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息十二 于 2009-11-5 00:11 编辑
及至此刻,狐不归算是明白了。
世间九字情。骄悦贪慢痴惑惘灭赏。
它一样都沾不得。
妖生 青丘之山,有兽焉。
青丘山上,我睁开眼睛。四下荒凉,只有一枚一枚的雪花印上我的眼帘,突如其来的光亮让我半眯起眼睛,待适应了以后,那苍茫大雪就成为我铺天盖地的第一场记忆。
砸冰为饮,以雪充饥。我不知道自己的模样,但从遭遇的雪精们惊艳的目光里看来自己应该不是俗物,可该有的气度举止却不见成型。又一个三百年匆匆过去,不甚自如的收起身后雪白的尾巴,青色的衣摆轻轻恢复平静。调皮的雪精们围着我打转,不时的拆我的台,有苏,你的耳朵还在外面啊~~~~~
你管我……大大的白眼翻得好不神气,美滋滋的打点好细软,随手拿起手边一本脏兮兮的册子再三的翻看,看完,那本几乎看不清字目的老黄历被小心的收进包袱。
今夜月圆,不意外的话,碰见了獓天要和他道别。
獓天什么时候出现在有苏的生命里,有苏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自己当初饿得几乎要和青丘山上的秃鹫们抢夺一只野山兔尸体的时候,那道玄色的身影只在不远处的雪堆上轻描淡写的说了句,涂山氏的灵狐也算没落,跟这些俗物抢食吃。哈、哈、哈。
真正刺激到有苏的不是獓天的那句话,而是后面的“哈哈哈”三声,笑得气壮山河,神鬼变色,尽管后来獓天一直强调自己只是自鼻腔发出了一声轻哼而已。
“你分明是看不起我!”小小的狐狸用牙磨着獓天的袖子不依不饶。
微微皱着明朗的眉头,獓天偏头想了想,掰开小狐狸的嘴巴,认真的道,“不是看不起你,而是完全没把你放在眼里……”
“猊!獓!天!我要把你做成青丘山第一号狼皮!!”气势汹汹的声音却在猊獓天饶有兴致的开口后戛然而止。
“涂山笨狐狸,你看那边的苏树结果了。以后你就叫有苏可好?”第一次看见猊獓天的笑,温温柔柔的印在他的眼帘上,像极了那场铺天盖地的大雪。
“有苏……嗯,是什么意思?”小狐狸呆呆的松口,好奇的问他。
“呵,就是有了苏树的果子不会饿肚子抢食的意思。”猊獓天恶作剧成功后满足的笑着跑开,徒留那只笨狐狸还在苏树下抬着头,想破脑袋。
“啊!!!猊獓天你又作弄我!!”笨狐狸用前爪抱住脑袋,使劲的扒扒耳朵朝着某狼妖消失的方向狠狠瞪视一眼,突然又傻兮兮的看着头顶的苏树笑了。
有苏,有苏,其实是个很好听的名字啊。
缘生 笑世间,痴人万千
而猊獓天又是什么时候消失在有苏生命里的,有苏记的很清楚。那一日,它修炼天狐道整一千年,灰色的尾巴变成了白色,兴奋的往猊獓天那儿奔去,很是有显摆的意思在里面。
抬爪,踹门,“狼妖~快来看我的新尾巴!”
平日里本不热闹的屋子,如今更加冷清,除了桌上一本簇新的册子,好像根本没有猊獓天那么个存在一样,它小心翼翼的逡巡着,寻找着。“丑狼妖,快来看有苏的新尾巴!”
“死狼妖!又伙着雪精拆我的台!”
“……”闭目养神。
“臭狼妖!我要把你丢到后山喂秃鹰!看爪!”
“……”依然在闭目养神。
“丑狼妖……”
“喂,我最讨厌别人说我丑!”
