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多少人看过邓超的《少年天子》,很有张力的一部电视剧。下面是从别的地方转的评
[color=#0000FF]呼喊与细语——《少年天子》的冲突与制衡:一 太后与太妃[/color]
又重看了一遍《少年天子》,剧情早已明了于胸,命运已经无可怀疑,所以看的时候不像前几次那么囫囵吞枣,急不可待,人也就变得平和,少了感情用事的厚此薄彼,多了理性的理解与怜悯。这部戏,你真是要当作电影去看的,表达的东西太丰富太强烈,偏偏编剧太凝练,导演太克制,像海明威般只肯露出冰山一角。你唯有用心体味,方知作者用心良苦。
这部戏的了得就在张弛之间,人与人的冲突时而隐忍含蓄,平静下波涛暗涌,时而喷之欲出,却又将发未发,终有一刻所有的积淀如瀑布般倾泻而下,再也无法阻挡,让人不禁先喊一声痛快,过后又掩面长叹无语。
原先我以为自己只是爱福临和乌云珠,一看再看之后,这些人物,竟然都叫我痛惜感伤。他们站在空寂而逼仄的历史棋盘上,和对手狭路相逢,于是冲突不可避免。正是有了这冲突,才有了相互间的制衡,才撑起了紫禁城一方天空,残酷而庄严。
一 太后与太妃
这可能是全剧中最显而易见的一对对手。她恨她,一如她恨她。就像吴良辅扣着茶碗指点小太监的,原本她是排在她前面的贵妃,可在多尔衮的扶持下,却是她的儿子登上了皇位。后宫里数她姿容姣好,年纪大了面皮都像马奶子似的光滑可鉴,年轻时该是何等风采?她本就是心比天高的小性女子,更何况曾经是先帝的宠妃,更何况她的儿子曾得到先帝垂青?她想不通,凭什么她和儿子就要屈居人下,了此残生?成王败寇,并不只在两军对垒,不声不响的时候,她早已满盘皆输。要她在排在她后面的那个女人面前堆起满面笑容,为她和儿子讨得一个名位,她骄傲的心日日都在滴血。她的恨明目张胆,分分明明刻在风韵犹存的眼角眉梢。
而她呢?科尔沁草原上的明珠,皇太极的后宫真真埋没了她。可以想见当年她貌美如花,胸中无限丘壑,却不得不低下头去站在那些不如她的女人后面。曾经的不平,曾经的嫉妒,一朝母以子贵,便有无尽的岁月可施报复。她不是圣人,最好的时光白白荒废了,她心中不是不记恨的。
看她们并肩坐着笑谈的一幕幕,我手心里总要攥出一把冷汗。仿佛是亲如姊妹,每句话每个眼神却都是要把对方生吞活剥。气势上,太妃毕竟敌不过手握朝廷权柄的太后。她笑里藏刀,阴阳怪气,能挑得太后一时气恼,却撼动不了敌人脚步分毫,每每只能拣皇帝出乱子的机会往太后伤口上撒一把盐。说到急切处,倒是惹得自己委屈落泪,空堕了士气。她争强好胜,一心想让博果尔进议政大臣会议,却一次次被太后驳回。她自视清高,想在福临遴选修女之前挑一个可心的媳妇,又被太后和大臣们合力打压。她想证明给太后看,她儿子虽然当不上皇帝,却比皇帝有福,她要用他那光彩夺目的福晋照出太后母子的有眼无珠。可这却无意中成全了福临和乌云珠的朝思暮想,想想就足够她饮恨终生。
在这场较量中,似乎是太妃落败了。可其实,太后也并没有赢。太妃绵绵不绝的怨恨是一根看不见的长针,一寸一寸扎进太后母子的心窝里去。福临身边的大小悲剧里头,大多少不了太妃的推波助澜。太后虽然冷笑着不把她放在眼里,午夜梦回却总是悚然惊醒。她不承认,可她还是怕她了。她怕她已一无所有,恨起来疯起来就什么都不管不顾。不像她,她舍不得放不下的东西太多了,她什么都得顾,什么都不敢任性妄为。 、
前几回看的时候,对这两个半老徐娘都无甚好感。太妃是疯癫之人,眼神里有一种令人惊惧不安的疯狂。太后是冷酷之人,对太妃,对前朝后宫每个人,乃至对亲生儿子福临,都冷酷得叫人心寒齿冷。可是这回看,我的心比从前静了,看到的东西也就随之不同。
我对太妃多了同情。设身处地站在她的立场,她的恨天经地义,无可厚非。在这无休止的恨意之中,最可悲的是她因无力改变命运对自己的悲恨。她气急了,常对博果尔说的一句话就是,“是额娘不中用!”说这话的时候,这个好强的女人咬着薄薄两片红唇,像要给咬出鲜血来似地。这里面饱含了多大的窝心与揪心哪!皇太极撒手一去,其实她就什么都没有了。唯一的骄傲和希望就是她的儿子博果尔。当这唯一也化为一滩血水,我不禁想,此后茫茫人世间,她还有何眷恋?吊着一口气,为的只是看她仇敌的下场吧? 太妃的悲剧是千百年来多少后宫白头红颜的必由之路,太后的苦楚却是凤毛麟角的异数,是极少数巾帼女子才有资格独饮的一杯金玉毒酒,是高处不胜寒的旷世荣耀与孤独。