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平
或许,今年的诺贝尔文学奖评奖委员会应该考虑过给莱昂纳德•科恩颁奖的,不管怎样,在鲍勃•迪伦同时代的歌手里,科恩称得上真正的诗人。他出版有小说,写有诗集。但考虑到他曾经在年轻时就拒绝过加拿大颁给他的文学界最高荣誉——总督奖,他们转而给了鲍勃•迪伦。又或许,鲍勃•迪伦受到了科恩潜在的影响,所以才出现了他对诺贝尔文学奖的最初沉默,如同他曾经说过的:“如果我必须当一分钟其他人,那个人很可能就是科恩。”……这仅仅限于一些猜想,但实际上我们想说的是科恩这位灵魂歌手非同寻常的诗人特质。
11月10日,加拿大传奇歌手、诗人莱昂纳德•科恩离世,享年82岁。
那一嗓黑色调的声线
在被认为最权威的科恩传记《我是你的男人》中,作者西尔维•西蒙斯这样形容他眼中的科恩:他是那种庄严优雅的老派男人,他是那种喜欢独处、腼腆羞涩的男人,“他着一袭黑色西服,细条纹、双排扣,即便是买的现成货,也会被看成是量身定做的”。“亲爱的,”莱昂纳德说,“我是穿着西装降生的。”
是的,在一众摇滚歌手里,唯有科恩是穿着西装的,他优雅、忧郁,但有着深刻的颓废。评论家们把科恩称作是不穿牛仔的嬉皮士,因为他的音乐从未有过激烈的对抗性,他从来没有反抗政府、反抗权威,但他在精神本质上和那一代摇滚歌手是没有区别的,他是一个真实的嬉皮士,只不过他穿西装。
1967年左右,科恩开始玩音乐。当时,鲍勃•迪伦式的民谣是那个时代的最强音,但科恩的低音嗓几乎就是为这种忧郁的音乐形式而生。
科恩似乎从未年轻过,所以,人们看到,当他与猫王、鲍勃•迪伦、披头士站在一个时代的舞台上“同台”时,他以“老摇滚”的身份和一帮年轻人抢风头。他比披头士年长10岁,而猫王比他小1岁、鲍勃•迪伦比他小7岁,在嬉皮时代,他是最不嬉皮的摇滚人。
此后,他的低八度嗓以及播音员似的朗读演唱风格成为世界流行乐坛的一绝。对科恩来说,让他独立出来,最重要的莫过于他那“富有磁力的,像黑洞般把人吸进去的声音”。1968年,科恩的首张专辑《莱昂纳德•科恩的歌》发行之后便成为畅销之作,其中几首歌还成为流行金曲,科恩也一跃成为流行乐偶像。
此后,科恩连续发了两张专辑,但反响平平。这惹怒了科恩,1973年,科恩在新专辑的封面上加入了情色插画,一度被禁。也是在此时,他接触到了嬉皮士们的精神出口——东方禅宗。
据说在录制期间,他曾向一位佛教禅师请教,禅师只说了一句话:“你应当唱得更悲伤。”这句话对科恩的创作影响巨大,悲伤是他的常态,而忧郁和严肃在他那里也变成一种宁静和轻松。在1984年发行专辑《多重立场》时,他已经完全投入宗教的怀抱。这其中包括科恩最经典的赞美圣曲《哈利路亚》。
科恩的诗歌和音乐有极强的氛围感,他的诗歌常常充满了启示和神谕,而且总会给人一种黑色调的感觉,也因此“漫长而优雅的苍老绵延了他的整个艺术生命”。在他的文字和歌词里,似乎永远黑暗无际,但最终那深髓的思想和启示,会给人一种豁然开朗。这一切在他那一嗓黑色调的声线上跳跃、匍匐,成为科恩的音乐特色。
和鲍勃•迪伦等人的音乐相比,科恩很难称得上开创性的人物,尽管他的作品流传和影响如此广泛。他并不是通过音乐风格的不断革新、技巧的日益成熟而得以延续,他的音乐风格可以说是几十年不变,始终保持在他那一嗓黑色调上。这是他音乐的支点和风格。
当然,还有一个方面不能忽视,那就是在这种低沉、暗哑、醇厚的声线中,他演绎的那些充满神学意味的作品,让他的音乐更富有文学和宗教的味道,也让人在情境合一里感受更为浓厚的情味。这也是科恩的作品流传更久远,让人们喜欢他的魅力所在。
1994年,他在一次采访中说:“如果身处这个音乐界已经令你感到头脑发涨的话,你不妨想想,其实荷马、但丁、弥尔顿、华兹华斯,他们都是你的同行,你从事的事正是他们当年从事的,那就是开掘人性的力量。”一切皆因,这个游吟诗人终生寻求生命和意义的出口。也是在这一年,科恩出家了。
在禅机里,他感受纯粹辉煌的欲望
