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朽木绯真】予言 BY没有月光
予言
我要死了。
白哉,我要死了。
你走进来,把门打开,我看得见外面淡色的天空和流云。我静静躺在朽木家的大宅中,你看着我,我却越过你的肩膀看着天空。我听见房外的流水声。我知道那是布置精雅的庭院中,人造的泉水正流淌过鹅卵石。就好像死亡漫过我的脚踵,漫向我的喉咙。
静谧中你在哽咽,你竟然在哭吗,可你甚至不敢抓住我的手不放。
我要死了。
朽木白哉,我要死了。
恍惚中我听见你在发誓。
你说你不会忘了我的,你撒谎。
你已经忘过一次。
十年前,是谁把刀刺入我的胸膛。那个时候尘烟漫过昏黄的天空,废墟吞噬大地,那背景中,是谁成为我对尘世憎恨、留恋、不舍、不甘的凝视中,最后一道风景。
你永远不会明白。
关于人间,我留下的记忆已经不多了。而你的影像总是闪现,夺去我回忆的权力。
我只记得,那个时候,人总躲在地下掩体里,飞机每天都会来轰炸,有人说我们已经注定要战败。
母亲病了,姐姐死了,只有十一岁的弟弟上了战场,我的父亲不知所终。我必须每天都抱着露琪亚。一张总是嗷嗷待哺的小嘴。可是连我自己都吃不饱。什么是欢笑,什么是哀愁,我只记得饥饿,总是饥饿。
每天的天皇玉音放送是必须听的。广播告诉我们要坚持做体操。饥饿不过是幻觉,凭借健康而坚韧的精神就能战胜。体操我有照做,我努力振奋精神,可是我依旧很饿,很饿。半夜饥火一点点啃咬我的体内,炽烧我的肌肤,爬在我的喉咙口。那种滋味一次也没有尝过的你们,竟然还敢嘲笑虚的饥渴,虚的软弱,多无耻。
手里的露琪亚日益沉重。我有多少次想将她抛在一边。她坠在我的臂膀上,眉目间的无邪让我无时无刻不妒火中烧。这团蠕动的嫩肉,为什么她就可以如此无辜地活着。
当我抬起头,我看不见星星,看不见花朵,看不见雨滴。举目所及,只有一片赤红。尸体的颜色,被血濡染的土地的颜色,疯子们眼睛中的颜色,伸出的舌头,指甲下的肉,夕阳玷污的天空,饥饿和欲望,对于我来说的人间的颜色。淫靡、混乱、浓重、肮脏的颜色,尸魂界不可能有的颜色,你朽木白哉永远不可能理解的颜色。
那是人间在我体内种下的种子。
那种颜色已经深入我的灵魂,我名为绯真,这岂只是让你口中深情呼唤的一个名字而已。
那种颜色开不败谢不去,这十年后终于将我全部占据。
若看见星星我必咒它陨灭。
若看见花朵我必咒它枯萎。
若看见雨滴我必咒世上所有河流成血。
你看到我体内盛开的血污色鲜花了吗,你太天真太单纯,连怜悯和慈悲都不懂。因此你永远不会被污染。永远不会像我一样败坏。
你永远是那样干净,那么洁白,朽木白哉。
你低头俯瞰我,我只看见你身后尸魂界无暇的天空。你低头俯瞰我,我只看见你身后尸魂界无暇的天空。这永远令我厌烦的颜色单调干净的,尸魂界的天空。
我来不及对你诉说,我是多么憎恨你的纯粹。
连慈悲和怜悯都不懂得的,天真单纯的纯粹。
是的,你已经忘了,但我永远都会记得。
我留在人间的最后一天,当黄昏逢魔时到来,你降临在依旧滞留世间不去的我面前。在我那肮脏赤红视野中,你那般洁白,那般洁白。
你那姿态,成为我永恒的诅咒。
为什么会死呢,我已经忘了。
我只记得了解到自己已经是一缕幽魂是件多么恐怖的事情。当我呆立在埋葬我们肉身的废墟边,俯瞰着我滚落在尘土中支离破碎的肢体。
明明什么都还不曾经历过,什么都不曾拥有过,连人生的目标都还不曾了解,人生就已经结束。
你知道那是怎样的恐怖和空虚。
不懂、不懂、不懂,不甘、不甘、不甘。
生前的饥饿死后依旧在吞噬我,那无比的愤怒和憎恨。
