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我突然不会讲故事了,甚至连话也不会说了。我和周围的人渐渐陌生,他们说什么我听不懂,我说什么他们也听不懂。
我站在黄昏中,像一个可怜的孩子。大街上人来人往,可是我听不懂他们说什么,只看见无数的嘴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
这时,一个老人走了过来,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张开空洞无牙的嘴。我听见他叽哩哇啦说了好大一堆,可是我一句也没听懂。老人显得很激动,唾沫星子溅了我一脸,但他依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过了一会儿,我看见他的脸渐渐变红变涨,他的眼睛也渐渐变红变肿,他的鼻梁和额头也爬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然后,他又拍了拍我的肩膀,转过身,向黄昏的方向蹒跚而去。
街上的人越来越多,他们穿着五颜六色的衣服,骑着稀奇古怪的车子,从我面前呼的一下疾驶而过。马路还是以前的马路,只是由笔直改成弯曲,一会儿在空中,一会儿在地面,一会儿又钻进了地下。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人,他们就像一群被捅破了巢穴的蜜蜂,在我周围挥动着翅膀,碰来碰去,发出嗡嗡的响声。我向东走,他们向西走。我转过身看我身后又没有人和我向同一个方向走去。可是很遗憾,除了我,没有任何一个人与我站在同一个方向。我面前的行人,都一副乐呵呵的神态,他们红光满面,精神抖擞。我只看见他们满面的笑容,但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
突然,我的面前出现了四个年轻人,他们剃着光头,亮晶晶的,像一群年轻的小和尚。我想,我年轻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整天顶着一颗光头,从清晨跑得天黑。有时,天黑了,我也不愿回家,因为我有亮晶晶的光头,所以我不怕天黑。
我对他们说:“喂,你们站在我面前有事吗?”
他们看了看我,面面相觑,眼睛里闪着光,我以为他们没听见,于是,我又对着他们大声喊道:
“ 喂,你们找我有事吗?”
他们依然没有回答我的话,依然面面相觑。这时,我就有些悲哀。我想他们怎么就听不懂我说的话呢?
一个少年走到我面前。我看见他胳膊上刺着两只古怪的动物头像,一只在左胳膊。一只在右胳膊,两只胳膊垂下去时,两只动物就在他的胳膊上清晰地显现出来了。他在我面前转了一圈,把我全身上上下下看了个遍,又把鼻子凑到我面前闻了闻。然后,转过身子,对着他的同伴嘿嘿地笑了起来,笑声尖厉而响亮。这时,我看见他的同伴也都张开了嘴巴朝我嘿嘿大笑起来,他们笑的时候都露出了黄金般闪闪发亮的牙齿。
我不知道他们笑什么。我想,他们是在和我打招呼吗?于是,我也跟着他们笑,我一边笑一边抖动着身上的行李和衣衫。他们就笑得更见欢快明亮了。
这时,许多人都围了过来。他们停止了西行。车子停下之后,我的头顶,我的四周,我的脚下都站满了黑压压的人群。他们都伸长了脖子,惊奇地看着我。然后,我看见他们其中的一个开始笑了,接着我又看见一群人开始笑了,到最后,我看见满大街的人都跟着他们嘻嘻哈哈地大声笑了。于是,我就笑得更加起劲了。我放下身上的行李,一边扭动着身子一边疯狂的跟着他们一起哈哈大笑。
整条大街在我的笑声中欢快地舞动起来了,我从没听过这么多人的笑声。他们的笑声叠加在一起,让我想起了夏天打谷场上的声音。
突然,笑声停了下来。我看见远处走过来了四个警察,一个高个子,一个矮个子,一个胖子,一个瘦子。他们一边走一边挥舞着手中明晃晃的手铐。我想,警察来抓谁呢?于是,我大声问周围的人:
“警察来了,你们怎么不跑呢?”
