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儿出生后,妻子让我给起个名儿,我想了很久——
现在的孩子,名字叫得大都韵味十足,或寄托点什么,或象征点什么……而我的大女儿糊糊涂涂地让姥姥叫了个“花”的名,土且俗。然而,我们糊糊涂涂地认可,也就糊糊涂涂地叫起来。
现在既接受了妻子的嘱托,又有了上次的教训,就认真地查阅起字典来,列出近百个字,想来个别开生面,“花”样翻新,然而却总不尽意。苦思数日,方知,给人起名字实在是个苦差事。其时我正读着鲁迅的散文诗《野草》。
对于这位伟大的先哲,我是佩服得五体投地,总想在艺术方面拾老先生的牙慧,略表报国之心迹。但年近不惑,且志大才疏,想想已实无指望了,不如寄情于后代。一时突发奇想,竟然想出个绝顶美妙的名字。弃书跑出书房,大叫着告诉妻子:“我想出来了!”
妻子见我如此欣喜,急切地问:“啥名字 ,说说看!”
“野草!”
妻子一听骤然变了脸,接着就呜呜打打地哭起来。我还没有从刚才的兴奋中回过劲来,她就拽着女儿的屎布尿布朝我脸上砸来,吓得我冷汗淋淋,却不知所以然,惶惶跑出门外,静思这突发的火山是为何爆发。后来才知道,全坏在这奇想上:你想这“草”本来这就够轻贱,再加上个“野”字,赋于一个女孩子,叫人作何感想?
“我们母女就那么下贱,她野什么了?我野什么了,这不是你的种?看不起我们直说。”我只得承认我的“浪漫”有悖中国的传统观念。
其后,再没有人提起女儿起名的事。她有姓无名地长到两岁。一日趁我们不在家,她把姐姐正在参考的《小学生作文选》全都扯碎,作文本也踩了个稀烂,洒上了尿。大女儿大哭不止。我也格外气愤,把她狠狠地揍了顿。
妻子抚着她红肿的屁股不无揶揄地说:“你呀,这才叫小草呢,若叫野草该怎么样呢?”我听了哭笑不得。后来姥姥知道了起名的风波,笑着对我说:“叫小草这名字也好听。小吵(草),小吵(草),居家过日子哪能不吵?却忌不可野吵!”听,酸溜溜的既有警告,又有肯定,还有挖苦。但小草的名字却从此叫了起来。
小草在我们的期望中长到了3岁,却表现得极端的顽皮,满带一股野劲,全然不象个女孩子的样子。我私下窃想:这是不是对我起名的报应?你瞧,她总想做出些惊险的事情:4岁时,就爬到学校的五部联合器的铁梯顶端放手摇晃,吓得我们冷汗直冒,她却全无惧色,还格格地笑。有时,她又能赖在地上半天,把蚂蚁一个一个捉来,让它们打架,撕咬。玩得烦了,就把它们一个一个掐死,用尿冲掉。我们给她买得玩具,不管花钱多少,三天不到,就弄得尸骨无存。她把桌上的玻璃板踏碎,把茶盘撞翻,弄得沸反盈天,又全然无意。她人不大,朋友却不少,时不时总有些小脑袋探进门来找小草,她总丢下正做的作业,跟 她的小朋友跑掉。
小草在我们的烦恼中成长,5岁入了幼儿班,老师就来告状,说她上课总爱闹,极不爱看书,却又愿到学校;虽有要上大学的表示,可从不用功。我们骂她、哄她、打她、劝她,全然无用,搞得我们也失去了信心:反正是棵草,由她自生自长吧!看来,万事自有其发展规律,不可强求。
去年春天,我重病在身,卧床一月不能下地。整日望着天花板想前想后,凄凄地觉得死了倒比病病歪歪地累人好。心灰到了极点。一日在似睡非睡的朦胧中,我感到有人推门进来,有蹑手蹑脚地走动声,心里紧张得由不住地跳,忙问:“谁?”
“我。爸爸。小草。”
“你不上课,跑来干什么?”我真有些生气。
“我,我怕,怕你要喝水……。”
真想不到一个6岁的孩子竟有这份心情,我翻身坐起来,紧紧地搂住她,不知该说什么好。我觉得女儿的身体那么幼小娇弱,又那么可亲可爱,泪水止不住流下来。
“爸爸,我怕你……死!”
我擦着她脸上的泪痕,极力安慰她:“爸爸不死,……爸爸也再不打小草!”谁知她抽泣得更历害了,哽咽着不敢放声哭出来。她突然挣脱我的双手,把一卷她极喜欢吃的山楂饼塞进我手里,捂着嘴跑出去。接着就从院里传来一阵揪心的哭泣声。我几次想起身追出去都没有成功:“小草,小草,你回来呀孩子!”
我淌着泪大声呼喊。小草还是哭着走了。我竟抑制不住自已的感情,也放声地爬在床上嚎啕大哭起来,想:死是容易的。但我不能死!为了我的小草…… 我把那卷还存着她手温的山楂饼紧紧地贴在胸前,不忍吃下。想起以前,每当她淘气不好好念书,我就声色俱厉地揍她的屁股,以致使她说出她的屁股“一是让拉屎,二是让爸爸妈妈打的”稚气话来!总觉得欠了孩子还不清的感情帐……
然而,小草却从不计较这些,该玩则玩,该唱则唱,该打屁股就打屁股,无忧无虑,无烦无恼,弄得我们从此倒生出许多情爱来。她一天不在身边,便寂寞得很。她的幼稚和老成常常使我们夫妻间的吵闹破涕为笑,她的天真活泼又给我们的平淡生活点缀了春天的绿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