科恩说,他有“一颗在火焰上备受炙烤的心”。这颗心承受着完美主义的负重,搭载着他来自本能的欲望,一起将他送入东方的禅宗世界里。
经过多年的音乐生活后,科恩对音乐工业开始厌倦。1993年,他的专辑《未来》发行后,一次让他心力交瘁的巡演彻底促成了他的“出家”。巡演结束后,他和未婚妻丽贝卡让大众瞩目的婚约也破灭了。
面对媒体的追问,他们都保持了沉默。莱昂纳德后来说:“丽贝卡有点看透我了,她觉得我说话不算数,不会娶她,也不会与她生儿育女。”
科恩的传记作者西尔维•西蒙斯披露了丽贝卡的看法:“莱昂纳德一生都在寻找着答案——它是什么,它在何方,抑或仅仅是该如何逃离?他有过那么多的爱人,却都不愿对她们做出承诺;他曾无数次地去杏山处坐禅,但总是下不了决心留在那儿;他做了那么多年的音乐,到头来音乐却似乎成了他最不愿做的事。我们恋爱时,他的不少事情都到了紧要关头,而我们都让对方的某些想法变得明朗了。我们分手后,他终于把自己托付给了他曾迟迟不愿托付的佛门,这在某种程度上‘坏了’我的名声:‘天哪,你把你的男人都逼得出家了,你对他干了些什么?’”
1994年,64岁的科恩在南加州杏山上的禅修中心开始了长达5年的隐居修行。此后,他正式成为禅宗和尚。受戒仪式上,莱昂纳德获赐法号“自闲”(Jikan)。他说他是被“某种能让他活下去的未竟之事”吸引到禅寺里来的。而“正是禅宗,以其特有的为所欲为,赋予了科恩式苍老新的活力”。
西尔维•西蒙斯在《我是你的男人》中写道:对渴望苦修的莱昂纳德来说,出家生活不失为一种令人愉悦的奢侈。这儿没有令人分心的事物,有的是空性、寂静和条理性。在这儿,莱昂纳德不是名人,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穿着同样的衣服,做着同样的杂役,用同样的塑料碗在同样的时间就餐……最早把他吸引到杏山的就是这种空性。
“我在这里找到了一种非常纯粹的仁慈的空性。”科恩说,“我剃光了头/我穿上僧袍/我睡在一间小木屋的角落/在六千五百英尺的山上/这儿很凄凉/我唯一不需要的/就是梳子(科恩的诗《害相思病的和尚》)。”
当然,他和禅寺的合约里有一项免责条款:他可以随时离开。这又是科恩留给自己的一个出口。果然,在入口处的这个出口再次让他重生。
科恩的禅修也是与众不同的,在这个过程中,他更直接、更纯粹。在长时间的打坐中,他感受到膝盖的痛感,他回想着创作中的歌曲,当然甚至还有性幻想。他描写自己穿上僧袍,“大概20磅重的衣服/我在凌晨2:30/辉煌的勃起中/快速穿上”(《杏山的清晨》)。很难想象,科恩会在他的诗或歌中如此直接地提起“勃起”。以前没有,现在却有。在禅修里,他的勃起那么纯粹又“辉煌”。
他在《作弊》中写道,“我做爱时作弊/她觉得很棒/她给我看/你只会给作弊者/看的东西”。或许,禅修对科恩来说就是一次“作弊”。他始终没有忘记在禅修的“空性”里,那直接、纯粹而辉煌的欲望,这类似一种禅机的启示。他没有忘记他自己。
所以,在一个“心乱之晨”,面对自己的欲望,他表现出几乎令人伤感的直白:啊,那,/那就是我这个早晨/如此心乱的原因/我的欲望回来了……而在一首《禅的崩溃》中,他直接反问:我何必还要开悟?最终,他承认:我最终明白了/我不是修行的料。当他回到红尘,他用一种充满自嘲的“无我”总结了他的禅修成果:平静没有进入我的生活。
5年之后,科恩带着近千首诗歌从杏山回到城市。于是,这就有了2001年的《十首新歌》。这个专辑的封面上出现了“久违的色彩(一片如同暮色般的蓝色,一抹令人想起晚霞的昏黄),久违的笑意,以及久违的女人(他的伴唱莎朗•罗宾森)”。
科恩开始继续唱,直白、放肆而自由地拥抱他在禅修中捕获的欲望和自己。而“他的声音变得更加苍老、更加深情,仿佛已经没有火焰的温暖炉火”。
他的一生身份众多:诗人、小说家、歌手、情圣以及一个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