他们听不懂我的话。那几个光头青年也是一动不动,他们还不知道警察了抓他们呢?我就对着他们喊道:
“喂,你们快跑啊,警察来抓你们了。”
可是他们还是一动不动。这时警察来了,他们挥舞着明晃晃的手铐,手铐发出悦耳的玎玲声。我正替他们担心着呢,两只有力的大手就像抓小鸡一样将我扭上了一辆警车。我赶忙挣扎,对着他们大声叫喊:
“你们抓错人了,你们抓错人了。”
我被他们仍在了一个又臭又脏的垃圾厂里。我爬起来的时候,脖子上还挂着我行李包。我打开行李包,检查东西少了没有,还好,东西都在。
我找了一个地方,洗净了脸上的汗水和尘土。看看天色已晚,我想我必须找个地方住下,要不,我晚上会被冻死的。
走在大街上,大街上空无一人。我很奇怪,刚才还那么多人,现在怎么一个也没有了?我向四周瞅了瞅,也没看到警察。这下,我心里就轻松了许多,因为我再也不用怕被他们仍在又臭又脏的垃圾场了。
来到一家门前,这家门闭着,我就用手去敲,敲了好长时间也没人来开。这时,我看见门上有个小按钮。我就摁了一下。见没反应,我又摁了一下。我正准备摁第三下时,门开了,一个老人从屋里一拐一拐地走了出来。
我看了看他,他看了看我。我说:
“喂,你好,我能在你这里住一晚上吗?”
他啊啊啊地不停的张合着嘴巴,我一句也没听懂。我又问他我能不能在这里住一晚上,他又啊啊啊了好长时间,我还是一句话也没听懂。
然后,他转了个身,回屋去了。过了一会儿,他又出来了。我看见他手里拿着一个红彤彤的大苹果。我想他一定猜错了我的意思,虽然我现在很饿,但是我更需要一个落脚的地方。于是,我对他说:
“我不要苹果,我要找个地方睡觉。睡觉,你知道吗?”
说着,我一歪身子,躺在他的面前,给他做了一个睡觉的姿势。谁知,他看都没看我一眼,顺势在我屁股上踢了两脚。然后,关上门,拐着小脚愤怒地进去了。
天越来越黑,而街上依然没有行人,路灯也没开,周围黑乎乎的一大片。我就有些害怕了。我想我再不找个地方住下,今晚一定会冻死的。
这时,我颤颤巍巍地敲响了第二家门。一个女人探出了半个脑袋,我向她笑了笑,她也向我笑了笑。可是还没等我张口说话呢,她就啪的一声将门给关上了。
我游荡在空旷的大街上,又冷又饿。我想我真的要冻死吗?我越想越怕,越怕越想。就这样,不知不觉间,我在一家门前的台阶上坐了下来。我点燃一只烟,一边浑身颤抖地吸着,一边伤心地抹着眼泪。这时,我听到吱的一声响。我转过身子,看见我身后的一扇门打开了。一束雪白的光芒偷偷地钻了出来,照在我脸上,暖融融的。
一个男人走了过来,站在我面前啊啊啊地叫喊着,我不知道他在叫喊什么,但我却学着他的样子也啊啊啊地大声叫喊起来了。然后,我看见他嘿嘿地笑了起来,伸出一只手,拉起我,向他的屋子走去。
第二天早上醒来时,那个男人已经出去了。桌子上摆放着他做好的早餐,全是我喜欢吃的东西。我很感激,端起盘子就大口大口吃了起来。吃完早餐,我要出去走走,走到门口。才知道门在外面锁上了,去开窗子,窗子也被什么堵死了。
我正纳闷着呢,突然听到外面传出了啊啊啊啊的叫喊声和啪啪啪的击打声。我贴着门缝向外张望。这时,我看见门外拥挤着黑压压的数以万计的人群,他们张开大的小的红的黑的嘴巴,向屋子里啊啊啊地大声叫喊着。其中有那四个年轻的光头,他们胳膊上都刺着两只古怪的动物头像,一只在左胳膊,一只在右胳膊,两只胳膊垂下去时,两只动物就在他们的胳膊上清晰的显现出来了;我还看见了那四个警察,一个高个子,一个矮个子,一个胖子,一个瘦子,他们一边走一边挥舞着手中明晃晃的手铐;还有那个拐着小脚的老人;那个啪的一下关了门的女人。最后,我看见了昨晚给我地方睡觉,今天早上给我早餐吃的那个男人,他站在四个光头和四个警察中间,一边啊啊啊地给他们说着什么,一边面带笑容的向屋里张望。
