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如血 文/凌九九
(一)
我是一把琵琶,一把上好的琵琶,血般嫣红,遍体是细密的花纹,典雅精致。将这些花纹刻上去的,是整个京城最出名的艺匠,刻了三天三夜,一丝不乱。
艺匠是极喜欢我的,把我挂到墙上,每日清早,都要凝视良久,方才含笑而去。我从来没见过自己,只透过他身后的窗子,看到幽绿的草地,碧蓝的天空。那是怎样的世界?
草由绿变枯,枯了又绿。一年过去了。整整一年。
一名男子站在我面前,定定的看我。儒雅的长衫,深邃的眸子,肃然一惊,为这深不见底的眼波。
怎样?艺匠问。
男子不语,依旧定定的看,良久,低声道:果然不是凡品,只是,为何竟是这般嫣红?
嫣红不好吗?艺匠又问。
男子沉吟道:没有这嫣红,又怎来这触目惊心的娇媚,只是这样惊人的颜色,让人想起啼血的杜鹃,没来由的心疼。
艺匠微笑,小心的摘我下来,放到他手中:我没有看错人,把它赠给你,我才甘心。
男子的手轻轻抚摩我细致的身体,迎上他幽深的瞳,竟然心中酸软。
这个男子,就是名满天下的才子白居易,也就是这深邃的眼,望断了我整整一生。
(二)
入夜,月如钩,夜阑人静。再是怎样的繁华,也有这样的凄清。桌上,一壶清酒,一盏孤灯,纸摆在桌上,竟也如此的惨白。
多少个夜晚,他就这样俯案疾书,忘却了黑夜白昼,忘却了寂寞。我静静的陪伴他,几百个日夜,看他永不放松的眉,拧成深沉的结。如能化成人形,丫鬟也好,书僮也罢,为他铺纸研磨,替他挑灯披衣,寒冬苦暑,不离不弃。
可是,我却只能就这样无声无息,从高处俯视,永远的白衫,飘忽遥远,可望难及。
他还是珍视我的,走到哪里都带在身上,有时孤独了,也会对我说心事,他说,他常看见哪家哪户,几天米粒未进,而豪门贵府,夜夜笙歌;他说,世间怎有这些的不公,皇墙院内,又怎真正了解百姓的疾苦;他说,我是官,要做好官,只是,一个好官,又怎救得了千千万万的百姓?
我不懂这些忧国忧民的怅惘,只看到他眉宇间深锁的抑郁。我无法逃脱这忧伤的眼,从我第一眼见他,注定如此。
逃不脱又怎样,我只是琵琶,纵使百般华美娇贵,仍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
直到有一天,我随他来到仙湖。
竟有这样美丽的地方,湖水澄碧,雾气缭绕,百花齐放,万鸟争鸣。
同行的友人说,这儿有个美丽的传说:一位小姐,爱上个一贫如洗的秀才,无法结成连理,便在此双双殉情。从此,几百种鲜花长年怒放,四季不凋。人们都说,在此湖中死去的人,来生定会得到美丽的爱情。
我心一动,如真能得到美丽的爱情,哪怕只在他身边停留一天,让他看到我如花的容颜,抚平的他眉间的忧郁,死千次万次又有何妨?
他休息时把我放到湖边的岩石上,小心翼翼。心忽然紧缩,真的要走吗?离开这牵肠挂肚的人,去追寻一个未知结果的赌局?再看他,依旧凝神沉思,他总有数不完的忧伤,想不尽的忧郁,离开他,将再无法看到这深沉的眸。留下吧,还是留下吧,心甘情愿的做一把琵琶,只为能日夜在他身边守侯,哪怕只是从高处天涯咫尺的俯视。
风吹过来,湖面荡起清波,看到自己摇晃的身体,嫣红得似凝了血,让人心惊的美丽,如真成人形,不知怎样的绝代芳华。为何艺匠给了我这般的美貌,却无法让我服侍在心爱的人左右。心中一恨,罢了罢了,就争这么一次,是成是败,永不再悔。
放开吸附住岩石的细小的手,随着风,就这么义无返顾的坠下去。
湖水打到我的身体里,彻骨的凉。不停的下沉,看到他惊呼着伸长了手。碰不到了,碰不到了,我就这样离开了你,只为了日后更长久的相聚。
别了,我深爱的,深爱的人。
(三)
我见到他们了,沉在湖底的仙湖主人,男子斯文俊雅,女子端庄秀美。
你是谁?
我是一把琵琶,我死在这里,来生,我可以得到美丽的爱情。
你错了,你没有生命,又何谈死,本没有今生,又何谈来世?