我无法自制喊叫出声,刺痛撕裂的尖叫,尖叫,不断尖叫。什么锁住我的胸前。我饿,我好饿,我匍匐在地,蜷缩成一团,除了愤怒和憎恨,我体内全是空洞。
你却在那时出现,你的眉目间淡然得叫人愤怒,你分明不曾尝过任何痛苦,为何摆出那高高在上的救主模样。你如此霸道,甫一出现便令我眼中所有风景失色,占据我全部的视野。为何你那样洁白,那样无暇,那样干净,你出现在那扭曲、肮脏、混乱的背景下,纯净得如同失真假象。而我却如同生前般在尘土中打滚,浑身赤红斑驳。
你有说过什么话吗,你什么都没说,那时你尚年轻,因此你残酷无情。连你的刀刃都那般洁白。它刺入我胸膛时,和你自己的纯净一样,如此锋利,深入骨髓,令我灵魂剧痛。
那个时候我就成了渴望的饕餮,因为我想拥有你。你那样的洁白。
那个时候我就已经成了绝望的恶鬼,因为我知道那永远不可能。你那样的洁白。
我留在人间最后的尖叫,纵是万般痛楚,也不曾震撼过你的鼓膜。
你永远是那样干净,那么洁白,朽木白哉。
你永远不会明白。
如今我在病榻上,向你微笑,向你诉说我的忏悔。我看到你心里开了裂,我看到有水从你眼睛中流下来。可惜了,你那干净漂亮的面孔。
你那样痛苦。你怎会相信我从来没有后悔。抛弃我妹妹这种事情。
我凭什么要为丢弃枷锁而忏悔。
他们说进入尸魂界是新的开始。
是谁开那么恶毒的玩笑。
又或是谁许下那么愚蠢的承诺。
你知道我来到尸魂界遇到的最可怕的一件事是什么吗。
我发现我竟然还抱着我的妹妹。
他们说既然我们的感情那样深厚,既然我们连死都死在了一起,直到双双变成尸体她都还躺在我怀抱里……
已经死掉的小鬼魂,竟然还在我臂弯中朝我微笑。
我失声尖叫,她掉落在地。
我一步步朝后退去。
凭什么。凭什么。
生前要我背负的重担,凭什么让我死后还继续背负。
凭什么。凭什么。
凭什么单单只是因为一母所生,有相同的眼睛和嘴唇,她就要成为我永世的枷锁。
我把她扔在树下。我不曾落荒而逃。我一步步离去,连头都没回。
你的洁白如同雷光,如同火炬。黑夜中,包围着我的血腥中,我只看得到你的洁白。
后来我成为你的妻子。朽木家的女主人。
你洁白世界里的异色。
我的白哉,干净而洁白的刀刃。透明的眼睛。连冷酷都显得单纯的你。
当你在婚礼上朝我露出微笑,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一介流魂街出生的平民竟能来到你的身边,成为你的妻子。
很多很多很多事情,你不知道。
永远也不会知道。
你也不会懂得,你说过的、我吸引你的那种深情执着温暖,事实上是什么东西的温床。是什么蛆虫丛生腐烂发臭的泥土上,才能生出我这样热烈绝望的红来。
绯真,绯真,这岂只是让你口中深情呼唤的一个名字而已。
谁真的相信斩魂刀能净化一切……那尸体的颜色,被血濡染的土地的颜色,疯子们眼睛中的颜色,伸出的舌头,指甲下的肉,夕阳玷污的天空,饥饿和欲望,对于我来说的人间的颜色。淫靡、混乱、浓重、肮脏的颜色,尸魂界不可能有的颜色,你朽木白哉永远不可能理解的颜色。
五年后我走在你身后的阴影中卒然倒下。你的阴影都是一般苍白。
我的身体日渐虚弱。仿佛被什么吸去精气。亲爱的,你真以为那是因为寻找妹妹不得日夜操劳焦虑所致吗。
你是有毒的,对于我来说。
你以你的纯白夺去我留在人世间最后的污浊不堪的执念,之后你的纯白才成为我的执念。
因为从一开始就知道得不到,从一开始就知道留不住,从一开始就知道无法成为,渴望才那般深重。
如果那能称为爱情的话。
当你留恋地看着你的妻子,你一定早就忘记那个曾在废墟中尖叫翻滚、被你一刀刺中胸膛的肮脏可怜卑微的幽魂。
你毫无保留地爱我,以为自己慷慨。你为了我与你的父母长辈翻脸,你竟然为了我试图反抗规则。呵。你那样天真而可怜兮兮的抗争。你陶醉了,单纯而正直的傻子。
