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朝枫觉得冷,不晓得是因为夜风渐起,还是因为她的真心话。
“你……为什么不肯试图接受一点意外呢?”他知道自己有些卑鄙,他在对她偷换概念,“有些意外,纵然不是你原本以为的那个样子,但其实,对你也是无害的……”
“无害的,就一定会喜欢吗?”她自有一套人生哲学,在这一点上,她在自我的抽象观中故步自封,“人最喜欢的,只有原本以为的那个样子。这就是为什么,连感情这种事,都是初恋最难忘。‘意外’二字,换个说法,就是‘命运’。不喜欢意外,也就是不喜欢命运,其实本质不喜欢的只有一件事:无法反抗。记得有位著名节目主持人说过这样一句话:‘贴在地上过日子,有个好处就是,摔也摔不到哪里去。’深以为是,所以我从不喜欢离我太遥远的人和事,一旦有过了,失去时摔起来也会更重。但这些仍然不是我能够控制的,所以我仍然会有梦想,梦想就是很难得到的一些东西。贴在地上,摔不重;没有意外的话,就连摔都不会有了。”
卫朝枫沉默不语。
他既不能阻止她有这样的人生态度,也不能阻止自己喜欢这样一个程意城。卫朝枫绞着手指暗自纠结,从前从来没发现,他原来是这么自虐的一个人。
程意城摸了摸他的头。
他难得柔顺,乖起来的样子讨喜得很,她衡量了一下今晚的气氛和情绪,觉得可以问他一个不喜欢的问题:“你不打算告诉我吗?那天,尹珈上提到的朋友。”
她拍拍他的头,觉得眼前这人这么乖的样子,和那天忽然当场暴怒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
“你那么凶的样子,可不多见啊。”
“吓到你了吗?”
“还好。”
程意城说的是实话。
她一直没告诉他的是,早在一年以前,当他教会她什么是男人之后,才是真正把她吓到了。她一直以为他是一个玩心十足的小男生,尚未长大;只有在那一天,她才真正明白,再单纯、再无害,他的本质也已是一个成年男性,具备成年男性所具有的一切特性:攻击性,以及占有性。
卫朝枫忽然开口:“我那个朋友,他姓唐。”
程意城有些意外,他竟然真的愿意开口讲这些。
卫朝枫的声音很慢,也很重:“我和这个人的关系曾经是……生死共存。”
程意城神色一凛。
她不能明白,一段关系要经历多少不为人知的杀伤,最后走到怎样覆水难收的地步,才值得卫朝枫用上那么严重的词。
夜风中,卫朝枫的声音清冷、低沉,回旋着一股历史而且并非是一马平川。
“他出身不好,夹缝中求生,没有什么目标,也不知道他这样活着是为了什么。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遵循长辈的意愿,养他的人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也从来没有想过,做那些事究竟对不对。有时他也会觉得,做了那么多那种事之后,连他自己,都已经不太能认得自己了。”
程意城忽然出声,“也包括你吗?”
卫朝枫沉默了下,缓缓开口:“也包括我。我也已经……不太能认得他了。”
程意城漫应一声:“哦……”
倒不是她不够敏感。
如果仅凭卫朝枫这含糊其词的三言两语,程意城就能往“难道他说的是自己”这个方向上去想,那就不叫敏感了,那叫想象力过剩。
程意城自动联想了一出华丽丽的“帮派少年扶持记”——
一定是在某个时期,卫朝枫还陷于青春期的苦恼,走上了混帮混派的道路,后来遇到了某个人,就在一个风雨的巷中,一个负伤,一个拉着他跑,后面是另一个帮派的人马,一个说“你快走”,一个说“我绝不丢下你”,少年义气,江湖浴血,再回首已百年身……
卫朝枫神情严肃:“你能明白吗?我和他之间的关系,非常复杂。”
程意城肃穆地点头:“我明白。”
……
两个人就这么风马牛不相及地各自明白各自的。当日后程意城再想起这一些时,才当真是,再回首已百年身。原来冥冥中早已注定,她和他之间,一早就注定会不明不白。
“程意城,”他忽然低唤了她一声,每当他这样连名带姓一起叫的时候,总有些压力无端向她袭来,“如果有一天,我也变成那个人那样,你会怎么样?”
