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萨蛮
朝代:唐代韦庄
原文: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
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红楼别夜堪惆怅,香灯半卷流苏帐。
残月出门时,美人和泪辞。
琵琶金翠羽,弦上黄莺语。
劝我早归家,绿窗人似花。
如今却忆江南乐,当时年少春衫薄。
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翠屏金屈曲,醉入花丛宿。
此度见花枝,白头誓不归。
劝君今夜须沈醉,樽前莫话明朝事。
珍重主人心,酒深情亦深。
须愁春漏短,莫诉金杯满。
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几何
洛阳城里春光好,洛阳才子他乡老。
柳暗魏王堤,此时心转迷。
桃花春水渌,水上鸳鸯浴。
凝恨对残晖,忆君君不知。
简单来说,从语言的角度而言,花间词的语言是婉约优美的。
“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能抓住江南水乡的特点,写得极富有诗意。上句不但形容了春水的颜色,言外尚有水面开阔、明净,倒映着整个蓝天白云的美丽意境在。真所谓“春水船如天上坐”(杜甫诗)。画有各种图案的游船,为招徕客人,肯定是装备得舒适、漂亮的。江南春季多雨,那时,就不妨安稳地躺在画船中,听着雨声入眠,写得悠闲舒适之至。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酒店里用土砌成四边隆垆,中间可安放酒瓮的台,叫垆。“垆边人”指卖酒的女子,此处用典,由卓文君的美貌来映衬卖酒女的美貌。词中这两句前句是总写,“人似月”给人明净、安静、令人舒服的感觉。后句是特写,酒家女操作用手,所以特写其“皓腕”,洁白的手腕如霜雪凝成,其美貌自不难想见。写人的美,却不直写,写其声音,背影,身姿,或细节,能给人无限的想象空间。
韦庄词语言甜而不腻,美而不俗,体现了花间词婉约优美的特点。
以上四句体现了花间词婉约柔媚的风格特点,概括地说,这四句写出了江南之美,美在风景,美在人事活动,美在人物。
为什么“游人”要在江南“老”?为什么“还乡”会“断肠”?此处是很不合常情的地方。
——从韦庄的“游人”身份入手。
韦庄(约836-约910),唐初宰相韦见素后人,长安杜陵人,少孤贫力学,才敏过人。广明元年(880年)四十五岁,在长安应举,正值黄巢军攻入长安,遂陷于战乱,与弟妹失散。中和二年(882年)离开长安赴洛阳。中和三年(883年)春,四十八岁作《秦妇吟》,结尾有“适闻有客金陵至,见说江南风景异”之句,不久避战乱去到江南,五十八岁回到长安,一心想要应试,以伸展其治国平天下之抱负。乾宁元年(894年)五十九岁时中进士,授校书郎。乾宁四年(897年),时年六十二岁,结识了西川节度使王建,天复元年(901年)六十六岁,应王建之聘入川为掌书记。天祐四年(907年),朱温篡唐称帝,史称“后梁”。王建据蜀称帝,是为前蜀,七十二岁的韦庄被任为宰相,开国制度多出其手,后终身仕蜀,七十五岁卒于成都花林坊。
为什么要到江南?
——避乱。
为什么“还乡”会“断肠”?词人“家乡”(长安)什么情况?
——《秦妇吟》:“长安寂寂今何有?废市荒街麦苗秀”“含元殿上狐兔行,花萼楼前荆棘满”“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千间仓兮万丝箱,黄巢过后犹残半”
正因如此,韦庄才会有“避难徒为阙下人,怀安却羡江南鬼”这样的感慨。
江南如此美,是否就可以“江南老”?“还乡”会“断肠”,是否就不还乡了?