孝庄一直是我比较偏爱的历史人物之一,老实说,刘恒的改编深刻打击了这个伟大女性的形象,特别是如果只看一次的话。这部作品中,她显得威严有余而仁厚不足,她永远是对,别人永远是错,她高高在上,别人卑微下贱。四十集的长剧里,福临遇到的最大阻碍往往不是来自于满朝文武,而是他最亲爱的额娘母后。看到很多地方都忍不住怪她狠心,她是有大智慧的人,她了解福临的喜恶爱憎,却还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利用了他的善心和软弱,逼迫他做自己不愿做的事。她也了解太妃的心之所向,却还是把她仅存的一点点尊严撕破了踩在脚下。她是什么人?有时候我几乎以为她是铁石心肠的人。
可是看到这一遍,我终于明白她只有这样做,别无他路可走。在儿子面前维护八旗子弟的杀戮血行,并非是打心眼里否定他的治国理念。她只是比他更了解大清国当前形势和理想远景之间的遥远鸿沟。两位科尔沁皇后的不尽如人意,她自然也是心知肚明,可皇室婚姻从来就是政治筹码,怎么能够为了一颗心的爱与不爱就动摇政权根基?面对刚刚失去儿子的太妃,同为母亲的她怎会不懂得她撕心裂肺的疼痛?可她仍然那么忍心、那么狠心,逼视着她说,博果尔死得不体面,他的死与当今圣上无关。这话无异于往太妃流血的伤口上再捅一刀。太妃的瞳孔像疯子一样地散开了,此刻观众无法不怨恨太后。可我看到,背对着所有人的时候,太后为博果尔这孩子的早亡落泪了。面对福临的时候,她愤怒地抛出沾满博果尔鲜血的“悲辛无尽”,谴责儿子无可推卸的责任。然而,面对太妃、面对其他人的时候,她必须这么说,她必须硬着心肠撇清皇上和此事的一切关联。她注定扮演一个在哪里都不讨好的角色,为了保护儿子,为了维系国家的稳定,她唯有一肩担当。
太后与太妃,她们相互依傍,相互仇恨,直至永远。你说她们是紫禁城里相隔最远的两极,可她们却又如此相似,殊途同归。她们同样痴狂地疼爱自己的独生儿子,这爱捆缚羁绊,令两个少年在其中极力挣扎,最终唯一死寻求解脱。她们同样是后宫不如意的女人,抓着对方一模一样的小辫子,太后之与多尔衮,太妃之与郑亲王,前尘往事任人揣测,都是遗恨,都是血泪。
太妃作为一个皇位竞争政治的失败者,她从心底透发出一种令人吃惊的怨气。为此,她不平,努力为儿子争取所谓的待遇,她不放弃任何可以打击太后的机会,从言语上给太后添堵,想尽办法挑唆皇后干坏事,却总不露声色。可悲的是她遇上了一个更厉害的对手-——太后。
太后与太妃的共同点就是都身为母亲,他们生命的中心点就是他们的儿子,为了各自的儿子,他们尽心尽力,但他们都是失败者,因为他们的教育都未成功。 太后是一个政治家,她总可以从国家的高度去考虑问题,在顺治犹豫,软弱的时候,她的决定往往正确无误。但作为母亲,她是失败的,她与顺治的隔阂越来越深,至到永远相隔。失望的她将一切希望寄予孙子玄烨,她后来之所以把孙子看得最重,是因为她希望自己的帝王教育能在孙子身上成功。其实,这也证明,她对儿子已经失望。
太妃的可悲是她根本不了解自己的儿子,总是在勉强他去做不可能的事。太后的可悲在于她了解自己的儿子,千方百计的帮他,却只能取的相反的结果。
[color=#0000FF]呼喊与细语——《少年天子》的冲突与制衡:二 岳乐与济度[/color]
二 岳乐与济度
第一次出场,他们并肩踏入皇帝的西暖阁。当时福临借《三国》人物给了他们各一评语,说济度像周瑜周公瑾,岳乐则是半个诸葛亮,半个关云长。这是一个何其高明的隐喻,点破的不只是二人性格,更是他们的微妙关系和未来命运。
他们是这部戏中又一对力量均衡、相互牵制的顶级对手。一个是皇太极兄长饶余敏郡王阿尔泰的四子,一个则是皇太极堂弟郑亲王济尔哈朗的次子。论血统岳乐和皇帝更近一层,所以福临称他为堂兄而叫济度从兄。论父辈权势,似乎摄政叔王的世子更有可堪凭借的资本,父亲亡故的岳乐全凭靠自己打拼。
开场时他们同为郡王,行至中场同又被升为亲王,结尾处却是一个在猜忌中孤独流放,一个因大逆之罪慨然自裁。他们的命运,总是不期然地绑在一起,同起同落,周而复始。
他们都是天资卓越之人,一个持重睿智,一个雄姿英发。他们都是满怀理想之人,一个欲救民众于水火,一个欲建大清万里江山。但他们却又是格格不入之人,一个致力于仁厚宽恕,一个只相信铁腕铁血。这样两个人,注定是敌手,冲突如箭在弦,难以消解。
