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用
美国的种族歧视从来都不是单独出现的
它基本上沿着两条脉络发展
一支是宗教主义的脉络
另一支则是世俗主义的脉络
发生在美国弗吉尼亚州的骚乱已经平息,但这不是故事的终结,而是华盛顿新一轮政治地震的开始。
当地时间8月12日,弗吉尼亚州夏洛茨维尔市发生了以“团结右翼”为名义的白人至上主义者游行,事件最后以20岁的“国内恐怖主义者”菲尔茨驾车冲向人群导致一名32岁的女性身亡、十余人受伤的悲剧落幕。
对于这起暴力事件,美国总统特朗普首鼠两端,几次道歉态度反复,引发共和党内建制派大佬的集体倒戈。当时的白宫首席战略师班农见风使舵,竟然打电话给左翼媒体谴责种族主义分子,最后被炒鱿鱼丧失了“国师”的地位。
而对手民主党本想痛打落水狗,但其基层活跃分子竟然真的在多地提出要拆除华盛顿、托马斯·杰斐逊雕像,因为这些建国伟人和美国南北战争时期的南方蓄奴州的统帅罗伯特·李一样,都是是奴隶主。弗吉尼亚抗议的导火索,就是该州政府决定拆除位于夏洛茨维尔市的一座罗伯特·李的雕像。这样大的尺度,是民主党精英也难以预料的。
政治场上一旦刺刀见红,夏洛茨维尔街头的血迹就不再那么引人关注。但不该被忽略的是,这次流血事件不过是阿美利加大陆自迎来欧洲移民以来无数次种族冲突中的一点水花。那些肮脏的3K党、新纳粹和白人至上暴力团伙,也不过是美利坚种族主义洪流汹涌浪潮中浮在水面上的垃圾而已。力量更巨大的潜流,则隐匿在水深之处。
极右翼运动的起源严格意义上讲,不论是“种族主义”还是“白人至上”,两者都不能准确描述美国族际冲突的历史。在北美殖民地建立到合众国发展的三百年间,爱尔兰裔、犹太裔、南欧人种(操拉丁语系的白人)都曾经或仍然是极右翼暴力团伙针对的目标,暴徒们对什么是有色人种的定义夹杂着复杂的时代性、政治性及宗教性偏执,而不是单纯从肤色和血统确认。极右翼暴力团伙的猖狂,就像一个不会愈合的伤口,折射出美国民族大融合历程的艰难。
阿美利加土地上最早的种族歧视和暴力活动来自于欧洲移民对印第安土著的驱赶运动。从“五月花号”登陆北美大地的欧洲移民绝大多数大多来自中欧、西欧地区,具有盎格鲁-撒克逊-德意志血统,是新教-天主教漫长拉锯战中被驱赶的新教徒。他们因为无法在天主教治下获得最低限度的宗教自由和人身安全,因此被迫前往新大陆寻找自己的前途。
强烈的宗教情感再加上相对统一的民族身份,使新大陆人很快就形成了自己独特的政治和宗教身份认同。他们大多吃了欧洲君主们的苦头,所以高度反对中央集权;他们为自己宁肯流落他乡也要信奉新教自豪,所以对新教以外的其他宗教都咬牙切齿;他们踏上的是印第安人世代居住的土地,却从来的第一天就相信这是上帝赐予自己的山巅之城,所以反复强化“低等种族”不配拥有好东西的主张。
美利坚的历史属于先有殖民地后有国家,现有移民后有法律政府,所以在一百多年的殖民史当中,美国最早的执法者是组织程度很低的民兵而非警察军队。因为不存在政府,所以殖民者在处置与“非白人”关系时动用私刑、成帮结伙成为很正常的事,自我救济构成了早期社会秩序的主要来源。
在“大英帝国”有组织有计划地治理印第安人之前,民兵们已经和印第安人已经冲突了大约三十余年。“大英帝国”派驻的官员到位之后,按照帝国传统确立了对待印第安人的三个基本原则:一是在法律上确立了印第安人低等种族的地位,二是迫使其改变信仰,三是逼迫印第安人迁徙和集中居住。这三个原则被后来的美国政府继承,也被用于对待其他的有色人种。从殖民地到建国的时期,美国没有极右翼的概念,只有被褒扬鼓励的暴戾的民兵,还有被默认的私刑审判。
