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抢救历史
“所有的尺寸都是真的,包括三轮车的牌照和牌照上面的号码。”李安说。
我问的是,《色,戒》里老上海街景是如何拍出来的。他说,他的研究团队下了很深的工夫,而上海制片厂也大手笔地重现了上海老街。
“建筑材料呢?”
“也是真的。”
我已经觉得不可思议了,但是再追一句:“可是,街上两排法国梧桐是真的吗?”
“一棵一棵种下去的。”李安说。
他提醒我,第二次再看时,注意看易先生办公室里那张桌子。民国时代的桌子,他找了很久,因为大陆已经没有这样的东西。桌上所有的文具,包括一只杯子,都费了很大的工夫寻找。
“你有没有注意到易先生办公桌后侧有一个很大的雕像?”
啊?没有。
“是钟馗。搞特务的都会放个钟馗在办公室里。”
李安并非只是在忠实于张爱玲的原著,他是在设法忠实于一段灰飞烟灭的历史。易先生进出的门禁森严的后巷,还真的就是当年76号特务头子之一李士群的住宅后巷。
香港又怎么拍的?香港的老街根本拆光了,大学生坐电车那些看起来像中环德辅道的镜头,怎么来的?
“那是槟城和怡保。那里的街屋和老香港一样,但是保留得很完整,只是马来西亚的屋顶是斜的,所以要作些计算机处理。”
“那电车怎么来的?”
“特别做的,真的电车。”
学生演戏的部分,是在香港大学陆佑堂里头拍的。1910年代的建筑,立在山头,仍旧风姿绰约。拍学生演戏的那一段,李安觉得全身起鸡皮疙瘩,因为影片里的一切,都是他自己在台北国立艺专第一次演话剧时所经历的:大学礼堂的舞台,纯真年轻的学生,从演戏里头发挥自己又找到自己的奇异经验,演完以后大伙兴奋地去吃宵夜,空空的街上下着小雨……
李安在叙述,我看着他的眼睛,很大的眼睛,温煦、诚恳,但是很深刻。这里有好几层的人生和故事交叉重叠了:20岁的李安和20岁的王佳芝、邝裕民,过去的年轻演员李安和现在的年轻演员汤唯。从前和此刻,戏里和戏外,剧本和人生,层层交织。
在寻找易先生的办公桌时,浮现在李安脑里的是“小时候爸爸会用的那种桌子”。《色,戒》在寻找的,是爸爸的时代会看的电影,会哼的歌,会穿的衣服,会摆在书架上的书,还有民国的口音。一口京腔普通话的汤唯得上课改学南方的国语。梁朝伟、王力宏、汤唯上了三个月的课,要读《未央歌》、《蓝与黑》,要看尤敏主演的《星星月亮太阳》,要听当时的流行音乐,要读戴笠和胡兰成的传记和作品,要熟悉张爱玲作品里的每一个字,要进入一个有纵深的、完整的历史情境。
很深地“浸泡”在那个历史情境里,李安说,拍到后来,几乎有点被“附身”的感觉。“是张爱玲的作品找我,不是我找它。这段历史,就是要被留下来。”
“可是他们这个年龄的人距离那个时代,太遥远了。”似乎说得口都干了,他喝了一口茶,继续,“我们这一代还知道一点点,我们这一代不拍这电影,将来,就永远不可能了。”
我看着李安。这是香港中环的四季酒店,接近晚上11点,我突然发现了《色,戒》是什么。
它是李安个人的“抢救历史”行动。也许是张爱玲小说里人性的矛盾吸引了他,也许是张爱玲离经叛道的价值观触动了他,也许是小说的电影笔法启发了他,但是,真正拍起来,却是一个非常个人的理由,使得他以“人类学家”的求证精神和“历史学家”的精准态度去“落实”张爱玲的小说,把上世纪四零年代的民国史──包括它的精神面貌和物质生活,像拍纪录片一样写实地纪录下来。他非常自觉,这段民国史,在香港只是看不见的边缘,在大陆早已湮没沉埋,在台湾,逐渐被去除,被遗忘,被抛弃,如果他不做,这一段就可能永远地沉没。他在抢救一段他自己是其中一部分的式微的历史。
“话剧团的部分在港大陆佑堂拍,你知道陆佑是什么人吗?”
他摇头。
“你记得民国五十三年,有架飞机因为劫机在台中附近掉下来,死了五六十个人,很多电影圈的重要人物,里面有个人叫陆运涛?”
“当然知道,”李安说,“他是电懋电影的创立人,《星星月亮太阳》就是他的。他那时先来花莲,还有雷震跟赵雷,我那时九岁,还跟他们一起照相,印象很深刻。”
“陆佑,就是陆运涛的父亲。”
啊……他不说话了,可是我们可能都在想一样的事情:历史的许多蛛丝马迹,看似互不相关,却会在你毫无准备的时候蓦然浮现,仿佛它找到了你。张爱玲在1939年拎着一只大皮箱来到港大校园,许地山是她的系主任。战火开打时,她在陆佑堂的临时医院里作学生看护,外表清纯的女学生心里深藏着一个人性X光照相机,喀嚓喀嚓拍下人世的荒芜。二十几岁的港大女生张爱玲,是否料到70年后在陆佑堂,有个李安试图把她褪色的胶卷还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