在金銮宝殿,在议政大臣会议,他们是一对永远唱反调的人。一个激烈高昂,一个深沉内敛,针锋相对的舌战升华成一种艺术,将发未发的冲突比爆发更有力量。也许只是机缘巧合,宫中选秀,济度大张旗鼓隆重推出了外甥女佟腊月,岳乐挟带文墨为皇上送来了乌云珠的水牛图。前者是刻意为之,后者是无心成全,前者是借题发挥,后者是深情体味。皇上也曾迷醉于佟妃甜美的人工雕饰,济度的良苦用心功不可没;但皇上与乌云珠在失之交臂后的相知相遇,才是真正的心灵交融,而岳乐的灵魂是和他们飞翔在同一片云彩上的。只这一点,岳乐和济度,高下立分。
我私心里是很偏爱岳乐的,正如福临所评价,“你脸冲着我的时候,我看见的是诸葛孔明,你转过身去,我看见的是有情有义的关云长。”他运筹帷幄,而又至仁至善,他律己而又律人,他理性与感性兼备,他能杀敌于疆场也能安民于村野。这样的人,的确比福临更具备作帝王的素质和品格。然而能够做得成帝王,除却品行,还需要来自上苍的格外眷顾。他并非幸运之子,从没有无功之禄,从没有天赐良缘,每一点荣誉和功勋无不是他个人勤勉奋斗的结果。他深知自己的命运,更深知历史车轮既定的轨迹,所以他不争不夺不怨尤。
这个人物最大的性格特征可谓克制,克制得深入骨髓,却几乎看不出来,只有那一双眼眸时而泄露他隐忍的爱与憎,苦与悲。尽管对乌云珠也怀有深沉如海的感情,他却轻易放弃了唾手可得的机会,把最宝贵的人让给最宝贵的人。他的成全,懂得和怜惜,最是让人叹息。
但济度不一样。他从来不懂得、也从不需要克制。看着他,真真是遥想公瑾当年。他有周瑜的天分,有周瑜的才貌,有周瑜的雄心壮志,也有周瑜的刚愎自用。钢铁一样坚硬的雄心和偏执,化作两把利剑,斜插入他眉头两道浓眉,布满杀气,却又英俊非常。他是八旗子弟走向极致的一个特例,重满轻汉,尚武轻文,心思纯洁,却失之头脑简单。和常阿岱之流不同,富贵与美色在他眼中犹如粪土,荣耀与梦想才是植在他肺腑深处的图腾。说到底,他也是飞蛾扑火之人。
既生瑜,何生亮?这恐怕也是压在济度胸口的一句呓语吧。
济度目中无人,可总有一人挡在他眼前,任凭他暴跳如雷,也无法将其甩在身后。在这两个贵族少壮的较量中,岳乐毕竟略胜一筹,济度唯有饮恨而终。郑亲王辞世,皇上虽然同时晋升他二人为亲王,却终于将议政大臣会议上叔王坐的那把权椅交托给了岳乐。那一刻济度目光如寒冰,冰中几欲喷出火来。对这个骄傲的人来说,这该是怎样一种屈辱和否定啊?虽然定远大将军的封号不啻为一种及时的补偿,但在他和他对峙站立的天平上,胜负已是一清二白。
济度输了,输在顽固不化,匹夫之勇,输在蔑视生命,缺乏慈悲,更输在他对自身位置和命运的茫然无知。父亲临终前的最后一句叮咛,他终究没能听清,那是嘱他安身立命,随波逐流。可他却以为,凭自己一人之力,就能扭转乾坤,最后却是滚滚向前的历史车轮轧过了他挺拔的身躯。他是最令人惋惜的谋反者,不为称王称帝,不为聚敛钱财,他只为以自己的信仰取代福临、岳乐的信仰。也许有人为他不值,福临已走到生命尽头,岳乐不会取而代之,玄烨即将继位,大清国正在走向鼎盛,他济度何需如此?可这就是济度,他总是忘记自己并不是船长,只是船上的一块甲板。他总是对什么事都愤愤不平,高估了自己,低估了别人。所以这毫无意义的谋反是他的必然宿命,他唯有拼个鱼死网破,才得以保全自己血红色的信仰与人格。如若侥幸活到康熙一朝,不难想见,他的命运仍将是一败涂地,因为属于他的时代早已一去不返。
岳乐呢?他从未曾想赢,自然也无从赢。他拼劲全部心力,想保全已经保全不住的东西,想挽留正在离去的人,终究是不成的。谨慎如他,一朝醒来,还是发觉身边已树敌无数,自己已孤掌难鸣。最后的议政大臣会议上,面对济度的恶意攻击,这个以克制著称的男人终于爆发。他揪住他的衣领,眼中射出沉痛的怒火。这愤怒,是对同族兄弟的失望,是对堂弟福临的痛惜,也是对自己人生的深深悲凉。福临的悲哀如狂风巨浪,令人感同身受。岳乐的悲哀却如深潭静湖,轻易不掀波澜,无人可察觉,唯有他独自承担。有诸葛亮的大智慧是其不幸,他比别人更早洞悉人世,却无力回天。有关云长的重情义更是其不幸,须知情义是千斤镣铐,放不下解不开,路走得越长,步履越艰难。他活下来,在太后和权臣犀利的目光下辅佐幼主,把对福临和乌云珠的情义还给天地,把所有的委屈和孤独留给自己。
监牢中济度愤懑地对岳乐说,“你和皇上从来都不了解我。”其实话调过来说也是一样,济度又何曾真正了解过岳乐?
