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城全年的夜里,都有类似故乡秋虫的声音,住的小区里植物茂盛,每天暮色渐起,四处就都是它们的吟唱。相比白天的蝉噪,总觉得这夜晚的虫声有一种特别的安静,有时会让我想起以前的夏秋夜晚。
那时的乐事是乘凉,主要还不是为了凉风——小孩也不怎么怕热,难得一大家人停了各自的忙碌,坐在洒过水的场心上,随意地说东道西,仰看天河星汉,偶尔流星划过,或者一颗人造卫星缓缓转过,引起一阵小小的惊奇。乘凉的尾声总在立秋前后,毛竹小靠背椅子——总是归我坐的——横杆上很快就有夜露凝结,家人便会催着进屋,于是这一季的快乐就要收藏以待来年了。
油盐虫常爬出来——很久以后知道实际上是蚰蜒,这白而肥大的虫子,浑身带着黏液,一次它忽然从檐柱掉到我的手臂上,真让人厌气,外婆说它碰到油和盐就会化成水,菜油不大舍得,就从钵子里取了一大勺盐来洒在它身上,过一会儿去看,它一动不动,却是没有变成水,等一会儿再去看,还是这样,再过一会,就又被催着睡觉了,终于没有得见那想象中的一幕。
上床以后关灯以前,还可以做两件事情,一是隔着蚊帐看椽子间的望砖,老屋日久,有的望砖上会洇生出种种奇怪的图案,如马头、老虎或者人脸;第二么,就是听板壁和地砖间蟋蟀和油葫芦的叫声——它们两个的差别,我是从来没有分清过,有时会好奇地仔细听着分辨,想它正躲在哪块青砖下面呢,又是在哪个水缸后面。家乡叫蟋蟀为“栈鸡”,或许是“唧、唧”的叫声有点象小鸡雏吧。
儿时夏天每日的汏浴为我所不喜,水通常太热,而且洗后拖鞋照例要被收去,说是为洗了晾干,另外大约也是防再跑得满脚泥土。立秋后就可以常常跳过一天,说是今天没有怎么出汗等等,这也有点见人学样的意思——老人们最先会觉得秋凉的,于是改为睡前在灶间洗脚。板壁柴堆,更是蟋蟀们的乐园,还有一种蝼蛄,似乎一声也不会吭,经常昏头昏脑地撞出来,有时被我们捉住,扔在鸡的食钵里面。开门出去倒水,长街无人,石头路上露水浓重,月色下面,有一种苍茫依稀的白亮,露从今夜白,的确有点道理的,记得每每此时,觉得似乎很应该去独自静行一周遭——然而这是为大人们所不许的——到得足够年纪的时候呢,却已经是长久地离开了故乡。
仲夏之后,场心和田地里,颇为闹猛的虫声渐渐汇成宏大的一片,这主要是作纱童子和织布娘娘,叫哥哥也就是蝈蝈,不知何故老家一直少有。织布娘娘别处叫纺织娘,古书上的络纬也就是它,叫起来是“ZiDa-ADa”,象老式手工织布机的一推一拉,作纱童子则只是一个音调,就象不停转着的手摇纺车,它们两个的外表我很难分出谁是谁,都是绿色的大虫子,有点象蝈蝈,却没有那么大肚子,也有点象大蚱蜢,干干净净的样子。我家从没有捉蟋蟀来斗的爱好。舅舅总是在临晨,打着电筒去捉作纱童子,几十只一起养在竹丝笼子里面,喂它们丝瓜花,丝瓜开很多的雄花,采一些也不要紧。不过几十只一起在床头叫将起来,可就是一片嘈杂,一点也不会给人沉静之感了,奇怪的是舅舅每每却能酣睡。
舅舅每年都养唧铃子,一种小而黑的虫子,大约有小蝇子那么大,有两个盒子给它们安家,一个圆形牛角玻璃的,另外一个大一点,方形竹子镶玻璃,这是舅舅所喜欢用的,里面有个活络门,分成两个格子,可以把它们赶到一边,关上中间的门,好清洁空着的一边。唧铃子吃切成米粒大小的水梨或者苹果,它高兴了,就那么铃铃铃的叫,有那么一点幽雅的可爱,果香透出盒子,和着一丝丝略微发酵的甜香,我也很喜欢闻。
听唧铃子叫,偶尔家人会回忆起以前住在上海的时光,那里常有异乡人挑着满担的蝈蝈笼子来叫卖—我们的镇上是不会来的,有时说起那时的某位邻居,把虫盒放在衣裳袋里,唧铃子可以一直养到来年的高春,又常听他们说那天井冬青树上的天唧铃和地唧铃,还有一种叫得更加优雅的小墨铃,大约比常见的唧铃子要稀奇得多罢——可我在故乡从未得见,似乎要永远成为只存在传说中的名虫了。
骤雨过后,虫儿们一时噤声,四下就都是一片蛐蟮的叫声——它们也好象只在雨后的夜晚叫,似乎有人说蚯蚓是不会发声的,但母亲一直很肯定。天色逐渐凉起来,听秋雨落在青瓦上,又敲在窗玻璃上面,最长久的是还是砖阶里蟋蟀的鸣唱,这正是安眠的好时光,再没有在席子上面翻来覆去,全身汗出的懊恼。
S城总是闷热,我认识或者不认识的虫儿们每晚都在吟唱,而自己这七八年里,大抵也是脚步匆匆,难得碰到一个下过雨的周末晚上,才有静下来听听虫唱的功夫,偶或泛起心底经年历岁的回想,这多少是有点寂寞的,不过写成文字,以后再看的时候,或许也能消解一点心头的烦躁罢。