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侠文化,文艺中的历史
有人说,“武术的历史是倒着写的”,现实似乎也在印证这一论断,崆峒、华山、少林、武当等武侠门派,他们原本和武术的关系远没有现在那么密切,甚至有些门派历史上根本不存在。武侠作品塑造了它们,它们才成为现实中的武林胜地。没有武侠文化,少林只是禅宗祖庭,崆峒山最广为人知的传说,也绝不是武术。中国人对武术、武侠的认识,离不开文艺作品,不论是文字还是影像,因此,北京晨报邀请中国武侠文学学会副会长、西南大学教授韩云波,武侠文化研究者、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石昌渝、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张颐武、当代著名武侠小说作家步非烟等,漫步古今经典,重新发现中国人武侠观念的形成路径。
追溯 秦汉游侠的技击技术
中国古代最早的技击技术,至少可以追溯到秦汉时代,《韩非子》有诸侯门客技击的记载,《庄子》中的“说剑篇”虽然被考证为后人撰写,但亦反应了先秦时代诸侯门下热衷技击的传统。《吴越春秋》中记载的猿公教剑,则直接成为了金庸小说《越女剑》的素材。《史记》中的“刺客列传”“游侠列传”更被无数武侠爱好者尊为鼻祖。
不过,《史记》中的记载,武术并非重点,刺客列传里,记载了五位刺客,但都没有太多技击的描写,唯有在荆轲传中,有两次比武,第一次是与盖聂论剑,盖聂怒目而视,荆轲就离开了,第二次是和鲁国句践争道,句践怒而叱之,荆轲又离开了。后来句践听说荆轲刺秦失败,还感叹荆轲不讲究刺剑之术。韩云波说:“虽然都没打起来,但这可能是中国最早的武术挑战的记载。荆轲的比武,更像是古龙小说中的决斗,双方积累气势,到一定阶段发现了自己的不足,然后认输。至于其他人的刺杀,与武术关系不大,更接近于专业的军事技术、谋略等。”
游侠列传中记载的三位游侠,朱家、剧孟、郭解,同样更偏重于游侠的精神,而非搏击技术,石昌渝说:“司马迁给侠做了一个经典的定义,他们重然诺轻生死,厚施薄望,法外司法,和现代的蜘蛛侠、蝙蝠侠之类相近。至于真正的搏击技术,反而不那么重要。”
神化 志怪小说的传说故事
汉代以后,志怪小说兴起,志怪小说吸纳了民间的神话、传说,此时的武侠故事,开始有了武艺、神剑、宝物等,如《三王墓》中的宝剑干将、莫邪,《紫玉》中的仙术道法,《刘晨阮肇》的灵丹妙药,几乎囊括了后来武侠小说中所有的幻想元素,同时又继承了刺客游侠的精神。
石昌渝说:“比如干将莫邪的故事,干将莫邪铸剑而死,被楚王所害,他们的儿子流亡山中,遇到一位山中客,答应替他报仇,但要他的头颅,后来山中客用这颗头颅,诱斩了楚王的头,把自己的头也斩了,在一个锅里煮,不分彼此,只好一起埋葬,这就是三王墓的来源。山中客没有名字,但却是侠的典型,重然诺轻生死,答应报仇就一定做到,把自己的性命都搭上了。但这样的侠义精神后来越来越少了,传奇故事中的武术神兵越来越玄奇,成了吸引人的重点,侠义本身反而不再是重点了。”
志怪小说虽然并非武侠文学,但已经开始有了武侠的雏形,有了想象力的爆发,石昌渝说:“侠客给人的想象,是特立独行的,来无影去无踪,飘零江湖,飘零这个词非常有意思,它给了人们巨大的想象空间,也有了很多侠客神奇能力的想象。”
起源 唐传奇里的颠倒梦想
到唐代,传奇故事的兴起,被很多文学家认定为中国小说的起源,当然也是武侠小说的起源,《聂隐娘》《昆仑奴》《虬髯客传》等,影响深远。其中的武术描写,有一部分延续了志怪小说的传统,神话色彩浓重,聂隐娘擅长轻功剑术,还会奇妙变化,兼具武侠和道术之长,可以百里之外飞剑斩敌,昆仑奴可以飞跃高墙,仿佛鹰隼,红线有来去无踪的本事。
唐传奇中的武术想象,为后来的武侠文化奠定了基础,韩云波说:“武术到了唐传奇中,开始脱离了现实的范畴,有了无限的想象空间。出现这样的变化,一定程度上和佛教大规模传入中国有关,佛教文化中,人的能力被夸大到极致,金刚大力之类的描述非常多,唐传奇引入了这些思想,等于在将现实的技击技术无限延展,赋予了武术时空上的无限性。此外,唐传奇还吸纳了传统的吐纳功夫,医家的五行阴阳、经脉理论等,形成了武侠文化中基础的武术传统,内功、轻功等都是由此而来。”