如果这能称为爱情的话。
每天每天,看着你依旧无暇,我便觉得痛苦。
越是痛苦,越是上瘾。
日子过去,你依旧是那样天真,你依旧是那样洁白。我无法污染你。
当我展开手臂,拥抱到的是什么呢。
当你熟睡,你表情单纯宁静,我猜想连你的梦境,必定也是干净无暇,纯白如落雪。
你依旧如同刀刃,令我感到刺痛。你越是温柔,我就越感觉日益远离你。
你令我枯竭。
深夜我看着你的脸,从我心里涌出来的是什么呢,比爱怜更缠绵,比仇恨更深重。近在身边,但却永远够不到。即使你唤我为爱,紧紧拥抱,乃至呼吸都停滞,对于我而言,你依旧是世界的那一个极点,我够不到你。一旦接近你,你的无知和洁白便炙伤我。每一次拥抱,每一次肌肤相亲,每一次温情话语,你便令我体内的红花开得更加疯狂茂盛。
饥饿铺天盖地而来。这永不餍足的饥饿令我失声痛哭,而你却慌张,以为我是因为病痛不堪忍受而流泪。你递过来的手帕也洁白,沾染我两行血泪,那不是雪中盛开的樱花。
在我体内不断盛开不断败落的奢红花朵,你看不到。
我太累,太痛苦。
为了得到你,我已经耗尽我全部灵魂。
从我嫁给你那天起,从我得到你那一刻开始,我就知道我必将失去。
我身体内的红花,我的饥饿,我的渴望,它们永不满足,它们慢慢吞噬我。我摇摇欲坠。这个黑白分明的尸魂界也太纯粹,它容不下我。
我知道自己命不久矣。
这再次令我惶恐,虽然是我自己也估计到的结局。
死神死后会变成什么呢。
已经死过一次的灵魂,死后会变成什么呢。
我不知道。
我会转世吗?我会变化吗?我会消失吗?我会成为一阵微风吗?会把魂魄寄托在草木上吗?
唯一我能肯定的是,只要我远离你,你就将又复是那洁白的淡然,纯粹的无情。没有我,你依旧是你,永远干净无暇的朽木白哉。
是的,我敢肯定,你会很快忘了我。
有什么能玷污你的洁白。
你忘记过我一次,就会有第二次。
我死后,你会浑身颤抖,你会痛哭失声,你会日夜辗转无法成眠。你会将我埋葬在你家族的墓地,用你的血在墓碑上写爱妻绯真之墓。每年你都会来看我,甚至每一次你都会流泪。
但是死神能活很长很长。最终我将在你心中淡去,我的所有颜色声音。最后我将只成为一个回忆,甚至都不是我本人的记忆,而仅只是我离去的一个回忆。好多年后总有一天,即使偶尔回头,你也只会微笑,感到温情的哀伤,你再也不会觉得锥心刺骨的痛苦,再也不会心如刀割。我不过只是你漫长人生中的一页书签,一个标志,我变成了一个剪影,而独立的我将不复存在。我的意义消失殆尽。我会被岁月逐渐洗刷干净,最后我会一直在相框中朝你微笑,我会变得像你一样洁白无暇,单薄如纸。
那个时候,我已经被你忘却。
我不要那样。
你难道真的以为,我日夜寻找曾被我抛弃的妹妹,真的是为了补偿,为了忏悔。
你难道真的以为,以你朽木家的势力,在流魂街中寻找一个平民女孩,真的会那般艰难,整整五年都无法找到,令我耗尽所有心力。
在那混乱的街区中,我静静地坐在阴影中看着她,我的妹妹,露琪亚。
她长大了,看起来精力很好的样子,与红头发的男孩子满街跑来跑去,大呼小叫。
她真是和我一母所生,我们那般相象,简直令我惊讶。那一模一样的眼睛和嘴唇。适合生在喧嚣中的寂寞表情。
谁说看到她不会想起我呢。
呵,我们连说话的声音都相同。
喉舌压抑渴望,言语藏住真实。那在寂静中简直能叫人心碎的婉转和尖锐。
我突然止不住地想笑,需要急忙用袖子掩住我的嘴角。大大的红花,同时盛开在袖口和灵魂深处。一丝呼吸慢慢牵出我的胸口。
那样完美,真完美。比我所计划所想象的更完美。
我曾那般贪婪而不甘,而我现在心满意足,真的别无所求了。
那时起我便可以安心策划自己的死亡。
然后,我真的要死了。
