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東山鹿溪
翻阅一般的佛教史叙述，无非都以男性僧侣为中心，甚至完全由男性僧侣所占据。大部分的佛教史研究仅以僧寺为对象，而尼寺只有在女性史研究中才会出现。但女性出家者和佛教信徒的数量，绝对不低于男性。在日本的镰仓时代前半段，尽管各式各样的“尼”出现在史料之中，但是尼寺却早已断绝，直到镰仓后期才又重新回到我们的视野之中。在日本的佛教史中，女性处于怎样的地位？尼僧与尼寺扮演了怎样的角色？让我们从镰仓后期著名的尼僧——无外如大开始讲起。
无外如大尼的经历
有关无外如大的史料其实并不多。十七世纪成立的日本禅宗《延宝传灯录》记载说，无外如大是镰仓幕府的权臣安达泰盛之女，幕府评定众金泽（北条）显时之妻。本名千代野，因丈夫和父亲在“霜月骚动”的政变中横死，出家为尼，拜浙江东渡日本的禅僧无学祖元为师。但是长时间以来，研究者们发现无外如大的生卒年代与安达泰盛、金泽显时并不吻合，因而对《延宝传灯录》的真实性提出了质疑。
近来，山家浩树指出安达泰盛之女、金泽显时之女尼僧无着，与无外如大（也可能曾自号无着）是两个不同的人，二人同为无学祖元的弟子。在早期的史料中二人的事迹完全分开，但后期的叙述中渐渐混合成一个人。这样，镰仓后期著名的尼僧无外如大的真面目终于得以揭开。
我们对无外如大的身世知道的并不多。山家浩树推测无外如大可能与上杉氏有关，上杉氏自山杉重房起以将军侧近的身份从京都去镰仓，后来因为与足利氏的姻亲关系而成为足利氏的外戚。这样，无外如大也应该在京都和镰仓都有人脉关系。
在建治三年（1277）的时候无外如大获得了京都五辻大宫的一块土地，后来在此创建了尼寺景爱寺。据《宝镜寺文书》，土地的寄进者是今林准后贞子，即朝廷重臣西园寺实氏之妻，后深草、龟山两位天皇的外祖母。在同时代禅宗的史料中，“景爱开山无外大师”已经小有名气。但是史料里登场的景爱寺第二世住持已经是差不多一百一年以后的人物了。因此，我们对于景爱寺在这之间的状况，其实知之甚少。弘安八年（1285），无外如大拜入无学祖元门下，后者是当时赫赫有名的渡来僧，兼任镰仓建长寺与圆觉寺的住持。
无外如大后来在无学祖元门下得悟，获无学祖元赠法衣、顶相。此事被记载在《正脉院塔铭》之中。禅宗的尼僧获得嗣法，这在日本还是头一次。无学祖元圆寂后，无外如大遵循师父的遗训，于京都创建了无学祖元的塔院正脉院，就是后来的真如寺（僧寺）。可见无外如大对于无学祖元这一派法脉而言，也是至关重要的人物。因而，无外如大在后世禅宗的叙述中经常出现，成为了中世尼僧的代表。但是，因为无着与无外如大两个人物的事迹被记载得十分混乱，今天想要复原无外如大的经历非常困难。
女人成佛需要“变成男子”？
在无外如大以前的平安时代中期开始，很多的女性在父亲、丈夫、孩子死没之后出家。但是此时并不存在尼寺，这样的尼僧是“在家尼”，属于在俗出家者。院政期以后，构筑寺庵者有了增加。在镰仓时代的数次战乱之后，也出现了为收容战败者未亡人而建的尼寺，但是这样的尼寺作为宗教场所的特征是十分微弱的。大部分的女性出家者，其实都是在家尼，她们在丈夫或父母、孩子死后，为了供养逝者，而削发为尼。
直到镰仓后期才出现了真正意义上的尼寺——其中大部分是律宗，但到了室町时代之后，大部分的尼寺是禅宗。无外如大的景爱寺，可以说是具有开创性意义的。
在无外如大的时代，佛教中流行着针对女性的“五障三从”之说。三从大家都比较熟悉，即未嫁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五障可能大家相对比较陌生，据《法华经》：“又女人身，犹有五障，一者不得作梵天王，二者帝释，三者魔王，四者转轮圣王，五者佛身。”就是说女人生来是“五障”之身，不能成佛，也不能作梵天、帝释、魔王、转轮王。“五障三从”一词在九世纪后半扩展开来，得以在中世佛教普及。
因为“五障”，女性不能成佛，但却可以“转身成佛”，即转身为男性成佛。甚至也有一部名为《转身成佛经》的佛经。女人成佛与女人往生一直是中世佛教中被反复议论的话题。譬如十一世纪末至十二世纪初成立的《净土严饰抄》中有这样的语句：
“疑云：女人是百恶五障罪人也，何得生严净无垢净刹乎？（中略）十恶五逆人，临终十念力得生彼国也，况复虽女人宿善开发，何不生安养界乎？”