她微微一怔。
“我……可能会有些难过吧。”
生活有两个半边,一个是醒,一个是梦。她这样的人,从来都只喜欢在醒中生活,见的阴影多了,其实孤独得很。
“一个人变了样子,不管有没有变质,他也是变了。对我来说,要接受一个变了的人,无异于要接受一个陌生人。这个过程对一些有天分的人而言,或许不是难事,但我可能,没有这样的天分。它无异于要我推翻一个王国,杀死巨怪,以全新的眼光和承受力去接受一个全新的城邦,与它共荣,没有人再会关心,我是否还有留恋历史的脆弱天性。”
卫朝枫了然。
他稍加变化,她便要调动全部情感,从温情细语到小心契合,以防一不小心,涌起对人对己的失望。她这样的人,被他一己私心拉拽着堕入成人世界,从一开始就是不公平的。
他心生愧疚,低头在她额前落下轻吻。
“不会的。程意城,我不会那样的。”
喜欢的女孩子,永远有左右他的力量。
十丈软红尘,跌进来,就很难再有力气爬出去了。
千里之外,南太平洋上如珍珠般散落着星星点点的私人岛屿。其中一座隶属唐家,整座岛被红色枫树包围,有一个很攫人吸引力的名字,叫作:枫岛。
红到深处自然灰。
敢如此犯禁忌之大不韪,也要将整座岛屿染成红色如血,背后的主人,有怎样做绝的心性,可以想见。
这座岛屿的主人曾经有一个最亲的亲人,叫作唐枫,长姐如母亲,他待她敬重、爱护,却仍然改变不了命运的急转直下,他尚未有力量护她周全,他就已经失去了她。
关于卫朝枫的突发性事件首先被传到了唐家柳总管手上。
这一位柳总管姓甚名谁,来历如何,暂且按下不表。关于他在唐家的地位,倒是可以简单说两句。
柳总管自小在唐家长大,在唐律根基未稳之前,作为站队唐律一方的人,家族动乱之际柳总管注定要受点苦。然而这苦倒也没有白受,就此形成了这个男人成年后的性格,低调、沉静不外露,二把手一副十多年。唐律执掌大权后柳总管就成了个专属“裨补缺漏”的人,什么叫“裨补缺漏”呢?就是唐律不能做的事他做,唐律不便干的事他干,解决得了原子弹问题也解决得了茶叶蛋问题,在唐家内部别号“职业救火队员”。
这一天,柳总管一翻报告,觉得此事挺有意思,有必要让上司知道一下。
这个上司正在温泉池,柳总管一脚踏进门口,就看见一个劲瘦光裸的背影,正靠在温泉池边闭目养神,蜜色的肌肤从颈部一路向下蔓延,湿淋淋一层水雾,似挑逗细看又没有。柳总管很有素养,下一秒便转过了身,背着他道:“有一件事,事关唐硕人,不知你想不想听?”
温泉池内的男人没有说话。
柳总管点了点头。
——很好,没有轰他出去,证明他还是想听的。
“唐硕人给一个账户转账了一个亿,账户户主叫尹珈上,金融圈小角色一个。”翻了一页,不忘补充一句,“他动用的是瑞士银行的账户,是当年他父亲卫柏留给他的。他在唐家的账户都被你冻结了,他也不可能会动。”
报告完毕,柳总管加了一句私人评论:“唐硕人不可能和这种小角色有交情,送出去一个亿,不是勒索,就是敲诈。但是可能吗?他有什么把柄在人家那里,能让唐硕人心甘情愿送一个亿出去?”
空间四寂,只听得到汩汩的泉水声。
半晌之后,温泉池内终于传来一个声音:“女人。”
柳总管不明所以:“什么?”
那人道:“可以在短时间内,让一个男人不理智,原因只有一个,为了女人。”
柳总管失笑,“那可是你一手教出来的唐硕人,为了女人,可能吗?”
“一个男孩子长大一点,有了感情,有了顾虑,甚至还有了一点占有欲,一点舍不得,那么他的日子就会渐渐变得不那么好过了。”顿了一下,男人有点微微地自嘲,“这一点,他倒是很像他的父亲,也很像他的母亲。”
这是一个禁忌的话题,也是一个悲伤的话题。柳总管对此很明白,沉默以对,表示庄重与肃穆。
温泉池里的男人忽然道:“家里有的是想找他麻烦的人,他几个表兄弟,很想搞垮暴雪是不是?你放点权给他们,让他们去玩。至于唐硕人,呵,被人打了还不还手,他过得让人有点看不下去了。找点事给他做,抽抽他的筋骨。”
“知道了,”柳总管点头,又问,“这个尹珈上怎么处置?”
“唐硕人是从我这里走出去的,抢了唐硕人一个亿,不多,但也等于在打我的脸。”男人身体未动,唇间说出的话,却分明已是见血光的,“打了我的脸,柳总管,你说怎么办?”
柳总管点点头,明白了。
这一晚,小龙哥在巡视了一圈夜场之后,正准备收工睡觉,走到酒吧的地下一层时,惊讶地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卫朝枫。
他正在和人喝酒。
酒吧是普通的酒吧,酒是普通的酒,但卫朝枫这么个喝法,就太不寻常了。
小龙哥在背后看着他,看着他一边划拳一边输,输一次喝三杯,豪爽得很,也吓人得很。小龙哥当然不是在担心卫朝枫的酒量,他是在担心他的肾。
小龙哥是在这里做事的,行业内的规矩懂得比谁都多,深知这样的酒吧所卖的酒基本是真假参半,这万一卫朝枫一个倒霉喝到的都是假酒……
小龙哥打了个冷战,不敢再想下去了,一个箭步上前夺下了他手中的酒。虽然卫朝枫这人真真假假,他从来也没有看透过,但卫朝枫这人确实还是可以的,江湖上的义字、朋友间的情义,他做起来都是做全了的。
“喂,”小龙哥拿掉他手里的酒,挡在他面前按下他还在跟人划拳的手,“卫朝枫你发什么神经,这么晚在这里喝酒划拳?”