美利坚合众国的建立和宪法的通过,是人类政治史上的一个重大进步。但是其宪政层面的安排也为后来的种族冲突埋下了很多隐患。首先,各州民兵在民族独立过程中的贡献使美国宪法高度肯定州权、个人持有武器权和民兵权利。
宪法修正案第二条明确指出:“一支得到有效控制的民兵对于一个自由州的安全是必要的,人们拥有和携带武器的权利不应受到侵犯。”宪法修正案第十条中则规定,“凡未授予联邦政府的权力属于州或人民”。美国各个时期的极右翼暴力团伙都是凭借这两条生存发展和躲避联邦政府打击的。
此外,美国宪法确立了人民主权原则,但独立时美国西部存在大量桀骜不驯的印第安部落,美国各州则保有数量巨大的黑奴,美国政府采用一系列制度婉转地坚持这些有色人种不拥有完整人权。例如,1798 年约翰·亚当斯为代表的联邦党人政府抛出了明显针对新移民的四条法令 , 即“归化法”“外国人法”“间谍法”和“叛乱法”,法律几乎公开将国内的一切混乱归咎于“特定族群不够美国”。这些政治劣习成为了后来极右翼分子们“盛赞”的传统。
还有一点,美国宪法虽然在制度上确立了政教分离原则,但从建国先贤到一般的制度设计,却都为新教的主导地位提供庇护,宗教又成为歧视的一个重要来源。
总的来说,美国的种族歧视从来都不是单独出现的,它基本上沿着两条脉络发展,一支是宗教主义的脉络,以激进的牧师、护教团甚至邪教面目出现,将打击包括天主教、犹太教、伊斯兰和无神论者包括在内的异教徒作为自己的使命;另一支则是世俗主义的脉络,他们以捍卫州权、持熗权、美国宪法和美国生活方式为口号,主力是各式各样的民兵组织、街头暴力团伙,以特定族群威胁美国生活方式为由肆意妄为。
宗教名义下的极端主义美国极右翼暴力活力往往是伴随着移民浪潮兴起,大量非新教信仰的移民涌入,刺激了本就宗教氛围浓厚的右翼势力。美国在法律上允许各种宗教并存,但是社会舆论却从未承认多元宗教平等。在一个天主教徒出身的肯尼迪当总统竟然要大书特书的国家里,政治和社会领域的宗教歧视氛围可想而见。
成为宗教狂热情绪第一个受害人的族群其实是白人——爱尔兰裔。17至19世纪,在美国第一波移民潮中,大量信仰天主教的爱尔兰移民成为美国人数最多的移民团体,到 19 世纪中叶达到外国出生人口的 40%。
爱尔兰裔来到美国时大多一文不名,所以对工资要求极低,这极大地拉低了美国低端劳动力市场的雇佣价格;爱尔兰人广建天主教堂,又和新教信众产生了摩擦。美国掀起了排斥爱尔兰人的狂潮。马里兰州曾出台一项决议,拒绝天主教徒出任公职, 原因是“它们的第一忠诚既不是对本州的,也不是对美国的,而是对罗马的”;还有好几个州出台了特别税——要求雇佣爱尔兰人必须额外付钱。
宗教歧视导致了大量暴力行为:1831年,纽约市的新教教徒暴乱,爱尔兰人的圣玛丽教堂被焚毁;1844年,费城的新教教徒袭击爱尔兰社区,死伤达 50 人 ,30 多处房屋和两座教堂被焚毁; 1871年,纽约市新教教徒进入爱尔兰社区游行,导致数十人死亡和数千军警的干预。
翻看19世纪纽约州警察的记录,爱尔兰人占总逮捕人数的50%,纽约警方对其官方评价为“新移民特殊毛病的饮酒习惯导致了爱尔兰人的偷窃及……亵渎星期天”。当时甚至产生了专门针对爱尔兰人的“一无所知”运动,其代表人物弗雷德里克 ·桑德斯在《进步与美国前程》一书中明确指出 :“爱尔兰人的愚昧来自其天主教信仰……(他们)能带给这个国家的只有他们的破烂。”