“哦?!!!!丑~狼~妖~啊哈哈哈。”
这次,连叫他丑狼妖都没了回应,真的是,不在了啊。有苏拨弄着随风展开的册子哗啦啦的轻响,人间百态,繁华三千东流水。无非是些惊鸿一瞥,缘定三生的情事,第一个三百年,有苏只是单纯的为口腹之欲而生存的涂山灵狐,想了一遍未曾有理解的意思,只当是自己驽钝。再三百年,它修了人身,可人的七情六欲却怎么也修不到。
六百年后,獓天回来,我却要走了。
还是那身玄衣,眉清目朗的模样,我却觉得他变了。獓天带回的酒叫杜康。
他常在夜半喝的半梦半醒,然后大声吟唱。
把酒著东风,且共从容。
垂杨紫陌洛城东,总是当时携手处,游遍芳丛。
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料得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共。
缘死 人生如此,浮生如斯
活了快一千年,我从没看到过猊獓天那样的眼神。圆月夜,陪他喝完一小坛杜康,猊獓天突然回头看看我,又低头不知喃喃自语些什么。以为他又喝醉了,刚想伸手扶他,却被他抬手挡了下来,“人妖毕竟殊途,此去好自珍重,情动妄念,情动妄念。”
猛地抬眼看他,被他轻描淡写的避了开来,他眼中最后一丝神采黯淡下去,心字成灰。
后来自己也逐渐明白心字成灰是一种慢慢的学会相忘的过程。
以后这许多年,猊獓天忙着忘情,我学着去爱。
洛阳东市,小雨如酥。牙白的衫子微微沾了水汽,越发灵秀起来,一把青荷紫竹伞在我眼前开阖,伞下一截有力的指骨蜿蜒的弧度让我的眼皮小小的跳了起来。
“兄台可以再往里面避一避么?”他谦和的声音,我愣愣点头,下意识的往身后让去。“小心,后面水洼!”一个干燥温暖的臂弯,一个温润如玉的微笑。“外面雨虽不大倒是颇烦心,这伞就给了兄台你吧。”
就这么伸手接了下来,直到回去扇庄的柜台,有苏还有点回不过神。
“有苏,有苏……”微微发福的掌柜顶着那张颇为和善的脸,一边敲击着柜面一边不急不慢的唤着。
“啊。是。”我恍然惊起,忙不迭的抬起头。老板一成不变的笑脸旁是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是你!”
“呵呵,我这一路尾随,兄台这才发现?”
“哦?穆公子认得我家的画师?”
“原就慕其名,今日算是得见其人,倒不觉的生分。”
“如此甚好啊,来来来,有苏,这位是江南画院穆大人的公子穆拂衣。”
“公子来拿伞?”
“来买扇。”
“扇子?”我失笑,这织风阁本就是扇庄,外头挂的扇子就有上百——难道这谦和公子竟是傻子?自己不会看么,干嘛非眼巴巴的来问。
“对,我要买你画的‘不归’。”
织风阁似乎静了一下下。
“那么……”我懒懒的开口,“公子中意的,不知是哪家小姐?”
织风阁来了一个神秘的绘扇人,有一个传说,便如影随形。
横也丝来,竖也丝,织风阁上好的丝罗扇再加上画师有苏的妙笔,便有了待有情人赠不归扇的说法。其实一切也只是谣传而已,不过是买了不归扇的人的确遇上了好姻缘。
不归,不归,连我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会取了这样的名。
待他选好了扇子拿来我跟前儿,我微微抬起眼,瞄了一眼他手里的折扇,不经意的问,“公子心仪之人是个男子?”
他脸倏忽一下就红了,让我想起山里的蔷薇花,不禁动了逗弄之心。“先生,先生切莫胡说,我只是慕名求扇。”
“可我画的是姻缘扇呀。”
“行川他只是觉得先生的笔法自然,故此,故此……”
“故此便托你来求扇?”我左手支颐,右手慢慢的磨着墨,看他的脸快要憋成了酱紫,觉得人生,哦不,是狐生真是有趣。
一丛临水的蔷薇,浅滩上一对逍遥的小虾米。猊獓天曾说,如果遇见可以相爱的人,宁愿去做那河中虾。我以前不是太明白,现在也依然懵懂,只是穆拂衣给我的感觉就像那浅滩里的虾米,大水未来前一直都可以逍遥快乐的活下去,或者说,我想他可以逍遥快乐的活下去。
一撇一竖一竖,那个劲瘦的川字跃然于扇面,我笑着拿起来吹干扇面上的墨迹,他瞪大了眼看我,“先生怎知行川姓夏?”
我笑得讳莫如深,收起了扇子递给他,“老板那结账,盛惠,一百两。”
我是狐狸,能掐会算不行么?
情始 谁知谁知,梅子黄时雨
不觉七月已过,漫步在洛阳的各个角落,我总希望可以再碰见穆拂衣。想见他,只为问一句,扇子,可送了出去?
不觉又踱到云起山庄的门前,这里面住的便是穆拂衣喜欢的人。——夏行川,一个坐镇洛阳佳丽地,偏可动摇这世间武林的人。
他是一个让人无法忽视的男人,尤其是在尚了公主成为驸马之后,更加的身家显赫。如果说之前他只是武林枭雄,那么在为期七日的婚宴过后他就成了皇族贵胄。我来此并不是想看功成名就的人,只是来寻一个持扇的不归人。
“穆公子,你果然在这里。”牵起嘴角笑笑,朝那立在石狮后面似乎痴了的人走过去,不知怎的,看到他如今的模样,我的笑也僵在嘴角。想要去擦他的脸,可是他却根本没有泪。“鄙人的规矩,一段姻缘若是了了不论成与不成,不归扇都要归还。”
我倾尽妖力所绘的扇子,到此正好满了九把。猊獓天说,我不懂得人世间的“情”,我便借着扇子上妖力吸收的各种气体会了一番,如今独缺他的这把“痴”。若是收回,我在人间的种种就可化去我的千年天劫,安然回青丘山。这把扇,我志在必得。
“我和他还没有结束,我和他怎么可能结束?”他喃喃的看我又回头去看那朱门深锁,最后闭上眼,突然飘起的小雨落在有些褶皱的扇面上,我看着那人竟不知如何安慰。
“他,想是经常把玩这把扇子吧。”看他苍白的一笑,绕过我走开。我是否做了一件很残酷的事呢?