卫朝枫猛然从极致的气氛中被人打醒,转头看见是小龙哥,也不隐瞒,放了一句真话:“最近倒霉透了,过来玩玩转转运。”
“那你也要有个度啊,”小龙哥盯了一眼吧台旁东倒西歪的一堆空酒瓶,数量惊人,语重心长对他道,“你可是将来有老婆孩子要养的人。”
卫朝枫:“……”
小龙哥和程意城走得近了,也不可避免地沾染上了程意城未雨绸缪的计划性,这样的人看问题通常都比较严重,复杂化、放大化。卫朝枫心想他要是也这个样子,那就完了,遇到被人敲诈这种事,估计都活不下去了。
“没那么严重,”卫朝枫松了下衬衫领口,透透气,将严重性轻描淡写:“最近掉了一笔钱,比较郁闷。”
“哦!”
小龙哥正色,恍然大悟,立刻十分理解地拍了下他的肩,表示同情:“那的确是很严重的事啊!”
做小本生意本来就不容易,利润率那么低,遇到熟悉的街坊邻里还要打个折。有时连他都佩服卫朝枫,一个大好青年,却安身在这街头巷尾,定力惊人,也颇有点“英雄埋剑遁尘世”的可惜。
小龙哥问得小心翼翼:“你掉了多少钱啊?”
卫朝枫挥挥手,随口胡扯:“几百块吧。”
小龙哥整个人向后跳了一下,把卫朝枫都吓了一跳,只听得小龙哥一声惊呼:“这么多啊?!”
卫朝枫纠结地抹了一把脸。
小龙哥不说这话还好,说了简直让卫朝枫更郁闷了。要是让别人知道他掉了一个亿,估计说出来都没人信。
小龙哥安慰他:“没事,卫朝枫,想开点,这世上倒霉的人多了去了,看看那些,跳楼的、破产的,你这事就算不上什么……”
说到一半,他忽然想到了什么,住了口,对他说了句“你等等啊”,就如兔子般地甩开小短腿跑开了,等到卫朝枫喝完一杯啤酒,只见小龙哥又蹦跶着小短腿跑回来了,手里拿了本杂志。
卫朝枫给自己又倒了一杯啤酒,随口问道:“这什么?”
“安慰你的利器!最近倒霉的人多了去了,比你严重的也多了去了,”小龙哥伸手弹了下手里的杂志封面,“看看,这金融新贵之前还来这里喝过酒,这几天就进了牢房。难怪别人说,做金融这一行的,做得好的进牢房,做得差的进病房,很有道理啊!”
卫朝枫拿着酒杯喝了一口,顺着他的视线看了一眼。
这一看,就生生定住了他的视线。
杂志封面上赫然印着加黑加粗的头条要闻:金融圈新贵涉嫌内幕交易、非法集资等等罪名经调查成立,该新贵在出逃出境时被警方拿下,一审判刑两年,终身被判市场禁入。从此涉足金融圈,再无可能。
“给我!”
卫朝枫一把抢过小龙哥手里的杂志,罔顾小龙哥被他的神经兮兮吓了一跳,借着昏暗的光线,他大力又迅速地翻开了正文。不出意外,其上的内容令一向波澜不惊的卫朝枫瞬间色变,配图上赫然印着一个人的照片:尹珈上。
他见识过一种秩序。
具有镇压性的权利一旦对特定目标有心释放,就好似有了生命力,被瞄准的人会成废墟、还是精致的生命体,都在权力人运用权力的一念之间。世间有的是“荆棘”与“美”反转的例子,比如玫瑰从有刺的枝条中杀出一条血路,抽出娇艳欲滴的鲜红色花瓣。
一切粉饰的安详与局面之下,有刀光已动。
借刀杀人,以恶杀恶,犹如日神举起了美杜莎的首级,因为更邪恶,所以不惧一切邪恶。
迄今为止,他只见过一个人,有这样的力量,有这样的心性。
“小舅舅……”
以这个人的本事,想除掉一个人的话,大可以不动声色、无人可知,然而他却做得如此明目张胆、铺天盖地,令卫朝枫瞬间明白了一件事:这是对他的警告——他对他现在这个样子,很不满意。
一股多年未有的血腥味从胃部直涌喉头,卫朝枫丢下杂志,忽然夺门而出,伏在路边的墙角吐了个地覆天翻。
小龙哥跟着跑出来一看,顿时三魂吓掉了七魄:这好好的一个人,就算喝了点假酒,最多也就是吐点乙醇,也不至于要吐血吧?!
小龙哥慌慌张张地拿出手机,拨下号码搬救兵:“程意城……卫朝枫他……他……他忽然不太对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