不能再言语,心在刹那间死灰,如坠入万劫的地狱。原来我放弃了所有,只换来如今的玉石俱焚。但愿我只是一把琵琶,从始至终没有过灵魂,不懂得情为何物,只能发出清脆的叮叮咚咚,好过现在万劫不复。
泪流下来,溶入这无尽的湖水。
你哭了?你竟会哭?女子惊呼,男子脱口问道:你是何人所制?
两年前,一艺匠从深山中采得一木,将我制成。终年隐居,年约六旬。
女子锁眉不语,良久,长叹一声道:天意,两年前有位老人,在我仙湖边拾一断木,原来竟是制成了你,难怪你竟有情感,并如此坚贞执着。你流了泪,你已有了生命。
有了生命,是不是我可以有来生,可以拥有爱情?
男子摇头,你有了生命,我们只可让你死后幻化人形,但你毕竟不是人,命运如何,我们难以掌握。
够了,这便够了,能幻化人形,便能陪在他身边,足矣。
看准了身边一块巨石,放松自己,女子轻轻的一推,我便随波飘去,撞上巨石的一霎,我的心平静而决绝。
粉碎。前尘往事,如我的身体一起,灰飞烟灭。
我来了,我深爱的,深爱的人。
(四)
京城。热闹非凡,人来人往,川流不息。这样浩如烟海的人群,如何寻得到我魂牵梦萦的身影?
两天两夜,整整两天两夜,米粒未进。原来我也会饿的,化成了人形,便也会饥饿,也会困倦,也会疲惫。我是需要工作的吧,有了事做才会有东西吃,是不是这样?
身边经过一名美丽女子,一身鹅黄衣裳,好不轻盈,顿生好感,擦肩时轻轻拉住她的衣角:请问,哪里可以找到事做?
女子一惊,上下打量我,轻问:你要找事做?你的家人呢?
我摇头:我没有家人,我很饿,我已两天没有吃东西。
女子挑眉,好细好长的眉,好明亮的眼睛。你要找什么事做?你会什么?
语塞。我会什么?我什么也不会,忽然眼前一亮:我会弹琴,我会弹很好听的琵琶。
怎能不会?熟悉琵琶,就是熟悉我自己的身体。
女子沉默,仔细的看我,开口道,你叫什么名字?
名字?想起他初见我时说:样惊人的颜色,让人想起啼血的杜鹃,没来由的心疼。脱口道:如血,我叫如血。
如雪?女子念道,叹了口气,也罢,又是个苦命的人儿,你随我来吧。
我们停在一栋华丽的小楼前,香气缭绕,美女如云。这是哪里?
女子直视我,面色凝重,字字有力:从今天起,你是醉花楼的歌女,如想活得清白,切记卖艺不卖身。我叫杏儿,以后有人欺负你,就来找我。
(五)
连我自己都未曾想到,我的琵琶能弹得如此动听。清脆宛转,行如流水。不费丝毫的心思和力气,任意一首曲子,心之所至,便应声而出,与其说是弹奏,倒不如说是流泻。
第一次出演,嫣红的衣衫,精致的妆容,艳惊全场。一曲奏完,举座皆惊。我在一夜之间红遍整个京城,与杏儿一起,并列醉花楼两大花魁。
我无意做什么花魁,杏儿姑娘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更写得一手好诗,如此的才气与冷艳,我是万万及不上的。我只是想赚一些钱,足够养活自己,然后天涯海角,寻他去。
醉红楼的夜晚,远胜白昼喧嚣,我从此失去了宁静的夜。每天清晨,对着镜子梳妆,拿起我的琵琶,抚琴给他听。我的每一支曲子都是奏给他的,那些个凡夫俗子,又怎么配?
我记得杏儿的话,如想活得清白,切记卖艺不卖身。我保持着我的清白,任凭纨绔子弟为我大打出手。这些男子,每个都如此恶俗,下流不堪,我越发怀念与他共度的那几百个夜晚,那样的白衣胜雪,那样的卓然不群。
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他?什么时候?
三年,三年过去了。我已攒了不少的银子,心里开始雀跃。我就要来了,找到你,再不离开。
就在这时,杏儿竟嫁了人。富家公子,风流成性。
临走前,杏儿找到我,满眼的忧伤。为何嫁他?我问。她苦涩的笑,妹妹,做我们这行,由不得自己,肯有人要,离开这火坑,已是万幸,哪里还能挑选。
我无语。最后,握住我的手,她说,离开这里,走得越远越好。
她走那天,没有唢呐锣鼓,没有三媒六聘,只一顶花轿,静静的抬出去。这是我最后一次看她,极美,却极忧伤。难道这就是我们的命?
