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碧的燕子坞 文 / 凌九九
姑苏城西三十里,燕子坞。
那里真是个极美丽的地方。百花夹径,绿柳垂湖。
清楚的记得,十岁,第一次来这里,看到一个年轻公子练剑。一袭白衣,纤尘不染,翻飞的剑花,看得我眼花缭乱。
怎么有人把剑耍得这样美?情不自禁的鼓掌。
他收了剑,冲着我笑:你是谁?
我是新来的丫头,师父说我要伺候这里的公子抚琴吹笛。
他笑,露出很白的牙齿:你穿这碧绿的衣裳真好看,叫你阿碧吧。
从此,我便是阿碧。
我尚不知,这个男子,便是我的主人。
大燕国后裔,姑苏慕容复。
与我一起的,还有阿朱。
阿朱也是丫头,只比我大一个月。这些年来,我们相亲相爱,犹如姐妹。。
阿朱是美丽的,明眸皓齿,巧笑嫣然。我也是美丽的吧,清新脱俗,讨人喜爱,阿朱这样说。
可是,见到了王姑娘,才知道我们两个,竟是这样的粗劣。
王姑娘名叫语嫣,是公子的表妹。她被公子牵着手,站到我们面前。阳光很耀眼,风很清凉,她俏生生的站着,说不出的优雅高贵,冰清玉洁,就连阳光都黯淡了。
她和公子站在一起,真是金童玉女,天造地设。
这样想的时候,心会隐隐作痛。
我知道你喜欢公子,可是藏着吧,他和王姑娘,才是相配的。我们十六岁的时候,阿朱说。
我知道她这样说的时候,也是替我心痛的。
美丽的燕子坞,就在那一刹那,失去颜色。
阿碧,再给我弹一遍昨天的曲子。公子说。
我坐下,抚琴。一根根琴弦到了我手里,便像有了生命。我看到公子拿起剑,在曲子中起舞,神采飞扬,不可一世。
心中说不出是喜是悲,这样优秀的人,本就不应是属于我的。
公子忽然停住,握了剑,深思的看我:阿碧,你在想什么?
没,没有。
他笑:你骗不了我的,琴声里那么多哀怨之气,当我听不出吗?
我低头,不敢言语。
他走上来,看着我笑:小丫头,我从小看着你长大,还想瞒我不成?
他的呼吸就在耳边,我的脸一直烫到耳根,转身便跑。
他喊,我却不敢停下脚步。心里乱着,险些和来人撞了满怀。
阿碧,怎么这样急?是王姑娘。巧笑嫣然,温柔美丽。世上怎会有这样美丽的人?
我笑着说:没,人有三急啊,公子在后花园练剑,姑娘快去吧。
她羞红了脸。我看她的背影,轻盈袅娜,仙女一般。
叹气。阿朱是对的,这样的女子,才配得起公子。而我,已能为他抚琴,还在奢求什么呢?
晚上,月如钩,我独喜欢这样的月亮,虽不完满,但更为动人。
睡不着,便坐在院子里,弹琴。
我这间房,名叫琴韵,是公子亲自取的名,写了匾,并端正的挂上去。想一想,他对我实在也算好了。我真是不该,再有这样贪恋的想法。
恍惚间,忽然听到尖锐的琴音破裂声,琴弦已断,手指一阵发麻。犹自停留在自己的心事里,尚未知道疼痛,有个人已经飞快的冲过来。
我看看。他说,抓住我的手腕。
是他。
月光下,那双眼格外明亮,看着我的手指,充满关切。
那是关切吗?从手腕麻到心里,就想这么被他握着,再不松开。
出了血,滴在琴上,刺眼的殷红惊醒了我,我开始挣扎。
别动。他说。
公子,没事的,我自己包一下就好。我笑。公子,你怎么在这里?
他深深的看我,那眼波让我陡然一惊。
是不是我看错?我竟然看到里面有炽热的火焰。
阿碧,明天我要走了,有个武约。
我笑:公子定是出师告捷。
他摇头,我第一次见他眼底眉间,笼罩阴云。
最后,他拍拍我的手,笑说:去睡吧,丫头。
回了房,心仍在嗵嗵的跳。那火焰,是真的吗?
