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晓岚做了五十来年的官,总的说来是春风得意,生既显赫,死亦哀荣。然而,据《满清外史》所载,乾隆皇帝曾经痛斥纪晓岚,“我看你还算有点文才,所以让你主持四库全书的事情,其实只是把你当倡优来养而已,你怎么敢胡乱议论国家大事!”孟子早就说了,君上可以把臣下视为土芥,臣下就可以把君上视为寇仇。皇帝说出这等侮辱之言,有点骨气的文人都会消化不了,然而纪晓岚把这句话消化了,继续做着清朝的名臣与顺臣,他主持编纂的《四库全书》,也对满清统治者多有回护。
再来看宋朝的一个故事,这个故事有多种版本,前人认为比较可信的版本是这样的:宋太宗罢免了名臣吕蒙正的宰相职务,并且对另一个名臣钱若水说,“吕蒙正本来只是个平头百姓,我提拔他当了宰相。现在下去了,想必会受冷落,肯定是眼巴巴地等着官复原职吧。”钱若水却说,“吕蒙正提拔得固然快,但他确实具备与宰相相称的风范和名望,哪里会受冷落呢?我可没听说他心情郁闷的事情。”听了这话,宋太宗无言以对。钱若水却不依不饶,后来又对别人叹道,“皇上竟然这样对待辅政的大臣,大概是因为没有操守高洁、进退有节的人来提高他的觉悟,所以他才这么看不起人。”于是乎,正当壮年的钱若水以母亲年迈为由,要求辞官奉养。
看了这两个故事,我们很容易得出钱若水的自尊心比纪晓岚强得多的结论,因为纪晓岚连当面的痛骂都能忍,钱若水却忍不了皇帝的几句闲话,何况这闲话说的还是别人。但我们也要知道,宋朝是一个文人待遇特别好的时代,开国皇帝赵匡胤定下了“不杀士大夫”的规矩,赵氏子孙基本没有违反过。有宋一朝出了很多特别精彩的人物,这也是原因之一。反观清朝,入主中原的异族皇帝缺乏自信,容易疑神疑鬼,因此文网既密,忌讳也多,文人不得不战战兢兢地过日子。环境对人的影响,有些时候是很大的。裴矩在隋朝当官的时候阿谀奉承,到了唐朝却变成直言敢谏的诤臣。如果文人的脸皮普遍变得特别厚,我们就需要思考,这个时代是不是出了问题。
近来有不少人去翻中国文人的“文革”老账,说他们当时表现得如何不堪,如何斯文扫地。但我们不妨扪心自问,如果处在当时的环境,我们自己能不能做到宁折不弯。孔子说,“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他老人家说的是“后凋”,并没有说“不凋”。压力足够大的时候,精神可能不垮,血肉之躯是肯定要垮的。很多时候,相较于主动逢迎,相较于未寒先凋,“后凋”已经很不容易,很值得尊敬了。
从个人操守来说,我们应该要求自己永远不凋,至少也要以此为目标,但从社会人情来说,我们更应该做的是营造一个温暖和煦、促人向善的环境,尽量减少芳华凋萎、满地倡优的可能性。异常高绝的品格,往往出现在异常惨酷的时代。要知道,方孝孺的流芳千古,背景是包括学生在内的十族诛灭;史可法的流芳千古,背景是血流漂杵的扬州十日;文天祥的流芳千古,背景是风雅大宋的残破河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