针对爱尔兰人及其他天主教徒的暴力活动持续了约150年,随着以爱尔兰裔、法国裔、意大利裔为代表的天主教族群人数增加、经济政治地位提升,以及美国内战的爆发,白人对黑人的暴力活动成为主角。第一代3K党人来自美国内战结束后退伍的南方老兵、前奴隶主和官员。1866年建立的 3K党起源于新教运动中奉行极端主义的兄弟会,他们罩着画有十字架的白袍,公开用私刑处死黑人和落单的共和党人。不无讽刺的是,今天的3K党成员却普遍和共和党结缘。这个组织有自己的密语、宗教符号,带有明显的邪教色彩。直到1871年联邦政府颁布 《三 K党法案》进行严厉打击,才使其渐渐隐身遁形。
与受到不公平待遇的黑人相类似的是犹太人。新教徒、天主教徒基于《圣经》中对犹大的描述共同对犹太人进行了长期欺压。美国东部城市过去的招工告示曾写明专要“新教徒”以排斥爱尔兰人,进入19世纪则写明只要“基督徒”从而排斥犹太人,而黑人因为信仰基督教反倒比犹太人容易就业。
美国约半数的州,把根据基督教传统“礼拜日法律 ”规定的“礼拜日不得营业”条款强加给犹太店主。美国国民警卫队、牙医协会很长时间内都拒绝犹太人加入。在19世纪的反犹暴力活动中,翻身的爱尔兰裔团伙则是主力。
看起来更为荒诞的是,到了20世纪60年代,黑人接棒成为歧视犹太人的重要人群。美国黑人群体中,基督徒占绝大多数,他们在反犹情绪上并不亚于其他群体。黑人在上世纪60年代平权运动中的一个主要主张就是清洗“不洁的白人”,所指的主要就是犹太人,黑人聚居区的犹太人店铺工厂也常常成为洗劫的目标。1984年,黑人牧师、共和党总统候选人中的第一位黑人竞争者杰西·杰克逊发表公开反犹广播演说,用侮辱性的“夏洛克”一词攻击犹太人。
宗教和世俗极端分子相互勾结总体而言,纯粹以宗教为名的右翼暴力活动不是主流,纯粹以世俗主义名义出现的暴力活动也不多见。但他们往往搅合在一起,被放进美国精神、美国传统、美国生活方式这个大筐里。宗教和世俗极端分子相互勾结,都愿意把自己打扮成伟大美利坚的代言人。
美国世俗主义极端分子热衷暴力且大多能逃脱法网,主要靠两个挡箭牌:一是用维护州权来对抗种族平权,因为内战前很多州的法律是认同种族歧视尤其对黑人的歧视的;二是用民兵权和持熗权对抗联邦干预,因为右翼极端势力就是利用自己在武装组织方面的优势来欺压、恐吓甚至杀害少数群体的。
美国最早的种族极端分子就来自各州尤其是南部和西部各州的民兵。这些民兵长期持熗镇压印第安人和黑奴,还在孤星共和国时代和拉丁裔的墨西哥人大打出手,养成了根深蒂固的种族主义传统和心狠手辣的手腕。内战失败后成立的3K党,晚上是宗教性暴力团伙,白天则大多是街头执法的骑警、地方民兵(后更名国民警卫队)和农场主、监工一类角色。
与第一波浪潮相比,3K党的第二次崛起带有更明显的世俗主义政治色彩,其党徒更多把自己打扮成地方法律捍卫者的角色。尽管听起来都觉得很矛盾,但他们认为联邦被大资本家、阴险的共产主义者和犹太集团控制,因此用私刑的方式展开种族战争。据统计,从 1882 年到 1936 年,在美国死于民众暴行即私刑的 4672 人中,有3383人是黑人,约占四分之三。而诱发3K党第二次崛起的“弗兰克案件”(1913~1915 年),则集中体现了3K党暴徒和政治家的勾结。
这起案件发生于佐治亚州,受人尊重的犹太工厂主犹太人利奥·弗兰克被黑人清洁夫吉姆·肯勒指控杀害了年轻的来自南方乡下的女工、13 岁的玛丽·菲安。尽管后来大量证据表明那个黑人证人才可能是凶手,但法官以“必须照顾民众情绪为由”判弗兰克绞刑。反北方共和党的“人民党”党员瓦特森为了竞选州议员,更是鼓励民众以私刑处死弗兰克。最后,自称“玛丽的骑士”的武装民众在警察的注视下,冲进监狱把弗兰克抢出来绞死。