你低头俯瞰我,我只看见你身后尸魂界无暇的天空。这永远令我厌烦的颜色单调干净的,尸魂界的天空。
时候到了,我要看着你的眼睛,那只有纯粹存在的世界。我要留下我最后的刻印,最后的诅咒。
当我开口诉说,我知道你会照办的。我知道你会不惜一切代价,完成你奄奄一息的爱妻的最后愿望。
她一辈子温柔恭顺,临终才有的唯一一个请求,你不会不听的。
你会找到我的妹妹。那将是轻而易举、充满巧合的相遇。
……在流魂街上激情澎湃的孩子们,你们真的以为凭着努力上进就能成功是真理。
如果没有朽木家夫人的关照,谁会让来路不明的小子和小女孩轻易进入死神的世界,死神的学院。
我知道那一天会来临。那一天,在走廊上,你,朽木白哉,将会看到一张如此熟悉的面孔,那孩子擦过你的身旁,回忆澎湃着跟随而至。她的微笑中藏着寂寞的渴求,寂静中她的声音能让人心碎。昔日那曾令你失魂落魄的深红,将再次涌上你的心头,令你战栗,令你颤抖,让你无需开口就明白一切。当你回头,过去将深绯的枷锁扣上你的脖颈,你再也逃不掉。
我的露琪亚,她将成为朽木露琪亚。
朽木白哉,我的死神,我的丈夫。
我唯一的渴望,我唯一的爱恋,我唯一的执着。
我对你只有一个请求。
找到我的妹妹,让她永远留在你身边。
让我的墓碑、我的镜像、我的形体永远留在你身边。
让她作为义务和责任囚禁着你。
让她日日夜夜都刺痛你的灵魂。
让她每一次转身就造就一座废墟,让她每一句话语、每一个微笑每一滴眼泪都提醒你我的离去,你无法挽回的损失。
让她的每一次注视都令你的伤口层层裂开,永远鲜血淋漓。
让她的存在令你的痛苦常新。
我知道,你永远都不敢正眼看她。你将永远不敢对她柔声说话。你将永远不敢流露出一丝情感,表露出一丝爱和哀愁,你将永远都无法对她说出真相。你必须要忘了微笑才能入睡,你要扎破指尖才能提醒自己依旧清醒。
在永无止境的欺瞒和冷漠之中,你们注定相互折磨,你们注定无法解脱,你们两个都会痛苦不已,沮丧不已。她要踏火舞蹈,而你要用针刺进自己胸口。当千本樱自你刀上绽放,每一片花瓣都是你无法流下的眼泪。
我已经看到那一天。你变得赤红斑驳,在泥土中翻滚,而她的面孔被鲜血浸染,然而当你们对视,我的身影依旧留在你眼中。
我不会消失,我不会成为背影,不会成为标志。我总在那里,永永远远都会是鲜活的。
在你们的痛苦和相互折磨中,我就会成为你有形体的永恒。
如今我即将离去。天空变得深远,水声变得模糊,风景都哪里去了。你的眼泪落在我手上,变得冰冷。黑暗悄无声息温柔而来。你的声音、你的体温,都变得没有意义。当我合上眼帘,尘烟漫过昏黄的天空,废墟吞噬大地,黄昏逢魔时到来,你再次降临在我那肮脏赤红视野中,你那般洁白,那般洁白。
你终于是我的了,多美好。
我知道,总有一天世界会消失,连你的坚固你的无暇也会消失,当地平线都没入虚无,黄昏破碎,你突然发现大地上开满污浊鲜艳的红花,那个时候,你就会来到我身边。
那个时候,也许你会痛苦地追问我,为什么。
为什么明明说着爱却还要伤害,明明离开还不肯放手。
为什么要为你铐上难以挣脱的枷锁,为什么要让你也变得赤红斑驳,在泥土中翻滚。
而我将亲吻你的额头,看着你微笑,抚摸着你干净的脸颊,用我最纯洁的语调回答。
因为我要你记得我,朽木白哉。
永永远远记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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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朽木白哉]千本
《千本》
你在何处?
