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隐隐约约是猜到了的。
我没有什么灵感应，也没有做什么梦。也许是睡得太晚了？或者是半夜里看东西的时候，把来看我的外婆吓到了？
我没有资格说后悔。
我总是这样呢。
爸爸来接我的时候，看起来很憔悴。
在车上我问他，外婆究竟怎么样的时候，他说，要是你看见她，她不会说话了只能对你眨眼睛你怎么办？我皱着眉，说，那我就跟她说话呗。
还能怎么样呢？
还能……
可是还是不敢想。我一直以为，就算是那个样子，也可以坚持到我结婚的吧。明明应该要，看到她最疼爱的我，披上婚纱，嫁给一个合意的人，得到她的笑容，那个时候，才足够与她告别。
明明当初的想象，将来住的房子里，一定有她的房间，一定会为她请保姆，妈妈和舅舅陪在她身边。
我一直知道自己是个冷情的人。我知道我无法长久地陪在谁身边。可是只要在她身边她就会觉得幸福的吧，为什么我明明了解的道理，总是不去做呢。我可以做而没有做，那就是我的罪过。
不到最后，我总是骗着自己。
所以下车看到寿帐的时候，我呆在了那里。
这是谁家呢？这么巧啊，居然在我家门口办丧事呢。这些人是谁呢？熟悉的面孔在眼前晃，可是我不认识。一个都，不认识。
有人说，哎，金研回了。
是啊，我回来了，可是你们把路堵了，我怎么回去啊。
可是我看见妈妈过来，哭得红红的眼睛，嘶哑的嗓子，对我说，你回来，可再也看不到外婆了。
我沉默而自然地抱住妈妈，像她每一次伤心那样。我抱着她，觉得自己的手掌还是够大够厚实的，应该能让她暖和一点，安心一点。
心里面安静得很。没有意外。真的。好像只是沉默着，然后皱了眉。之前的茫然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妈妈没有回抱我，她靠在我身上，一分钟不到，就挣开了，叫了舅妈过来，让她带我去装扮上。
就像是平常在家里换衣服一样。披上白色的外套，系上麻绳，披上白麻布，带上纸做的冠，拿上孝棒。穿戴的时候我很平淡地问舅妈，是什么时候的事。她回答我说，二十九。农历二十九。而我回来，已经是三月初三，在寝室里的时候，早上思思回来，还带了鸡蛋。
好奇怪。
没有真实感呢。
我看见表妹们，红红的眼眶，比我早一步回来，明明是高三的孩子呢。她们的心还很嫩，没有因为跟外婆的疏远而不会伤心。所以我，是真的很冷血吧。我想起外公过世的当晚，我和舅舅在寿床的脚头烧纸，舅舅面无表情，脸被火光映得焦红，眼底却是反光的。可是我当时心里也是很堵，却也一直，没有眼泪。
好奇怪。
我明明，还会感动，还会心酸，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总是没有眼泪呢。
房子好小。
明明棺木也那么小。我记得当初外公过世的时候，棺木很大，合棺的人也很壮，我看着吹拉弹唱的人在一旁忙活，墙上挂满花圈唁联，可是大厅还是有很多的空。可是现在，我看着那棺，很合外婆的身材呢，可是为什么，这个大厅，这么的小呢。一具棺，两个人，就没有余地了。
前一天还在跟淼淼谈笑呢，我的家是哪里。他们当初说不是这里呢。可是这个我度过童年的地方，现在真的，怎么也找不到了啊。
哭唱的人很吵。孝子贤孙绕棺九回的时候，我顶着寿帐，盯着棺木。这木头质量不好。上面的字也写得丑死了。还不如我来写呢。封得好死。难道是怕透进了新鲜空气会活过来吗？这是大不敬的念头呢。可是当初我看见外公的棺木里布置得很舒适啊，外婆也是吗？我不在，谁知道他们有没有好好地看着那些干活的人。
好奇怪。他们很吵。外婆是喜欢热闹没错，可是也是会烦的呢。原来过年的时候，她在客人走了之后，有点微笑有点皱眉的说：“客来招人欢，客走招人安。”他们好吵啊。可是您从来都不会抱怨的，不会抱怨给我们听。从来没有呢。