那一战,公子竟然受了重伤。
他摇晃着踏进燕子坞的大门时,我一眼就看到。他看见我,轻轻笑了下,终于跌倒在地,昏迷不醒。
王姑娘扑过去,紧紧握着他的手,当时就哭出来。我也想扑过去,可是跑了几步便站住。‘我是谁呢?丫头罢了。
这是他第一次受伤。
我,阿朱,还有王姑娘,全都守侯在他身边,洗脸喂药,日夜不息。
王姑娘靠在我的肩上:阿碧,怎么会这样?
没事的,我说,给她擦泪。她泪流出的时候,我才明白什么叫梨花带雨:公子会醒的。我安慰她。
谁又知道我的心里,怎样痛得撕心裂肺?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公子终于睁开了眼睛。
王姑娘的眼泪扑簌簌的流下来,握着他的手,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你们是谁?这是哪?他竟然说。
我们面面相觑,无比震惊。他竟然失去了记忆。我几乎崩溃。
在这个时候,王姑娘竟然比我们都要坚强,她擦了泪,很温柔很温柔的说:表哥,这里是姑苏燕子坞,是你的家,她们是阿朱阿碧,你最贴身的两个丫头,而我,我是你的表妹,也是你的恋人。
她边说,边拿出个无比精致的香囊:这是你临走的时候交给我的,你说你也有一个,一模一样,永会带在身上。公子犹豫着,伸手在怀中摸索,果然也摸出一个。
我忍不住晕眩,快步走出房间。
阿朱跟着我出来,轻轻扶住我。
是真的,她哀声说:这香囊,是公子让我做的,说要送给他最心爱的女人。出自我手,无人能仿,全天下,就只有这两个。
我站立不稳。回过身,抱着阿朱,轻轻啜泣。
原来,真的是我看错,那天他眼里的火焰。
房间里,王姑娘仍在温柔的说:表哥,你是大燕国后裔,担负着复国重任,你一定一定,要努力的好起来。
我闭眼。明知结果的事,我却忍不住奢望,阿碧,活该你现在痛彻心扉。
公子一天一天的康复。他好强的内力,那么重的伤,不到半月,便已好转。只是身子还虚,只能读书,不能弹琴,更不能练剑。
每天下午,王姑娘都会扶着他,在花园里散步。燕子坞的美丽,映着这一对璧人,说不出的和谐。我看到他们一起笑,公子的那样英俊爽朗,王姑娘的又那样柔情似水。
只有阿朱,知道我怎样的忧伤。
难过得不行的时候,我便来到琴房,一遍一遍的擦拭,抚摩。我们共同的气息,就在这里,萦绕不散。
于是有一天,我发现一封信。在琴的底下,被重重压着。信封上居然写着:阿碧亲启。
给我的?打开来,是公子的笔迹:
阿碧:
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去赴一个武约。东瀛武士,剑使得出神入化,他是我所遇的,最强大的敌人。
我一次一次的对自己说:如果这次能胜,活着回来,我便一定要亲口对你说,阿碧,我是那么,那么的,喜欢你。
你是否还记得,你第一次站在我面前,穿着碧绿的衣裳,笑着鼓掌,那样的清新娇俏,那样的顾盼神飞。从那时起,我就已经在等你长大。
我让阿朱做了两个一模一样的香囊,如果我能回来,定要亲手交给你。阿朱的手真巧,做得那么精致,你一定会喜欢的吧。
阿碧,等我回来。
慕容复
信掉在地上,天地万物,都在我面前旋转起来。
我静静的看她。
她的手开始发抖,几乎握不住信。
我只是想问,你是怎么知道?我说。
我一直都知道,她抬头,目光幽怨:表哥早就告诉我,他只喜欢你。就在你撞到我的那天,他拿出这香囊,告诉我,他一回来,便会给你。他受伤回来,我去握他的手,发现这香囊,就被他紧紧握着,汗水浸透了,也不肯松开。
她叹息:我收着这香囊,本只是负气,当时并不知道,他会失去记忆。
她看着我,忽然眼里蓄满了泪:阿碧,对不起。我是那么那么的爱他……
我也看着她,说不出的心酸。
我深深的吸气。
轻轻拿过那封信,撕得粉碎。
一如我粉碎的心。
后来有一天,公子在我的琴声中练剑,忽然停下,皱着眉说:阿碧,好奇怪,为什么听了这曲子,竟想流泪?
我笑:是曲子太哀怨吧,我给公子换一首就是。
琴声欢快起来,我的心却开始滴血。
他已不会记得,就是那支曲,让我在那晚的月下,看到他眼里翻滚的火焰。
再没有那样的夜,也再没有那样的曲。
美丽的燕子坞,前尘往事,就在这里,永远尘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