白哉,你在何处?
从来都是他俯瞰失败者,这一次却是所有的人都围了上来,对于这样的视角,他总归有一点点的不习惯。白哉越过头顶上面的人影,去看那尸魂界的天空,寻找那刚刚收敛起来的黑洞所留下的蛛丝马迹,这样的一番惊扰终于把一切的云朵都驱赶殆尽,然后黄昏一来,天际却又有了绯色,渐渐地移动过来,弥漫在眼睛前面,和自己身体上的血迹融为一体。五十年前的那个场景突然一个轰闪,让他本能地去握身边的人的手,然而淡淡响起来却是卯之花队长的声音:“朽木队长,您又胡来了……”
朽木队长……
这个世界上,会叫他“白哉”的人,现在都已经不在了。
即使是同样的一张脸,流着泪,张开嘴,说出来的那两个字,也只不过是——“兄长……”
朽木白哉,你到底在何处?
是谁在那里陷于弥留,说着“我要死了,不要将我忘记。”
又是谁在那里泪眼婆娑,说着“我不离开,不要将我抛下。”
是五十年来纠结在心里的刀与剑,盘亘在三个人之间相互绞杀,见血封喉,在有意无意之间,谁的手又何尝干净?
“露琪亚……”他喊出了她的名字,好像反手插入自己两肋的尖刀。
他永远不会糊涂。
关于尸魂界,他不需要了解更多,就好像是站在塔尖上面的人可以看得很远,却并不一定会去注意脚底下的基石。走在路上自然有很多的人会和他打招呼,在他还只有三四岁的时候,想认识他的人很多,但他并不是每一个都给机会。他就这样一直板着脸从那路上走过耳朵里面也会刮进来一些零言碎语:“十栋楼啊十栋楼……”他们看他不说话,大约是以为他连听力也不济了吧?
走过路过,皆是匆匆。
他们看他闭着眼睛走路,只道是他爱干净,傲慢得看不得路上的污秽,于是也远远的避开了。
可是谁又知道,他会将那喧闹集市里的声音听得滴水不漏?
饭庄门口有两个中年死神正坐在那里喝酒,刚刚从常世执行了任务回来,身上还带有战斗过的味道。他们说今天遇上的虚好大好厉害,只可惜那个年轻人,死的时候恐怕还不知道什么是女人的味道,自酿的米酒从店里面飘出来迎着阳光传播,钻入鼻子的时候转变成某种酸腐的气息,白哉转身离开,依稀可以听见后街的弄堂里面哭声凄厉,他们的血其实并不能溶在一起,所以在巨大的恐慌面前,他们哭的只是他们自己。
只是他看不得海燕的表情,在烟花崩散的余烬当中挠着头微笑,变成他不能明白的语言。贵族这种东西,随着他们从塔尖坠落到塔基的时候,就象玻璃一样跌得粉碎,只有他还保持着那种透明的完整,凌步却尘,却免不了成为海燕的笑柄。
“等到以后有了喜欢的女子,难道你也像现在这样朝她翻死鱼眼吗?”