真奇怪。这个一看就这么不华丽的家伙，真的是外婆的灵寝吗？我看着桌上的遗照，我回来了啊。您，怎么不眨眨眼睛呢？生气了吗？不，您从来不生我的气的。您和外公最疼我了，跟妈妈没关系，因为我在三个孙辈中最早在你们身边的，最多在你们身边的，我一直知道。我记得我上学你赶着送我的样子。其实你摔了之后我每次看到你都会想起来。可是我不想一直看到你只能那样蜷在沙发上的样子。不想一直在那个就算开灯也昏暗的房间里。我很自私呢。您怎么就养出我这样不孝自私恶劣的孙女呢。真是的，我这么差劲，你还一直，等着我的好消息，您都，等绝望了吧，我一直，什么都没有。这么久这么久，什么都没有。
回来的时候我捏着一卷卫生纸。等我在桌前写要烧的袱纸的时候，才发现它不知道哪里去了。我写的很快，听着妈妈给邻居讲外婆过世前后的事。然后在清点的时候发现我写的我们三姐妹的最齐全，而妈妈只给自己写了两张。大舅家的那位表哥倒是用心，给他们一家都写得挺齐。我听妈妈有些疑惑有些迷茫地问人家“包干”是怎么一回事，又是怎么忍心——图方便省事，一次性了结传统的七七都不做了么？我心里想您都四天没合眼了赶紧给我回去歇着吧，你们累成这样外婆会心疼的……都没办法好好安心地走……可是外人，那些操办的人不是亲人呢，怎么会知道我们心里的疼心里的愧？我知道妈妈也是什么都往心底埋的人。她在外公过世的时候就觉得是自己的错，前年受伤就觉得是自己命不好——那个女人还在那里劝妈妈再生一个……可是妈妈……我好想把那个女人打出去……虽然我知道她是好心。所谓不知者无罪。
——然后这一次，妈妈又觉得是她的错。她说她不该在这样危险的日子，还给外婆吃包子的……
妈妈，我后悔我没有早回来。
他们夸赞着我的孝顺。天知道我怎么孝顺呢。我自己说我一切要顺着长辈，要让他们顺心舒心。我到死什么时候做到了呢？很少啊……
那些乱七八糟的人，很吵，非常烦……
你们哭都是假的啊，是怎么样才能那样习惯地哭出来呢？你们真的了解去世的人的家人的悲伤吗？念祭文的时候，我妈妈平实而动人的文字，硬生生被那个人唱成了恶搞剧。可是妈妈哭了。我知道她写的时候一定也哭了。然后我的眼眶，才微微地热了起来。
也是微微的，而已。
祭后三叩首，给钱。到我的时候，我深深的、扎实地磕了下去。
对不起。我知道你不会怪，可是，对不起。
天亮的很快。我也是熬夜成习的人，没什么不适应。而且不像爷爷奶奶过世的情况，我是外孙女，所以在有内孙上阵的时候，没我什么事。只是辛苦杨家那位表哥。要不是我两位妹妹读高三当天就要赶回温泉上课，本来也没他什么事。
于是我是真的，退位让贤了啊。外公过世的时候，还是我代行的长孙之责呢……现在我只能打打下手，给妈妈端茶送水。真是的，这明明是好事来着。
所以到最后，我还是这么没用呢。
我到底回来，干什么的呢。
外婆也不在了。这里的这栋房子，终于彻彻底底，跟我没有了关系。之后她的所有权什么的，妈妈想要跟舅舅扯清楚的话，我尽量拿我的钱给她请律师，但是其他，就跟我不相关了。
姨妈劝我说，你回来就是一桩好事了。我知道她很高兴我能在各种事务上帮我妈妈的忙。其实我小学五年级就能充大人站在我妈妈身边跟人理论了，这么多年，我也还只是，嘴上功夫。
表婶在回温泉的车上说，不要想得太多。
我嗯了一声。其实是好事啊，她再也不痛了。
表婶说，是啊。
也终于，能和外公再在一起了。
是啊。
我其实，脑子里好久没有认真装过什么东西了。没心没肺一点，好像比较不容易老。
老去是多么可怕的事情。
可是外婆，我真的设想了，您继续往下老十年我们的生活。
我已经习惯了啊，计划落空这种事情。
对不起。
我知道你不愿意一个人的。可是我们，我，老是故意忘掉这个事情。
如果你去的地方外公还在，希望他能好好的，陪着你，跟你在一起。
如果有投胎这种事情，你就快点去投一个好人家，就像我同学思思的父母那样的好父母，然后忘掉我们。我会好好侍奉妈妈和舅舅的，好好照顾妹妹们，有余裕的话，也尽量照顾大舅舅，你相信我。
——我知道，你一直相信我。
研 于2009年3月31日晚
农历己丑年三月五日
明天是，头七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