济度自诩为高贵之人,岳乐从未如是说过,但他心里又何尝不作如是想?这两个男人,眼中都有一种傲慢和不屑的神情,济度是直截了当,岳乐是若隐若现。济度以为岳乐是满人皮,汉人心,真是一种误解。他是不折不扣的满人,他也是不折不扣的满人。他们之间的距离,原本只差分毫,最后却隔绝千里。
[color=#0000FF]呼喊与细语——《少年天子》的冲突与制衡:三 皇后与花束子[/color]
一个是凤舞九天,一个是无名野花,她们身份地位相差太远,原本不可能放在一起比较,然而偏偏是她们的相交,浓缩了后宫女子千秋万代的辛酸与悲哀。
她身上流淌着博尔济吉特氏高贵的血液,从她降生落在科尔沁草甸子上的那一刻起,就已注定了日后的显赫命运。科尔沁的天高地阔,父母族人的殷殷期盼,把她养育成了一个如此傲慢犀利的少女啊。爱新觉罗与博尔济吉特,她坚信这两个姓氏势均力敌的高贵和天经地义的匹配。在蓝天白云下尽情打滚的青春岁月里,她也许曾无数次想象过那遥远的陌生的金碧辉煌的紫禁城,想象过那坐在紫禁城正中心等待她的未来夫君。然而跋山涉水之后,漫长等待之后,她却愕然发现这夫君和她心中所想千差万别。她和他连最基本的信仰和喜好都南辕北辙,脾性又偏偏相似如孪生,都那么骄傲,都不肯稍稍低头,稍稍迁就。见了面就硬碰硬,每回总双双落得个遍体鳞伤,两个人都是一脸泪,一心窝子血。
而她只不过是个包衣奴的女儿,是后宫无数低贱卑微的奴才中的一个。生活让她早早学会了委曲求全,默默忍受,可命运却把她安排到皇后的身边,成为皇上皇后相互羞辱的一样工具。她日子过得艰难,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却仍然逃不掉主子的呵斥打骂。这样一条任人践踏的生命,注定没有指望,没有出路,只能在黑压压的宫墙之内慢慢枯萎。可是花朵一样的青春,却是任什么都压制不住,更何况她有幸(亦或不幸)那么近地仰望到了他。她也许会在天气好的时候,悄悄发一会子呆,做一会子梦,但未曾真正奢望得到他的垂青。对于她来说,那其实只是无望岁月里的一个空想,这男子是高高在上、独一无二的大清天子,而她,什么也不是。
皇后和花束子,这两个女子力量悬殊,却叫命运给拴在一起,从主仆到仇敌,最后再到相互依傍的亲人,这冲突关系的起承转合令人心酸。君后不谐,皇上宠幸花束子,这其中是有点儿赌气,有点儿故意,但不可否认毕竟还是有那么一丁点动心。在和皇后的两相折磨中,福临痛苦挣扎,筋疲力尽,偶尔瞥见这卑微女子站在了皇后的反面,那谦卑顺从的温柔恰如一道清泉,湿润了他干涩的眼睛和心灵。饥不择食这个词汇或许太不厚道,但此时此刻的福临的确像迷失在沙漠里的孩子,皇后盛气凌人的爱如厉爪,不断掐着他的脖子。他不顾一切,只为挣脱求一口清水解渴,于是就有了这短暂的宠幸。
这宠幸如一只命运之手,不动声色改变了皇后和花束子的关系。从此花束子成为瑾贵人,再不必跪在皇后脚下任凭驱使,她微微隆起的腹部甚至成为最令皇后气短的武器。可虚妄的幸福如同镜花水月,连她自己都看出这虚妄,眼神里只有诚惶诚恐,患得患失。皇后却瞧不出来,她眼睛全被受屈辱的怒火占据,只顾咬牙切齿一心要把这仇人置于死地,全然不明白这也是把自己一步步推向绝境。花束子失去孩子,失去宠幸,成为又一个后宫怨女。皇后这才恍然发觉,原来她和她没有什么不同,身份和出身并不能分隔她们的命运,她们每天都做着一样的白日梦,喝下一样的保胎药,除了满口苦涩,再无他用。她永远失掉了孩子,她只有在伪装中想象拥有孩子的喜悦。她发现了,她也发现了,这冰冷的紫禁城里,其实她们什么都没有,原来竟只有彼此可堪依靠。
花束子是可怜亦自怜的女子,福临最冷酷无情的一面在她身上得到了全部体现。他毫不掩饰对她的轻视,这轻视并不因为她的出身低下,却是更深的文化层次上的轻视。她不识字,更不通文墨,因而就被排除在了他广阔驰骋的思想天地之外。同是习字,乌云珠洋洋洒洒一篇草书就足以艳惊四座,而她再怎么苦练,后天的勤也补不了先天的拙。同是东坡的一阙《江城子》,乌云珠是知心知意,泪沾满襟,她听着却懵懵懂懂,不知所措。福临不可能和她在灵魂深处进行交流,一如他不可能与皇后相互妥协,倾心相爱。他的残忍是无心的,当他怀抱着她却从心底发出寂寞的叹息,当他漫不经意间感叹一句“说了你也不懂”,当他在她失去孩子后冰凉凉地说我还会有很多孩子,那残忍就已一点一滴地粉碎了她。然而福临残忍的话却是真话,“你这个样子,让人看了既为你伤心,又觉得别扭”。这女子引人怜悯,叫人惋惜,却不能让人喜爱。她白白凋零,如同历史长河里无数个后宫女子。