“……”
“白哉真干净呀,啧啧,浑身的衣服都是白色的,走路都不沾灰……”
“……”
即使是海燕再怎么说他,他也不会回复一句,这在别人看来或许会以为是他生气,海燕却知道是他已经习惯了只听不说。
“白哉你说你以后怎么办呀……”
“……”
“难道要我代你去表白……”
“……”
“哦,不过现在担心这个还早……”
“……”
有一个人说就够了,否则这个世界都会变得吵闹,他不回答不代表他心里什么都没想,他不回答海燕却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了。
海燕后来还是成为了死神,因为在路上见到白哉常常会得到白眼,所以在番队里面也传出一些不睦的流言,只是没有人知道海燕是因为什么说了什么样的话才遭的白眼罢了。
是的,他从来不曾忘记,他是如何站在常世那个几近死亡的女子身边,看她最后的挣扎。
天空绯色,大地泛着昏黄的飞砂,没有血色的脸上疮疤鲜红泪痕斑驳,她本来已经埋没在蒸腾地热的旷野里面,听到了他的声音惊喜地突然把头抬起来,把瘦如柴棒的手颤抖着伸向他,大张着干裂的嘴发不出一点声音,原本干涸到呆滞的眼睛像发现了水源一样,有了渐渐湿润的趋势。他把视线转移到自己的身上,触手可及的只有一把斩魄刀,这本来应该是由他朽木白哉带走的灵魂,在某一个瞬间他却选择了放弃,因为他不可能给那个期待生存的眼神以任何的东西,要么让她毁灭,要么选择离开。
他把背转过去的时候,听见那个女子在喉头发出的无限哀怨向海一样将他包围,他并不是嫌恶那将死之人的肮脏才不愿意亮刀,或者说再多的怨毒也并不会将他吓倒,只是他没有办法对那一丁点残留的明亮做任何事情,就算是在将来的日子里面,星星中了她的诅咒从天空陨落,就算是在将来的日子里面,花朵受了她的诅咒从枝头枯萎,就算是在将来的日子里面,雨滴受了她的诅咒将这个世界都变成血流成河,就算在将来的日子里面,他中了她的诅咒,永远要在心中泛开血色的花朵,就算她永远不会明白,不救就是救,救才是不救。
他把脚步从她的身边迈开,每一步都踏在沙上,起风却不扬尘,他想到海燕常在这种时候说他
“白哉真干净呀,啧啧,浑身的衣服都是白色的,走路都不沾灰……”
为什么不说句什么呢?他已经忘记了。
他只记得回到尸魂界的时候回想今天的行为是一件多么可笑的事情,那个人终究要死的,不会因为他的离开而继续留存在这个世界上。这样的伤口,这样的病痛,这样虚弱的身体,就算是有那样的亮光,那样的纯美,再多挣扎又有什么意思?他应该是去救她的,但是他却被她恨了,以后她大约还会再来找他,大约是因他那个时候他不给她解脱,便会以虚的模样。
到了那个时候,便只有斩杀一条路了。
那么到底是斩还是不斩?杀还是不杀?
其实他从来不和谁说话,除了发布命令,大家似乎都倾向于把他当哑巴,很多人是因为他是贵族而仰视着他,那个人却因为他见死不救而执著地恨着他,和仰视相比,仇恨反而是一种重视和牢记。
是的,他在这种仇恨当中一言不发的转过身去,她也以为他忘记。
这个时候他又记起海燕说过
“女人要哄的,像你这样一言不发,谁都要生气……”
只是他总觉得手上在做的事情才比较重要。
“哦,你会把我忘记的……你都忘记了……你永远这么干净漂亮,你不会明白的……”
因为这些话听的次数太多了,所以他到后来都没有回答。
只是那日暮下的那一丝明亮,到现在还灼得他的心微微发痛,与其说是不期而遇,还不如说是他们两个人的刻意互相寻找。
下了蛊的,自己也情不自禁地中了毒。
他们在小满的日子里面牵手,各怀深意地不提从前。
她想他是忘记了,他希望她最好能够真的忘记。
到了尸魂界就是新的开始了,难道不是吗?