“弗兰克案件”的恶劣之处在于,从公诉人到所谓骑士们都知道弗兰克是冤枉的。公诉人德塞因为满足了种族主义者“替南方贫困农民从犹太吸血鬼手中讨回公道”的谎言,于次年当选佐治亚州的州长; “玛丽的骑士”成员则借此案的东风在1915 年 1 月 25 日,再次聚会于一座石山上,并宣布三 K 党重生。
在20世纪20至30年代,比3K党更为极端的新纳粹组织在美国露出峥嵘。1915年至 1932年间,美国才成立了5个反犹组织, 但1934年至 1939年的 5年间,反犹组织竟发展到了 700余个,成员共计约500万人。其中最为著名的是以库格林神父为领袖的“社会正义同盟” 以及朗格领导的 “分享财富会”。
密歇根州的库格林神父在1934年建立的全国社会正义同盟自称有成员 750万,并组建了打手队,每队25人,专门向犹太人寻衅。“分享财富会”的创建者朗格本人就是路易斯安那州的州长,他依靠“分享财富会”,直接取消了州议会,并公开指使民兵逮捕、殴打和绑架敢在报纸上指责他的人。至于另一个新纳碎组织德美同盟的领导人库恩,则干脆就是希特勒啤酒馆暴动时的德国老兵,后来移民到美国。
法西斯浪潮在美国看似来得快去得快,但被抓起来的都是些街头打手,美国种族主义思潮和激进民兵组织的结合却被完整地保留下来。这些人重新穿上3K党的外套,在上世纪40至50年代的南方各州组建地下法庭,在60至70年代的平权运动中对黑人运动大打出手。
在越战结束后的美国迷茫时期,世俗主义的民兵组织开始向邪教的方向转化。一大批宣扬末世论、末日武装、要求打败异教徒的邪教如雨后春笋般出现,1978年反异教徒的人民圣殿教派出武装力量,截杀国会议员利奥·瑞安和记者,然后鼓动908名追随者集体自杀。1984年6月18月,新纳粹组织用机熗杀害了犹太电视节目主持人艾伦·伯格。这些邪教有宗教色彩,但囤积弹药、组织军训、宣传对异教徒决战的手法又和那些隐秘的民兵组织牵连甚深。
1993年2月28日,美国联邦执法人员出动坦克和飞机,对大卫邪教设在韦科的总部发起围攻,造成包括妇女和儿童在内的86名大卫邪教教徒和4名联邦特工死亡。大卫邪教覆灭直接导致美国各地民兵组织重新崛起,他们以对抗联邦对邪教过度执法、还权力与人民和各州的名义,大肆招兵买马并制造了一系列骇人听闻的恐怖袭击。1995年4月19日,前美国士兵、民兵组织成员麦克维为了替大卫教复仇,制造了168人死亡、超过800人受伤的俄克拉何马城爆炸案。
美国第一位黑人总统奥巴马登台后,民兵组织更加兴盛。2008年,密歇根州民兵组织“胡塔利”在组织内散发一份暗杀名单,其中目标人物包括美国时任总统奥巴马、已卸任的总统、多位国会议员以及其他政府高官;2010年3月底,又是该组织向美国各州州长发函,要求他们三天之内自动下台,否则面临被“除去”的危险;2016年10月16日,堪萨斯州3名民兵组织成员计划在美国总统选举次日对一处索马里移民居住地实施炸弹袭击,但被警方提前破获。
2016年,美国极右翼武装团伙已经有10万成员、1000万支持者之众,但联邦政府几乎没能给任何组织首脑逮捕并定罪;而这些准军事组织中充斥着美国最懂法、执过法的现任前任警察、特工,这才是事情的关键,值得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