皇后不一样。她是无所畏惧的女子,辱骂皇上,顶撞太后,屡次毒害其他嫔妃,言语之刻薄,出手之毒辣,一时无出其右。吴良辅评价她用了“率真果敢”四字,亦褒亦贬,可谓恰如其分。我常常觉得,她实在是个毫无心机的愚笨女子,白白浪费了上天赐予的天时地利。她竟然学不会曲意逢迎,硬着头皮说上几句受听话,她竟然不懂得如何讨男人的欢心,慢慢冻住了皇上的最后一丝犹豫和怜惜。她更实在是个外强中干的可怜女子,表面上什么都不在乎,骨血里,她其实比谁都渴望爱和温暖。
她的形象随着情节发展不动声色地丰满起来,逐渐袒露紧闭的内心世界。刚开始只能看到她的臭脾气,后来得知皇上这个月来了永和宫两回,她笑着对花束子说,“两回?比我还多一回!比我还多一回!”,真是令人心酸。再后来她被废为侧宫静妃,摸着佟妃隆起的肚子说它像一口锅,越看越好看,眼神中射出的怨恨与绝望像寒冰做成的匕首,又像冻成了冰的泪珠。再再后来,她唯一一次和乌云珠的正面交锋,是含着讥讽请她把皇上的宠爱让出一些给新皇后和花束子。当她冲口提到她自己,马上就咬住了嘴唇,扬头笑笑,“……我不要,我什么都不要……”。那一刻,这个女人的自尊、骄傲、渴望和怨尤穿透荧屏,一下子把我击倒。直到最后,和福临的最后一次相见,她终于把她自个儿整个剖开了,把淌血的心掏出来捧在手上。恶意和狠毒原来是虚张声势,她一副蝎子般的心肠里,竟然也是爱着的。这爱,渴望却得不到,在岁月里摩搓便化为怨恨的毒火。可当她汹涌澎湃的怨恨碰到他倾泻而出的悲伤,终于就融化了。她猝然爆发的大声恸哭,是对自己、对命运的悲恨与悔痛,是对人生不可重来的愤怒与绝望。那奔流的热泪如清泉,洗净了她滚烫的脸庞和心灵。在这哀哭中,她所有的罪孽都得到宽恕了。
福临柔和地说,“你身上的种种好处只是睡着了,有一天他们会一一醒来,让你成为一个完全不同的人。” 其实她和她,她们都是沉睡着的,陷入一个吐露怨毒芬芳的梦境里,就不复醒来。她在失掉对他的梦之后,就长眠于对孩子的梦中不愿清醒。而她则夙夜噩梦,困在火里烧着了别人也烧着了自己。她蜷在一个角落里,安静地做着自己伤心的梦。她则赤脚游走在紫禁城里,就像飞奔回自由辽阔的科尔沁大草原,疯狂地做着自己偏执的梦。冷漠的紫禁城里,有多少这样的女子,她们本就是疯癫之人。
[color=#0000FF]呼喊与细语——《少年天子》的冲突与制衡:佟腊月与乌云珠[/color]
如果说人生是一场较量,有时候关键要看是否遇到敌手。
谁也无法否认佟腊月福慧双修。她母亲佟夫人的苦口婆心没有白费,这少女被调教得艳若桃李,甜如蜜糖,黠似狡兔,满洲贵族小姐应有的一切她都拔尖。其实她已算是女中之翘楚,她的人生本该一帆风顺,可命里注定叫她遇上了一个真正的对手和克星。
谁都瞧得出乌云珠命运不济。她生母早亡,继母刻薄,慈父又愚钝不得志,于是她单薄地长大,寂寞地开放。然而就如她名字所暗示,漫天乌云并不能遮掩明珠的光彩,落在污泥般的俗世里,她照样是微笑着翩然经过,足不染尘,却留人满鼻余香。
凡事最怕比较,因为一比便有高下。偏偏每一回,佟腊月都和乌云珠狭路相逢。
裁缝店里,两位待选秀女初次相见。腊月换上新装,陶醉在老板娘的阿谀奉承之中,谁料乌云珠不经意一番评语就把她打落云端。两人站在一处,腊月的气势立时便堕,低头带了委屈,加了提防,而乌云珠却始终含笑有礼,不卑不亢。这第一个回合,两人已见云泥之别。
佟腊月和乌云珠都是美的。腊月之美在其俏,巧兮倩兮,美目盼兮,依着天性她该长成一个伶俐娇憨的女子。可惜这美经过了驯化,如同嫩芽植入盆栽,人工雕琢的痕迹太过明显,便失之于矫揉造作。她时时刻刻意识到自己的美,每一出场,必是翘起嘴角露个浅笑,拿眼角去扫四下里注视她的目光,瞳仁中心却又紧紧扣回自身,提点着自个儿不可忘形,步子要撵得再小些,嗓音要掐得再细些。
乌云珠之美则在其洁,天姿灵秀,意气殊高洁,承乾宫门前的梨花似就是她一缕芳魂。难能可贵的是,对于这美她并不自持,甚至不自知,她只是安静地走着,苍白的脸上射出别人不易察觉的深情与热情。习草书,读东坡,像男人一样作画,她内心必是澎湃的,却又早早学会了克制与忍让。她紧抿的嘴角含住了所有委屈。每每望见她,不由自主总想为她从心底发出一声长长叹息。
佟腊月和乌云珠之间并不曾爆发面面对峙的冲突,然而背后的波澜起伏,比之沙场点兵只怕更残酷。选秀女是一场大战,双方力量悬殊,简直难以相提并论。腊月身后站了千军万马,既有母亲四处奔走,又有舅舅简郡王济度上下运作,更有老谋深算的舅姥爷郑亲王在关键时刻推波助澜。而乌云珠有的只是对少年天子理想主义的满腔思慕,除此之外,她实在一无所有。所有人都巴巴地把腊月往宫门里推,所有人也都赶着把乌云珠往宫门外拽。佟腊月稳操胜券,乌云珠无路可退。黯然惋惜的岂止是岳乐,连收了贿赂的吴良辅都撩动恻隐之心,不忍把这样好的女子挡在第一道宫门之外。我看着,只觉得揪心。
这一场较量,佟氏封妃,董鄂氏落选,看似腊月胜出,其实她却输了。
