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父亲相依为命,别人都这么认为。因为他是母亲在四十岁用生命换来的独子。
羊奶伴着膻味,让他长大了。父亲似乎除了种地,就只给他深深的皱纹。同龄的孩子都叫他“叔叔”或“伯伯”的,他便脱离了他们。因为在这个满眼只有黄土的山沟,“辈分”大于天。爹的辈分大,我的辈分就大;我的辈分大,他们就都不和我玩。他,怪罪起了父亲。
他开始发疯读书,人人都说:“真是个争气的娃。”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想离开父亲——离开这个让他没有童年、只有土地和沉默的父亲。于是高中时,他考上了城里。第一名的成绩,让大家都认为他是山沟里生出的金蛋蛋。父亲仍是沉默。但,破天荒的笑了——父亲笑时深深的皱纹中竟也和那地一样满是泥土,仅剩的几颗黄牙上有菜叶在飘荡。心像被撞了一下,震动着。动情地伸出双手,想要紧紧拥抱这十几年来少言寡语的父亲。可父亲转身了,他没看到儿子眼里的泪珠,早已滚落到地上——只激起了几粒灰尘,又马上隐没到黄土中去了,无影无踪。
他恨哪!那地远比自己重要。
带着父亲给的几元大钞,在城里上学的他更加努力。只为了让父亲明白——自己的儿子远比那几亩地值钱得多。于是他考上了大学。
父亲依旧不语。只是从眼角的一堆皱纹中跌跌撞撞爬出几滴泪来,满是茧的手却怎么擦也擦不完。他忘记自己发过的誓“永远不去同情父亲”,伸出手臂想上前拍拍父亲。谁知父亲又边擦着眼泪,边佝偻着腰向地里去了。
他恨哪!那地还是比自己重要。
大学四年,他便没回过家。父亲每个月寄来单薄的一百元钱,他也如数寄回去,自己的奖学金足够了。可父亲依然每个月都寄。他觉得父亲的这份执著,就像他家几亩贫瘠的地——毫无营养,却又总能长出几株粮食。
他笑笑,自己不也是这样的固执吗?他望向信箱——这应该是父亲的最后一笔钱了吧。但除了鲜红的一百元人民币,还有一张惨白的电报:
父危,速回。
当他赶到时,父亲睁眼看了看他,口中喃喃。他上前,父亲颤危地说出他记忆中父亲的第一个字——“地……地……”然后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
他哭喊着,摇晃父亲的尸体:“为什么!为什么到死也不忘你的地!为什么没有我呢?!我的成绩,只是为了你在乎我呀。可你为什么只有你的地,为什么?你说呀,你说呀!为什么没有我这个儿子,你说呀!为什么……!”
村里人拉开他,劝慰:“就让他安歇吧,他这一辈子就是劳苦命呀。每黑没夜地种地,只说是为了儿子的学费呀。累死的呦,累死的呦……”
后记:
这算篇小说吧。一个父亲和儿子的故事,也可以说是两个男人间的故事。儿子的误解是爱,父亲的沉默也是爱。“想留不能留才最寂寞,没说完温柔只剩离歌。”大爱无言,也许只有这博大的土地才能承接这无尽的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