——人人既尽说江南之好,劝我久住,我亦可以老于此间也。“人人尽说”,这句话的前提是,有一个人是被排除在“人人”之外的,言外之意是,“我”未必然;“只合”二字,即“应该”,所谓“应该”,是从“道理”的角度来说的,但是我们做一件事,评判一个人,除了“理”之外,还有“情”,从“情”的角度来说,“游人”应该“江南老”吗?所以词句意谓天下丧乱,游人飘泊,虽有乡不得还,虽有家不得归,惟有羁滞江南,以待终老。
结句“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含义深婉。按常情,作客异乡的人总以不得还乡而愁绪满怀,诗却偏偏反过来说“还乡须断肠”, 突出了江南的生活太值得留恋了,也突出了江南的美。其二,“未老”句陡转,谓江南纵好,我仍思还乡,但今日若还乡,目击离乱,只令人断肠,故惟有暂不还乡,以待时定。现在年华幸尚未老,今日暂莫还乡,然而终老之日必得还乡,“还乡须断肠”正是今日“莫还乡”的缘故。情意宛转,哀伤之至。
韦庄的《菩萨蛮》词,共有五首,前后呼应,一气流转,是在章法结构方面极有次第的一组作品。与其他词人随意为某一曲调填写许多首歌词的情形,颇有不同。韦庄曾多年流寓江南,即江浙一带,这五首《菩萨蛮》为韦庄晚年寓蜀回忆旧游之作。
再看《菩萨蛮》(其三)
如今却忆江南乐,当时年少春衫薄。
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翠屏金屈曲,醉入花丛宿。
此度见花枝,白头誓不归。
第三首写的是“如今”——如果说第二首写的是在江南的时候,此时就是他在西蜀的时候,这时他已经老了,唐王朝也已经灭亡了。“如今却忆江南乐”,“如今”是跟从前做对比的,是说我现在才反而回想起江南的好处,“却”是反对之词,“如今却忆”四个字呼应了当年的“人人尽说江南好”,再次突出他当时并没有认为江南好的意思,但等他离开了江南,反而却回忆起在江南那段生活的美好了。“未老莫还乡”,当年是说没有年老还可以暂时不回故乡,真正意思是说年老时一定要回乡,但是现在,不要说家乡了,就连江南也成了永远的过去。王建在蜀称帝以后,与篡唐的朱温成为对立的国家,韦庄因此便只能终老他乡,以后也绝无回去的希望了,所以他才决然说“白头誓不归(长安)”,口气极为决断,含义则极为沉痛。
于不合情理处品出深意
表现思乡情感的诗文很多。
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全曲如下: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与《秋思》相比,韦庄的词在表达情感上不那么直接。陈廷焯《白雨斋词话》:端己的词似直而纡,似达而郁,最为词中胜境。纡者,曲也;达者,通也。韦庄词表面显得直率,其实情意曲折;口吻看似通达,而内容其实沉郁,这正是词中最好的境界。
韦庄词以一种看似不合常情的方式曲折表达深沉的情感,这种方式比直接的抒写更令人动容。而这种含蓄曲折的表达方式,也是婉约的一种体现。
像韦庄这种不合常情的抒写方式,在古诗词中还有很多。
诗词中的不合情理处。不合常情处在哪?表达的深沉处又在哪?
李白《月下独酌》:“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杜甫《兵车行》:“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
——人们这才真正知道,生男孩不好,还是生女孩好,生个女孩还能嫁给近邻,生个男孩却要像野草一样被埋没掉。中国自古以来就是重男轻女,但唐王朝骄奢淫逸,穷兵黩武,造成百姓民不聊生,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男丁锐减的局面。“生男恶”与“生女好”表达了人民的辛酸和悲惨。
杜甫《羌村三首》(其一):“妻孥怪我在,惊定还拭泪。”
——诗写他在兵荒马乱的年月中归家的情景。亲人久别重聚,按照常情常理应该喜悦而不该惊怪。诗人却用一个“怪”字,把妻子儿女对他的突然归来而产生的惊、骇、疑、喜、怨种种复杂感情都表达出来了。再加上一个“在”字,更使人感觉到经过烽火战乱、颠沛流离,他们一家子能够活下来并且团聚一堂是多么侥幸!杜甫这样写,便从一个家庭生活的小场面中曲折深刻地反映出那个时代的大动乱在人们心中浓重的投影。
白居易《卖炭翁》:“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
——卖炭翁因为贫穷,致使“身上衣正单”,本应希望天气暖和才是,但为了使木炭能卖得较好的价钱,故“心忧炭贱愿天寒”,人生温饱,舍温求食,催人泪下。
宋之问《渡江春》:“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这是宋之问从泷洲(今广东罗定县)贬所逃归,途经汉江时写的诗。按照常理,应该是“近乡情更切,急欲问来人。”但作者却说“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因为作者贬居岭外,长期接不到家人的任何音讯。越是思念家乡,越是时刻担心家人的命运,生怕他们由于自已的牵累或其他原因遭到不幸,因此“不敢问”。这是长期客居他乡,不见家中音信的人,在行近家乡时产生的一种特殊的心理状态。
通过诗词中一些不合常情的表达来了解作者隐藏的深意,这种手法也称之为“无理而妙”,以后我们读诗词的时候可以关注一下这样的写法。
同为花间派的温温庭筠、韦庄两人语言的异同
韦庄一生前逢唐末黄巢起义,后遇藩镇割据大混战、朱温篡唐,忧时伤乱成为他诗歌的重要题材,他的诗广阔地反映了唐末动荡的社会面貌。韦庄的诗作中,如《忆昔》抚今追昔,为唐王朝的衰微唱出了深沉的挽歌,《台城》、《金陵图》、《上元县》等,则在对南朝史迹的凭吊中,寄寓着对唐末社会动乱的哀叹,情调凄惋。总的说来,韦庄的诗,内蕴深沉,于清丽中隐含风骨。
韦庄与温庭筠同为“花间派”中成就较高的词人,与温飞卿并称“温韦”。温、韦词在内容上并无多大差别,不外是男欢女爱、离愁别恨、流连光景。但韦庄词更注重于作者情感的抒发,如《菩萨蛮》“人人尽说江南好”5首,通过追忆自己往昔在江南、洛阳的游历,把平生漂泊之感、饱经离乱之痛和思乡怀旧之情融注在一起,情蕴深至。风格上,韦词不象温词那样浓艳华美,他更善于用清新流畅的白描笔调,表达真挚、深沉的感情。他有些词还受了民间词曲的影响,用直截决绝之语,写一往情深。如他的《思帝乡》中的“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其明丽率真奔放热烈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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