半分关联。
阅尽世事的鸨母微微一笑,也不多说,只是那天起,淡烟阁便多了个叫红袖的歌女,南淮人大多知晓,城北红袖,清歌一曲抵万金。
男子的声音微微一顿,“见到她的时候,我还是个孩子。”
南淮桥上初遇,那个孩子的眼里心中便落入了那绝色的身影,身前烟罗飘飞,身后落红成阵,微微一笑时,香风拂面。即便是现在想起时,那容色隔着光阴迢遥,也足以惊艳他一生的记忆。
“后来才听人说,那红袖原本也是士族之女,那年上元灯节,偕了丫鬟夜游灯市,却偏偏与一贫寒士子对上了眼,于是这一厢便又演出了一曲墙头马上,那红袖的家族自是不肯的,未曾想姑娘倒有着几分烈性,与家族断绝了关系之后,绝然与那士子私奔。”
男子叹了口气:“当时听着心中有几番唏嘘,大抵是少时心性,初初听闻这样的故事,心中总会有几番感慨的,接下来方知贫贱夫妻百事哀,姑娘的亲族焉能忍下此等奇耻大辱,暗中以钱财相诱,被那士子断然拒绝后,索性施下毒计,令其惹上了官司,可怜他一介书生,怎么能够抵得过这牢狱之苦,没几下便屈打成招,死在了牢狱里。一具尸首从牢里拖出,身上尽是刑具痕迹,全然看不出当初的半丝风采,到此那姑娘的亲族来寻,想让红袖跟他们回去。”
“那红袖呢?”陆非然问道。
男子道:“她对着来寻的亲族只微微一哂,将自己卖予了淡烟阁,拿回了银钱,葬了那士子。”说毕他自己便也笑笑:“听说而已,我也不能确定。”
红袖的模样生的极好,琴棋书画也是样样精通的。本就是闺阁之中养成的千金之子,在那京中出名的淡烟阁中,亦是出类拔萃的。常有附庸风雅的纨绔子,一掷千金,只肯换得红颜一笑。
那时候走马兰台,分曹射覆,灯花烛影里浓赤红泪未及滴落便已经悄然凝固,仿佛当时女子的韶华,不知道在那月色清冷的夜里,是否会想起那些前尘旧事。
故事里有身陷风尘的佳人,便必定有温柔多情的才子。
南淮自古繁华,一脉江水从城南穿过城北,鷁首徐回之间推杯换盏,亦足为一桩风流雅事,已到了初春时候,尚未褪去清寒,那南来的公子从船舷里微微抬头,便从那撑起的小轩窗里,看到一张素净的容颜,不施粉黛,目光流转间,却已经明媚了一个季节的春光。
公子心下一惊,温润眉目中仿佛落入了什么,旋即便已经掩饰好。女子看到他亦没有太多表示,只是拉下了窗去,素手清扬间,依稀看见一袖轻红。
仍是循着千年间的情节,那公子递上了重金,如愿见得了那窗中女子,城北红袖并不是清倌,若是那些顺眼的客人递上的银钱合适,便也是肯的。支起湘妃竹帘,焚起一篆轻烟,席上那公子缓缓拨动琴弦,宫商羽徵微调,依稀便是一曲《西厢记》。
“莫不是梵王宫,夜撞钟?莫不是疏作潇潇曲槛中?莫不是牙尺剪刀声相送?莫不是漏声长滴响壶铜?潜身再听在墙角东,原来是近西厢理连结丝桐。”
樱唇微启,那香艳绮丽的唱词便从淡烟阁中响起,一路飘飘渺渺,随着初春早夭的花瓣一同落入清寒的江水中,那丫鬟常常于那楼下的江水里濯洗姑娘们的衣物,时间久了连那水中仿佛带着几丝脂粉的甜腻香气。楼下停歇的船家远远听到那绵软的调子,只连声称道好听,至于那词里唱了什么,是全然不在意。
一阕唱毕,那公子递上了一卷画轴,其上大片墨色荷叶如同云烟般渲染开去,浓绿翡翠颜色拥着淡色芰荷,正是一株并蒂莲。
红袖看着那画轴微微一笑,自懂得那公子原本取得出淤泥而不染之意,千年来的戏本里不都是这样演的么?她心想,接下来的情节该是什么呢,青楼女子为那锦绣纨绔所动,直直交付了一颗心去,谁知那公子上有高堂下有贤妻,于是最后由爱生怨,少不得演出几番生死纠葛,想着想着,那唇角的笑意愈发明显起来。
公子有些羞赧的低了头去,“学生,学生自知才疏学浅,这画姑娘若是不喜,就随意丢了吧。”
红袖略有惊诧的抬起头来看他,那公子锦衣华服,却有着一张斯文俊秀的面容,像是圣人前最矜持的学生,看上去,并不似风月客。于是心中微微一动,素手划过半幅画卷,小心卷起,“怎么会?”
