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三藏的身世可算得上是众所周知:父亲陈光蕊高中状元,娶得相府千金,赴任途中被艄公刘洪打落江中。陈光蕊妻子殷温娇因孕在身,不得不任刘洪霸占冒名上任,产子后弃入江中漂走,被金山寺长老收养成人,出家为僧。十八年后,江流僧得知身世,报官复仇,陈光蕊亦被其当年救过的龙王复活,一家人认亲团圆。这个故事在《西游记》里的回目是“陈光蕊赴任逢灾,江流僧复仇报本”。
尽管小说最后回顾唐僧的八十一难,开头四难便是遭贬(指的是金蝉子遭贬)、出胎、抛江、报冤,但是这一回故事在明清的许多版本里都没有。江流僧故事应有自己的流传体系,并且这一回的文字粗疏,前后矛盾之处甚多,与《西游记》的整体风格不符,是后来被加入到小说中来的。所以上世纪50年代,人民文学出版社在整理标点本《西游记》时,是把这一回作为第八回的附录来处理的。
江流僧的故事根据的是个流传极为广泛的故事母题,唐代温庭筠《乾月巽子》和宋代周密《齐东野语》中都有类似的短篇,但两个故事中主人公在事发时都已出生。
温庭筠《乾月巽子》中的“陈义郎”篇载:唐天宝中,陈彝爽中举,邀好友周茂方同往赴任,周于江险之处锤死陈,冒名赴任,霸占其妻,并养其二岁幼子陈义郎如己子。陈义郎十九岁时,偶经家乡故宅,见到亲生祖母,得知事情始末,后手刃周茂方报仇。这个故事中陈义郎已经两岁,周茂方爱他如自己出,与江流儿不同。
周密《齐东野语》中的“吴季谦改秩”篇载:某郡卒江行遇盗被杀,妻为盗迫,将数月幼子盛盒浮江,十余年后偶至某寺,忽见当年漆盒,惊问寺僧,俱得始末,又见其子酷肖乃父,委僧报官,遂得昭雪。除去神话元素,江流僧的故事与此几乎一样,且殷温娇因孕而屈从强盗,此中女主以己换子之生,其不得已之情衷亦同。
除去这个有着独自流传系统的故事之外,小说正文中仍有述及三藏身世的情节。第三十七回,乌鸡国国王的魂魄向三藏梦述自己遭难的始末,又说自从自己被妖怪推到井里后:“自此三年,禁太子不入皇宫,不能够与娘娘相见。”三藏物伤其类,道:“你的灾屯,想应天付,却与我相类。当时我父曾被水贼伤生,我母被水贼欺占,经三个月分娩了我。我在水中逃了性命,幸金山寺恩师救养成人。记得我幼年无父母,此间那太子失双亲,惭惶不已。”
细细想来,三藏的身世与乌鸡国太子的遭遇果然有诸多相似。太子同样也是父亲被坏人杀害,母亲被霸占,自己与母亲不得相见,当然结局也是母子、夫妻相认。在当代的影视剧改编中,就有将三藏身世与乌鸡国太子糅合,并结合佛经中的国王、太子出家故事,将三藏的俗世身份设定为太子的。
除此以外,早有研究者指出,《西游记》中的乌鸡国太子复仇的故事,与欧洲名剧《哈姆雷特》极为相似,且很有可能同源。比如,两故事同以鬼魂诉冤开头,国王同为兄弟在御花园杀害,奸王乱伦娶嫂而王后并不知情,王子与王后密谈后故事发生转折,《哈姆雷特》借外来伶人表演谋杀案,《西游记》借外来行脚僧诉冤揭穿奸王,且故事主题都是王子复仇。
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约成书于1600年前后,存世最早的《西游记》是刊刻于万历二十年,亦即1592年的金陵世德堂本,《西游记》的成书更早于此。如此看来,早于《哈姆雷特》的《西游记》似乎没有承袭远方欧洲故事的可能了。但是,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却不是王子复仇故事的最早版本。丹麦王子的传奇故事,最早被12世纪的历史学家萨克索的《丹麦史》所记录,1570年法国作家贝尔福莱的《悲剧故事集》收入了这个古老传说,英国剧作家基德据以创作了名为《哈姆雷特》的舞台剧,学者研究指出,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很有可能便是以此剧为蓝本的。在中西交通远迈前朝、航海事业空前发达的明代,脍炙人口的故事从西方传入东方,似乎也并非绝无可能。
除去东西方文化互相影响的可能不论,这类“贵种复仇”(王子和被神化的三藏法师,都具有远超凡人的身份地位)故事本是常见的母题,被世界各地的神话、传说和文学艺术一再演绎,乌鸡国太子故事和《哈姆雷特》为同一母题则是毋庸置疑的。另一方面,《齐东野语》记载的故事与三藏的出身故事几乎一致,可以毫无疑问地认定为同一母题或源头;而陈义郎由坏人认为义子并将其养大,这种情节可以远溯《左传》所记载的“赵氏孤儿”故事。《西游记》作者在乌鸡国故事中加一句闲笔,让三藏交代自己的身世,表面上看是对前面插入的江流僧故事的呼应,实际上也是作者敏锐地注意到了两个故事的相似性,是对同一母题下不同故事文本的极力弥缝。这些深挖下来趣味无限、内容丰富的细节,正是《西游记》得以位列名著之林的重要原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