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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个宁静祥和的午后,我为自己泡了一杯红茶,坐在书房的电脑前,想要为自己挑选一部如这天气一般温和的电影,不料本是温吞的节奏,却满含着孤独与苦涩。
“小时候,我特别不情愿的被妈妈送到一个在城堡里的夏令营。每一天,老师让我们标记自己的收获,画上小花表示很高兴,画上星星表示很糟糕。结束时,我的本子里画满了星星。 ”
画满星星的孩子叫乔治,后来他学着钢琴,长大,结婚生女。乔治和妻子安娜以及女儿伊娃,都一样以钢琴为职业,或教师或演奏家。柴米油盐、红酒医保、海顿肖邦,生活得颇为殷实,但也就这么回事,一定也让乔治在屁大点事的争吵后想在小本上画上星星。直到他们从一场学生的钢琴独奏会归来后,进入了迈克尔.哈内克的电影时间,平淡生活在接近生命终点时所爆发的力量,才伴随着浪漫与残酷五味杂陈的扑来。之前所有的口角哀怨,全变为在生命长跑终了时竭力放慢脚步的相濡以沫。
安娜在音乐会结束当夜突然醒来,像一张静默的鲁本斯肖像画,伫立于乔治面前,一动不动。次日清晨,在五六十年面面相觑的餐桌前,唠叨着家常的安娜又一次成为一副呆若木鸡的画,这是老年痴呆的并发症还是别的什么,八旬的老两口不知道,医生说不清,但是乔治明白,岁月带着死神走近了他们。不成功的手术,把安娜送上了轮椅,并日渐稀薄为单细胞生物。这太让人难以接受了,那个跟你每天吵架、每周、每月算账、每年度假的另一半,那个在你身上已然成为你的一部分的人,就这么眼睁睁的越来越渺小,终将叫不醒、触不到的变成泥土。
这种逝去本身就能激荡足够起伏的心灵悸动,于是迈克尔.哈内克选择以极简主义的方式表达他内心这个关于“年岁增长所带来的身体衰弱及耻辱”的故事。《爱》几乎是一部单场景电影,除了开头的音乐厅和公寓楼道,所有的镜头全部以戏剧单幕的长度,落在老两口生活的住宅空间,从一开始尚有生气的餐厅,到愈发死气沉沉的安娜床榻,就连与两人一辈子形影不离的音乐都彻底死去。这是一个极具挑战力的导演工作,一件必须富于剧场经验才能胜任的差事。
在我看来,继伯格曼后,迈克尔.哈内克已经成为最会为人类情感塑形的雕塑大师。如果说前者是米开朗基罗,那么哈内克就是罗丹。那些极简的室内场景,总能奏出最强的情感音响,带给观者各种对人性的极端体验。憋屈又得不到释放的《滑稽游戏》让人想把面前的银幕砸烂撕碎;暴力毫无预兆突如其来的《隐藏摄影机》让人毫无躲闪空间,《白丝带》、《狼族时刻》、《第七》无一不再将观众情绪加速到最高时狠心的坠入悬崖。即便是主题隽永的《爱》,也不乏极具情感爆破的意外瞬间,只是几乎等于直播临终仪式的表演,不再让观众情感体验过上车式的眩晕,而是让温吞又命定悲情缓缓弥漫开来,没有撕心裂肺,只有热泪盈眶。熟悉哈内克电影的资深影迷,这次没再等来其悬崖坠车般的突发式结局,而是哭着瘫倒在了长镜头里。
那只鸽子又飞进了客厅,乔治总算用大衣将其扑住,抱在怀里抚摸良久,宛如可以抚摸得到那间被永远锁上的卧室里的安娜。乔治唯一最后能为安娜做的就是买来鲜花,一如在普罗旺斯才能采摘的鲜花一般新鲜洁净,悉心剪成一朵一朵,铺满安娜已经僵冷的身体周围,这辈子,很高兴有你。
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却未曾想到,最残酷的事情确是你已经早我一步离去,剩下我一人留在原地孤苦无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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