三天后,给自己赎了身。我已决定要走,没有人留得住我。
收拾好所有的行装,向每一位姐妹告别,我们的妈妈说,女儿,这几年辛苦了你,演完今晚这一场,你就是自由之身,找个好人家嫁了,过平静的日子吧。
我深深的鞠躬。
华灯初上,醉花楼最热闹的时刻又已来临。拿起我的琵琶,这是最后的弹奏,在这纷乱污秽的地方。掌声轰鸣,觥筹交错,第一次,我醉了。
很宁静而悠长的梦。我怀抱琵琶,忘情的弹奏,他坐在我对面,泪光盈然。明月洒满整个湖面,我一身红衣,与红衣一样嫣红的面颊。他向我走来……忽然醒了。
好刺眼的阳光,浑身酸软无力。躺在我身边的,还有个陌生而赤裸的男人。
心瞬时冰凉。妈妈走进来,微笑说:真不舍得让你走,我的女儿,仅这一次,你就值千两黄金。
天与地,在刹那间崩塌。
(六)
好明亮的月。
秋天的江水异常明净,荻花瑟瑟,衬得冷月更加凄清。好快,又已五年。
我已嫁人。浔阳,本本份份
的商人,聚少离多。我终懂得,不是每段婚姻后面,都会有份美丽的爱情。爱情这个词太奢华,未必每个人都可以负担。
但是我没有过一刻,停止过想他。
不能寻他,因为已非完璧,怎还配得上他洁净的白衣,优雅的魂;不能死去,因为不甘,至少有回忆,让我每每思起,辗转难眠。每次明月高悬,便坐船来到江中,抚琴整晚。一如今夜。
奏完一曲,一船游客邀我相见。说听琴声惊为天籁,可否一睹芳容。
早已心灰意冷,哪来的心思,正待回绝,忽见那船上有一人,白衣飘然,卓然而立。望向这边的双眼,沉静深邃。多么熟悉的眼神!陪伴我每日每夜,秋去春来,刻在心上,融入骨里。
顿时哽咽。我历尽千辛万苦,到人世走这一遭,就是为这眼神。早该相逢,便是所有的美好,只是,为何竟是现在?
终于抱琴而出,遮着半张脸。明知他认不出我的,却不敢让他看见。手抚上琴弦的时候,心在颤抖。
琴音如水般流淌,琴弦在月光下是丝丝的银亮。透过琵琶,看他孤寂的身影。无论和多少人在一起,他都是寂寞的。这些年来,仍没有人能抚平他眉间的忧伤?这首曲子,弹过何止千遍,如今真的弹给你听,竟是此情此景。
一曲弹完,没有掌声,竟是痴醉了。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
江水澄清,明月明净。映着月的地方,才是江心。
江有心,你呢?
沉寂良久,有人问我身世。
我的身世?我的身世。我的身世如何说得,难道说我为了眼前的这位江州司马,幻化为人?沉思,然后讲述了一个有关歌女的辛酸故事。秋月春风,若等闲度,字字含悲,句句凝恨。
我在他的眼中看到了悲伤。琵琶遮我半双眼,依然见他清澈的眼波,浑浊的泪。
是江的心落入了你的眼中吗?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他说。
不是,不是!我们早已相识。几百个不眠之夜,是谁陪你度过?几千回夜夜孤灯,是谁为你相思?几万番辗转反侧,是谁为你落泪?喊在心里,哽在喉中。原来天上人间,追寻了你这许多年,如此周折,竟仍只能天涯咫尺。早知如此,就甘心情愿做一把琵琶,守侯着你,凝视着你,跟随着你,胜过如今一切烟消云散。
造物弄人,造物弄人。
莫辞更坐弹一曲,为君翻作琵琶行。他说。
深深的看他,一如他最初深深的看我。他是对的,这样血般惊人的颜色,就像啼血的杜鹃,注定一生悲泣。他的一句话,便是我整个一生。
重坐,拨弦,琴音凄凄。
满座皆掩泣,为何泣下最多的,仍是你?
再看不清你。我已泪如雨下。
(七)
从此再没见过他。
把我的琵琶漆成红色。血般的嫣红,一如我前身的千娇百媚,美得惊人。就这样尘封,再没弹过。
我的一生,便只剩下这一把琵琶了。
黄昏,又是一样的荻花瑟瑟。今夜有云,江无心。
琵琶如血,残阳如血。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