由此可见，《净土严饰抄》的作者将女性与“十恶五逆人”相比较，认为哪怕是“十恶五逆人”也能往生，何况女人呢。中世的显密佛教对于女人成佛、女人往生是认可的，但是“女人不得现身成佛”（证真《法华疏私记》），女人往生极乐需要“改生改身”（贞庆《法华经开示抄》）、“变成男子”。类似“五障消除”的语句在女性的发愿中十分常见。所以其实所谓极乐净土之中全都是男性。不过，这些反复强调着“变成男子”的终归是男性的僧侣，当时的女性自己如何看待，我们却并不清楚。
无外如大之后的尼寺
前面提到无外如大在京都开创了景爱寺。景爱寺在室町时代时与通玄寺、檀林寺、护念寺、惠林寺一同被列入京都“尼五山”，并成为五山之首。对于以尼五山为代表的尼寺，后来又被称作“比丘尼御所”（正式地赐御所号是江户时代的事情），大量天皇家、足利将军家、公家女性入寺为尼。
尼五山的住持由室町幕府任命，运营也由室町幕府来负责。生活在尼五山中的尼僧们，有不少主动追求嗣法、积极参禅的。可以说无外如大是她们的鼻祖。很多知名男性禅僧门下，都能看到女性的参禅者。男性僧侣的语录中，有很多法语就是对尼僧所讲的。尼僧也参加一般的宗教活动，在足利义尚的葬仪中，就出现了尼僧读经者。尤其是室町时代尼寺以较快地速度扩大、被一个个地建立起来，使得有的学者给予了肯定的评价。但是原田正俊则指出，尼寺与男性僧众的寺院存在着天差地别：
首先，尼寺不能独立传戒度僧。戒师一定是由男性僧侣来担任的。
其次，尼寺的主要佛事活动都是由男性僧侣来担任导师的。尼僧的忌日佛事，也全部由男僧担任导师以下职务，尼僧在之后有讽经。尼僧的葬送、追善由男性僧侣来主持。
第三，尼寺的住持死后，也不是葬在自己的寺院，而是葬在与自己有关的僧寺里——对于僧寺而言她的身份更像是世俗的檀越，而非一个宗教修行者。
第四，尽管室町时代的尼僧很多已对传法、修学非常执着，譬如围绕无外如大传承的无学祖元法衣、顶相的归属问题，景爱寺与建圣院两座尼寺发生了争执——法衣、顶相的归属，象征着传法的合法性、正统性。事情最终的裁决是法衣被纳入正脉院——由无外如大创建，但此时是已经是僧寺了。最终，尼僧们的传法还是被管理她们的男性僧众所否定。不仅如此，在所有流传的禅宗宗派图、谱系图中，从来也都看不到尼僧的名字。
“五障三从”的女人罪恶观在日本禅宗中同样存在，尤其在南北朝时期以后越来越明显。之前的心地觉心曾说：“女人是地狱的使者，捆住世间人，使之堕地狱（笔者自译）。”不过，也有禅僧提出即便以五障之身，也可当即证悟成佛。在女性罪恶观的前提之下，积极地主张女性证悟佛果的可能性。这其实与恶人往生、恶人成佛采用的是同样的逻辑。当然，这同样也是男性僧侣留下的记录。
佛事中的尼僧
为什么室町时代“比丘尼御所”会大量出现呢？大石雅章给出了一个解释：“比丘尼御所”其实相当于中世前期的“女院”。在中世前期作为女院，占有大量庄园而生活的皇女，在室町时代地位与经济能力已大不如前。因此，尼寺就曾为了贵种出身的女性的新的生活方式。贵种女性入寺为住持，在室町幕府的财政供给下生活。尼寺或“比丘尼御所”的出现，实质上就是男性当权者在完全不顾当事人意愿的前提下将自家女性送入寺中，与社会隔绝开来的场所。
很多的尼寺事实上由叔母、侄女、姐妹相承，对檀越的家族有着很高的归属性。这样即便说是出了家，尼僧住持与家族的关系却并不会中断。西口顺子指出，家族祭祀时能看到家族出身的尼僧频繁地回到家中参与佛事。在家族亡者供养的佛事中，尼僧的角色是不可缺少的。尽管前面提到说，尼僧相对于男性僧众处于较低的地位，但是尼僧所扮演的角色绝对不能忽视。
参考文献
荒川玲子《景愛寺の沿革》（《書陵部紀要》28，1976年）
大石雅章《比丘尼御所と室町幕府》（《日本女性史論集 女性と宗教》，1998年）
平雅行《顕密仏教と女性》（《日本中世の社会と仏教》，1992年）
松下みどり《中世後期禅宗における女人成仏思想》（《日本仏教綜合研究》5，2007年）
山家浩树《無外如大と無着》（《金沢文庫研究》301，1998年），同《無外如大の創建寺院》（《三浦古文化》53，1993年）
西口顺子《女性と亡者忌日供養》（《中世の女性と仏教》，2006年）
原田正俊《女人と禅宗》（《中世を考える 仏と女》，1997年）
封面图：Urbino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