她先就输在气势上。第一轮遴选,她和她再度见面,乌云珠坦荡荡点头致意,佟腊月却意乱心慌,如惊弓之鸟。事先早已打点好的吴良辅意料之中选上腊月,她飞快地瞥了对手一眼,含着得意也夹着挑衅,乌云珠只还她善意的微笑。佟腊月服饰都是亮色,极尽富贵,乌云珠的却似嫌太过素净。然而在她青瓷般的装束下,腊月虽裹一袭大红,仍显出小家子气,终落了下乘。
如果说女人的战场是男人,佟腊月和乌云珠对垒的胜负更如木炭与白雪般分明。
福临与博果尔兄弟,他们志趣迥异,心灵的天平竟出奇一致地倒向乌云珠。博果尔心虽粗莽,识人却准。他有句话说得好,“我不喜欢装模作样的女人,更不喜欢争强好胜的女人。”临窗遥遥一眼,他即看透腊月的伪饰,也看出乌云珠的可贵,这执拗孩子从此就十匹马也拉不回头。
福临与二女相待也有大分别。他草率地将乌云珠许给弟弟,待到惊醒,为时已晚。无奈退而求其次,一眼相中佟腊月。然而他对她,再多宠幸也是天对地、君对臣、帝王对姬妾。他看她的目光直截了当,充满了欲望和强势。一旦宠失,便连恩也跟着断绝,再相处竟似陌生人,眼中仿佛只剩下嫌恶。而他对乌云珠,却是一颗真心对另一颗真心的爱慕、怜惜与敬重。纵不相识,他爱她手墨几近膜拜,他怜其处境痛斥博果尔,他想见不敢见仿若青涩少年。待到金风玉露一相逢,后宫三千粉黛从此尽如粪土,他眼里就只容得下她一个女子。他在她面前卸下沉重的盔甲,袒露软弱的内心。他们抛却帝王与妃子的身份,像世间凡夫凡妇那样恩爱,也像平凡夫妻那样失去亲人痛不欲生。
他始终称她为佟妃,在他心中她并没有名字,只是一个嫔妃。他始终称她为乌云珠,穿越宫墙万重他呼唤她,温存地,激烈地,深情地,悲伤地,撕心裂肺地。
他穿过肉体爱佟腊月,在铜墙铁壁的牢笼里,毕竟她是这样一个温暖聪慧的可人儿,比科尔沁皇后顺从,又比花束子有才学。他掀开锦被俯视这小鸟般的新娘,迷惑地相信这是可以慰籍他心灵之人。然而他透过纸背爱乌云珠,甚至不需出场,只一幅豁达飞扬的“大江东去”,她已赢得他整个灵魂。整夜整夜地凝视,一遍一遍地临摹,他和她隔着人世最远的距离,用神交以交流。
他因为看穿腊月的灵魂,连带着厌恶她所生的儿子。他因为深爱乌云珠的灵魂,连带着深爱她所生的儿子。他看三阿哥玄烨,是严厉的生疏的漠然的。他看襁褓中的四阿哥,却饱含骨肉亲情,眉眼都要绽放出疼爱的光彩。连他自己都承认,独独偏爱这个孩子,看着他,就像是看着自己。
佟腊月比之乌云珠,最不为人知的悲哀在于,纵然福泽深厚,却泯灭了她一颗真心。她淹没在佟夫人和吴良辅的耳语教唆中,丧失了自己,沦为一个美丽的玩偶。那一丁点儿小马撒欢儿的活泼劲,也闷死在一潭死水里。她绝顶聪明,一点就通,成长为一个真正的后宫女子。这女子心明眼亮,渐渐学会了不流露醋意,在皇上面前对乌云珠的评价可谓中规中矩。而当他让她也临一幅字时,她却不露痕迹地推脱了。她是太了解这个劲敌的强势,所以宁肯不比较,不对决。这种狡猾正是宫中生存之道,佟妃小小年纪,已成个中高手。然而,可悲的是她不曾大悲恸,亦不曾大喜悦,她从不曾真正活过。刘恒可比凌力狠,原著中佟妃尚对福临怀有热烈的爱情,一经改编,就只剩赤裸裸的躯壳。爱是虚伪的,笑是扭捏的,一切都经过彩排,无瑕而空洞,只有恐惧突如其来,无比真实。腊月最真的表情就是她睁大眼睛,簌簌发抖的瞬间。那才是她,一个不能掌握自己的弱小的女子。
这是一场单向的较量,因为乌云珠从未把佟腊月当作对手看待。乌云珠最大的敌人不是单个的人,而是天赐的命运。这也是一场单向的较量,因为她注定落败。乌云珠有一颗滚烫的真心,然而她又太想做一个完人,两方撕扯拼杀,耗尽了她生命之火。命运玩弄了她一次,把她和福临最顺其自然的相遇一手掐断。但命运偏偏又还给她一次机会,让她亲身证实那理想中的人正是理想中的模样。她委曲求全,固守柏拉图式的爱情,尽心竭力想超越她所能承受之极限。可她的真心不答应,它已等待了太久,再也无法拒绝阳光雨露的滋润。博果尔之死不啻为一种成全,她艰难地咽下这幸福,强忍住良心无休止的鞭挞。她心灵那根弦绷得太紧,因为渴求和隐忍颤抖得太厉害。生命只细细一线,经不住这般折腾,终于就“嘭”地一声戛然折断。
乌云珠在最好的年华即凋零陨落,可我觉得,她还是要好过佟腊月,她爱过,也被爱,她用心,也有心回应。其实佟腊月才是一个真正的悲剧,悲到无人察觉,无人怜悯。人们只说,她是有福之人。而乌云珠哪,乌云珠真正是一个理想。
[color=#0000FF]呼喊与细语——《少年天子》的冲突与制衡:五 福临与博果尔[/color]
他们是同父异母的兄弟,身上都凝固着爱新觉罗氏高贵的血统。他们是俊美纯良的少年,尚未被污染的心中都藏有最真挚的理想。然而命运的天平严重地倾斜着,他们一个高高在上,一个跪倒在地,一个因为这“低”而备受屈辱,一个则因为这“高”而不胜寒意。