终是不放心的跟了去,果然见他昏倒在路边水洼里。顺手,捡了回去。
谁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从把脉看药,到小心翼翼的照顾,这绝对是活了一千年的狐狸干不出来的事情。
猊獓天说,这就叫情。世间九字情。骄悦贪慢痴惑惘灭赏。有苏,你会栽在哪一个字上?
若说我动情了,那我便动情了吧。和他同寝同出,每日等他从画院回来,日子过得安稳平淡,我们谁也没有说喜欢,也没有说不喜欢。
直到夏行川身死,我才明白了一点点,仅仅是一点点,前世人负我,今生我伤人,感情的事,总是没有道理可讲。
那一日得到这个噩耗,穆拂衣出门了很久,久到三天后当他重新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突然有了恍如隔世的错觉。他涩涩的开口说,“有苏,帮我。”
我愣了一下,居然点了点头,“好,你要我怎么帮?”
“跟我走。”他猛地拉我转身,没等我问出后话,只是疾疾的走,风那么冷,只有他抵着我的手心是热的。
情终 无情不似多情苦
洛阳郊外的义庄内,夏行川的尸首就躺在我们面前,同时还有一个白胡子黑袍子的老道,似笑非笑的看着我和穆拂衣牵在一起的手。
我笑着看穆拂衣追问着那道人,“我带他来了,你说,只要他来,行川就可活过来。”
“牛鼻子,你是不是要告诉他,用我的狐珠便可生死人,肉白骨?”穆拂衣啊你有多傻就有多痴情。隐下心口的疼痛,我慢慢横踱到老道身前,看他睁圆了一双精光熠熠的眸子瞪我。
“孽畜,你来祸害人间道么?”
“祸害?这从何说起?”我已经顾不了那牛鼻子道法高深祭起结界,一双眼直看向有点惊愕过度的穆拂衣。
穆拂衣,我不怕世人皆误我,只求你不要。
“你还愣着干嘛,他是狐妖不是人,杀了他,取他心头热血凝成的狐珠便可使这人复活!”和我抗衡不相上下却分身乏术的老道冲着愣在那里的穆拂衣喊。
我来世间只为体会情之一字而祸害之说只不过是那道士的堂皇之词,得到天狐的狐珠,不仅仅是生死人肉白骨那么简单啊。我不说,只是希望穆拂衣你懂我。
穆拂衣想是看傻了,伏在夏行川的尸首旁喃喃说着什么,我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妖力除了那臭道士不伤及他们,越来越感吃力。
以我修为本不该出什么岔子,不幸被猊獓天言中,我栽在情之一字上。当穆拂衣手中的那把匕首从后心捅进我身体的时候,我突然明白,世间九字情:骄悦贪慢痴惑惘灭赏,我一样都沾不得。
猊獓天既然能言中自然也算得到,当我倒在他脚下的时候,耳边还是他熟悉的调调,“有苏,我是怎么和你说的?人妖殊途,情动妄念。”我虚弱的笑笑,眼光再不看向别处。
“若他还是要我那狐珠,就给了他吧。”
猊獓天抱起我用怪异的眼光打量我。“你还是执迷不悟?”
我不理他,只动手取了自己的心头血在手掌慢慢凝成了一颗宝珠,送到来人掌心,他低头不看我,手掌却摊的平直,像怕我反悔般的摊的平直。我心头又是一痛,这不似失去狐珠般的疼痛,这是一种信仰的抽离。
看他低着头,脸色又要憋成滴血的颜色,我又想起了青丘山上的蔷薇花。我攥着狐珠的手渐渐松了,轻声问他,“你到底有没有喜欢过我?”
他猛地抬头,让我眼皮微跳。他看着那落在他掌心的殷红狐珠居然笑了起来,道,“行川有救了。”
这是我见过的穆拂衣笑得最好的一次,我该满足了。在猊獓天怀里渐渐变回狐狸的模样,沉睡。我想我是真的累了。
我到人世来,被世人所误,都说人间有情,但是情为何物?真是可笑,连他们人都不知道。或者等他们弄明白了,也许我会再来。
我是青丘山上一只盼着太阳东升西落的狐狸。日子一天一天的过,一只叫猊獓天的狼妖唤我“不归”。我常窝在他的肩上听他长吁短叹,吟哦着山下浮云变幻的世间流传的诗句。
只对一句情有独钟。
垂杨紫陌洛城东,总是当时携手处,知与谁共。
END
楼主留言:
这位童鞋实在是太厉害鸟!我都没找到文字版呢,佩服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