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培凯(香港城市大学中国文化中心主任《色·戒》学术顾问)
李安的助理打电话来,说导演要请我去参加酒会,然后观赏香港的首映,没说两句话,电话那头就兴奋起来,大声说,太棒了、太棒了,导演得了大奖,太好了,你有没有看到他领奖?我说没看威尼斯影展的颁奖礼,是从新闻报道上得知的。他又兴奋地大叫,哇欧,太好了,太好了,他们没办法,一定要给他最大奖的,没办法不给的。我心想,小伙子高兴得语无伦次,也该称赞两句。就说,你们跟着导演做了那么久,都是有功之臣,电影拍得好,你们每个人都有贡献,金狮奖表扬整部影片,也就表扬了每个参与制作的工作人员,你当然也有份了。小伙子突然谦虚起来,音调降低了,说没有啦,我没做什么,只是打打杂,都是因为导演拍得好。
我和小伙子相熟,是因为李安拍《色·戒》,只要人在香港或内地,都由他和我联络,经常打电话来,说导演想跟你说话,有没有空啊?在他心目中,“导演”就是“那一个导演”,是与李安画等号的,不说姓名,似乎有点避尊者讳的意味,别人则是张导、林导,想来无法相提并论。他时常奉导演之命,拿一改再改的剧本资料给我,要我提意见,见面时毕恭毕敬的,我想,那是我沾了“导演”的光。有一次,他接我到松江的上海片场去看拍摄,路上问我,和导演是老朋友吗?我说,我们在纽约认识的,多年了吧,谈得来、每次他有了什么想法,总会跟我讨论一番,然后就认认真真送资料来,我当然也就认认真真地看,认认真真提意见。导演很谦虚,对意见一定仔细思考,然后说出自己的看法,再和你商量。我也就以“诤友”自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是个真诚的人,真诚对待电影,真诚对待工作,真诚对待自己的艺术感觉,也真诚对人,让人愿意为他做点事,的确是当导演的长才。小伙子说,是啊是啊,我就一心想帮导演做点事,帮他把事情做好。
放下电话,不禁感到欣慰,觉得李安得奖是实至名归,而每一个为他工作的人都为此高兴,与有荣焉。
拍个不同的张爱玲
李安第一次为《色·戒》找我,在一年多以前,是另一位助理从纽约打电话来,但是同样一句话,导演想跟你说话。我俩寒暄了两句,他就问我有没有读过张爱玲的《色·戒》。
“不记得了,怎么?”
“我想拍一部张爱玲的电影,你可不可以看看故事、提点意见?”
我心想,怎么又是张爱玲?他好像猜到我心底的疑虑,就说,想拍个不同的张爱玲,那口气就像当年打算拍《卧虎藏龙》,找我谈王度庐。我说,又是武侠片吗?他回答说,想拍个不同的武侠片,追求“侠”的精神不同,就是有新想法,流行的词汇就是“创意”,这次是轮到张爱玲了。于是,我就重新找出了“祖师奶奶”的作品,仔细看了一遍,思想有什么特别的张爱玲精神。故事不错,像个电影剧本的初稿,有的地方刻画入微,有的地方却粗枝大叶,只有一个轮廓,可以编出许多花样精神嘛,也的确有特殊之处,尤其是结尾的转折,独具一格,是张爱玲的冷酷与残忍。
过了几天,他又打电话来,谈了许多故事细节,特别是人物角色的性格。物色演员,说容易也容易,因为到了这份儿上,李安大导演的戏,当然是戏挑人,不是人挑戏,说难也是难,因为他对每个角色的塑造,已经有了大体的轮廓,而且有特殊的要求,以配合心中追求的艺术感觉。记得他拍《卧虎藏龙》,女主角玉娇龙的选角,就煞费苦心,跟我谈过好几次,一起分析玉娇龙的性格,要端庄之中潜藏着野性,纯洁深处有一种天生的谲诈不羁,当然还得是不可方物的娇美,令人为之惊艳。我说,抽象描绘人物,也只能描个八九不离十,可是要我选角,我是一筹莫展。他苦笑说,真是令人头疼,这角色要挑大梁,整出戏要她撑上半边天的。后来怎么找到的女主角,那是导演的本事,我就不知道了。这次拍《色·戒》,又是女主角难找,要纯真得青涩,又要有几丝潜藏的风骚,同时具备天使与狐狸精的个性,是个人生经历单纯、内心情欲复杂的人物,假戏却又真做,想玩火却惹得烈焰焚身。李安说,他打算找个新人,自己塑造个演员。正式进入选角阶段,李安不再和我商量,因为我对演艺圈几乎一无所知,他当然也清楚。
剧本修改一丝不苟