脸上的泪痕可以擦干,身上的伤口可以愈合,骨瘦如柴的身体可以滋养到渐渐丰盈。
这不是谁随便开的恶毒玩笑,也不是谁轻易许下的愚蠢承诺。
只是既是对你说那是真实,也不过换来冷笑
“白哉没有过过真正的常世生活,你又怎么知道……”
在那些夜晚来临的时候,一个转身就可以听到从梦境当中穿出来的声音:
“你居然转身离开……你终究要将我忘记……”
于是在夜凉的时候,刀身壁立千本,垂直而下。
早起时,她微笑无言,他背壁少语。
他们还是牵手去街上散步,怀念那个雨天匆匆踏过青石板上的积水,和众人一起挤在茅屋里面躲雨。
所有的人都淋湿了,被地上溅起的泥水弄脏,她的脸上也有泥点,眼睛里面亮闪闪的,有淘气和欢喜的颜色。他去帮她擦,擦完了,却发现她抬起来的手没有回落的地方——自己居然还是干净的,没有污点。
于是那眼神退却了,不再有刚才的光亮,好像是那深夜里面朱唇微吐的字眼,一个一个砸向深渊,死水微澜。
直到最后,除了黑暗,不再有光。
海燕看到露琪亚的时候,对白哉说:
“让她到十三番队来吧!省得你一天到晚看着她看出毛病来。”
白哉没有理他,最后却还是这么办了。
海燕并没有说白哉什么坏话,或者说是他还没来得及说坏话。
临出事前两天晚上,海燕说他老婆今天晚上有空下厨,问他要不要去家里面吃顿家常饭,顺便带上露琪亚,他没有理他。
那天晚上,他和露琪亚都没有去,而是坐在屋子里面各自静默。
他把自己蜷在黑暗里面,不去看那张脸,可以做的事情他其实都已经托给了海燕。
她其实不是露琪亚,她也不是绯真,经过这些年的日子,连她自己都以为自己是墓碑,是残骸,是伤口,是幽灵、是不祥。
而他在最应该开口的时候都未曾开口,现在已经忘记了应该如何与她对话。
他究竟是在和一个人对话,还是在和一个影子对话,或者说是在和一个诅咒对话?
他离开她。
她靠近他。
她是谁?她流着眼泪,脸上带着泥水的斑斑点点,全身被雨水淋得湿透,她的眼睛里面没有光,她的身体上看不到伤口却有刺鼻的血腥味,她提着斩魄刀,她向他走过来,她的眼睛里面没有光。她是来报复的吗?她是来讨债的吗?她是来索命的吗?
“你居然转身离开……你终究要将我忘记……”
他本来想辩解,所有的语言都已经集聚在胸口要喷薄出来,她都已经看到了他在病榻前面流泪,却依然笑着说他在发的誓言不过是撒谎。
“我……”
“兄长,我把海燕先生杀了……”
梦魇在那个声音发出来的时候瞬间清醒,让他听见屋外瓢泼的雨声,那终究是一直在困扰他的幻象,发作得不可避免却又不可自拔。
海燕说过:“你这又是干什么,你明明知道这是两个人的,为什么故意要这样,一次一次……”
他没有回答,而以后他也再没有机会回答。
他知道那不是她,他也知道她为什么要他把露琪亚留在身边,那不过也是诅咒的一部分,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有一天能从那诅咒里面看到那一分光。
只是雨下得很大,这样的天空之中从此再没有烟花。
可以叫他白哉的人,在这几十年里面死了个精光。
使是同样的一张脸,流着泪,张开嘴,说出来的那两个字,也只不过是——“兄长……”
不过是那一声“兄长”,每听一次,就好像是向自己亮出的白刃尖刀,在空气中壁立千本。
他想他真的是累了,够了。
即使有眼泪也不会轻易再流,因为那意味着身体和灵魂的双重败北。
他曾经在黑暗中流下过眼泪,但是那个人并没有相信他,没能够完全体会那泪水的分量。
如今,他决定向露琪亚说出所有的真相,不是为了解脱,也不乞求什么人的原谅,可以的话,他只是想再一次看到绯真眼里的那星星点点的光亮。
他的妻子在临终之前的那种不舍和怨念,真挚得直到扭曲,就连闭上眼睛死去也不愿意将他放过。
他就这样浴身于这地狱诅咒的火,一声不吭,一言不发。
“我虽然转身离去……我又怎么会将你忘记?
我终究是你的,只是现在说这句话,多寂寥?”
我知道,总有一天你会明白,虽然我一直像现在这样不肯多说一句话。生或者是死,不一定都要亲身经历才能够感同身受。衣服上不沾染灰尘,不代表我和你之间就永远无法不分彼此。那个时候,你就会回来。
那个时候,也许你会痛苦地追问我,为什么。
“为什么有的话明明放在心里,却从来没有说出口?
为什么即使为你铐上难以挣脱的枷锁,让你也变得赤红斑驳,在泥土中翻滚,你也要向我伸出双手?”
而我将亲吻你的额头,看着你微笑,为你擦干净脸颊上的污泥斑点,用我最纯洁的语调回答。
因为我会记得你,绯真。
永永远远记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