开始的时候,福临只是有点儿拿这个幼弟当小孩,博果尔也不过是对这位皇兄有点儿不服气。他们曾经像每一对寻常百姓人家的兄弟那样相亲爱过,可惜从未走进对方的内心世界,从未试图了解彼此,所以他们注定彼此误解,渐行渐远。
说到底,他们不过还都是半大孩子,好恶爱憎简单明了,掖不住也装不像。任谁都瞧得出来,福临最亲近倚重的是堂兄岳乐,他心中并没有博果尔真正的位置。在他眼里,博果尔的雄心壮志是好高骛远,博果尔的从军理想是少不更事,连博果尔心仪的女子也是不值一顾。每当博果尔跪下请求,他都习惯性地皱皱眉头挥挥手,仿佛拒绝是弟弟应得的赏赐。只有一次,是否准博果尔进议政大臣会议让他踌躇不决,他怕伤兄弟的颜面怕伤太妃的心,可他恰恰没有察觉,这个请求却是博果尔众多请求中最不出自本意的一个。也只有一次,他毫不犹豫痛痛快快答允了博果尔的请求,连一丝为难都没有,甚至还有点儿窃喜,因为他以为舍弃一个粗脂庸粉而能让弟弟高兴,这比应付他那些冲锋杀敌的纠缠容易得多。他甚至没转过一下念头,担心与那秀女失之交臂会成遗憾,在他眼中,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博果尔所爱之人,必定为他所看不上眼。直到岳乐携乌云珠的水牛图而来,忧伤地说出可惜二字,福临才顿时悔了,他知道经堂兄称赞的好女子,必是真真正正的好女子。可是博果尔,博果尔的话无足轻重,博果尔的情感不足为鉴,福临把博果尔整个忽略掉了。
如果福临的弟弟心胸开阔,或许冲突可以避免。可博果尔,是太妃的儿子啊。他继承了母亲偏执的敏感和自尊,心气超过了自己所能企及的高度却不自知。一次次重重地跌下来,并没有使他清醒,他倔强地不肯低头,只有归罪于他人。他对福临的不服气,自有他的道理。同为先帝之子,他自认样貌比皇兄还好些,武功比皇兄强许多,他自认他才是满洲的巴图鲁。在他看来,福临两度废后是小题大做,福临不忍杀戮是软弱如泥,福临不让他上战场是心胸狭隘。可是他从来不明白,福临推崇的那些妇人之仁、他所不屑一顾的那些舞文弄墨,却真正需要大勇气和大智慧。他从来不理解,福临的坚持里浸透了福临的原则和理想,福临的拒绝背后也深藏着福临的艰难与苦衷。博果尔愈信服从兄济度,就愈疏远福临,到最后,他把福临完全曲解了。
用几何的视角观察,福临和博果尔之间形成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弓形:母亲是身后的弓身,兄长是并肩的弓柄,兄弟俩连成一线,搭弓上箭的正中心是为他们所爱的乌云珠。
他们背后那浓重的阴影是太后和太妃,两位母亲无时无刻不左右着这两位少年的意志。她们是他们生长存在的根基,她们预见了他们气度见识的长短高下,她们为他们铸造了最坚实的壁垒,和他们永远逃不脱的牢笼。
站在身旁的是他们最信赖的兄长岳乐和济度,那些最尖锐深刻、却没能说出口的种种矛盾,很多都着落在岳乐和济度身上爆发。岳乐是福临的同道甚或导师,他帮助福临用自己的眼睛看,用自己的头脑思考。而济度则仿若博果尔的精神领袖,灌输给博果尔他铁血的精神信念。两位少年,就这样不知不觉走上两条没有交点的岔路,从此他们再不相逢。再相逢处,即是剑拔弩张时。那些把他们的决裂归咎于一个女人的看客不免看走了眼,他们之间的矛盾,套用教科书上的话,其实就是世界观和人生观的殊途。从本质上来看,他们正正印合了岳乐和济度之间、满洲新崛起的民族融合者与渐没落的民族独裁者之间的冲突。只不过在福临与博果尔的身上,更添了一重稚嫩与单纯,揉进了剪不断的骨肉亲情,多了许孩子似的赌气,还夹杂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与哀怨。
在这几何形弓弦的中轴点,在这不可化解的矛盾漩涡的核心,正是为他们俩所深爱的女子乌云珠。乌云珠仿若冥冥之中有意安排的命运旋钮,扣动了兄弟俩内心深处的火线。她让博果尔发现了爱,可惜未能让他学会爱,他并未发现爱不是单向的,更不是强加的。她让福临发现了爱,更让他懂得了爱,这颗敏锐而孤独的心踯躅良久,终于明白在欲望之上,在肉体之上,还有更可贵的灵魂相契之爱。
博果尔的悲哀在于,他爱乌云珠其人却不知其心,更无法走进其心。他本能地抗拒那些他所不了解的事物,并徒劳地遏止乌云珠对他们的向往,殊不知,乌云珠之所以成为他所爱慕的乌云珠,骨子里正是由那些虚幻的东西所支撑,就像一个好字要由一副好骨架来支撑。博果尔执拗地爱一个人,却又执拗地想摧毁真正的她,这样的爱想获得回应,注定是全军覆没。他只有虚张声势的暴力,可在平静悲悯的乌云珠面前,却又显得多么虚弱和张皇?剧本里有一处,写深夜里博果尔悄悄打开乌云珠的画卷,福临的脸庞充满了他的眼睛。此时此刻,含在他嘴里的应该不是愤怒,而是无能为力的悲哀。