李安给我看的剧本,是他改过一次的,可是他坚称是初稿,还要大修。我提了不少意见,尤其是涉及历史氛围的细节部分,有些语词表达的方式不妥,有些应对的关节别扭,都要改。我建议他去找几位常年生活在上海的老克拉,听听他们的意见。后来他来香港拍片,正逢我组织了一个国际人文会议,来了好几位研究上海近现代史的专家,就一一给他介绍了,要他到上海时可以咨询。有的是研究上海城市地理变化的,有的是研究上海文化变迁的,还有一位是研究76号(汪伪特工总部在极司菲尔路76号)秘密机关的。
影片已经开拍了,时间很紧,他还都一一求教,力求精准地掌握时代氛围。
他请我帮的一件大事,是把剧本的英文修订稿翻译成中文,以便再做修订,我这才搞清楚,他编订剧本的编剧流程,原来是如此繁杂,也因此而精密仔细:先有大纲,写成中文初稿,译成英文,有了英文初稿,再修订改写英文稿,写出英文二稿,译回中文,就有了中文译稿,再用中文译稿来修订,他自己也参与定稿,就可以开拍了。我问,为什么要翻来翻去呢,他说,因为有两个编剧,一个是中国人,一个是美国人,他要让他们自由发挥,同时又能吸取两者之长,如此,拍出的影片可以同时照顾到中国观众与欧美市场。我听了,茅塞顿开,才知道李导演果然不同凡响。同时照顾艺术与市场,不是我这种书呆子。我太忙,无法独立担当翻译,于是请了一位翻译家负责,自己只做润色的工作。突击了一个多星期,译稿全部交差,至于导演怎么处理最后的定稿,如何运用来回修订的剧本,就非吾所知了。
参考史科重现实景
影片开拍之后,李安总想安排我去看他拍摄,我却一直忙,抽不了身。他说香港变化太大,连香港大学的实景都没法拍,只好另外找了一处,搭了景拍。去槟城拍片,也是拍香港的部分,问我有没有兴趣走一趟。我说兴趣是有,时间却无,只好割爱。最后安排我到上海去看他搭的景,说是按照历史实景重现的1940年代南京路,用了上海档案馆的资料,每一家店铺都经过详细考证。我去了,不过,那天下着雨,无法拍外景,只能抓紧时间补拍一些室内的镜头。我看到的一景,是汤唯饰演的王佳芝带了易先生(梁朝伟饰)到裁缝铺里做西装。一个镜头拍了一上午,NG九次,才算完工,让我深切体会了电影表演原来是个体力活。
片头字体精心构思
摄制期间,李安开始思考片头的美术设计,他拿不定主意片头要用什么字体,是计算机美术字,还是请书法家题字,还是用刻印。我说,你去找找宋版书,特别是北宋版的,有些字体端庄大方,又不减秀丽。台北“中央图书馆”(现改名“国家图书馆”)所藏宋版《李太白集》和《杜工部集》我用过,字体都漂亮得不得了,一定可以用的。我同时给他介绍了好友区大为,区兄的篆刻别具一格,刚健、峻峭之中不失妩媚。后来,这两项美术设计都蒙导演采用,让我窃喜不已,觉得自己眼光不错。
我去上海看拍摄时,李安跟我说,进度滞后了好几个月,要抓紧时间,拍摄完毕,他回到纽约剪辑,开始没日没夜地工作。有时打电话来,没找到我,留话说他会工作到深夜,请我打回。有一次,我出差回来,他的纽约助理打电话来,说导演有急事找找,找了两天了。李安问,当时汪精卫伪政府正式的称号是什么,我说,不是“国民政府”吗,他们自称南京政府是为了方便,也没错的,总之不会自称伪政府。他说,这个自然知道,只是想知道还有什么称号。我帮他查了查,也查不出还有什么更正式的称号,第一天告诉他,汪精卫没改国号,也没改国旗,只在国旗下方添加了六个字“和平反共救国”。
他说,这些都知道的。“既然都知道,还那么紧张找我?”“只是想确定一下,万全之计。”我不禁哈哈大笑:“你就是仔细,比研究抗战时期上海史的专家都仔细。”“仔细点没错,疏忽就麻烦了。影片会先去威尼斯,9月22日在香港首映,你安排一下,一定要来看,我把你也列入了影片的credit,是顾问,学术顾问。”
再来就是威尼斯影展得了金狮奖。影片到底如何,我还没看到,只好说说幕后的吉光片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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眉似青山映聚,眼如绿水折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