于是那公子也展颜一笑,眸间似有一泓清泉,如沐春风,光风霁月。
红袖的心中似乎有什么被悄然融化,手中握着的画幅也似乎带着温润,她是看得分明的,画中荷叶墨色边缘,以蝇头小楷书了落款,
王昇上。
原来他的名字,便叫做王昇。
王昇家住宛州,淮安繁华地,自是识过了人间姝色,也曾有友人邀约朱楼绣阁,立白马又斜桥,抬头便是满楼红袖招,珠帘后风月千重,声色误浮名一晌,却偏偏于南淮北地,遇上了这一袭红袖,于是便是沉溺。
弱水三千,只孤身沉溺。
“憔悴潘郎鬓有丝;杜韦娘不似旧时,带围宽清减了瘦腰肢。一个睡昏昏不待观经史,一个意悬悬懒去拈针线;一个丝桐上调弄出离恨谱,一个花笺上删抹成断肠诗;一个笔下写幽情,一个弦上传心事:两下里都一样害相思。”
芙蓉帐里,红袖洗净了日里残妆,半挽了发髻,只露出素净的一张脸,烛火昏沉,依稀将两人身影投射于桃红色帐幕之上,此一刻缱绻,都只为风月情浓。红袖睁着眼,从那□□的罗帐缝隙中窥看那一缕熹微的灯光,远处又是谁,在独自唱着西厢。
王昇微闭了眼,却突然固执的睁开,拉着她的手说:“跟我走吧。”
“恩?”红袖微怔,心头涌出一丝暖意,接下来的却是深重的嘲讽。跟他走,去哪里,去淮安么?在闺阁里的时候她也曾读到过那里,民风保守,门风森严,王家,能容得了她么?
王昇看她不应,已是急了,“若,若你不信我,待你随我回宛州后,我定娶你。”
这下子内心的酸涩更加重了,她看着少年急切的双眸,觉得自己似乎正在演一出戏,就像那西厢里的莺莺牡丹亭中的丽娘,每一丝的笑容都要泛出微黄淡红的色彩来,正如她少时在闺中偷偷翻看的那些民间的唱本,经年的色彩都已经沉淀为浓重的泪滞,容后人细品其间那丝凄凉,于是她终是微微一笑,“好,我等你。”
于是王昇便也笑:“这一次,幸好我没有错过。”
陆非然见那叙述的男子又一次停下了,便缓缓的为他斟上一杯,“先生先润润喉再说罢。”“不妨的,”男子笑笑:“事隔太久,我还是要想想的。”
陆非然便也笑开来,他本生的俊秀,一笑便更如春风拂面。男子看着他说:“我第二次见到红袖的时候,便是她裹着件红线缠边的春衫,满头鸦黑发丝松松一挽,其间只缀了几颗明珠,随着王昇上了那南去的船。”
说起那王昇,本是个贫寒书生,写得一手好诗文,早年间据说得了一笔金铢,其父作为本金行商后,却仿佛有神明庇佑,不出三年便成了宛州出名的商户,那日王昇偕了红袖归来,被那甫进门的王父见了,便仿佛是白昼里见了鬼,手中的画眉鸟笼都不禁掉到了地上,颤抖的手指着红袖:“赵,赵小姐?”
“这赵小姐又是谁?”