一厢情愿是痛苦的,而两情相悦最苦楚莫过于相见恨晚。想见可不敢见,想见却不能见,想见而无从见,福临与乌云珠的相见,来的何止太迟?他们被层层厚障壁所隔绝,每迈出一小步,都要背负千夫所指,万人唾骂。福临人生之荒谬在于,人们以为他拥有全世界,却不知他渴求的每一样其实都难以企及,他每一点小小的欢乐都伴以无尽辛酸。许多人责备他为了一己私欲而至兄弟亲情于不顾,可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唯一的也是最后获得幸福的可能。强压着负罪感的固执,使这少年眼中初恋般的羞涩和身上那股不顾一切的执拗格外动人心弦。
信仰的对立,爱情的对敌,终于不可逆转地拽两兄弟反目成仇。慢慢地,福临对弟弟由轻视走向了蔑视和嫌恶,博果尔对皇兄的不服气也演变成了憎恨和激愤。你是什么人?——监牢中,他们大声向对方吼出这句愤怒的质问。他们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人,遵循两种不能相容的理想,再演变下去,他们就会成为敌人。
站在棋盘的两极,福临与博果尔,孰是孰非,幸与不幸,如同一个苹果的两面难下定论。历史有其偶然,也仿佛别具慧眼,福临确比博果尔更具天资秉赋,也比博果尔得天神眷顾。他有一位高瞻远瞩的母亲指引,有学识渊博的群臣辅佐,于是他的天资得到了开启,他的秉赋有了土壤生长,他日积月累的才干有整个天下供之施展。而博果尔,他也是皇太极的儿子,可自小缺少父亲的教诲,亦无良师益友相同行,母亲狭隘的爱更如同沾了妒嫉之毒的乳汁,深深浸入他干净的血液。所以枉他空有一腔热血,终化成匹夫之勇,所以任他出身高贵,终落得可叹可怜之下场。
在我心中,博果尔始终是个纯洁无瑕的孩子,他的眼睛像草原上的泉水那样明澈,这明澈让人原谅他所有的过错。可惜的是这双眼睛里含着的目光却迷茫,像许多朝气蓬勃的年轻人一样,他体温的沸点太低,太容易被一种激情所煽动,太容易被一套说辞所怂恿,也太容易被一次挫败所打倒。他过分的自尊心里深锁着自卑,最怕名誉蒙受羞辱,偏偏他的一生都像是给人故意羞辱似的,拼尽全力却总也够不到自己应得的荣耀。他受不了这人世煎熬,寻不着出路,唯有一死。他天生是自然之子,选择把身体交还给茫茫冰雪,让鲜血融入广袤大地,是他对尊严最绝望的捍卫。
博果尔的死是个决绝而凶狠的转折,兄弟间对峙的情势自此颠倒。从前博果尔怎么也争不过福临,因为他贵为天子,而他离天再近也只是人臣。可博果尔死后,肉体消逝,力量反而变强大了,现在轮到他高高在上,福临跪倒在地。福临不承认,可内心深处他深责弟弟的早夭有他推卸不掉的罪责,他畏惧上苍惩罚,他愧对弟弟,他心灵无法安宁。
博果尔让人为之叹息,可是,福临让人为之揪心。我始终觉得,福临是更受苦的那个人,他最大的不幸就从幸运地登上帝位那一刻起始。他母亲孝庄太后是冷静而冷酷的政治家,他堂兄安亲王岳乐是有良知的政治家,然而,帝王身的福临偏偏却不是政治家。这少年的心太柔软,性情太激烈,对自我的感知太强太真,他或许应该成为一位大诗人大学者,人们却把他拉上帝位,还一口一个少年英主,要求他无知无觉,舍身求仁。他一再退让,一再忍耐,一再为大多数人而牺牲自己。可深陷斗争的最中心,找不出化解痛苦的方法,这痛苦便压在他胸口,像云层愈积愈厚,终究要寻一个缺口下它个暴雨倾盆。他本性中的率真、热情和仁慈,因为没有政治手腕的护佑,在紫禁城的围墙里就成了暴虐、偏执和软弱的同义词,就只有被吞没扼杀。
福临的遁世,不是一时激愤悲恸,而真正是心之绝望,慢慢地,一点一滴地,从对他人的绝望,渐渐蔓延到对自己的绝望。他站在最高处,他是天下权力的顶点,他肩负天命也竭尽全力履行天命,最后却发觉自己竟然是无力的。他的思想没有错,甚至是超越常人的,可他终于得面对一个事实,就是自己缺乏实现这思想的力量。这无力感彻底粉碎了他,一如当初粉碎博果尔。他们挥出刚猛遒劲的拳头,却永远打不中对手,他们的拳头是空的。
生命何其宝贵,年轻的福临和博果尔,却都选择由自己亲手结束。对大清国来说,对历史来说,博果尔这个人的生死实在是微不足道。不像他的兄长,顶着顺治的年号,清世祖的庙号,必然在历史长卷上占据不可抹煞的一席之地。然而,人们记住的只是具空壳,有血肉灵魂的个体在历史中永远低过尘埃。福临的生死一样是譬如蜉蝣,他的悲欢荣辱更加可以任人肆意践踏。
悲辛无尽,究竟是谁人的悲辛?谁鲜红的热血冷了,谁战栗的心跳停了?谁家少年明亮的眼眸再流不出泪水了?谁被永远钉死在历史的图腾上,谁又被永远地遗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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