拳脚兵器是有限的,但想象力无限,韩云波说:“唐传奇中的那些神奇的想象,给武侠文化增加了很多新的技术手段,这些手段不再局限于物理上的规律,而是进入了一个神奇的领域。”
发展 水浒传里的武功高手
唐传奇以后,武侠故事开始分化,有了流派,步非烟说:“武侠的流派,大致上可以分为实战的技击派,和幻想的仙侠派,两个流派一直延续不断,都有各自的经典。”
成书于明的宋代故事《水浒传》是技击派的代表,对武术的描写往往是在现实的基础上进行加工和升华的,韩云波说:“《水浒传》中的武功没有太大特征,就好像江湖卖艺打把势,慢慢悠悠不那么好看,作者拿来加工了一下,变得精细化了,也更加精彩耐看。”
《水浒传》中有大量武功的描写,也刻画了许多武术高手,鲁智深拳打镇关西、倒拔垂杨柳,杨志大名府斗武,林冲棒打洪教头,武松醉打蒋门神等,石昌渝说:“武侠文化在这时候已经有了成熟时代的普遍特征,首先,强大的个人力量成为重要的表现对象,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千军易得一将难求之类,而对于身怀武功的人来说,武功既是防卫的技能,也是谋生的工具。其次,人与人之间的武力较量形成了传统,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总要比出个天下第一来,而比武胜利,也能带来名利的丰收。这就好像现代的一些搏击比赛,往往和赌博相关联,胜者既有名,又有实际的金钱收入”。
爆发 武侠小说的庙堂江湖
到了明清的公案小说,武侠的传统已经正式形成,以《三侠五义》为代表,又有《包公案》,及跟风的《施公案》《于公案》《彭公案》等。
公案小说继承了技击派的写实风格,同时又加入了幻想派的神话元素,形成了现代武侠小说的雏形,但公案小说的文学价值一直评价不高,同时,公案小说中的侠义,也广受争议,石昌渝说:“《三侠五义》中的南侠展昭,在御前表演轻功,跃上房梁,被皇帝封为御猫,又封四品护卫,故事里展现出了神奇的武功,轻功可以超越物理的限制,但侠义精神却已经没有,侠客被招安,成了江湖人不齿的鹰犬。后来白玉堂愤愤不平,要和展昭比武,直到皇帝也封他四品官才作罢,这分明就是争名夺利的庸俗之徒,哪里有半点儿厚施薄望的侠气。”
武侠名家古龙也曾批评《三侠五义》中的侠客,虽然武功精彩,但其中的人物,“偏偏都不是真正的典型英雄人物”。
在江湖里仰望庙堂,或许是那个时代许多武侠小说的共性,石昌渝说:“武侠文化到了此时,传统文化中糟粕的一部分开始变得明显,武功越来越高,描写越来越奇,但和侠义精神沾不上边了,再如王世贞的《剑侠传》,多数已经不是侠,只是武术高手了,鲁迅推崇的那种山中客的侠义,不再重现。”
繁荣 民国武侠的玄奇瑰丽
清末民初,传统社会体系逐渐崩溃,近代化开始,中国进入了文化大转型的时代,文学亦如此。武侠小说也进入了繁荣期,此时的武侠小说被称为旧派武侠,也被认为是现代武侠的开端。其中最著名的无疑是“南向北赵”,北赵即赵焕亭,著有《奇侠精忠全传》《蓝田女侠》等;南向,即笔名为平江不肖生的向恺然,其著有的《江湖奇侠传》被改编为电影《火烧红莲寺》,成为功夫片开山之作,《近代侠义英雄转》则记录了大刀王五、霍元甲擂台战胜外国高手的故事,成为近代武侠传说的源头之一。
到上世纪四十年代,旧派武侠达到巅峰,出现了朱贞木、宫白羽、写《蜀山剑侠传》的还珠楼主、写《卧虎藏龙》的王度庐等名家,其中,《蜀山剑侠传》以玄奇瑰丽的想象,成为20世纪最著名的武侠小说,步非烟说:“《蜀山剑侠传》吸收了大量传统文化的因素,武术技击,神仙志怪都有,想象力极其出色,其中大量的飞剑法宝,即便在今天,也是许多武侠、仙侠、玄幻作家创作的灵感来源之一。”韩云波则指出,“后来的武侠小说,虽然技术层面在不断更新,但基本的东西,已经成型。”
千年历史,千年武侠,有人说中国人的武侠观念,并不来自于现实的搏击技术,而是武侠文化塑造的,所以当现实中的传统武术真实地展现在面前,人们的失望并不出乎意料。
作者:
周怀宗
来源:
《北京晨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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