“哎。”男子居然叹了一口气,“据说是王昇先前恋慕的一富家小姐,那时王家尚贫寒,小姐因家族阻挠自知无望,便偷用细软换了金铢,赠与那情郎。赵家旋即便搬离了宛州。谁知三年之后,王父倒成了一代豪商,那红袖的容颜,与当时赵家小姐,居然十分相似。
之后的事情我也无从知晓,只知道数日之后,红袖便回到了淡烟阁。那扇窗又重新开启,当时的我躲在阁外那颗老枣树上,抬头便窥见窗前那一水湘妃竹帘,苍苍然的清翠,然后那女子的歌声又响起,听不清唱词,只是也曾经听路过的客人说,那是一阕《游园惊梦》。”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男子居然轻轻的唱起来,声音是低沉的温润,像是月光游走于深沉静默的海底。半晌他不唱了,面上浮起一丝莫名的笑容:“那时候,我便于她的窗底,听她唱了三个月的曲,却从未窥得她的面容。”
三个月后,红袖等来的不是她离开王府之时信誓旦旦的情郎,而是一白发老者。
“你是谁?”红袖问道:“王昇呢?”
那老者早年间曾经遍游九州,到最后年迈便权且居于王昇家中,为一教习先生。他明了前因后果,再听闻那红袖面容与赵小姐一模一样,心中便已明了三分。此时听那红袖一句,也只是微微一笑:“我是谁不重要,只是,你知道自己是谁么?”
“我能是谁?”红袖心中一动,有些惊慌的别过目光:“我是红袖啊。”
“不,你不是红袖,”那老人眸中似有暗流汹涌,“赵家小姐的闺名便唤作红袖。可她早就死了,贫贱夫妻百事哀,于是王昇终是接过她家人的三千金铢舍了她,那刻起她便已经死了,从赵家院后的那口井里跳了下去,待人捞起时,早已被泡的面目肿胀回天乏力,被一方棺木草草收了葬在了城门之外。我亲眼见过她的墓。”
她有些踉跄的后退了几步,绝色面容似乎在瞬间失血,她勉强挤出了一个笑容,“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王昇呢?你让他来见我。”
“何必执着呢?”老者摇摇头说,“既然是我来,王昇便已是决计舍了你。你大概是只魅吧,因那小姐而生,又何必为那小姐而活呢?”
活着,什么才是活着呢?
于是那刻她才突然想起,自己并不是红袖啊,不过是泛黄书页中,苟延残喘的一只魅。一千年睡在恍惚的梦境中,流光飞舞,幻做一场场的流云回雪,书页上尘灰丝缕般萦绕在眼睫,睁眼之时,便已经满目霜华。生在那绮丽唱本中,生来便恋慕着红尘,待小姐少时在闺中偷偷翻看,便将她从虚无中惊醒,一次次的于这泪滞与欣喜之中凝起,直到小姐投井之后,所有经年的沉醉与凄凉凝聚成这具躯体,面目姣好,菱花镜中映出的摸样,分明是那小姐。
记忆为何?只是再也想不起,她从有记忆的那时候起,便把自己当做了那赵家小姐。
爱上为谁?活着又是为谁?徘徊人间数载,不老而不死,甚至都忘了自己是个魅,所有的悲喜本应该与她无关,她却要生生的赴这一局,将所有曾经的故人拉入这个早该结束的故事中。只是那王昇,却是又一次的负了自己。
红袖突然笑出声来,晚风之中那笑意如花,却透着分明的凛冽,就像枝头即将被风撕下的花朵,千般绝色若沉入烟水里,眉目逐渐模糊。最后一眼瞥来,整个躯体似乎都要随风碎裂飞去,”
男子叙述的声音微微一顿,“那便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
陆非然记录的笔也不禁停了,“她这是,溢出了?”
“是啊,”男子说,“她是一只魅啊,待她知晓了她所有的付出不过是一场空后,心死而身灭。倾城红颜,千般色相,到最后都不过红颜似血。我仍是在那树下窥看,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的躯体渐次碎裂,到最后只剩月下那一袭红衣,若艳丽到众目睽睽的伤痕。”
“这便是红袖的故事了?”年轻的说书人问道。
“是啊,很久之前的故事了,”那叙述的男子笑笑,“漂泊多年,我都不知道我竟然还能想起来。”
陆非然摇摇头说,“有些故事,是刻入骨血里的。”
男子的眼眸黯淡了下,“是啊。只是将这个故事说出来,愈发觉得人世无情。”
“多情无情,谁又能说的清。”
“是么。”男子勉强笑笑,向起身的陆非然作揖告别。
转身那一瞬,有一幅画吸引了陆非然的眼睛。
油灯昏黄照在壁上,若雪生宣也泛出了暗黄,其上空出大片留白,若皎洁月光照亮尘世,之下粉黛轻扫,兰竹小楷拖行而过时,依稀可见一袖轻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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