我想,他们又要抓我回去了。这时,我就紧张得大汗淋漓,我开始懊悔昨天晚上不应该在这里住下,并且今天早上不应该在这里吃早餐。我想我如果不吃早餐的话,我一定有足够的时间溜出去。
忽然,房子上面想起了啪啪啪的声音,我抬头望去,只见几个人正猫着腰向屋顶爬去,他们手里拿着长长的绳子,他们是来抓我的;这时,我又听到窗外也响起了啪啪啪的声响,他们手中没拿绳子,但是他们手中都握着明晃晃的铁棒,他们也是来抓我的;紧接着,我又听见门外也想起了啪啪啪的声响,隔着门缝,我看见他们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显然,他们也是来抓我的。
我在房子里再也坐不住了,走过来,转过去,只恨自己没生出一双翅膀。如果我有一双翅膀,我就会从窗户的缝隙了飞出去,这样,他们就抓不住我了。嘿嘿。我高兴地跳了起来,可是,当我落回地面时,我又开始失望了,因为我没有一双翅膀。
这时,门外啊啊啊的叫声更加响亮了。我似乎看见数以万计的人正在一步步的临近我。他们抓住我,会把我仍在又臭又脏的垃圾场,或许,会将我杀死,烤了或煮了,撒上孜然,或,撒上八角,小茴香,大茴香。盛在一个盘子里,大口大口地吃,大口大口地流油。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受不了了,于是,我大声的叫喊起来了。这时,外面也想起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的声音。
就在这时,我眼前一亮。我看见卫生间的门敞开着。我想,我有救了。于是,我叫了起来,我有救了。一步跨了过去,一脚踹开马桶,妈的,这么结实。又踹了一脚,当啷一声,马桶终于滚到一边了。我一头钻了进去,黑乎乎的下水道,又臭又窄,伸手不见五指。我沿着下水道滑腻的墙壁,慢慢地在又臭又黏的污泥堆里淌着步子前行。
不知走了多长时间,我累得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头上的汗水像下雨一样哗哗地往下流着,身上的肌肉又酸又痛,骨头仿佛散了架似的。更要命的是呼吸困难,走不了几步,我的脸就憋得通红通红,火热火热;我的眼睛也憋得火热火热,通红通红。
突然,眼前又一亮,我看见漆黑的下水道里出现了三束明亮的光芒。我高兴地险些跳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向前跑了过去,不想啪的一下摔了一跤。整个身子被埋在了黝黑的淤泥下。一时间,头发上,眼睛上,鼻子里,嘴巴里都灌满了腐臭的泥水和黑乎乎的不停蠕动的蛆虫。可是,我还是气喘吁吁地爬向了三束光芒照耀的地方。
我抹掉脸上黝黑的泥水,吐掉嘴里臭烘烘的蛆虫,鼓足了劲,双手用力往上一托,只听当啷一声脆响,下水道的井盖子就被我掀到了一边。这时大把大把的阳光哗啦啦的逃了进来,爬在我的身上,暖洋洋的,像无数双少女柔软的小手在我的身上抚摸,荡漾。
爬上地面,无数黑压压的人群在我身旁穿梭,他们匆匆忙忙,一刻也不停留,好像都不认识我,好像都有很多是要做。他们就像一群被捅破了巢穴的蜜蜂,在我周围挥动着翅膀,碰来碰去,发出嗡嗡的响声。
我向东,他们向西。我转过身看我身后又没有人和我向同一个方向走去。可是很遗憾,除了我,没有任何一个人与我站在同一个方向。我就有些害怕,因为我找不到回家的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