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魏风》有云:硕鼠硕鼠,无食我黍。这只魏国的硕鼠,据说被古人当作了贪婪的统治者,予以痛斥。在粮食紧缺的时代,鼠也好,统治者也罢,与人争食,着实可恨。但饶是如此,丑陋贪吃的鼠,也慢慢具有了某种神性。东晋干宝的《搜神记》有一个观点,认为一千年的狐狸,绝对会变成美女;一千年的蛇,则身体断了还会复原;而一百年的鼠,那就更是了不得了,居然能相卜算命。
按照普通家鼠的寿命一般为两年来算,一百年的老鼠绝对是鼠妖了。而鼠妖会算命,并非干宝胡诌,乃确有历史缘由的。在干宝的《搜神记》出现之前,有一本名为《列异传》的志怪小说,说曹魏正始年间(240至249),河北人王周南在河南某县担任县长,突然有一天,一只老鼠从县衙屋子里的洞穴爬出来,然后大声说道:“王周南,你的死期到了,某月某日定见分晓。”一旁的王周南闻此,赶紧向那只老鼠跑过去,可人家根本不搭理,一头钻进了洞穴。
后来,到了所谓的某年某日,鼠妖戴着帽子与头巾,还穿着黑色的衣服,非常庄重地再次现身,说道:“周南,你今天中午必死无疑。”这次轮到王周南不理会鼠妖了。鼠妖无奈,只得钻入其洞穴。可是不一会,它又爬出来,再次说道:“周南,你今天中午必死无疑。”王周南还是没反应。
这样,鼠妖从洞穴中爬进爬出,不断地重复着“王周南必死无疑”的预言。一直闹到那天中午,鼠妖没辙了,才改口说道:“行,周南,算你狠,你没有按照我的预言去死,那我还能再说什么呢?”说完,鼠妖倒地毙命,而他身上的衣冠,也突然全都消失了。王周南仔细看了一眼它的尸体,发现就是一只很普通的老鼠。
到了南北朝的刘宋时期,刘义庆的《幽冥录》也记载了一个故事,与县长王周南的遭遇类似。话说清河郡前后好几任太守,一上任便离奇死去。这一回,又来了一个新太守。某日,新太守上厕所,见到一个三尺高的人,穿戴打扮与曹魏正始年间的那只鼠妖一个样,也是戴着帽子与头巾,穿着黑衣,其招数完全雷同于它的前辈,也说太守会在某时死翘翘。结局还是一样,太守没死,鼠妖被气死,尸体像一头猪那么大。从此以后,清河郡太平了,再也没有哪一位太守突然牺牲在任上了。
虽然情节与曹魏时的鼠妖几乎一样,但这时候,鼠妖的体型却较为明朗了:有人形,身高三尺,像个侏儒。至于鼠妖的性别,两个故事都强调它“戴着帽子与头巾,穿着黑衣”,可见其是男性。尤其是较晚一些刘义庆写这个故事,把鼠妖与太守的斗心眼的场所安排在厕所,更能说明鼠妖是男的。否者,一个女妖若闯进男厕所,那就太尴尬,太无厘头了。如果刘义庆笔下的老鼠精也是一个女的,不知它跑到男厕所后,会让正在方便的太守露出怎样表情。
实际情况是,明代之前,鼠妖以男性为绝对主力,不涉及如西游上那般狂放的人鼠之恋。早期的鼠妖特别热衷于给人算命,颇具风水大师那般的职业精神。真不知,老鼠何德何能,居然能干这种高智商的工作。
“西游”之后,清初蒲松龄写的女性鼠精,却一改“金鼻白毛老鼠精”的妖媚,陡然将其升格为劳动妇女的楷模。蒲大师笔下的鼠精叫阿纤,嫁给商家子弟奚三郎,恩爱得一塌糊涂,而且阿纤会治家,给奚家带来了摸得着看得见的实惠。可是,奚三郎的大哥奚山查访出弟媳是一只老鼠精,便有心要拆散其婚姻。
这令阿纤很伤心,因为当初她能嫁到奚家,还是大哥奚山促成的。无奈之下,阿纤默默离开了婆家,而奚三郎依旧苦苦念着她。最后的结局很圆满,经过很多磨难,奚三郎与阿纤有情人终成眷属。而且,为了能厮守到老,奚三郎在父母的支持下,与大哥分家各过各的。单飞后,大哥的日子每况愈下,奚三郎的小家庭却蒸蒸日上,但阿纤不计前嫌,一直资助大哥。
鼠妖进化到蒲松龄的时代,也算高大上了。不过,阿纤有一点很奇怪,她总是能无缘无故地储备很多粮食,并以此作为坚实的后盾,带着全家人奔向小康。也许,偷米,并加以藏匿、积攒,是鼠的天性,蒲松龄这是在特意保留老鼠最原始的动物本能,更与“诗经”上谴责老鼠的“无食我黍”,是一脉相承的。老祖宗的话,即便后人写腾云驾雾的志怪小说,也还算没有忘得一干二净。当年,“金鼻白毛老鼠精”的老巢“陷空山无底洞”深达三百里,无疑也是夸张地描述了老鼠的另一项天赋:会打洞。
很遗憾,不管鼠精是何等贤惠,还是何等美艳,其“鼠性”还是会残存一二的。中国人是最能活学活用的,当老鼠是喜欢给人算命的男妖时,它可以成为妖言惑众、招摇撞骗的人民公敌;而当她是女妖的时候,她可以是任何男人的女神兼贤妻;但当它脱去女妖与男妖的外套、回归动物的原始属性时,它便毫无疑问,只是魏国那只“无食我黍”的过街老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